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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只眼

      2012-04-29 03:41:12紀洪平
      小說林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張事兒

      在保衛(wèi)科呆坐了一宿,快到天亮?xí)r,夏曉波才睡著。迷迷糊糊瞇了一會兒,又被干事小張給喊醒了,他給夏曉波買回了油條。雖然油條炸得又香又脆,外焦里嫩,個頭還大,但他還是決定不談自己偷看女澡堂子時,無意聽到的一切。

      不能白白便宜這兩個小子,偷窺也是有成本的。昨晚被逮住時,被這倆小子嚇壞了,弄不好還得刑事拘留,甚至被徹底開除!現(xiàn)在廠里減人正減得筋疲力盡,自己可倒好,找了這么個理由,主動送上門來了。一旦被開除,老婆孩子怎么辦?自己的歲數(shù),雖說到退休還有些年頭,可跟那些小年輕們比,就是一個準老人……

      夏曉波滿腦瓜子裝了一團的胡思亂想,雖然油條的香味讓他打起了精神,但焦黃肥大的油條,還是沒吃出滋味,只弄了一嘴的油膩。

      “吃飽了,喝足了,可以說了吧?!毙埖恼f話聲,在夏曉波的聽覺里簡直就是陰陽怪氣!小張一點兒也沒察覺到他的感受,坐在一把吱吱叫喚的椅子上,來回扭動著身軀。

      “要是再有點豆腐腦最好了,我得意咸口?!毕臅圆ǔ粤藥赘蜅l,精神頭上來了。小張于是坐穩(wěn),不讓椅子再吱吱亂叫。

      “夏大哥,你知道薛科長干什么去了?跟廠長匯報去了。你如果再死犟,不好好配合,我們真就把你送公安處了!咱們在一個單位多年,我原先對你印象一直不錯,好幾次求你幫忙,你都非常爽快。沒想到你會弄出這么個事兒來,我是真想幫你,決不是想給你湊材料……”

      夏曉波聽小張改口稱他大哥,心里就挺溫暖,再聽他說得入情入理,自己就覺得有點愧疚。別看人家歲數(shù)不大,比自己強多了。正規(guī)警校畢業(yè)的嘛!

      “老弟,你想讓我咋說?”

      “該咋回事就咋說唄。七月二十五日你上浴池頂棚修電路,是無意看了女同志洗澡,還是以修電路為名,蓄意想偷看女浴池?”

      “兄弟,我真是修電路時無意看到的,不是有意的……”

      “可你后來又故意去了幾次,這總是事實吧?我想說的,你是不是有偷窺癖,也就是有心理障礙。說白了,是不是變態(tài)?”

      “我,變態(tài)?”

      “對,你如果有這方面記錄,或以前也干過類似的事兒,比如偷女同志內(nèi)褲啊,乳罩之類的東西,甚至在公共場所暴露生殖器什么的……”

      “行啦,別說了,我絕對沒有這些事兒,更不會變態(tài)。我有媳婦,女兒也上中學(xué)了,我有家庭,本人也的的確確是個正常人,就因工作中無意看到了……”

      夏曉波因清瘦而顯得很大的眼睛充滿了血色。他被小張漸漸誘到了絕地。

      “你是說你肯定是個正常人?”

      “當(dāng)然,你們可以檢查測試!”

      “這就不好辦了,如果你承認自己有病,我還可以幫你。你非說自己正常,那在女洗澡堂子棚頂扒的窟窿,就是罪證確鑿!”

      ……

      夏曉波此時才明白,自己白活四十多年,被一個警校畢業(yè)的小崽子涮了。他急了,他知道,剛才小張說薛科長正跟廠長匯報自己呢,十有八九會借機把自己開掉,并且還要背上一個罵名。算了,跟他們拼了,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最后的賭注,不論成敗都要搏一把!

      于是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兄弟,實話跟你說吧,我偷看是有目的的!”

      小張又停止了扭動,椅子有一次不再呻吟。

      “什么目的?”正規(guī)警察的警覺。

      夏曉波流露出一絲不被察覺的鄙夷。他捋了捋長發(fā),沒刮的胡茬兒,一宿就長出了男人的硬度。在小張的逼視下,他顯出大義凜然的慷慨氣派。

      “我先跟你講一個貓和一個老頭兒的故事。估計你這個年齡,恐怕沒聽過。故事要一個一個講,關(guān)于貓的故事,是說美國有一個城市,準備競選市長。有只通人性的貓,要求競選市長這個位置。由于它可以任意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所有競選者和當(dāng)權(quán)者,背地里干的見不得人的事兒,貓全看見了。沒有人敢和它競爭,因為誰都不干凈,所以貓當(dāng)上市長了。

      “貓的故事肯定是外國人的幽默,但一個老頭兒的故事卻是真事兒,帶有強烈的中國特色!”

      夏曉波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口才方面,有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潛力。他簡直口若懸河,讓小張和他的椅子一起啞口無言!

      “那是前幾年在中國南方。有一個精明老頭兒,人們又稱他老太。南方人的稱呼挺荒誕,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他們?yōu)槭裁垂芾项^兒叫老太……”

      “你管為什么叫老太干什么玩意兒呢?趕緊說老頭兒有啥事兒!”小張和他的椅子一起又叫開了。

      夏曉波連忙說:“這老頭兒專盯當(dāng)官兒的梢,像個幽靈飄忽不定。有時藏在大樹后面,有時隱蔽在田地里。把那些當(dāng)官的,在背地里干的丑事一一記錄上。每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把這些見不得陽光的事兒,拿出來一抖,沒有辦不成的事兒!甚至想調(diào)誰當(dāng)什么官兒,他一句話,就好使!所以人們又稱他地下組織部長。我現(xiàn)在就到關(guān)鍵時刻了,當(dāng)不當(dāng)官無所謂,看想送我到不該去的地方,這么說吧,不好使!”

      “說了半天,好像你看見啥了?!毙埖目跉?,并不太在意。

      “有個漂亮女人說,咱們廠長大人那個功夫十分了得。說實在的,他要是把精力分一半兒放在工作上,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人非得下崗了……”

      “造謠!惡意中傷,構(gòu)成誹謗罪了……”

      “別激動,兄弟,千萬別激動!這個娘們兒還說,廠長肚臍旁邊長了一個瘊子,瘊子上不多不少長了三根毛。廠長的能量大概全在這三根毛上吧,看把那娘們兒稀罕的,就差一把薅下來含在嘴里了!”

      “廠長沒提拔以前,經(jīng)常跟大家一起洗澡,他身體的特征許多人都知道!”不愧警校畢業(yè),細致而有邏輯,再一次把夏曉波逼回到絕地。

      這次他不再驚慌,反而異常平靜地說:“一個月之后,咱們廠就要開始人事變動了吧。我知道規(guī)劃科長提拔上來當(dāng)了副廠長,人事科長被調(diào)到廠辦當(dāng)主任,人事科新提的科長,是個女的……”

      小張像屁股坐進鐵水一樣蹦了起來,那把會說話的椅子也隨之發(fā)出一聲尖叫。

      “你等著!”然后就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了出去,那扇門被狠狠甩了回來,竟然關(guān)閉得嚴絲合縫。

      這時,夏曉波才開始想,怎么回家跟媳婦解釋徹夜不歸,昨天還是她的生日。自己的手機早被小張給拿走了,用保衛(wèi)科的電話吧,媳婦的手機有號碼顯示,就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小張回來了。

      他一下坐進椅子,這次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那張年輕的臉,繃得有些滄桑。

      夏曉波更加慌張,不知說什么才好。小張則拿起辦公桌上的一支筆,一下一下敲了起來。

      “完了!”夏曉波心里說出了一句絕望的話。

      門突然開了,薛科長陰沉著臉進來了。

      “科長……”小張坐的那把椅子又吱吱叫開了,他立即放松起來,露出一種職業(yè)興奮。

      誰知薛科長眼皮都沒搭,沖他所在的方向:“你馬上去一趟人事科!”

      “他怎么辦?”小張還是訓(xùn)練有素,思維一點不亂。

      “讓他先回去,等候處理!都啥節(jié)骨眼了,還他媽的有閑心看那些破屁股……”

      “那你就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小張對夏曉波嚴肅地說了一句,就匆忙出去了。

      夏曉波被這瞬間的變化弄愣了,本想跟薛科長再套一套近乎,可一看他繃著個大黑臉若有所思的深沉樣兒,就沒敢多說話,跟他簡單打了一個招呼,他理都沒理,就像周圍根本沒人。

      1

      夏曉波回到科里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了,機動科是帶腿兒的科室,不全是機關(guān)干部,有很多工人編制,夏曉波就是其中的一個。大家依舊在各車間現(xiàn)場忙亂,沒人特別關(guān)注他的變化,甚至來晚了也沒人問一聲。他雖然身材頎長,但瘦得像條影子,平常就不太引人注意,最近更飄忽不定。再說現(xiàn)在工廠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大不如從前,人們更多的是關(guān)心自己。漲不漲工資都無謂了,千萬別被整下崗就OK了!

      夏曉波帶著別人沒看到的景觀,揣著許多人前途未卜的秘密,還有一絲得意,甚至違反規(guī)定叼著一棵一塊五毛錢一盒的人參煙,走進了生產(chǎn)現(xiàn)場。

      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十多年前,廠里搞過一次先鋒號工程,他以電工身份作為輔助工種參加會戰(zhàn)。榮獲集體三等功,得了一本大紅證書和一條毛毯。毛毯用特制的帶拉鎖的大塑料袋裝著,外面裹著一大條紅紙,記得還有一行毛筆字,寫的是啥全忘了。咂巴咂巴嘴兒,這輩子好像再沒什么可吹噓的事兒了。平淡的日子,跟自己的長相一樣毫無特色,轉(zhuǎn)眼就讓人想不起來了。

      今天不同了,他偷看到全廠最風(fēng)騷的女人最風(fēng)景的地方。從她身體的深處,他還看到了掌握全廠所有人命運的那個人脫光的身影。不管是誰,一旦脫光了,就沒法兒端架子裝牛X了。

      如果不是那天去的早,浴池里只有廠辦小陳和人事勞資科小潘,如果不是她們忘乎所以的對話,他怎么知道廠里還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呢。那個小陳嘴里的什么供貨商周總,他就從來沒見過,從小陳和小潘的對話中,知道這個人經(jīng)常給小陳送“春歸丸”這樣的養(yǎng)顏東西,和其他紀念品,還給廠長送大補膏之類的東西,據(jù)說廠里欠人家好幾百萬,人家還照樣送東西!

      他弄不明白這里面的關(guān)系,他也不是特意來偷看廠辦小陳身體的,雖然廠里早就風(fēng)傳她和廠長如何如何,可當(dāng)小陳又白又豐滿勻稱的裸體出現(xiàn)時,那全身仿佛用計算機仔細計算過的曲線。讓他不禁贊嘆:“什么樣的八級萬能工,才能加工出她這樣的精品??!這樣魔鬼般的身材,就算搞上美國總統(tǒng),都有點兒浪費……”

      聽老工人講,建廠五十多年,棚頂只翻修過一次。參加那次維修的工人,基本都退休了,棚頂?shù)拿孛苷l會發(fā)現(xiàn)呢? 如果不是為了看看老同學(xué)徐莉的身體,也許他就不會再來了,如果不是手機響了一下,可能已經(jīng)引起正在洗澡的某個人的注意,他也不會被保衛(wèi)科逮個現(xiàn)行了。

      就在夏曉波從金屬模車間出來,準備給媳婦打個電話,小張就從后面追過來了。他伸手拍了一下夏曉波的肩膀:“我這么喊你,你咋也不站住呢?”

      夏曉波被嚇了一跳,扭頭見是小張,竟下意識伸出雙手:“別在這兒給我戴手銬……”

      小張先是一愣,馬上笑著把他舉起來的雙手打落:“看把你嚇的,我能那么干嗎?咱倆誰跟誰呀……”他見夏曉波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緊盯著自己,知道把話說假了,聽著不像人話了,剛才還沖人家吹胡子瞪眼,現(xiàn)在又甜的有點兒膩。于是一把摟住夏曉波瘦削的肩頭:“現(xiàn)在情況有點兒變化……我個人想請你幫個忙!”

      “你請我?guī)兔??”夏曉波剛被抓時也沒覺得這么緊張。

      “是的,我也遇到難題了……”小張說這話時,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態(tài)。

      夏曉波更是迷糊,弄得連中國話干脆也不說了。

      “是這樣,剛才我到人事科,潘干事,也就你說的,改革后馬上就當(dāng)上人力資源部副部長的小潘,告訴我說,保衛(wèi)科取消了,合并到綜合管理部,把我調(diào)到生產(chǎn)協(xié)調(diào)部所屬的庫房管理室!什么庫房管理?就是他媽的打更!我可是堂堂警校畢業(yè)的……”

      夏曉波邊聽邊把準備戴上手銬的雙手,慢慢放松下垂,最后竟倒背起來,脖子也不知啥時候,開始微微上揚。

      小張畢竟還是警校畢業(yè),一眼看出他的心理狀態(tài),馬上清了清嗓子:“雖然我的工作暫時出了點兒麻煩,但我的職業(yè)道德和正義感還在,我的行業(yè)領(lǐng)導(dǎo)和朋友還在,只要我一句話,你照樣脫不了干系。不過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關(guān)系上,我還是愿意相信你是無辜的,真正偷窺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夏曉波的脊梁又不自覺地躬了下來,他心里卻在罵:去你媽的!表面上一副謙卑狀:“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就喊一嗓子,我保證第一個沖上去!”說著抖了抖兩條大長腿。

      小張對他的言行非常滿意:“你要是真能積極配合我,你的案子,我很快就幫你徹底擺平……”

      “可你還沒說,我?guī)湍闵睹δ兀俊毕臅圆ㄩ_始相信他能擺平的話了。

      “你就把你看到的聽到的,仔仔細細全部告訴我!”

