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春秋時期,有兩次公布成文法。一是鄭國的子產(chǎn),一是晉國的趙鞅,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鑄刑鼎”,即把法律規(guī)定鑄到鼎上公之于眾,改變此前的不成文狀態(tài),其性質(zhì)就相當于今日發(fā)布法律文本,以利于民間掌握法律內(nèi)容,便于遵守。對于這兩次鑄刑鼎,贊揚者有之,反對者有之,后者包括孔子、叔向、史墨等人。當今的史學著作,多對鑄刑鼎高度肯定,認為是代表了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并抨擊反對者保守落后,不諳歷史大勢。學術(shù)造詣深厚的瞿同祖先生,也在《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批評鑄刑鼎以前的“秘密法律”,認為叔向他們是為了維護貴族的特權(quán)而反對刑律公開。
筆者很早就對此有一個直覺上的疑惑:反對鑄刑鼎的這些人,個個都是重量級的賢達,其人品操守廣受贊譽。如果鑄刑鼎真是好事,為何反對者都是正人君子?再看看子產(chǎn)對叔向的回應,聲稱自己考慮不了子孫后代的長遠問題,鑄刑鼎是“救世”之作,這種以“應急”為理由的回答明顯底氣不足。所以,反思鑄刑鼎的得失利弊,澄清其中的疑點,對當今的制度建設不無裨益。撇開說子產(chǎn)和趙鞅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叔向和孔子代表了沒落的奴隸主貴族,或者革新與保守的爭論、法治和人治的爭論等等“政治正確”的框架,從行為管理的角度分析鑄刑鼎的功過,對今日的管理學及管理實踐還是有一些意義的。
管理離不開制度建設,而制度建設勢必會碰到古代鑄刑鼎類似的問題。當今有許多管理者,看到自己理想中的“應然”與現(xiàn)實中的“實然”不符,總希望以制度規(guī)范來改造實然,使其走向應然狀態(tài)。就像古代的子產(chǎn)和趙鞅,試圖用出臺一個新的制度來約束眾人。然而,即便這種行為沒有人反對,做個跟蹤就不難發(fā)現(xiàn),多數(shù)公之于眾的成文制度,所收到的效果總會同原初的設想有一些距離;有些制度,可能短期效果明顯,但長遠考慮幾乎無法逃脫效用衰減的厄運;還有些制度,可能用心良苦,但多數(shù)人卻不領(lǐng)情,制度運行會陷入法不責眾的困境;更值得警惕的是一些制度在實際操作中會事與愿違,走向反面。所以,僅僅贊揚鑄刑鼎,無助于形成良好的制度體系,難以實現(xiàn)“善治”。
作為管理制度,首先要考慮的是成文法與習慣法的關(guān)系??鬃诱f“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從制度角度完全可以解釋為對習慣法的推崇。習慣法的特征之一,就是守法行為來自習慣而不是來自制度條文,不知道法律也照樣遵守法律。一個文盲,也可以很講禮義,他所講的禮義,并不是來自成文規(guī)定,而是來自生活實踐中以經(jīng)驗感知和理解的習慣法準則。一個法盲,他違反的肯定是成文法,而不會是習慣法??鬃?、叔向反對鑄刑鼎,實際上正是出于成文法替代習慣法的擔心。古人從經(jīng)驗層次上認識到“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成文法永遠不可能約束人們的一切行為。所以,民商法的基本原則就是“法無明文即自由”,把成文規(guī)定管不到的地方交給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在社會中無處不受習慣法制約。管理中制定制度,如果僅僅著眼于成文制度而忽視習慣準則,那么這種成文制度會在實施中捉襟見肘。
從制度的遵守情況看,單一的成文法肯定會滋生出規(guī)避行為。法網(wǎng)愈密,漏洞愈多,合法規(guī)避愈頻繁。叔向等反對鑄刑鼎的焦點,就是擔心規(guī)避行為?!懊裰斜?,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僥幸以成之,弗為可矣?!敝挥小伴e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心,奉之以仁”,才能形成良風美俗(《左傳》昭公六年)。沒有習慣準則層次的積極培育,單一成文法會導致消極規(guī)避,引發(fā)機心,尚功利而忘道義。所以,成文制度必須尋求與習慣法的價值準則配套。
凡是成文制度同習慣準則不配套的地方,就會發(fā)生“法不責眾”的制度失效。而一個制度如果多數(shù)人員多數(shù)情況都不愿遵守,意味著這個制度存在著背離習慣準則的問題。僅僅從維護制度效力的角度看,法不責眾現(xiàn)象會使制度喪失權(quán)威性和可操作性。尤其是懲罰性制度,當多數(shù)人的行為都符合懲罰條件時,這個制度不是流于虛文,就是惹起眾怒。即便是制度本意在于移風易俗,追求改變行為習慣,管理者也要認識到,這種變化只有發(fā)生在習慣法層面才可真正有效。移風易俗靠誘導不靠強制,強制性改變習慣,一旦強制稍微松動或者削弱,舊有習慣就會迅速反彈。而要維持強制效果,只能不斷加壓,導致成文制度和習慣準則沖突的激化。
即使上述問題都不發(fā)生,成文制度都還會面臨效應遞減的問題:出臺時雷厲風行,暴風驟雨;然后雷聲大雨點小,干打雷不下雨;再向后,連雷聲也聽不到了。哪怕是很好的制度,都逃脫不了這種效應遞減的命運。人類不可能一勞永逸制定出永遠有效的制度,為了保證制度效力,管理者只能間隔性地變革或者修訂制度,陷入制度多變的周期循環(huán)。任何成文法都具有應急性而缺乏長遠性,在制度化管理中必須輔之以時間考量,以保證制度效果的半衰期能夠滿足管理需要。
最后,誰來保證制度的正義?中世紀的神學家阿奎那曾經(jīng)強調(diào),只有“神法”才是正義的體現(xiàn),“人法”有可能不正義。如果“人法”違背了公共福利和善性,就會帶來不正義。而任何人對公共福利的感知都是局部的,對善性的追求都是有限的,所以,“人法”極易出現(xiàn)非正義,需要以“神法”來校正“人法”,“順從神而不是順從人”。按照西方法學的自然法理論,人為法也要以自然法來確定其正當性和合理性。今天,人們可以不信神,但不能認為自己就是上帝。制度化管理的熱衷者應該對此保持必要的警惕,防止制度迷信。
從上述方面看,孔子、叔向等人對鑄刑鼎的批評不宜一概否定。在今天的管理中,我們并不排斥“刑鼎”,但是,要對“刑鼎”抱有謹慎的態(tài)度,重視成文法和習慣法的關(guān)系,使“刑鼎”之利真正得到呈現(xiàn),而把“刑鼎”之害掌控在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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