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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媽

      2012-04-29 00:44:03別有人間
      遼河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澧縣秋生夫君

      別有人間

      大姑媽少時長得白白胖胖,笑起來像彌勒佛,人見人愛,祖母請張半仙給她算了八字,說她一輩子享夫君的福。父親投筆從戎后,祖父意圖振作起來,準(zhǔn)備帶領(lǐng)二叔一道去洞庭湖區(qū)佃田耕作,16歲的大姑媽自告奮勇為父兄搞后勤。祖母有點(diǎn)不舍,最后還是放行,她擔(dān)心父子倆的生活,而能干的大姑去了她就可以放心。

      祖父他們來到澧縣一處垸子,東家是母子兩人,家境殷實(shí)。母親的性格有點(diǎn)古怪,兒子秋生倒是熱情好客。比大姑媽大兩歲,據(jù)說為其說媒的踏破了門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但大姑媽剛一進(jìn)門,他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外來妹。開始,那位寡居多年的老婦人堅(jiān)決不同意,秋生才不管呢,他有好槍法,每到傍晚就邀大姑媽去拾野鴨蛋打野鴨子,兩個人形影不離,也不在意別人議論。

      秋生在母親面前講了狠話:不讓他娶,就出家當(dāng)和尚!祖父聞言,忍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大姑的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毀掉了祖父二叔半年的勞動成果,父子倆鎩羽而歸。祖母問:“聰姑娘呢?”祖父笑嘻嘻地說:“嫁在那里了!”

      祖母是一個十分堅(jiān)強(qiáng)的人,這時候也忍不住珠淚雙流。祖父卻不以為然:“妹子不總是要嫁人的嗎?”

      大姑媽成為秋生媳婦之后,孝順婆婆,勤儉持家,夫妻恩愛,在地方上深得好評,一對兒女的降臨,更平添了幾許歡樂。可惜,這種幸福生活很快就被一場從天而降的災(zāi)難砸得粉碎。一天晚上,門被敲開,四名全副戎裝的解放軍將大姑父秋生五花大綁地押走了。屋子里頓時哭倒一片,亂成一鍋粥。整整四個月時間,大姑媽挺著有孕在身的大肚子,往返于家和縣城的150里地,一路上,五次換船和輪渡。在看守所磕頭流血還是未能見上夫君一面,那位老看守扶起她說:“不是我心狠,這是規(guī)定,我不能違犯啊?!贝蠊脣屔硇木闫#谴髟露鴼w?;氐郊依?,兩個孩子伏在門檻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因著急上火精神失常的婆婆獨(dú)自叨叨。

      大姑媽終于能和夫君見面了,大姑父已經(jīng)被判死刑,罪名是參加了“湘西反共救國軍湖區(qū)挺進(jìn)縱隊(duì)”。晴天霹靂!恩愛夫妻見面之際,也就是生離死別之時。大姑父一臉的悲戚,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不斷地訴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可這又有什么用呢?大姑父訴說對老母妻兒的牽掛。大姑媽強(qiáng)忍住鉆心之痛,安慰夫君放心上路,只要自己一口氣在,就會照顧好家人。理智提醒大姑媽離開牢房,還得趕回家,為夫君準(zhǔn)備入殮的衣服壽被及棺材。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也不知她哪來的那么大的毅力,竟然支撐著將一切準(zhǔn)備就緒,不遠(yuǎn)處,刑場傳來幾聲沉悶的槍聲。那一年,她27歲。

      此后,大姑媽成了我們?nèi)易畲蟮臓繏欤M管那時候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祖父二叔三番兩次勸她領(lǐng)著三個兒女回娘家來,即使幫不了大的忙,身邊多幾個親人也是好的。大姑媽總是推托,說婆婆年紀(jì)大了,又瘋瘋癲癲,待老人百年之后再說吧。婆婆去世后還是不肯動身,說秋生的墳?zāi)篃o人祭掃。

      大姑媽終于領(lǐng)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女帶著戶口本回家鄉(xiāng)了,由于闊別太久,口音變了,曾經(jīng)孕育了她生命的地方竟變得如此陌生。她臨行前還不忘到亡夫墳前告白:家里朝無雞食米,夜無老鼠糧;兒女都大了,舅舅支持,日子會好過一些吧。怎奈娘家人自顧不暇,哪有能耐幫他們解決多少困難?無奈,大姑媽母子四人上一處山嶺上墾荒去了。披星戴月,一年辛苦,一夜之間,被野豬糟蹋得干干凈凈!面對那一片狼藉的紅薯地,欲哭無淚!

      就在所有親人都為大姑媽一家陷入了絕境擔(dān)憂時,她突然作出了一個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決定:再婚。她27歲守寡,46歲再婚,整整過去了19個年頭,目的還是為了兒女能落戶到一個好地方。

      我的第二任大姑父宋懷生,是一位有一雙兒女的鰥夫,老宋為人耿直厚道,他遲遲沒有再婚是怕年幼的兒女受委屈。打從大姑媽成為宋家主婦之后,這個曾經(jīng)亂七八糟的家變得井井有條了。老宋穿著整潔的衣服,吃著可口的飯菜,終日樂呵呵的。大姑媽再婚后辦的第一件最出色的事是操辦老宋大女兒的婚禮。在沒有木材布票緊缺的情況下,她像變戲法般盤出了一套漂亮的嫁妝!新娘與親人一一作別,始終面帶笑容,及至在大姑媽面前,動情地叫了一聲“媽”,忍不住哭出聲來。

      大姑媽與老宋的兒女漸次成家立業(yè),各自住進(jìn)了紅磚樓房,其中有的還成為有一定實(shí)力的企業(yè)家,這雖然不能完全歸功于大姑媽,但與她不無關(guān)系。

      老宋沒上過學(xué),講起風(fēng)水來卻頭頭是道,年過古稀的他經(jīng)常在屋后面的山坡上轉(zhuǎn)悠,稱為他們老兩口擇好了一處墓地,硬是將大姑媽拽去,興奮地指給她看:“我們在陽世夫妻相處的日子太短了,到陰間接著做!”

      老宋臨終前對大姑媽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先去了……等你來……”眼神里充滿渴望,大姑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才安心上路。

      歲月匆匆,大姑媽眼看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大姑媽病重期間,表弟從市里得到一份父親平反昭雪的通知,現(xiàn)已查明,當(dāng)年那個所謂“湘西反共救國軍湖區(qū)挺進(jìn)縱隊(duì)”純屬子虛。老二原以為母親會高興。誰知大姑媽手捧前夫的平反通知,顫抖得厲害,突然暈倒在地,大口咯血。表弟趕緊送她去醫(yī)院搶救。大姑媽蘇醒過來,堅(jiān)決要回澧縣,親人苦勸不聽,臨行之際,這位身體極度虛弱的七旬老人,朝屋后老宋墳?zāi)沟姆较虬莸乖诘?,喃喃地說道:“老宋,對不起,我要失約了……你身邊親人多……我要去陪秋生,他一個人丟在那里孤孤單單,我放心不下……”在場的親友,目睹了這一幕,無不陪著抹眼淚。

      大姑媽回澧縣的第五天就去世了,兒女遵其遺愿將她安葬于父親右側(cè)。兩廂廝守在垸子里,夜晚,蘆葦中傳出呢喃私語,大概他們在回憶當(dāng)年在一起打野鴨的趣事吧?

      (責(zé)任編輯: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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