      “我剛才在保衛(wèi)科,讓你一嚇唬,全招了……”

      “有沒有落下的,好好回憶回憶!不光生活上的,人事上的,還有生產(chǎn)上的,經(jīng)營上的……”小張的思維,不管有多么開放,最終還是符合邏輯。

      “你得讓我靜一靜,再想一想……”夏曉波直撓后腦勺。

      小張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真是天助我也!歪打正著,一物降一物,你偷窺的好啊!”

      “啥?”

      “好有作用啊,不然我可就慘了……”

      “是???”夏曉波故意做傻乎乎狀。

      “你一定要認真想,這可關(guān)系到我們生死存亡了,馬虎不得,實在想不起來,就到那些要害部門轉(zhuǎn)轉(zhuǎn)去!明著斗不過他們,咱就來暗的,再不行就上高科技,也給他安個針孔式攝像頭什么的!”小張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最后他拍了拍夏曉波的肩頭,轉(zhuǎn)身走了。

      夏曉波想了半天,自言自語:上高科技?他再一轉(zhuǎn)身,竟把他嚇得直哆嗦:“你,怎么來了?”

      他妻子喬紅,正站在他對面。

      喬紅:“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手機也不開?”

      夏曉波立即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高喊:“小張!小張!”小張急匆匆的身影轉(zhuǎn)過廠房就不見了。

      “我的手機在他那兒呢……”

      喬紅納悶了:“你的手機怎么會跑到他那兒呢?”

      夏曉波支支吾吾:“昨晚我加班晚了,保衛(wèi)科發(fā)現(xiàn)有人偷廠里的零件,他們?nèi)耸植粔?,就讓我去幫忙……怕驚動小偷,手機就全關(guān)閉了,統(tǒng)一放在小張手里了……”

      2

      這些日子夏曉波始終沒從驚恐之中徹底擺脫出來。

      他每天上班都在尋思這件事兒,小張會不會向科長甚至向所有人,公開自己的丑聞?假如公布了,該怎么辦,自己有沒有應(yīng)對預(yù)案?廠里整天強調(diào)預(yù)案,啥都講究有個補救措施,這事兒能否補救呢……

      這一天他溜達到焊裝車間,看到了那些曾赤身裸體的女工,有幾個還大大方方與他對視,甚至笑一笑,還有個人跟他打了一個招呼。

      生活原來是這樣美好??!

      他清楚,保衛(wèi)科的人在蹲坑準備抓他的時候,怕他警覺,并沒通知洗澡的女工。逮住他時,也沒弄出什么響動,只是薛科長利用了他發(fā)現(xiàn)的成果,從裂縫中向里張望良久。

      全廠很可能有機警的女工,發(fā)覺了有人往女浴池里窺視。保衛(wèi)科就是接到舉報才來蹲守的。

      夏曉波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是最快樂的人,他慶幸自己趕上了好年代,這么大的事兒竟然也能不了了之,甚至貓和老鼠都成為了鐵哥們兒!警校畢業(yè)的小張,都有求于他了。當(dāng)然,還是有求于他偷看到的秘密!

      夏曉波從這個車間又穿越那個車間,他最后決定接受小張的建議,并且現(xiàn)在就付諸行動。這時候正是人心慌亂之時,誰都心里沒譜,那些不干凈的家伙更是不敢把自己如何,豈不趁此機會,討好小張,把自己的尾巴弄干凈!

      想到這兒,夏曉波仰首走進了廠辦公樓。在走廊,他用余光看到了打字室里有一雙警惕的眼睛。打字員將手中的紙撕碎扔掉,然后又警覺地把門關(guān)上。夏曉波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繼續(xù)往前走。

      這時,廠辦公室的門開了,小陳出來倒垃圾,她背對著夏曉波,彎腰把垃圾倒在走廊的衛(wèi)生箱,她豐滿誘人的體形展示在他面前。聽到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夏曉波立即臉色大變,迅速躲進屋里,那關(guān)門聲很狼狽!

      夏曉波聳了聳肩,裝作輕松的樣子繼續(xù)往里走。廠長室的牌子異常醒目地出現(xiàn)了。他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好容易挨到門口了,就聽見里面有說話聲。

      有個人說話是南方口音,接著是廠長的聲音:“周總你太客氣了……”

      周總:“小意思,不成敬意啦!”

      夏曉波又抑制不住自己窺視偷聽的欲望,他準備在廠長的門前故技重施,只輕輕一探頭,就把耳朵送過去了??删驮谶@時,他感到什么東西爬到了他的腳上,他猛一激靈馬上抬起腳,扭頭一看清潔工不知啥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把濕漉漉的拖布,覆蓋了他的整只鞋面。

      他冷丁清醒過來,本能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擦地的?”

      沒想到清潔工立即回了他一句:“你干啥呢?”

      夏曉波:“我干啥呢?”他氣不打一處來,剛要開口臭罵,一看這個女清潔工雖然戴個大口罩,露出的一雙三角眼卻炯炯放光,灼得他的眼睛火燒火燎地疼!

      他突然醒悟過來似的說:“我想起來了,大家都說你是廠辦小陳的丈夫家的一個什么親戚!”

      沒想到這個清潔工卻說:“我就是我,打掃走廊的,其他的事兒你跟我說得著嗎?”

      這時廠長在房間內(nèi)大聲問:“有什么事兒嗎?”

      夏曉波像是自言自語:“沒事兒,我走錯了……”然后落荒而逃。他邊逃邊聽見清潔工在大聲說:“沒事兒,總經(jīng)理!碰見一個精神病……”

      3

      在廠房外的一片樹蔭下,小張對夏曉波提供的情況非常重視。

      “這么說,這個周總跟廠長很可能有見不得人的交易?”

      夏曉波:“我可沒親眼看見,但從小陳和小潘的對話里,我覺得是這么回事兒……”

      小張說:“是啊,什么事兒都得講究個證據(jù)。小陳到底是怎么跟小潘說的?”

      夏曉波急了:“兄弟,你都讓我說四遍了!就這么幾句話,你讓我翻過來掉過去,它也還是這幾句!”

      小張笑了:“別急,大哥!我不是想把事兒做牢固嗎?你再想想,這個周總長什么樣子,穿什么衣服?”

      “我光聽到聲音了,南腔北調(diào)的,沒看到他長得什么樣兒,再說了,我是個工人,整天在車間干活兒,怎么能見到供貨商?。÷犘£愓f的意思,這個周總經(jīng)常來咱們廠,你坐科室的應(yīng)該看到過呀……”

      小張:“我倒是看到過他,但還是想與你核實核實嘛……”

      夏曉波氣得說不出話來,小張像過足了癮似的,重新夾起小包,拍了拍夏曉波的肩膀:“放心吧,勝利已經(jīng)屬于咱們了!”

      他為了讓夏曉波完全相信他,又強調(diào)說:“工人的下崗名單馬上確定了,絕對沒有你……”

      夏曉波半信半疑:“你咋這么肯定?”

      小張詭秘地一笑:“你以為就你會偷窺呀,當(dāng)心吧哥們兒,也許你現(xiàn)在就被人家窺視著呢……”

      夏曉波:“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張想了想:“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你這個人太好奇了,我也不怕你說出去,就是打字員!”

      夏曉波驚訝地:“她怎么能……”

      小張:“非常簡單,所有文件的打印都經(jīng)她手,行啦,別太好奇了,知道太多會累著的,我得趕快行動去了?!闭f著就丟下夏曉波一個人,奔辦公樓急匆匆走了。

      夏曉波想了想,沖他的背影高喊:“下崗名單里,有沒有焊裝車間的徐莉?”

      小張站住,回過頭來沖他喊:“是不是那個挺風(fēng)騷的女人,我有點兒印象,好像有她……”

      4

      夏曉波來到徐莉的休息室,徐莉沒在屋,屋內(nèi)幾個工人在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著什么。他就在門外偷聽起來。工人們似乎在爭論,其中一個大個子說:“我不相信,他要是上不去,那才是老天不長眼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圓臉女工說:“無風(fēng)不起浪,機關(guān)的人都這么說,我看這事兒也備不住??!”

      大個子騰地站起來,激動地說:“這么地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愿意掏二百塊錢,請全班撮一頓……”

      另一個男青工:“賭啥呀,明天就公布了!”

      圓臉女工輕蔑地:“我勸你就別賭了,我保證你得輸……”

      班組休息室門外,夏曉波正在偷窺,冷丁有一只手拍了過來,夏曉波被嚇得叫出了聲:“??!”

      原來是徐莉!休息室內(nèi)的人聽到動靜,立即坐得齊刷刷,大家看報紙的看報紙,寫記錄的寫記錄,一副集體學(xué)習(xí)的樣子。夏曉波小聲對徐莉說:“走,我跟你說點兒事兒……”

      徐莉邊走邊問:“是不是關(guān)于我下崗的事兒?”

      他有些驚訝了:“你知道了?”

      “你剛才在門外,沒聽到大家都在議論這些事兒嗎……”

      “我的天哪,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秘密了!”他顯得極其沮喪。

      “看來,只有等明天公布的結(jié)果了?!毙炖驘o可奈何地長嘆一聲。兩人坐在廠房外的鐵軌旁邊,沉默起來。

      徐莉與他是中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年輕時長相不錯,談不上?;?、班花,但肯定是他這個小組的組花。一個班在教室分成四排,自然形成四個小組,徐莉與他前后座,那時他已長得很高,也是干巴巴的瘦。他的頭發(fā)留得比較長,班主任和學(xué)校斥責(zé)他好幾次。他喜愛美術(shù),總想弄成一副藝術(shù)家的派頭,可他眼里沒神,整個人也就平庸下來,頂多像個贗品的流浪畫家。他少年的審美高度,就停留在徐莉的身上。

      每天陽光掠過空闊的操場,肆無忌憚地破窗而入,他正好看著前排桌徐莉逆光的剪影。她的個頭不矮,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她已經(jīng)發(fā)育良好,豐滿的右耳,肉嘟嘟地鑲嵌在白凈滑潤的臉上,充滿青春的氣息。他從這樣一個角度望了她三年,他已不習(xí)慣看她的正面,甚至她白襯衫里隱隱約約透出的乳罩帶,也緊緊勒住了他上課時的注意力。他根本考不上大學(xué)了。

      讀了技工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這個分廠。不曾想徐莉接母親的班,兩年前便來到了這里。但他空歡喜一場,徐莉早被一群雄狼團團圍住了。其中一條身高體壯的家伙,經(jīng)過血戰(zhàn)和持之以恒的追逐,終于獲得了她的芳心。他硬著頭皮接受了徐莉的邀請,婚禮在當(dāng)時可算場面不小。在新房,攝影師給新郎、新娘安排角度,認真地拍每一張照片的時候,他恰巧在祝賀的人群中。新娘徐莉穿著大紅旗袍,按攝影師要求上床拍照,由于緊張,也是不習(xí)慣,開衩的旗袍把她雪白的大腿露了出來。他的心情也被徹底暴露了出來,他給完錢,酒也沒喝,失魂落魄地走了。

      直到現(xiàn)在,廠里沒幾個人知道他和徐莉是同學(xué)。從開始偷窺到敗露,他只字不提徐莉。那是他一生最核心的秘密,其實下定決心又一次偷窺,就是為了徐莉,他想看看自己暗戀了整個少年時代的偶像,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也想在她與廠辦小陳之間做一下比較。

      誰知那天徐莉沒來浴池洗澡,這迫使他繼續(xù)鋌而走險?;侍觳回撚行娜?,徐莉終于還是來了。不穿衣服的徐莉,讓他覺得陌生,除了那張略顯富態(tài)的臉,其余全與他早年想象出入很大,因為有廠辦小陳的身體做參照,他發(fā)現(xiàn)徐莉已經(jīng)發(fā)胖,并且皮膚并不白,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發(fā)黃,但胸部確實豐滿碩大,晃得他依舊有點想入非非。

      可是,保衛(wèi)科的薛科長和干事小張,沒給他過多的時間。

      不再年輕的徐莉看著夏曉波,還是擠出了一絲少女時的笑意。

      第二天夏曉波早早來趕往分廠辦公樓。果然,信息欄前擠滿了人,他仗著個子高,又有一雙窺視的眼睛,很快從頭到尾把名單看清了,里面的確沒有他的名字,但徐莉果真榜上有名!

