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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寄鷗《鄂州血史》的虛擬代言

      2012-04-29 03:53:20張耀杰
      粵海風 2012年4期
      關鍵詞:宋教仁袁世凱國民黨

      張耀杰

      蔡寄鷗撰寫的歷史演義《鄂州血史》,采用中國傳統(tǒng)話本小說與戲曲傳奇所慣用的代言筆法,虛擬編造了宋教仁、袁世凱等歷史人物一系列的情景對話及書信演講。這些虛擬編造的代言話語,被錄入包括《宋教仁集》、《宋教仁血案》、《辛亥革命史》在內的歷史文獻以及歷史敘述之后,已經產生以假亂真、以訛傳訛、歪曲歷史、混淆是非的惡劣影響和嚴重后果,從而為厘清還原辛亥革命的歷史原貌,設置了一系列的話語障礙甚至于話語陷阱。作為對于辛亥革命百年紀念之一種,本文所要澄清還原的,主要是這些并不十分復雜卻一直被以假亂真、以訛傳訛的虛擬歷史。

      一、從“宋教仁謝絕饋金”談起

      岳麓書社1986年出版的《宋教仁血案》(徐血兒等編,蔚庭、張勇整理)一書,作為歷史文獻資料收錄了蔡寄鷗《鄂州血史》的第二十六章“震動全國之刺宋案”。該章節(jié)的第一個小標題為“宋教仁謝絕饋金”。其中介紹說,宋教仁辭去農林總長職務,正在辦理交代事宜時,袁世凱把他傳到總統(tǒng)府,贈送一套貂皮外套、獺皮背心及哈喇泥褲褂,估值不下三千元,而且是袁世凱親自派人把宋教仁的西裝尺碼調查準確之后專門預備的。宋教仁當場換上這套新衣服,袁世凱又從懷里掏出“交通銀行的支票一紙,計洋五十萬元”,交給宋教仁說:“聽說你要出京,少不得到處游歷,手邊哪里少得錢。這幾個錢,不是公家的,是我友誼上的一點敬意,你用著吧。”[1]

      第二天,宋教仁寫信一封,派人送交總統(tǒng)府。信中寫道:“慰公總統(tǒng)鈞鑒。綈袍之贈,感銘肺腑。長者之賜,仁何敢辭。但惠賜五十萬元,實不敢受。仁退居林下,耕讀自娛,有錢亦無用處。原票奉璧,伏祈鑒厚。知己之報,期以異日。教仁百拜?!盵2]

      袁世凱收到宋教仁來信時,正和他的寵妾洪姨躺在煙榻上談天。侍從進來報告說:“車站來了電話,宋教仁、田桐、張繼三人,由西站出京。”袁世凱怒道:“謝也不來謝,辭也不來辭,太藐視我了;我容不下?!焙橐痰溃骸疤锰玫拇罂偨y(tǒng)要解決一個宋教仁,還不容易嗎?”袁世凱的殺宋之心因此而生。

      蔡寄鷗,原名天憲,又名乙青,號烏臺。湖北黃安(今紅安)人。1912年8月16日凌晨,張振武被黎元洪、袁世凱合謀殺害于北京。在張振武出資創(chuàng)辦于漢口英租界的《震旦民報》擔任主筆的蔡寄鷗,在社評中斥責黎元洪于辛亥革命首義之時,匿避于床下,名曰“床下都督”;漢陽失守后,又棄城潛逃,成為“逃跑都督”。對此,共和黨鄂支部機關報《群報》針鋒相對地反唇相譏,稱贊該黨理事長黎元洪“匿跡床下,覺豎子之不足與謀;棄城逃走,乃效法孔明之空城計也”。蔡寄鷗接下來又創(chuàng)作諷刺小說《床下英雄傳》和《新空城計傳奇》,在《震旦民報》連續(xù)發(fā)表并且引起轟動效應,從而為黎元洪貼上“床下都督”、“床下英雄”之類以訛傳訛的歷史標簽。1933年,蔡寄鷗撰寫《四十年來聞見錄》,其中有指責農民運動和黃麻起義的內容。1949年后蔡寄鷗被判處死刑,赦免后到湖北省文工團工作。后任湖北省文史館文史研究員和省參事室參事。1954年7月結合自身經歷寫作完成《鄂州血史》,1958年7月由龍門聯(lián)合書局出版。