      人群中開始有叫罵聲了。夏曉波知道,從下個月開始,這些下崗人員的工資立馬下降,下崗培訓(xùn)時只開生活費。錢少了,心情就壞了,那些被確定提前退養(yǎng)回家和下崗培訓(xùn)的人,唉聲嘆氣,個別的破口大罵,爹媽奶奶的!

      觀看的人群中有幾個人跟他很熟,包括那幾個身材很好的女工,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夏曉波心里覺得特別難受。不管怎么說,自己確實愧疚,從心里講,都欠她們的情,可自己又有什么辦法呢?

      那些被他偷窺到的秘密,終于不再是秘密!人事改革小組用類似大字報的形式把它公布出來了。所有人事變動,幾乎跟他掌握的情況一模一樣。職工們圍著看,又三五成群聚在一塊兒嘀咕。

      夏曉波漸漸發(fā)現(xiàn),在走廊,在生產(chǎn)現(xiàn)場,在班組休息室,大家七嘴八舌對廠里的人事改革最不滿的,是全廠員工呼聲極高,能力和人品俱佳的焊裝車間主任田力沒提拔上來。相反能力平平,與廠長等核心人物走得很近的規(guī)劃科科長齊百暢,卻當(dāng)上了副廠長。夏曉波跟大家一樣失落,他可不是為了什么田力,他只關(guān)心徐莉,不知她回家之后有什么打算。

      當(dāng)夏曉波再次來到徐莉所在班組休息室時,大家正在暢所欲言,不再遮遮掩掩。那個圓臉女工神氣十足地說:“我說的沒錯吧,咱們田主任就是沒上去吧……”

      大個子男工人一言不發(fā),大家也都悶悶不樂起來,有人還唉聲嘆氣。

      夏曉波鬼鬼祟祟從門外溜了進來,像一條影子,把圓臉女工嚇了一跳:“你怎么跟鬼似的呢,連點兒聲音都沒有……”

      他不好意思笑了:“我是來看看老同學(xué)的……”他的話,在這個時候很讓徐莉感動,也讓滿屋子的人驚訝。

      那個中年男工:“你們倆是同學(xué)?”

      夏曉波輕輕點著頭:“沒錯?!?/p>

      那個大個子男工:“我怎么不知道?”

      徐莉輕蔑地說:“這事兒難道還要向你匯報?”

      其他人笑了笑,紛紛走出去。夏曉波知道,當(dāng)年那群圍追徐莉的雄狼們,除了調(diào)走的,偶爾也有一個半個高升除外,余下的也顯出了老態(tài),他們憑雄性的敏感,就能嗅出夏曉波來此的真正目的。

      望著他們的背影,聽休息室的門被一遍遍摔得山響。他想象自己沖出去,站在天車平臺上,向著高大雄偉的廠房,狼一樣惡狠狠,又無比痛快淋漓地嚎叫起來,讓無數(shù)機床的轟鳴成為強勁的伴音!生產(chǎn)現(xiàn)場淡藍色的青煙,構(gòu)成他的背景。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鎮(zhèn)定,很堅強,也很滄桑。

      “回家有什么打算?”他收回自己的堅強,保留了一半兒的滄桑。

      “先休它半年再說,太累了……如果,我真吃不上飯了,老同學(xué)肯不肯幫忙???”

      夏曉波的臉,一下感到熱了。他知道徐莉指的是什么。十幾年前,她高大健壯的丈夫不甘心一輩子圍著機床轉(zhuǎn),眼見升官無望,就下海經(jīng)商去了。漸漸有了起色之后,便緋聞不斷,她佯裝不知,又有兒子牽扯,她的婚姻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如絲悠蕩。那時,她才是三十多歲的少婦,不知怎么就說服了自己,跟當(dāng)年那群狼中的某一個弄出了情況。

      舊社會都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何況現(xiàn)在的信息社會。她丈夫無論如何也不將就了,幾年前離了婚。她舍不得孩子,法院就判給她了,工廠那陣兒效益好,她連孩子的撫養(yǎng)費也沒要。誰知市場風(fēng)云變幻,企業(yè)一年不如一年,她開始承受經(jīng)濟壓力了。據(jù)說,有更多的狼,向她伸出了援助的利爪,她與狼共舞了。舞得夏曉波躲得遠遠的。

      無論如何沒想到她會這么直白,他沉默了一會兒,用同情和理解壓制了自己心中的厭惡和反感。他說:“其實,我一直非常喜歡你,上中學(xué)時就喜歡了……”

      “真的嗎,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整天像個天才,獨來獨往的,我以為你根本沒瞧得上我呢……”鬼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

      但夏曉波心里很受用,呆滯的眼睛,便有了幾分精神。她準確領(lǐng)會了這種精神,一個及時的吻,在臟乎乎油膩膩的休息室產(chǎn)生了。

      “這里不安全,哪天上我家去!”她的目光炯炯,一點兒也沒有下崗的沮喪。

      5

      小張直接去了廠辦。辦公室的人都在忙著換新門牌,過去的廠辦公室的門牌換成了綜合管理部。小陳見小張來了,就讓其他幾個人接著干,她進了屋,小張也隨后進來,像個被接待的客人。

      小陳早收起了剛才換門牌時的笑容,她高貴又優(yōu)美地說:“你的事兒廠里……哦,是公司,已經(jīng)決定了,根據(jù)你的請求和你的表現(xiàn),把你重新安排到銷售部……”

      “不必了,銷售部門用不上我的專業(yè),我還是喜歡干我的老本行!咱們先不談這個問題,還是先談?wù)勚芸偂毙垰鈩萑绾纾勪h凌厲,不給對手任何迂回的機會。被眾人恭敬慣了的小陳,冷丁遭遇這樣的談話方式很不適應(yīng),囁嚅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哪個周總???”

      “還用問嗎,就是咱廠那個大供應(yīng)商……給你送過化妝品,羽西牌的,給廠長送過大力丸,香港產(chǎn)的,還送過這個……”他邊說邊用手做了一個點錢的動作。

      小陳不經(jīng)意間,張大了嘴巴。她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她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驚慌,盡量顯得大大方方地告訴他:“這么大的事兒,我一個小白人兒無權(quán)決定,這事還得向領(lǐng)導(dǎo)請示……”

      小張沖她擺了擺手,意思他很清楚這個工作流程。

      小陳轉(zhuǎn)身出去。小張認真反思自己剛才的言行,是否嚴格按預(yù)想的進行了,某個細節(jié)是否出現(xiàn)了漏洞,最終能否達到預(yù)期的目的……

      轉(zhuǎn)眼之間,小陳就回來了。這讓小張深感意外,在他的計算里,怎么也得個把小時,因為變動一個人,就得調(diào)整一大串!難道說,人家根本就沒當(dāng)一回事?

      小陳進屋就拉了把椅子,胸有成竹地坐在了他的面前,那種自負就像他當(dāng)初審夏曉波一樣!而此時,他自己反倒像接受審查的。小陳的過分自信,讓他沒了主意,因為在他的猜測里,根本就沒有對方不妥協(xié)的可能!他立即開動腦筋,思維高速運轉(zhuǎn),想盡快找到應(yīng)對目前困境的好辦法。

      出于職業(yè)習(xí)慣,盡管形勢對自己很不利,但他絲毫沒有流露膽怯和沮喪,依然用冷靜與沉默應(yīng)對!最后,還是小陳忍耐不住了:“既然你這么喜歡自己的專業(yè),那你現(xiàn)在就到綜合部報到,任保衛(wèi)干事!說來也巧,現(xiàn)在正好就有個案子,你準備處理吧……”

      小張心里不禁長長松了一口氣,暗暗說了一聲,天助我也!嘴上卻嚴肅地說:“什么案子,請把案卷給我?”

      “目前還沒立案……”她舒展了一下優(yōu)美的身姿。小張馬上又再次陷入沉默,還是以傾聽為主。

      從小陳吞吞吐吐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小張總算弄明白了大致情況。規(guī)劃科有個叫孫東的中年人,對這次改革意見很大,本以為他能當(dāng)上部長,結(jié)果不是他,這家伙就不好好兒干工作了,整天怨天尤人、遲到早退,不服管,還差點兒跟新聘的部長動手打起來……

      按正常的思維,小張會告訴她,這是人事部門的事兒,根本不用立案,也沒法立案!但他聰明就聰明在能透過現(xiàn)象看到本質(zhì),顯然,這不是一般的違反廠紀廠規(guī)的平常小事。其中真正的原因尚未掌握,從小陳竭力想掩飾什么這一點上看,自己就沒必要跟她再啰嗦下去了。小張于是說:“請領(lǐng)導(dǎo)放心吧,我保證完成任務(wù)!”

      小陳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一聲沒吱,但她的表情明確在告訴他,她一點兒也不相信,因為她都沒弄清自己剛才講了些什么!小張只好補充道:“領(lǐng)導(dǎo)工作的難點,就是我工作的重點!別說什么孫東,就是孫悟空,量他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說這些話時,他露出了職業(yè)的果斷和兇狠!

      小陳心里不禁一陣顫栗,暗想:難怪這次改革,廠長寧可留下年歲大的薛科長,也堅決不保留既年輕又是??飘厴I(yè)的小張!看來這小崽子真夠有能力的,一旦有什么蛛絲馬跡被他掌握,那他的破壞力,也真夠人喝一壺的!

      小張是在小陳無比驚愕的目光下,走出綜合管理部的。盡管他對這個案子還一無所知,但他掌握解決問題的流程,他知道找誰能把事情弄明白!

      夏曉波理所當(dāng)然成了小張第一考慮的人選。而此時夏曉波已經(jīng)走在去徐莉家的路上。她的家也在廠區(qū)家屬生活區(qū),夏曉波的行蹤顯得很詭秘。好在她家自己一個中門,可就在他敲她的家門時,對門的鄰居出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穿著背心,不懷好意瞅了他一眼,又使勁把門關(guān)上,然后就在門鏡里窺視著他。

      好在這種被別人偷窺的時間不長,徐莉開門了。也不知她咋安排的,事先已經(jīng)通過電話了,她的兒子還在家,見他來了,她便催促兒子快去同學(xué)家。夏曉波非常尷尬,她的兒子跟他個頭差不多,好像自他進屋就沒正眼兒看過他。末了,他還討好地說了聲:“再見!”她兒子根本沒聽著似的揚長而去,倒是徐莉不斷打著圓場:“現(xiàn)在的小孩子,懂事兒的太少!”

      他心里說:那也得看是啥事兒啊,現(xiàn)在孩子,比大人懂得還多!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臥室太小,放了一張大床,再也沒啥空間了。不知她在這張床上度過了怎樣的歲月。夏曉波依稀記得,她結(jié)婚時是一張西式雙人床,喜氣洋洋的,好像很輕松就能托住一個山盟海誓的諾言??墒?,最終什么都沒托住,該走的走了,該老的老了,難道真有命運之說……

      徐莉沒有注意到他內(nèi)心的各種感慨,過來幫他寬衣解帶,然后麻利地剝光了自己,于是所有的感慨就一掃而空。夏曉波第一次品嘗到風(fēng)情女人的傾心服務(wù),這種愉悅讓他干巴巴的生命有了無限夸張的藝術(shù)效果。亢奮中,他囈語般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如何暗戀她,又如何冒險偷窺她的身體。

      當(dāng)然,關(guān)于廠辦小陳和其他什么的都沒說。她邊聽邊越發(fā)渾身顫抖,呼吸更加急促,像吃了興奮藥,面紅耳赤的。突然她停止了扭動,像一具直挺的僵尸,嚇得他以為她突發(fā)心梗什么了。沒等他從她身上下來,她一翻身,像挪動一捆柴火似的,把他側(cè)放身旁。

      “你偷看女澡堂子?”

      夏曉波有點不高興,心想瞧不起我?咋也比你賣大炕強一點兒吧!便一聲不吭。

      “你從啥時開始看的,是不是天天看?”那興奮勁兒,比剛才扭動還帶電。他便有氣,更不吭聲。

      “寶貝,快說!七月二十五號那天你看沒看?”

      “你問這干什么?”夏曉波有些警覺。

      “那天正是田主任出事兒的日子……”她的聲音開始發(fā)尖。

      “對啦,廠里不少人,對你們車間田力沒提拔上來意見挺大?難道田主任上來你們就有救了,就能不下崗了?”

      “你不知道,劃小核算單位后,田主任帶領(lǐng)我們焊裝車間創(chuàng)了不少效益。按理焊裝車間根本用不著裁減工人,但車間沒有人事權(quán)。田主任經(jīng)常說企業(yè)要把精力放在研究市場和提高產(chǎn)品質(zhì)量上,而不應(yīng)單純地靠裁人解決問題!又說人是能創(chuàng)造財富的動力,不是包袱……還有好多詞,我記不住,反正大家伙兒都特別擁護他。”

      “那他為什么沒被提上來呢?”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他闖進女澡堂子,看人家女工光著的身子……”

      夏曉波心中一動:“這是啥時候的事兒?”

      “不到一個月吧,廠里剛哄哄人事改革,他就出事了……”

      夏曉波支著肩膀,嚴肅地說:“我再問你,你相信田主任會做出這事嗎?”

      “按理不會,因為車間有不少漂亮女人,甚至小姑娘都在主動追求他。他手里有錢也有點兒權(quán),干嗎非去闖女澡堂子呢?別的我不敢肯定,反正老田的確沒占我的便宜,我就覺得他挺值得佩服。何況確實有人在陷害他……”

      “陷害他?太夸張了吧,就算是陷害,你咋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就憑你們女人的第六感覺?”

      “那才不是呢,我小學(xué)同學(xué)孫晶的弟弟孫東,非常清楚陷害田主任的內(nèi)幕……”

      “哪個孫東,是規(guī)劃科的孫東嗎?”

      “對,就是他!”

      “他一個小科員,咋能知道這么大的事兒?”

      “你別忘了,這次提拔上來的齊百暢,就是他原來的頂頭上司!”

      夏曉波這回完全清楚了,七月二十五號,恰巧是他去浴池頂棚維修的那天。夜班洗澡的女工很少,也就三四個人。還有幾個人在換衣間換衣服,突然聽到女人尖叫,隨即還有哭喊聲。正在洗澡的幾個女工嚇得忙用毛巾擋住下身,縮成一團兒。不一會兒,又都跑出了浴池。他覺得很掃興,也知道出事兒了,就趕忙撤出來。在車間,聽加班的工人說,有人喝醉了,闖進女澡堂子里去了。

      在今天這似乎不是什么多大的新鮮事兒,聽者大都一笑過去了。沒想到闖入者竟然是田力主任,更沒想到他因此斷了前程,也斷送了更多人的希望。已經(jīng)下崗的徐莉,為了能洗清他的冤情,在床上果斷停止了他倆的做愛,這對夏曉波來說,是一件非常震動靈魂的事。在他平庸的毫無激情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正義的力量!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小張,讓他馬上到廠里去,說有重要事情!他只好向徐莉告辭,套上褲子后,他從屁股兜里,掏出皺皺巴巴的工作證,再從工作證里,摳出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徐莉接過這三張形狀整齊的鈔票,認真看了看又遞了回來:“你收起來吧,用不著……”

      夏曉波有點著急:“這不是假錢!”

      徐莉說:“我知道,就是不想要你的錢!假如你有心幫我,就把田力主任的冤情洗刷了……”

      夏曉波的靈魂再次受到震撼,可就在他從徐莉家那棟樓大門出來的一瞬,第三次震動又接踵而至。規(guī)劃科的孫東,竟然與他走了個碰面!也許都是做賊心虛,兩個人彼此都異乎尋常地?zé)崆?。最后誰也沒聽清對方說了些什么,就分別匆匆忙忙走掉了。

      這次震動更厲害,好像一下子震掉了他的靈魂!夏曉波覺得被掏空了一樣,腳下輕飄飄的,往廠里慢悠悠地飄。什么叫胡思亂想,什么又叫浮想聯(lián)翩,孫東肯定去了徐莉的家,不聯(lián)想也是這么回事!他實在忍不住,停下來撥通了徐莉的手機。好半天,她才接起來。

      “干嗎不接電話呀?”夏曉波故意裝作一無所知。

      徐莉似乎沒聽出來,氣喘吁吁又有些不耐煩:“你是誰呀?”

      “我是夏曉波,你忙啥呢,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哦,是曉波呀,我沒忙啥……”可喘息依然沉重。

      “我就在你家樓下呢,我現(xiàn)在上去行嗎?”

      “現(xiàn)在?你不去廠里了嗎……現(xiàn)在家里有點事兒……”

      夏曉波心里一沉,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便黯然關(guān)了手機,在關(guān)掉手機前幾秒鐘里,還聽到徐莉在呼叫。他突然覺得,什么都沒意思起來,就像得了一場感冒剛好,嘴里淡得一點味兒也沒有,渾身更是發(fā)虛,一種渴望生活,又缺少足夠力氣的狀態(tài)。

      好在回廠里的路有一段距離,足夠他想一想自己的人生!

      通過窺視這件事,尤其是與徐莉之間的事,讓夏曉波突然有了頓悟似的覺醒,同時也一下子擁有了無比開闊的胸襟。他首先反思的是自己,四十來歲的人,沒干過一件哪怕讓自個兒滿意的事兒。雖然徐莉如何如何,但她仗義疏財、熱心助人的氣魄,還是令他汗顏……

      他又想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工廠,以前出過一位烈士,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被生產(chǎn)線上烤爆的油漆燒成重傷犧牲了,他沒進廠時就學(xué)過烈士的事跡,來到廠里之后,自己反而沒了一點兒筋骨,整天蔫了巴嘰的無所事事。如果不是恰巧趕上改革,小張又被踹出保衛(wèi)科,這次自己闖的禍,即使不進去蹲班房,也免不了下崗……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到了廠里,夏曉波也沒想清楚這個世界,和自己到底有一種什么關(guān)系……還是站在廠房側(cè)面樹蔭下的小張,把夏曉波與周圍這一切密切聯(lián)系起來。因為剛才讓他無比煩惱的孫東,又成了他們要全力應(yīng)付的對手了,這一切就好像都已經(jīng)被安排好似的! 夏曉波沒好意思跟小張說,在徐莉家碰到孫東的事,但他說了七月二十五日那天發(fā)生的事。

      “小張,我問你,焊裝車間田主任是不是承認七月二十五日那天,他闖進女浴池,看到正在洗澡的女工了?”

      “這個案子是薛科長辦的,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你問這事兒干嗎,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

      “跟大家有關(guān)系!我實話告訴你,那天我正好也在現(xiàn)場,田力根本沒進到浴池。他剛進到換衣間,就被正在換衣服的幾個老娘們兒沒好聲的尖叫嚇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對呀,他是這么交代……不,是這么說的??!要是這樣的話,田主任是清白的?”小張也敏銳察覺到這里有情況。

      “是不是清白,我說不清,但他肯定沒闖進女澡堂子!據(jù)說是有人陷害……這事兒歸你們保衛(wèi)科呀,你問問薛科長?”

      小張陷入了沉思,他微微晃動著上半身,仿佛還坐在那把會唱歌的舊椅子里。半晌,他冷冷地說:“我懷疑這是一場大陰謀,包括薛科長,他們是共同策劃并實施的……”

      夏曉波渾身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小子不愧是警校畢業(yè)的,真的很有頭腦;第二個就是徐莉沒有胡說,的確有人在故意設(shè)計……

      6

      小張以辦案的姿態(tài)來到規(guī)劃科,現(xiàn)在改稱企業(yè)策劃部,新聘的部長是位五十多歲的南方人,他立即操一口軟了巴嘰的腔調(diào),喋喋不休地向他抱怨起來:“你看看,這手臂,被他用力掐的!淤血的青癍還清晰可辨;再看看,現(xiàn)在是幾點鐘?正是上班時間,我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那他能去哪兒呢?”

      “誰敢問他呀,滿嘴的酒氣,罵罵咧咧,哪有一點兒機關(guān)干部的樣子,整個就是一個地痞無賴!如果再不管一管,根本就沒法兒正常開展工作了!”說這話時,他故意抬高了聲音,讓其他人都能聽清楚。小張看見其他人,各自忙活著,似乎沒一個人在注意聽他們的對話,都旁若無人一樣認真工作著。

      “孫東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有多長時間了?”小張問。

      “自從改制后,我到這個部門,他一直就這副德行!”新聘的部長一臉的蔑視。

      “你沒跟他談一談,到底為了什么?”

      聽完小張的話,新聘的部長認真地打量了他幾眼,小張感覺他像在打量外星人。最后他竟曖昧地一笑:“反正我把他交到人力資源部了,能不能收拾他,是你們的事兒了……”

      小張擲地有聲地慷慨陳詞:“不管是誰,我都能收拾,但前提是,他必須犯到那兒了!”

      新聘的部長似乎想盡了辦法,才擠出一絲笑容。

      從規(guī)劃科出來,小張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那就是圍繞這次改革,有人精心策劃了一個大陰謀。人事上的大洗牌,重新劃分了利益范圍。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次改革,并沒代表廣大員工的根本利益。說白了,連他小張自己的利益都被革掉了,最起碼廠里沒有做到人盡其才吧,如果不是因為夏曉波偷窺犯事兒,碰巧還審出了其他情況,否則自己肯定會離開機關(guān)的,不可能再干公安保衛(wèi)工作了!

      關(guān)鍵那些下崗員工,真的太可憐了,自己對此無能為力,還得幫小利益集團擺平對他們不利的人……

      小張向這位感覺萬分憋屈的新任部長,要來孫東的手機號碼就信心十足地走了。剛出辦公樓,他就撥通了孫東的手機,好半天他才接起來:“誰呀?”就像沒睡醒似的,有氣無力還夾雜著極度不滿。

      “我是保衛(wèi)科的,想找你了解點情況……”小張的職業(yè)談話方式和語氣,曾讓不少觸犯刑法的人和心懷鬼胎的人膽戰(zhàn)心驚,沒想到孫東這小子,根本不買賬,張口就嚷開了:“你他媽是誰呀,保衛(wèi)科早都不存在了,你還糊弄鬼呢?想了解情況啊,回家問你媽去!”

      還沒等小張說話,“啪”就把手機掛斷了,等小張再打過去,說啥也不接了。氣得小張恨不得把手機摔了,這回他明白了,自己碰上難對付的家伙了!顯然孫東不是一般的跟領(lǐng)導(dǎo)過不去的刺頭,對待他絕不是憑幾句話就能嚇唬住的。這個人是機關(guān)干部,對廠里的情況非常熟,人際關(guān)系也很復(fù)雜,連廠里都拿他沒辦法,自己一定要格外小心,認真對待!

      既然正面接觸受阻,那就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對他進行詳細排查,先找出與他有關(guān)的人,再弄清在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盡管自己來廠時間不長,情況不太熟悉,但調(diào)查取證是干公安保衛(wèi)的拿手好戲,可是結(jié)果卻讓他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孫東竟然是個超級八爪魚,全廠幾乎每個角落,都能找到他的觸角,并且都與他不是一般的泛泛的關(guān)系,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能辦事的那種關(guān)系!

      原來孫東的父親就是這個廠的老廠長,現(xiàn)任廠長是他父親的老部下,他姐姐孫晶是這個廠技術(shù)部的副部長,也不知什么原因,至今沒結(jié)婚。姐弟倆性格迥異,一個極其低調(diào),一個極其張揚。據(jù)說廠里幾次準備提拔孫東,都因為他在普通群眾中的口碑太差而作罷。這次他本來已經(jīng)競聘了本部門的部長,又不知什么原因最終還是沒聘上……

      最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就在昨天,也就是他與孫東通完電話的一個小時后,夏曉波,對,就是夏曉波!竟然跟這位孫東打了起來,并且就在廠大門附近。奇怪的是,又是由薛科長(現(xiàn)在是綜合部副部長)親自處理的……

      這些亂七八糟的情報,不僅讓他頭昏腦漲,百思不解,也迫使他反思,是不是從來就沒真正認識過自己的企業(yè)?尤其是夏曉波,怎么能跟孫東這家伙攪和到一塊兒去呢?

      7

      夏曉波猜想孫東肯定也跟徐莉有那種關(guān)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說服了自己,畢竟不能給她什么承諾。人家和他好還不是看在老同學(xué)的面子上,更主要是自己正幫著田力洗刷罪名,盡管這事與她沒什么太大的關(guān)系,但從中看出了她心地善良,令人敬佩。所以這些天,他天天往她家跑,除了那點兒床上的事兒,更多談?wù)摰亩际侨绾卫帽Pl(wèi)科小張,把田主任的事兒徹底查清。

      徐莉此時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她不時接到夏曉波的情報,又不時向他發(fā)出指令??捎幸粋€意外,讓她和所有人一樣瞠目結(jié)舌!那天,夏曉波從班上直接來到她的家,臨走忘把電工挎的工具袋帶走了,第二天干活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工具袋不見了,就給徐莉打個電話,問是不是落她家了?徐莉說工具袋是落在這兒了,好像怕他去似的,趕忙說下午就給他捎過去,夏曉波心里又像堵了一塊抹布似的,油乎乎的挺膩歪……

      下午夏曉波接到徐莉的電話,讓他十分鐘后到廠大門取工具包。剛走出廠房,孫東就從收發(fā)室迎出來,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走到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怎么樣,老兄,‘波莉的波真的很大很性感吧?”

      徐莉因為乳房高聳,又因名字中有個莉字,被廠里個別的男同胞曖昧地稱呼為“波莉”!夏曉波毫無準備,冷丁被問得語無倫次:“你,你說啥玩意兒呢……”

      “害羞了咋的?都是過來人了,那算個多大的事兒??!再說了,‘波莉人真不錯,叫個男人都有想法兒……”

      “孫東,你到底啥意思啊?她波大波小管我個屁事兒,你想知道自己摸去唄,大下午的,跟我說這些臭氧層子的事兒干啥玩意兒!”