      二、宋教仁的未遂詐騙

      《鄂州血史》之前,李劍農在《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中談到,他曾經從宋教仁的親密友人那里聽說過,“宋在北京時,袁以某銀行支票簿遺宋,令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許表示謝意后,即以原簿還之?!边M而得出疑罪從有的誅心論斷:“此為宋致死的重要原因。袁世凱最忌有能力而又有操守的人,因為有能力而又有操守,便不肯做他個人的私黨,受他的牢籠指揮,便是他切身之敵……”[3]

      馬文義在《宋教仁與間島問題》一文中,也談到宋教仁的《間島問題》書成之后,“宋為窮困所迫,將原稿請由覃理鳴介紹求售于某學社,未被接受。有翰林某見此稿,頗賞識,愿出百元購之,宋不允,遂擱置?!钡鹊今v日公使楊樞從某翰林處得知此事后,“隨令從覃處取出原稿,將內容用二千字電報摘要告袁。袁復電極為贊許,并令贈洋千元與著者(款由覃、宋按四六開分了)。宋得款,即遷居某高等妓院”。等到宋教仁到北京任職后,“袁以此頗重視宋。后來宋到北京,袁多方籠絡,曾送二十萬金,一為交通銀行存折,一為中國銀行存折,并說明如不足尚可增加。宋出京時,將存折原封寄還。袁知宋革命意志堅決,不可以金錢收買,終竟以極卑鄙手段暗殺之”。[4]

      馬文義的《宋教仁與間島問題》,自稱是根據(jù)已故湖南文史館館員向愷然即平江不肖生所述,向愷然又得之于劉揆一(霖生)、覃振(理鳴)口述。但是,文章中的相關敘述,顯然是張冠李戴、以訛傳訛的道聽途說。與宋教仁交涉《間島問題》的是駐日公使李家駒,而不是他的前任楊樞。1908年10月12日,同盟會南洋支部在新加坡出版的《中興報》,公開刊登宋教仁的《致李、胡二星使書》,其中詳細介紹了圍繞《間島問題》一書所展開的未遂詐騙:宋教仁花費幾個月時間寫作這本書,目的是證明“該地確為中領之證據(jù),欲以為政府外交援助”??紤]到自己是同盟會會員的“黨人”身份,只好通過湖南同鄉(xiāng)許孝綬,轉送給老上司李家駒。外務部得到此書稿后,在對日談判中贏得主動,并且通過電報要求宋教仁前往北京。當時剛好有北京友人給宋教仁寫信,說是外務部尚書袁世凱(項城)確實有“非常之志”,正好借這個機會“握手”合作。宋教仁有意前往,只是由于中日報刊公開報道了這件事情,他的仇人也想借機陷害,因此不得不取消這個計劃。與此同時,他以政府必須“出巨款購秘密證據(jù)書”為借口,打算從李家駒那里詐騙一筆公款用于革命事業(yè)。在這封信的末尾,宋教仁明確承認自己“欺詐之罪,幸未成立,尚祈原宥”。

      早在1908年就企圖“欺詐”李家駒的宋教仁,1912年辭去農林總長之后,并沒有“退居林下,耕讀自娛”,而是主持締造了作為現(xiàn)代議會政黨的國民黨并且出任代理理事長。為了維持國民黨北京本部的正常運轉,他必須多方開拓籌款渠道。更何況宋教仁在北京負責組建國民黨期間,最高黨魁孫中山、黃興先后到北京與袁世凱達成一系列政治交易。孫中山得到的最大實惠,是由袁世凱特授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并且組織每月高達三萬元辦公經費的鐵路總公司。宋教仁離開北京返回湖南期間,國民黨北京本部的經費,又是孫中山、黃興通過袁世凱的總統(tǒng)府秘書長兼交通銀行總理、國民黨黨員梁士詒秘密籌措的。李劍農、蔡寄鷗、馬文義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的宋教仁“革命意志堅決”,無論如何不應該表現(xiàn)在“不可以金錢收買”方面;“不可以金錢收買”,也無論如何不足以成為袁世凱“以極卑鄙手段暗殺”宋教仁的充分理由。假如宋教仁的所謂“革命意志堅決,不可以金錢收買”值得高調表揚的話,孫中山、黃興秘密向袁世凱、梁士詒請求辦黨經費,豈不就是革命意志不夠堅決而被金錢收買;陳其美此前收下袁世凱的三萬元出國考察費用卻拒絕出國,不同樣是革命意志不夠堅決而被金錢收買嗎?!