      孫東奸詐地笑了笑:“真沒想到啊,你還是個人才呀!連偷雞摸狗都有兩下子……”

      夏曉波心里不光堵得難受,更是覺得萬分別扭,他有些急了:“你想干啥你說個明白……”

      “還不明白?看看這個……”孫東拉開上衣,露出腰間斜挎的電工工具袋。

      夏曉波一見,吃了一驚,那皮制的臟了巴嘰的工具袋正是自己的!徐莉呀,徐莉!你怎么讓這個混蛋給我捎回來呀!他一時啞口無言,孫東撇了撇嘴:“徐莉咋會看上你呢,要啥沒啥,就他媽會扒個女澡堂子……”

      夏曉波的心頭怒火,一下兒就躥出了天靈蓋,再也壓制不住了,他氣得直哆嗦,仿佛拿出兩只別人的手,抓住了孫東的衣領(lǐng)子。這下可惹惱了孫東,他伸出手,非常麻利就把夏曉波的手腕給反掰過來,隨后又踹了一腳。夏曉波像一截枯樹,一聲不響硬邦邦地躺在了地上,孫東從電工工具袋里摸出一把螺絲刀,往袖口上蹭了蹭,這時已經(jīng)圍上來好幾個人,有個小青年笑著說:“就他那堆兒干巴骨頭,一螺絲刀下去,保證捅不出血來!”

      另一個馬上接過話茬兒:“不但捅不出血來,弄不好,還能摳出個零件!”

      “是不是原裝的???”

      “那可就難說了……”

      孫東邊挽著袖子,邊說:“聽到?jīng)]有?大家都要卸你的零件,你小子算是徹底報廢了……”

      人群中還有個車間主任,他喊了一嗓子:“東子,你小子別犯傻!快把螺絲刀給我扔了……”孫東聞聽此話愣了愣,就在這時,一直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夏曉波,伸手就把那塊兒離自己很近的半截磚頭抓到手,騰地躍起來,舉著磚頭照孫東的腦袋就砸了下去。

      只聽孫東“嗷”的叫了一聲,手中的螺絲刀就掉在了地上。他捂著腦袋,鮮血順著手指縫里流了出來。眾人驚訝地圍上來,那個小青年也不笑了,直喊:“快去保健站包扎!”

      車間主任掏出手機就打,孫東被眾人攙扶去了保健站。轉(zhuǎn)眼間薛科長從樓上下來了,他沉著大黑臉,仔細打量著夏曉波,好像在檢查他被打折了幾條胳膊幾條腿。

      “孫東怎么樣了?”瞅著夏曉波他問孫東。

      車間主任告訴他去包扎了,估計沒什么大事!他就把臉上的緊張放松下來,對夏曉波閃爍了一下小眼睛:“都多大了,咋還像孩子一樣胡鬧呢?跟我上樓去……”

      沒散去的人群中,還有人問:到底咋回事呀!

      剛到二樓, 薛科長停下了腳步,對夏曉波說:“你咋惹乎他了?”見他沒吱聲,又說:“我先跟你談,反正都是和你們分別談!”

      夏曉波滿腔憤恨,低頭拖著瘦長的身影往樓上費力地挪。薛科長把他帶到一間沒有門牌號的房間,讓他坐等一會兒,轉(zhuǎn)身就帶上門走了。

      不到一個月之內(nèi),夏曉波第二次被審,心里雖然不是滋味,但沒有了恐慌。他越想越鬧心,兩次事兒,都他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尤其這一次,更窩囊,平白無故挨了一通打,因為最后一磚頭,本是受害人又成了行兇犯,弄不好就按觸犯刑法論處。小張也不知道干啥去了,薛科長是找孫東去了,還是向廠長匯報去了?

      正胡思亂想,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夏曉波打了一個激靈,薛科長走了進來。這回薛科長是真的笑了,這一笑本來就異常小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一張沒眼睛的笑臉,讓夏曉波渾身發(fā)抖。他沒想到自己最后可能是被嚇?biāo)赖?,他對這種死法極不滿意。于是很生氣地吼起來:“咋的吧,痛快點!”

      沒想到薛科長笑得更燦爛,肉乎乎的大臉蛋子上,只有一張臭烘烘的大嘴。十幾歲就偷著學(xué)抽煙的夏曉波,愣被嗆得打了一個噴嚏。什么味兒啊,比澡堂子里蒸出的味道難聞多了。

      薛科長終于閉上河馬般的大嘴,親切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結(jié)果直接碰到了他的肩胛骨,把薛科長的手硌得生疼,也把夏曉波上半身拍得發(fā)酥,震得他的太陽穴怦怦直跳。這一拍,還真拍滅了他剛剛涌現(xiàn)的豪情。薛科長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出手就重,別說給他動刑,就是用兩把鐵鉗似的大手,使勁兒掐住他夏曉波身上任何一個地方,他都會立即告饒,任憑發(fā)落。

      薛科長不但沒再動手,還和顏悅色說:“你小子呀,真他媽的絕了,不該看的屁股看夠了,不該打的孫子也給打了,嘿,鬼才知道,偷看還看出道理來了,打架也打?qū)α巳耍@年頭,真他媽邪門了……

      “這么地吧,你先回去上班。看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該看的別看……我他媽說也白說,反正你覺得自己能看出道理;但不該說的,我勸你真就別瞎說!把筆錄看看,給我簽個字……”

      夏曉波都不知道薛科長啥時候做了筆錄,他接過圓珠筆,像阿Q畫圓,想寫好也寫不好,就歪歪扭扭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至于薛科長又說了什么話,他再也沒聽進耳朵。

      夏曉波此時覺得,每根汗毛都像排風(fēng)機一樣,把他心中這些年積攢的膽怯和壓抑,還有企業(yè)改制后形成的郁悶、恐慌以及嫉妒統(tǒng)統(tǒng)都抽光,排到大氣中,清清爽爽地剩下一個空殼,靈魂終于能夠自由自在地進進出出了。

      就在他處于自由狀態(tài)的時候,手機響了,一看是徐莉的,讓他猶豫了好半天,而徐莉似乎也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是不停地堅持讓鈴聲響著。最后還是他的意志被鈴聲打斷了。他剛接起來,徐莉的尖叫就直沖而入:“干嗎不接我電話?你在哪兒呢,趕快到我這兒來……”不由分說就把電話撂了。

      “哎……”夏曉波剛想問問她,孫東去沒去她那兒。這小子那一腳踹得真夠狠,現(xiàn)在屁股還疼呢。他下意識摸了摸干癟的屁股,那一腳的力量全部傾瀉在骨頭上了,這他媽的有多大仇恨呀!本不想去,可徐莉身上好像能散發(fā)一種母性的乳香,而他就像一個未斷奶的孩子,不被她吸引簡直是不可能的。

      到了徐莉家他才知道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孫東根本就不在。但她顯然知道所發(fā)生的一切,因為她也和薛科長一樣,先認真打量了他一番,才把他拽進屋內(nèi)。

      “你咋和他打架呢?”

      “我和他打架?能不能不鬧??!”

      “可他說是你先動的手……”

      “操,這個王八蛋……”

      “噯,說啥呢,他是王八蛋,你是啥了?”

      見夏曉波不吱聲了,她才說:“曉波,真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吧……”

      夏曉波強忍著,極其乏味地說:“我有什么可失望的,我好像從來也沒希望過啥東西……”

      徐莉說:“真的嗎,我都聞到一股醋酸味了……”湊到他的面前,抽了抽鼻子。

      夏曉波這時真有些忍不住了:“你啥意思啊?”

      徐莉笑著把他的手拿起來,放到自己的手中:“老同學(xué)別生氣,其實孫東這個人不錯,你們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算了,我一個小工人,還是別跟這種人來往了!”

      “他最近特別鬧心,跟廠里領(lǐng)導(dǎo)憋著火呢,沒想到全發(fā)泄到你身上了,可你也不該出手太重!”

      “算了,怨我命不好,天生就是個倒霉蛋……”

      “唉,都怪我,這事兒本來跟你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硬讓我把你給拉扯進來了……”

      夏曉波有點疑惑:“啥事兒把我牽扯進來了?”

      “就是田主任的事兒唄……”

      “那是我自己愿意,再說了也沒辦成啊……”

      “傻瓜,你還不知道,廠里不少人都說你最近十分反常,行蹤詭秘,專門盯女同志的梢,不少人丟了褲衩和乳罩,還有人洗澡時發(fā)現(xiàn)被人偷看……”

      “你聽誰說的?”夏曉波感到自己的一顆心,被一個不認識的人給提了起來。

      “好像是從廠辦傳出來的……”

      “小陳?”夏曉波腦子里,迅速浮現(xiàn)小陳雪白豐腴的裸體。

      “嗯,好像是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陳的裸體已經(jīng)開始變得丑陋,甚至充滿了邪惡。

      “我?當(dāng)然知道了,這算什么?”

      夏曉波馬上為自己說出的話,感到非常懊悔了,他一時沉默不語。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沒和徐莉做愛就走了。他不知不覺往家走去,到了自己家,就在樓下慢慢悠悠轉(zhuǎn)起來,像個沒有靈魂的影子,在夕陽里飄蕩,又像誰家晾干的一套衣服,等著主人來取。

      8

      “夏曉波!”突然一聲尖叫,他原本游離體外的靈魂,倏地躥回體內(nèi)。抬眼一瞧,正是自己的老婆喬紅!

      “你瞎喊啥呀……”他氣不打一處來,因為喬紅從來沒跟自己這么喊叫過。

      “我瞎喊?你睜開狗眼看看,人家都怎么瞅你呢……”喬紅的氣兒比他的還大。

      夏曉波認真地環(huán)顧了一下,那些早就退休或下崗的一堆堆兒閑人,正用無比欣賞的目光打量著他倆。

      “你不瞎喊,人家能看哪?”

      “你像個喪家之犬似的來回轉(zhuǎn)圈,我都看多長時間了……”

      夏小波胸中裝得滿滿的一腔氣兒,早已因老婆的怒吼震碎了前胸后背,一瞬間跑了個精光,哪里還找得到一絲絲。

      “有啥話回家說……”他的話,像他的身影,枯干而無力。

      那些閑漢閑婆,一見夏曉波的樣兒,就知道沒戲。有的閑漢掀開大背心,露出大肚皮,“啪,啪”拍得山響:“下棋吧,下棋吧,今天保證都是臭棋……”

      還有個愿意接茬兒的:“為啥呀,不還沒下嘛?”

      “因為晦氣!”

      夏曉波差點兒脫口說:你他媽才晦氣呢!轉(zhuǎn)念一想,鄰居住了多少年了,犯不上跟人家生氣;更主要,原先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老好人,一杠子壓不出個屁,冷丁換成這種態(tài)度,別人受

      于是他盡量放平聲音,顯得從容地問:“你說了半天,好像我真有這么回事似的!證據(jù)呢,你親眼看到我和徐莉上床了?”

      “……”

      “說話呀,說這種話是要負責(zé)任的……”

      “還用證據(jù)嗎,你肯定和徐莉有這么回事兒!”喬紅躍起來,狠狠掰了一下日光燈的開關(guān),屋子里頓時亮了起來,兩人都來了精神。

      “好,就算有,你拿不出證據(jù),就說明你在誣陷,是你有了外遇,故意找茬整事兒……”夏曉波的思維,又有了電路一樣清晰的感覺。

      喬紅果然被他的幾句話,噎得怒火中燒,又沒了斯文:“你放屁,明明做了虧心事,還敢裝成無辜的鬼樣子……夏曉波啊夏曉波,我跟你過了這么多年,咋就沒把你看透呢?瞅你這副無恥的嘴臉,還真能演戲!老天爺算瞎眼了,白瞎了你這個當(dāng)反面演員的材料……”

      “可你說了半天,還是沒拿出證據(jù)???”夏曉波索性就無恥下去了。

      “非要證據(jù),是吧?”

      “當(dāng)然!這么大的黑鍋,往誰的腦袋上扣啊,我既沒那么硬的脖子,更沒長那么大個腦袋……”他甚至有點搖頭晃腦了。

      “你當(dāng)我真傻呀?這幾個月來,你到我被窩,總共串了幾次門,我還記不清啊。往常像個癩皮狗,死乞白賴纏著要弄,沒弄幾下就蔫退了,管咋地也算交公糧了;現(xiàn)在可倒好,一兩個月都不沾邊了……更何況你們單位的電話都打給我了,你還想自欺欺人哪!”喬紅一副氣炸了肺的模樣。

      夏曉波如遭雷轟,被震得發(fā)呆。喬紅再說什么,他就聽不清了,只見她不斷變化的血盆大口,向他噴著熱氣和陣陣腥味。血雨腥風(fēng)中,他鎮(zhèn)定自若,終于理出了一條思路。

      他不緊不慢:“是誰給你打的電話?他說沒說是我們單位哪個部門的?”一連串的提問,讓喬紅瞬間癡呆,半晌不語。

      夏曉波剛才就在猜想,既然給自己的媳婦打舉報電話,就說明他們還不敢與自己正面交鋒,那也就不敢留下真名實姓……

      果然,喬紅的氣焰被挫敗不少。但她的嘴還挺犟:“說不說哪個部門能咋的?關(guān)鍵你確實做了這些缺德事兒……”

      “關(guān)鍵這還是一件沒法證實的事兒,所以還就不是真事兒!”他重新恢復(fù)了狀態(tài)。

      “夏曉波!這明明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兒,你干嗎就不承認呢?”她又氣又急,又有些無可奈何。

      “我干嗎承認啊,我和徐莉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兒!”他一副無辜的樣子。

      “你是說我撒謊唄?”

      “那倒不是,完全不排除有人給你打這種電話的可能……”他又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喬紅也不像剛才那么暴跳如雷了,反而有了幾分疑惑,和幾分期待。

      于是夏曉波繼續(xù)分析道:“打匿名電話,鬼鬼祟祟,目的就想把我整下去!”

      “你一個臭工人,有啥可整的?”

      “說的不錯,那你再說說,都什么年代了,這樣的破事誰還在意,犯得上用這種事兒整人嗎,尤其整一個小工人?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觸犯了人家的個人利益!”

      “你咋能牽扯到別人的利益?”

      “不是我牽扯人家的利益,是我現(xiàn)在占據(jù)的崗位,惹著人家了……”

      “就一個小電工的崗位?”

      “你還別小瞧這破崗位,起碼比在車間整天站著擺弄機床強吧;再說了,都啥時候了,能有個崗位就不錯了……說實話,這陣子我天天提心吊膽,就怕被整下來,哪還有搞你的心情!”

      喬紅的口氣明顯轉(zhuǎn)變了:“為了一個崗位,下了這么大的心思,實在太可怕了……”

      “這叫競爭!可怕的還在后面呢……”

      “后面?都被整下崗了,還有啥后面啊?”

      “就是不想下崗,才這么鬧心嘛,一旦沒工作了,你一個人的工資能養(yǎng)活全家嗎?”他的話故意整得挺滄桑。

      喬紅徹底放棄了憤怒,歇了好半天,嘆息一聲,擦了擦淚痕,心安理得轉(zhuǎn)身做飯去了。

      夏曉波吐了長長一口氣,想抖抖瘦瘦的肩膀,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噶恕?/p>

      9

      小張正在納悶夏曉波怎么會跟孫東打起來的時候,他又發(fā)現(xiàn)一個與自己密切相關(guān)的情況。那就是有人開始議論夏曉波了,說他扒女浴池偷看人家洗澡,還專盯女同志的梢,說話顛三倒四,可能變態(tài)了……這話別人可以當(dāng)笑話聽,但他腦子絕不能不繃緊一根弦,其實只要把這件事當(dāng)事,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問題。

      假如夏曉波被全廠一致認為精神有毛病,那么他所說的,和所看的,就可以全都當(dāng)成笑話,不必理會;而他小張依仗的那些憑證,也就毫無意義了!何況人家交辦的處理孫東的事,至今沒什么進展,自己將處于什么境地,也就可想而知了。最關(guān)鍵的是,整個企業(yè)和員工的未來,實在不敢去想了……

      就在他琢磨如何應(yīng)對的時候,接到了夏曉波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堆,小張沒怎么聽明白,知道他那邊出事了,就想了想約他出來。

      在一個小酒館里,夏曉波神情激動地向他述說了有人給喬紅打電話的事,只見小張靜靜聽著,神色異常冷峻。夏曉波也漸漸平靜下來,一邊兒喝啤酒,一邊兒看他的若有所思。沒想到小張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問他為什么跟孫東打架!夏曉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說:“誰知道這小子哪根神經(jīng)錯亂了,見著我就破口大罵……”

      小張不再追問,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夏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也認為他們藏頭露尾的,不敢正面與我們交鋒!不過廠里這次排除異己的活動,還在以改革的名義進行著……”

      “又把誰弄下崗了?”

      “不,是已經(jīng)下崗的,又回來上班了!”

      “還有這樣的事兒?”

      “要不咋說沒有公平呢……”

      “那回去上班的是誰呀?”

      “焊裝車間的徐莉,就是你向我打聽的那個風(fēng)騷的女人!”

      夏曉波頓時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小張見他張著大嘴,就把一盤炸江魚往他面前一推:“吃吧!咋把你餓成這副模樣,跟鱷魚似的?”

      他只好機械地夾起一條小魚,胡亂塞進嘴里,一口咬到魚刺了,痛得他哎喲一聲慘叫!

      “你這個人哪,怎么也跟我一樣呢,老走背字,連喝口涼水,都把牙塞了……”小張的口吻充滿了諷刺。

      “我咋能跟你比呢,你是正規(guī)警校畢業(yè),前途無量?。⊙矍斑@點兒困難算個啥,馬上就要過去了!”

      “大哥,沒那么簡單……”

      “我說簡單就簡單,告訴你吧,都是孫東這小子搗的鬼……”

      “你說什么?”小張?zhí)岣吡寺殬I(yè)警惕,送到嘴邊的一?;ㄉ?,也懸在了半空中。

      “跟你實說了吧,焊裝車間田主任十有八九就是這小子陷害的!”

      “你怎么知道的?可不能順嘴胡說呀,啥事都要講個證據(jù)!”小張壓抑著心頭的興奮。

      “我問你,田主任自己承認那天闖進女浴池,看到正在洗澡的女工了嗎?”

      “這個事兒雖然不是我處理的,但據(jù)我的了解調(diào)查,田主任并沒有留下承認的筆錄……”

      “我上次跟你說了吧,那天我正好也在現(xiàn)場,田力根本沒進到浴池。他可能剛進到換衣間,就被正換衣服的幾個老娘們兒沒好聲的尖叫嚇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這么說,田主任真是清白的?”

      “當(dāng)然了!”

      “只要能證明田主任確實被陷害了,就能證明確實存在一場大陰謀!存在著不公平,往重了說就是存在著腐?。 毙堈f這話時,臉色紅彤彤的泛著光澤,也不知是喝酒弄的,還是內(nèi)心激動的。

      “何止是腐敗呀,簡直就是強盜,而且還是男盜女娼!”夏曉波也顯得十分沖動。

      “你知道嗎,夏大哥,我們現(xiàn)在干的,是一件什么樣的事兒嗎?”

      “不就是揭露他們陷害忠良,大搞陰謀詭計嗎?”

      小張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們是在伸張正義,也是在拿自己的前途跟人家斗,很可能最后被斗得頭破血流、甚至丟掉飯碗,你不后悔嗎?”

      夏曉波猶豫了片刻,才說:“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不害怕下崗嗎,可他們太過分了,我豁出去了……”

      “只要你肯作證,我就寫材料,向上級匯報!從目前咱們掌握的情況看,孫東這個人很關(guān)鍵,可我跟他聯(lián)系不上……”說完小張就盯著他。

      夏曉波只好說:“那我就想想辦法吧。”

      小張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我早就知道你有辦法!你已經(jīng)讓我有點肅然起敬的感覺了,因為你做了一件老爺們兒該做的事兒!”

      夏曉波渾身立即有一種麻酥酥的快慰,但馬上又冷靜下來,心里暗想,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忽悠啊。于是就沒再吱聲。

      小張接著又說:“你猜猜,我的舉報信,不,匯報材料,領(lǐng)導(dǎo)一旦看到,會有什么結(jié)果出現(xiàn)?”

      “把走后門上去的齊百暢拿下,把田力提拔起來!”

      “是啊,如果真把田力放到領(lǐng)導(dǎo)位置了,可這個田力,也變成了不負責(zé)任的貪官,你說咋辦?” 說這話時,小張全神貫注,像在思考一件影響全國的大事。

      “兄弟,你讓我太佩服了,從心往外佩服。小小年紀,想得如此周全深遠……”

      “大哥,我已經(jīng)不小了。原先我為自己屈才不斷報怨,現(xiàn)在我更為廠子的前途擔(dān)心哪。”

      小張這番話,很動情,也許是他的真心話了。

      夏曉波使勁拍了拍胸脯:“兄弟甭怕?有我在,保管也能讓他像脫光了一樣,晾在大家伙兒面前。”

      “你還往墻上鑿眼兒?”

      “小瞧大哥了不是,再說那個眼兒也不是我鑿的……到時候,我給他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不論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每天打幾個電話,夜里放幾個響屁,統(tǒng)統(tǒng)都給他記錄下來,除了老老實實為咱們廠辦事,別的他就甭想了……”

      “你這是犯法的?”

      “要不然他會犯罪的!”

      10

      從小酒館分手出來,夏曉波就直接去了徐莉的家?,F(xiàn)在他對徐莉的感覺更加復(fù)雜了,不僅有點擔(dān)驚,還有點受怕。倒不是怕再挨孫東的打,而是弄不清在她身上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徐莉開門一見是他,顯得不太自然:“咋沒打個電話就來了……”

      “是啊,沒預(yù)約就來了,會不會跟別人撞車呀?”

      “你混蛋……沒良心的東西!”她佯裝打他的嘴巴,他輕輕推了她一下,正好按在了乳房上,軟綿綿的感覺,讓他一路上的所有想法都立即變得酥松。

      他進了屋,隨手把門帶好,轉(zhuǎn)身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徐莉就笑了笑:“我知道你最近遇上麻煩了,還不是一般的麻煩!唉,都怨我,本想幫幫田主任,誰想到不但幫不了,還把你給搭上了……

      “現(xiàn)在我才明白,咱們小老百姓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得了,還敢跟官斗?通過這一次事兒,我就服了……”

      “你能不服嗎?人家都在下崗,唯獨你能重新上崗?”夏曉波有效地組織起鋒利的語言。

      她的臉騰地紅了,那是夏曉波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一種情緒流露。那圓鼓鼓的胸脯,也像發(fā)動機被發(fā)動起來一樣,開始有節(jié)奏地起伏。只聽她自言自語嘟囔著:“咱們這個破廠啊,真是要黃了,沒有一件能瞞住人的事兒!”

      也許剛剛過慣了不再起早上班的懶散的日子,她胡亂穿上的睡衣竟只系了兩個扣子,恰巧第二個紐扣還沒系,露出了深深的乳溝……

      夏曉波突然間忘了在和她說什么,竟觍著臉饞貓似的伸出爪子一般的手,想從敞開的睡衣間隙伸進去。徐莉的手比他伸得還快,使勁把他的手拍落:“說,誰告訴你這些的?”

      “可以,但必須先滿足我的要求……”邊說邊動手。這回他得逞了,實際還是徐莉采取了不抵抗政策,任他的魔爪在胸前胡抓亂摸,捏得她連喊帶叫,呼吸也再次急促起來,眼神又癡癡迷迷的。她一邊叫著,一邊往后倒,夏曉波摟著親著,腳下一南一北甩掉了兩只沾滿了灰土的皮鞋,兩人就擁到了床邊。

      一路跌跌撞撞,東倒西歪,還把一件男人的大背心從晾衣繩上刮了下來。不偏不倚,大背心落在了夏曉波的頭上,他本想立即把背心撇到一邊去,可他無意間看到了背心上印的字,他把背心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男人味兒挺沖啊……”

      她看了一眼,一把搶過去:“我兒子的……”

      那背心上的字明明印著“北方汽車鑄鍛分廠第九屆運動會紀念”,也就是去年夏季開的那場運動會。只有運動員們才發(fā)的東西,怎么會是她兒子的呢?

      徐莉不給他繼續(xù)思考的時間,她表情自然又動作熟練地幫他寬衣解帶,他木頭似的任其擺布,嘴里卻沒閑著:“孫東比你小吧?”

      徐莉放慢了動作:“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他姐姐孫晶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你說他比我大還是比我???”

      “比你小才時髦呢,現(xiàn)在不都興搞姐弟戀嘛……”

      她一言不發(fā),使勁掐了他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她又順勢將他的褲子,連同褲衩一起扒了下來?!罢娴?,孫東這王八……呸,又說錯了,找打!我是說,孫東這孫子,他現(xiàn)在躲哪兒去了?”

      “你找他干啥,還想拍人家一磚頭,恨他不死?”

      “找他核實點情況……”

      “就你,找他核實情況?”

      “不是我找他,是……”

      “誰呀?快點說,吞吞吐吐像個老娘們兒似的!”她停止了動作,讓他光溜溜地晾著。

      “是保衛(wèi)科的人……”

      “保衛(wèi)科的人找他?肯定是小張,老薛不可能蹚這渾水!我勸你就別找他了,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他最好還是消失……說他干什么,你不是討厭他嗎?”說著又動作起來。

      去他媽的孫東,去他媽的田主任,去他媽的廠辦小陳!……想著小陳又白又嫩的身子,回味她的淫蕩和惡毒,夏曉波在無比憤怒和絕望中堅挺起來!

      徐莉神情自若,繼續(xù)欣賞著自己的成果。他反而焦躁起來,因為剛才徐莉光忙活他了,自己的衣服卻沒脫;此時,夏曉波已膨脹到了極限,而她的睡衣剛剛打開第一個扣子,恰在此時,如山崩地裂一般,房門被敲得震耳欲聾。其實,根本就不是敲而是砸!

      夏曉波頓時像一座雕像似的僵立在那兒了,徐莉卻很快反應(yīng)過來,迅速把剛剛打開的紐扣系上,并順手攏了攏發(fā)鬢;夏曉波就慘了,全身被剝個精光,而且已經(jīng)魂飛魄散,可鈍器狂砸的節(jié)奏不給他一點兒空隙,門似乎就要被砸開了,他才勉強提上了褲子。喬紅的獅吼聲響徹整座樓宇,那種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子彈一樣穿透了徐莉家薄薄的一層魚鱗鐵皮包門。

      徐莉雖然沒見過喬紅,但她從這恐怖的叫喊中也猜出個大概,她倒不害怕自己家的房門真被砸碎了,而是怕喬紅就這么一直鬼哭狼嚎下去。她一邊系衣扣,一邊往大門走,就在拉開門鎖的一瞬間,她回頭看了夏曉波一眼,見他提上了褲子,就毫不猶豫打開了房門。還沒等她看清喬紅的表情,迎面飛來一條閃著金屬光澤的影子,以后的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11

      最慘的應(yīng)該是夏曉波,他的臉,當(dāng)即就被喬紅撓了一個萬朵桃花開,下身還遭到她惡意的毀滅性的攻擊,以致他很快就躺在了地上,再無爬起來的能力。他是在徐莉住進了廠職工醫(yī)院之后,才住進去的,兩人不在一個科,他躺在了泌尿科的病床上。

      那天,喬紅砸開徐莉的家門,打暈了徐莉后,又瘋了一樣,使出渾身的力氣,狠命地踢夏曉波的下身,就像猛踢剛剛強奸完她的強奸犯,非要把他的那部分零件徹底毀掉不可!而在夏曉波的感覺里,已經(jīng)沒有了最初的疼痛。他眼里只有變了形的喬紅,使用電影里才有的慢動作,一下又一下,說不清是在打他,還是在像徐莉那樣給做他按摩呢!

      他真正感到劇痛的時候,是在醫(yī)院去廁所里小便。本來大夫已經(jīng)安排護士,給他送來了病人專用的溺器,可他用那玩意兒,連一滴尿也尿不出來,硬撐著來到廁所想自己解決??伤鄣脻M頭大汗,就是尿不出來。

      “他媽的,這回可真是大活人要被尿憋死了!”說著他頹廢地靠在了廁所里的墻上。這時,一雙手從他身后伸了過來,抓住他的雙肩,使勁往起拽!他被硬薅了起來,扭頭一看,倒吸口冷氣,孫東!

      “報應(yīng)啊,老夏!你說是不是?……有句話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呢!”

      夏曉波疑惑不安:“你到這兒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

      “你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我就在這里住院!這還真得感謝你那一磚頭啊,不然廠里怎么會讓我住在高干病房呢?”

      “難怪誰都找不到你,弄了半天你一直住在這兒!”

      “現(xiàn)在很多人都不希望看到我,巴不得我從地球上消失呢,可我整天吃得飽,喝得足,睡眠還十分良好,活蹦亂跳地招人煩哪!當(dāng)然,這一切確實跟你沒關(guān)系,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的就是徐莉!”

      夏曉波想發(fā)火,下身又在隱隱作痛,只好忍氣吞聲。

      “徐莉是我大姐,我們從小就認識,我不想讓她總在這方面吃虧……”孫東說這話時,使勁掐著夏曉波的肩頭。沒有脂肪做屏障的肩頭,直接按到了骨頭,痛得他齜牙咧嘴,隨即又順著墻壁蹲下去。

      孫東嘆了口氣:“你可真是馬尾巴穿豆腐,咋提都提不起來呀!護士,護士,快來人哪!”

      夏曉波最終是醫(yī)院用導(dǎo)尿管把尿?qū)С鰜淼?,避免了大活人被尿給活活憋死!孫東還找來了一位他認識的泌尿科大夫,檢查后告訴說:恐怕會留下后遺癥,需要恢復(fù)很長一段的時間,而在恢復(fù)期間又將采取如下N種保養(yǎng)措施,其中必須女同志幫助完成的共有M種……

      “老夏大哥,這回你可以徹底歇菜了,用不了了,也甭再惦記著偷看了!”

      等孫東挖苦夠了,和大夫一起走了,夏曉波趕忙給小張打手機。誰知道小張說,他也正在趕往職工醫(yī)院的路上,他剛剛得知了徐莉住院的信息。

      12

      徐莉慢慢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房里,床頭柜擺滿了鮮花,花香嗆得她連打兩個噴嚏,這樣的場面對她來說,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在工廠這么多年的錘煉,身體特棒從沒得過啥大病,更別說住進醫(yī)院了。

      “太浪費了,誰買的呀?”她剛想用腦袋想想,頭就疼得差點兒使她再次暈過去,于是她就不敢認真想,可心里又忍不住去想,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大姐,你醒了?”

      徐莉忍著疼痛,想睜開眼睛,一邊努力一邊忍不住問:“你是誰呀?”

      “我是公安科小張!”

      “啊,小張!田主任的案子破了嗎?”她使勁兒睜開了眼睛。

      “馬上就可以破了,目前就缺少一個人的證詞……”

      “誰呀?”

      “孫東!”

      “……我知道,你一直在盯著這個事,其實早晚都要真相大白的,不用找孫東了,我告訴你吧!”

      原來,田主任出事那天,是廠技術(shù)科、規(guī)劃科十幾個人,一起請車間主任喝酒。因為工作關(guān)系,這些部門經(jīng)常跟車間打交道,互相請吃飯也是習(xí)以為常。

      那天吃完飯以后,規(guī)劃科科長齊百暢、科員孫東依然興致勃勃,非拽他去歌廳唱歌,出于面子考慮,他只好去了。本來已經(jīng)喝差不多了,到歌廳后又是一通海喝,田主任已經(jīng)感到頭重腳輕了。他也不知道齊百暢啥時候走了,孫東說天太熱,弄了一身臭汗,領(lǐng)田主任去沖個澡,也好醒醒酒。

      兩人上了出租車,田力就在車里睡著了。他是被孫東攙扶進自己工廠的女澡堂子門口的,隨后就傳來洗澡女工的尖叫,田力當(dāng)時就嚇得酒醒了一半兒,他從女澡堂子一出來就碰上了孫東。孫東還直抱怨他:“你連左右都不分了,怎么迷迷糊糊轉(zhuǎn)進女浴池去了?”

      可后來話就傳得沒邊兒了,說田力挨個看人家光著的身子,還說下流話,要不是這些女同志齊心協(xié)力勇驅(qū)色魔,啥結(jié)果就很難說了……

      最后徐莉有些動情地說:“孫東雖然干了不少錯事,但他也幫了我不少忙,為了能讓我重新上崗,不惜與他們鬧翻了臉……”

      小張的內(nèi)心,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

      “大姐,少說點兒話,你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

      “還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幫我!”她眼里露出了一種渴望。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p>

      “幫幫夏曉波,他是個好人哪……”

      13

      夏曉波很快就出院了,出院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地方可去了。徐莉回車間重新上班了,她家的門,自從被喬紅砸壞后,就換成了防盜門,更不容易進去了; 媳婦喬紅在他住院期間,就打發(fā)人送來了離婚協(xié)議。離婚后,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帶著對他的無比仇恨,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女兒無法消失,她還在原來的學(xué)校上學(xué)!去找了兩次,女兒對他很冷淡,最后一次明確告之不要再找她了,父母離婚就夠丟人了,她不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她還有這么一位丟人現(xiàn)眼的父親!

      夏曉波喪魂落魄,又去找小張,找了幾次也沒找到!這一陣兒也不知怎么搞的,小張的手機一直都打不通。就在這時,人力資源部的小潘來電話,讓他去部里一趟。

      經(jīng)過這次事件,他整個瘦長的身影,又變成一只冰鎮(zhèn)大蝦的狀態(tài)。他佝僂著身子慢慢往廠辦公室樓上挪,每一步都如木偶,機械而笨重。

      改革后新裝修的辦公樓,處處讓他感到陌生。原來的勞資干事小潘,現(xiàn)在已是人力資源部副部長。豪華的實木玻璃門敞開著,夏曉波不知是直接進去,還是該敲敲門。小潘正在打電話,猶豫之間,一行驕傲的皮鞋聲,由遠而近從走廊另一頭,旁若無人一直響到他跟前。

      夏曉波抬頭一看,倒吸一口冷氣,廠辦小陳!

      她穿衣服的樣子,很神氣,很有職業(yè)女性的韻味兒??伤€是深深記住了她不穿衣服的模樣,冷丁看她穿上了衣服,還有點陌生的感覺……

      小陳沒給他往下胡思亂想的時間,張口就說:“平??茨阃蠈嵧ξ拿饕粋€人,怎么啥事都干呢?”

      在夏曉波的印象中,她好像從來沒正兒八經(jīng)跟自己說過話,以前幫辦公室接個線路,或給廠長們安個空調(diào)啥的,也是廠辦主任親自找他,或者給機動科打電話。他呢,干完活兒就走人,他始終感覺自己跟這些機關(guān)干部不是一個階級,連說話都找不到可以談十分鐘的話題。

      小陳她們也的確從未認真看過他,在她們的眼里,除了廠長就是副廠長,偶爾提一提某個科長,那也是圈子里的。所以小陳跟他說話,讓他有一種高級領(lǐng)導(dǎo)與下屬直接對話的感覺,但這種對話絕不親切。

      夏曉波不知因她的激憤,還是因她激憤而別致的美麗,造成大腦斷斷續(xù)續(xù)的短路。他幾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干啥了?”

      小陳馬上提高了聲調(diào):“還沒干啥?多少人讓你弄得寢食難安……”

      小潘忙放下電話:“別吵吵,都進屋里來……”

      小陳和夏曉波馬上一起邁步,差點互相蹭上,小陳忙躲閃開了。

      進了屋,小陳依然不依不饒地:“潘姐你聽聽,他干了這么多的事兒,還說沒干啥,氣不氣人?”

      小潘:“老夏,你也別硬犟,薛科長已經(jīng)把你的情況通報了!很多人要求廠長把你開除,可廠長考慮你沒有功勞還有苦勞,還是想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己可要把握好……”

      小陳:“沒把你抓進去,應(yīng)該感恩戴德!你可好,恩將仇報,還寫信誣陷他人……”

      夏曉波:“我……”他弄不清楚,她們怎么知道了小張寫匯報材料的事!從目前情況看,她們還不知道誰寫的。

      小陳:“你說話呀,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兒?如果不是你寫的,那是誰寫的,這事兒只有你最清楚!”

      見他不吱聲,小潘又說:“現(xiàn)在廠里決定挽救你,還讓你繼續(xù)在原崗位工作!可有一點,那就是說清誰寫的舉報材料,如果是你,以后保證不再寫就沒事了……”

      夏曉波被她們連珠炮似的一通亂嚷,半天也沒反應(yīng)過神兒來。但他聽明白了她倆的意思,讓他當(dāng)叛徒,說出小張!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夏曉波是答應(yīng)做一條好漢的!所以他就一聲不吭,小陳又來氣了:“我說你這個人,可真夠可以了,對你這么寬容,還換不回你一句話?”

      “我一個小工人,今后干好我自己的活兒就是了……”

      夏曉波平生第一次說了自己最違心的話,盡管他拼命想裝得輕松,毫不在意的樣子,但他還是覺得臉上發(fā)燒,心跳過速。好在她倆認為他已經(jīng)認錯,根本沒注意他的感受!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從人力資源部出來的,只感到小潘說了一句類似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今后努力工作的話,他就開始往外走,大腦的思維依然斷斷續(xù)續(xù)。小陳言辭激揚,面部生動,可惜他聽不清了,她就成了一幅沒有聲音,而且漸去漸遠的畫面。

      他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什么時候讓他上班??!于是,他又往回走,再次來到人力資源部,還沒等敲門,小陳毫不掩飾的說笑聲,穿透房門,仔仔細細鉆進他的耳朵里:“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根本就沒有骨氣……”

      小潘:“你這么一張利嘴,別說一個小工人,就那些二級經(jīng)理,哪個不退避三舍,甘拜下風(fēng)!”

      小陳:“這個大色狼,就是色大膽小,如果他真就胡攪起來,齊百暢這個副廠長的位子,還真就難說能不能坐穩(wěn)當(dāng)了……”

      小潘:“那齊百暢不就竹籃子打水,場場都空了嗎?”

      小陳:“對呀,不論錢場,官場,還是情場,每場都空了!”

      小潘:“那個人,可就白等這么多年了!”

      說完兩人就嘻嘻哈哈笑起來。

      夏曉波沒等到笑聲結(jié)束,就轉(zhuǎn)身走了。

      14

      這個漫長的夏天就要過去的時候,一件夏曉波意料之中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剛上任不久的副廠長齊百暢被停止工作,接受審查……群眾呼聲很高的田主任,終于被提拔上來,但沒有直接擔(dān)任副廠長,而是廠長助理!

      這位眾望所歸的領(lǐng)導(dǎo),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安排徐莉重新上班,但不是她一個人,而是一批人!田主任也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徐莉為他所做的一切。他親自找她談了一次話,以后徐莉更加生動活潑,嗓門不但高而且很脆,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光鮮。

      與她相比,夏曉波更加消瘦了。長長的頭發(fā),形容枯槁,干巴巴的樣子好像被抽干了水分。即使田力最終當(dāng)上了廠長助理,他終究沒逃脫下崗的厄運。

      下崗后,他的言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尤其令人擔(dān)心的,他有時幾天也不會說上一句話。一個人,猶如孤魂野鬼似的到處游蕩。有人跟他主動搭話,他也答非所問,再說一會兒就更不著邊兒了。自言自語似的嘟嘟囔囔:“我盡力了,問心無愧了……”一旦再問他,干什么盡力了?啥事你問心無愧呀?他馬上又一言不發(fā)了。

      徐莉找過他兩次,可自從那天喬紅突然沖上來砸門,他在極度亢奮中冷丁受到外界的強烈刺激,后來又遭到喬紅充滿報復(fù)的惡意打擊,雖經(jīng)醫(yī)生治療,還是落下了陽痿不舉的毛病。不管徐莉如何努力,終不見好轉(zhuǎn)。

      年底,肚子上長三根毛的廠長接受審計,同時上級派調(diào)查組進駐廠里。廠長助理田力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主持工作了。小陳依然還在綜合部,繼續(xù)負責(zé)辦公室的那攤兒工作;小潘也還是人力資源部的副部長;只有小張接替薛科長,成了綜合管理部的副部長,主管全廠的治安保衛(wèi)工作。薛科長提前退養(yǎng),小張被任命的第二天,就興沖沖跑來告訴夏曉波了。當(dāng)時,夏曉波正在公園里看人家打撲克呢,他聽說田力主持工作了,迷茫的眼睛突然一亮:“這家伙還真當(dāng)上廠長了!你說,用不用給他上高科技?”

      小張冷丁聽他這么說,就是一愣:“上什么高科技?”

      “你忘了,咱倆曾經(jīng)議論過,萬一他也是個貪官兒,就算我真想扒澡堂子,也是不可能了,何況他在那兒地方還有過教訓(xùn),只能使用高科技……”

      小張想了想:“好像是說過,但我看先不用,上級部門會有更好的辦法……”

      夏曉波的眼神馬上就暗淡下來,他最后閃過一絲狡黠的目光:“你忙吧,我還想看這把牌的結(jié)果呢……”

      小張盯著他,鄭重地說:“真正到女浴池偷窺的,的確不是你!我已經(jīng)有充分的證據(jù)了,你想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呢?”

      夏曉波的嘴角抽搐了兩下,苦苦一笑,轉(zhuǎn)身又看那幫閑人打撲克去了。

      15

      “人生也許就如這場小小的賭局,不敢賭就永遠沒有贏的機會!那些所謂成功的家伙們,總是無限夸大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和困苦。其實,福是人享的,罪是人遭的,什么樣的困難平常人也都能克服!真正的原因,是成功者在機遇面前,真敢賭它一把……”

      夏曉波在公園一連看了幾個月的賭牌后,總結(jié)出這番認識,并為自己能有如此高度的見解沾沾自喜。他一個人曾經(jīng)利用黃昏和黎明,非常認真地回顧了自己的全部人生!他認為自己沒有像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那樣消極,也沒有像小時候讀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那樣,留下偉大的鼓舞幾代人的名言!他只是客觀地評價了自己,始終自信擁有著一份別人不具備的天賦。他要努力證明能做到這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爭什么氣了,就是安排好身后的事,讓自己和女兒最后感受一下生命的價值!而這種價值,不僅僅是理論上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東西,它就是錢幣,實實在在并且數(shù)量可觀,還能立即流通,瞬間改變女兒的生活!

      于是夏曉波每天不再去公園,他連著十多天去保險公司。而且就在大門口,與拉保險的年近五十的退養(yǎng)女工談得十分融洽。他多次拐彎抹角向這位中年女業(yè)務(wù)員,打聽意外保險賠付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最后竟引起她的懷疑,她一副警覺的樣子:“你不會是想自殺吧?”

      “不是,絕對不是!活得好好兒的誰愿意找死???”他百般解釋。

      “我看也是,買保險就是讓生活更有保障,更能提高質(zhì)量!沒得病啊,就是不知道健康的幸福;沒到死亡邊緣啊,就是不知道活著的珍惜……”

      他在聽了中年女業(yè)務(wù)員的一番話之后的第三天,決定還是執(zhí)行自己設(shè)計的方案,那就是以短暫的有意義的生命PK漫長的了無生趣的人生!他認為,沒有人能像他那樣領(lǐng)悟到了人生的真諦。因為沒有人能像他,拿出每一天的黃昏和黎明、不吃不喝地從自身這個角度,如此精細地思考了生命!包括對宇宙和人類的起源,都在最短的時間里,進行了最深的鉆研……

      他將自己的全部積蓄集中起來,扣除已經(jīng)劃撥給喬紅的那部分,他手中還有三萬一千四百五十八元!從中拿出來五千塊,又留出點零錢,其余的全向中年女業(yè)務(wù)員買了保險。好在他買的險種不論份,只按購買的金額計算賠付。中年女業(yè)務(wù)員一邊點錢一邊興奮地說:“我看你這么計較,以為你不會買了呢,沒想到一下買了這么多……”夏曉波也笑了,本想笑得瀟灑點兒,可還是沒笑出有錢人的感覺來。

      回家三天他沒再出門,仔細推敲了每個細節(jié)。然后揣上五千塊錢,把平時舍不得穿的西服拿出來,穿戴整齊,又仔細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才再次來到女兒的學(xué)校。傳達室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見夏曉波,倆人幾乎同時高喊:“站住,你不能進去!”

      夏曉波嚇了一跳:“憑啥我不能進去?”

      “你女兒跟我們說了,她沒你這個爸爸……”

      “……”他頓時呆住了,比喬紅那天砸門還僵硬。那個中年男人見狀,忙從傳達室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老兄,你沒事吧?”

      夏曉波極度虛弱地擺了擺手:“我沒事……”說著,兩行清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你也不用太難過,現(xiàn)在的孩子都不懂事,等將來長大了,她會理解你的苦心!”中年男人好心地勸慰。

      那女人在傳達室里直招手,意思讓他們都進來。夏曉波就被中年男人拽進了屋里。那女人也改變了語氣,柔和地說:“現(xiàn)在單親家庭不少,給孩子的傷害太大了!像你這樣離婚了,還這么關(guān)心孩子的父親真不多,我有時間再跟你女兒的老師談?wù)?,讓學(xué)校多做些工作,孩子會慢慢接受你的,今天就不要見她了吧……”

      夏曉波想了想,深沉地說:“其實,我只想捎件東西給她……”

      兩人如釋重負,愉快地說:“什么東西?”另一位也說:“我們肯定能辦到!”

      他從懷里,輕輕掏出用報紙包著的五千塊錢。

      中年男人一邊接過來,一邊問:“啥東西,包得嚴嚴實實的?”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的天哪,這么多的錢!”兩人馬上又緊張起來。

      “麻煩你們,把它交給我女兒!就說……就說我一直都很愛她……”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

      那女人在四處找紙和筆,嘴里喋喋不休:“這么多的錢,我們可一定要保存好,給你寫個收條,等交給你女兒后,再讓她給我們寫收條……”

      夏曉波迅速把臉上的淚水弄干凈,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讓我看一眼我女兒吧,我就站在后門窗上偷偷看一眼,決不會打擾她,請你們相信我!”

      兩個人相互望了望,中年男人說:“那我就陪你走一趟吧,記住,千萬別出聲!”

      在一間教室的后門,中年男人站住:“這就是四年三班。”

      夏曉波立即精神為之一振,悄悄靠近后門窗,偷窺似的仔細打量起來。他很快找到自己女兒的身影,癡癡呆呆看了起來。班上開始有同學(xué)注意到他了,有幾個男生與他目光相對,他也全然不顧。直到中年男人上前,用力才把他硬給拽走。

      從學(xué)校出來,沿著大街往市中心走。晴朗的天空,陽光明媚,但他心中卻是滿腔的蒼涼和悲壯。他一直在努力地回憶,古代有個刺殺秦始皇的勇士叫什么來著,反正是兩個字,在行刺前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啥想不起來了,最后這句就是“壯士一去不復(fù)返”!

      夏曉波知道,這個勇士為什么過了幾千年還能被后人傳頌,就是因為他是為了國家赴死的,而自己是無法跟人家相比的,不是自身不努力,看看這茫茫人海,能成為英雄的能有幾人!想到這兒,他的心胸豁然開朗了。這時他仿佛才發(fā)現(xiàn),城市已經(jīng)繁華得就要認不出來了。每條馬路上的車都很多,一輛跟著一輛,連個縫隙也沒有。

      他觀察良久,認為很難按設(shè)計方案實施。于是,他索性放棄了計劃,在一家門臉挺大的飯店坐下來,點了四個菜,要了三瓶啤酒,自斟自酌起來。直到下午兩點多鐘,他才坐上公交車回到廠區(qū)。他開始尋找地點和時機,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地點,那是重新維修過的一段路,路面平整開闊,這個時間車輛不多,所以每臺車的速度都很快!

      他選好了角度,做好了所有準備。有幾輛車,從他眼前疾駛而過,他沒有動身,因為他覺得那些車檔次都太低,不符合自己的設(shè)計要求,所以他只有耐心地等待。遠處的一所小學(xué)校,開始放學(xué)了,小商販們圍了上去,人和車都多了起來。他有些著急了,恰在這時一輛嶄新的奧迪車駛來,他迅速向馬路的中間,也就是奧迪車的必行之路沖去……

      他清楚感覺到了奧迪車撞到身體的那種沖擊,耳邊也清晰聽到了凄厲的剎車聲和人行道兩旁的尖叫聲。當(dāng)整個身心都感覺飄起來以后,就什么感覺也沒有了,他以為這就是死了,什么全都結(jié)束了。

      可一股涼水,把他潑醒了,他又回到現(xiàn)實,并且看見薛科長,兩只手里各握著一個礦泉水瓶,正瞇縫小眼睛死盯著自己呢!

      “這小子醒了,我說沒事吧……”他洋洋得意,比那天夜里審訊他時還仗義。

      “是嗎?我看看……”隨即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夏曉波仰視的視線里。

      齊百暢! 這家伙竟然穿得板板正正,大分頭也油光锃亮,夏曉波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互凝視了不到一秒鐘,他飛快從夏曉波的目光里逃出,邊逃邊說:“看看傷得怎么樣,沒事兒就給他扔倆錢兒,咱們得趕緊走,張總最討厭不守時的人……”

      薛科長又張開河馬一般的大嘴笑了:“你小子就是他媽的命好,不用訛,齊總就給你掏錢兒……”說著摸出錢夾,從厚厚的一沓錢里拈出一張,俯身遞過來:“拿著吧,要是不看老同志的面子,一分錢你他媽都訛不去!要不咋說你小子命好呢,又趕上我們公司新開業(yè),破點兒財,就當(dāng)你給沖喜了……”

      “跟他說這些話干嗎?還不快點走!”齊百暢站在打開的車門旁,不斷催促。

      薛科長見他不肯接錢,就罵上了:“你小子可別不識好歹,想訛錢兒找別人去,跟我少玩這個,給,就這些了,愛要不要……”說著把錢往他臉上一扔,轉(zhuǎn)身上車去了,嘴里仍罵罵咧咧:“不扒女澡堂子,改學(xué)碰瓷兒了,你也明白啥叫與時俱進啊!”

      夏曉波躺在地上,看眼前發(fā)生的事,就像看一場具有抽象意義的現(xiàn)代戲劇,只不過發(fā)生在街頭,并且跟自己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現(xiàn)在唯一清楚的,就是早上精心挑選和用心穿著的西服,此時已經(jīng)糟糕得不成樣子。

      有個大漢主動上前將他攙扶起來,有個小伙子蹲下身,幫他活動被撞的那條腿。還有個老大娘,把薛科長扔下的一百元錢塞進他的上衣兜:“活動活動,看看哪兒撞壞了沒有?干啥也不容易啊!”

      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數(shù)不清的人來,把夏曉波團團圍在了道路的中央,所有的車都過不去了。人群中,有一雙非常熟悉的眼睛在窺視著他。

      作者簡介:紀洪平,筆名天抒,男,1963年4月出生。先后在《作家》、《生活周刊》、《中國青年報》、《科技日報》、《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江蘇)》、《詩刊》、《詞刊》、《星星》詩刊《山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作品被《青年文摘》等多家報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兒童文學(xué)選刊》、《中國當(dāng)代詩庫》、《中國兒童文學(xué)名家名作典藏書系》、《青少年文學(xué)殿堂》叢書等數(shù)十種文集?,F(xiàn)為《春風(fēng)文藝》雜志社副主編,中國音樂著作權(quán)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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