      三、宋教仁的債臺高筑

      陳旭麓和郭漢民先后編選的《宋教仁集》,都從胡韞玉編、上海國學社1924年7月出版的《南社叢選》中,收錄了宋教仁的《與劉羹臣書》。留守北京的劉白,字羹臣,是宋教仁的湖南同鄉(xiāng)和私人秘書。宋教仁在落款時間為1912年12月29日的這封私人信件中,大致介紹了自己的活動情況:在湖南桃源縣老家為老母祝壽,“空消十余日,屢接京中電促,亦未能出山也。前接兄電并密本,昨已電復,想已達覽矣?!睂懶艜r已經離開家鄉(xiāng)抵達常德,“為調和西路選舉事,小住數(shù)日,擬即赴長沙,再赴漢口,與克強商議一切,然后定行止,或赴日本,或來北京,尚未定,爾時當再電告;如赴日本,則擬請兄同往,兄接弟電時,即請將弟衣物帶齊,往滬會晤。其他物品書籍,請暫寄姚傎陔君家,或其他妥處為是”。[5]

      關于“政局之事”,宋教仁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全國大選之后的議會政黨內閣:“弟意目下總無善法可以翻身,正如中風之病人,不愈亦不即死,如是而已。俄庫之事,想政府亦無善法,最良之結果,亦必至于承認俄人要求之三條,然此猶必須政府從速妥結。弟意或不能如此,大約仍舊拖延敷衍為多也。欲救此種政局,仍不外乎改組一負責任之政府,而目下既不能辦到,則惟有俟諸開國會后而已?!?/p>

      這里所說的“俄庫”之事,指的是一些蒙古王公趁著辛亥革命所引起的社會動亂,在俄羅斯沙皇政府支持下,武力驅逐了滿清政府派駐庫倫的辦事大臣三多,并于1911年12月16日宣布成立大蒙古國。1912年11月,俄羅斯政府又與外蒙當局私自簽訂《俄蒙協(xié)約》和《俄蒙商務專約》,全面控制了外蒙古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大權。

      關于“政黨形勢”,宋教仁分析研判說:“聞本黨有內哄,前日兄來電警告弟以危象,然弟總料其未必有如是之甚,縱小有波瀾,當不至于成大風潮,放眼觀察人才之高下,有此能力者固不多也;且目下之形勢,未必能于將來亦可包括,吾人既不爭目下,則將來自有將來之局面,又何足憂,請兄不必懷杞人之念也。但目下究竟詳情如何,尚乞電示?!?/p>

      這段話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解讀。其一,在憲政民主的制度框架之內從事議會政黨非暴力的民主選舉、陽光參政、和平競爭方面,主持締造國民黨的代理理事長宋教仁,在黨內占有當仁不讓的明顯優(yōu)勢。其二,宋教仁,無形中把國民黨內部以孫中山、陳其美等人為首的激進革命派人士,陷入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被動境地,從而造成“本黨有內哄”的危險局面。宋教仁對于“本黨有內哄”的危險局面過于自信的盲目樂觀和疏于防范,直接導致他三個月后在上海滬寧火車站遭受謀殺的悲慘結局。

      接下來,應該為私人秘書劉羹臣支付薪金的宋教仁,專門談到自己的經濟狀況:“弟目下財政頗困,兄如需款,請暫借用,至滬后當另設法也?!彼f的“另設法”,主要就是宋案證據(jù)中由黃興“將私存公債六十萬(外有各種股票,時值四十余萬)”,交由應夔丞經手轉到義豐銀行五十萬元,供宋教仁充當競選政黨內閣總理的經費;另外十萬元轉到應夔丞名義,“專任蘇、浙兩部暨運動徐皖軍馬之需”。[6]

      宋教仁遇難之后,國民黨籍的國務總理趙秉鈞于1913年4月3日接受北京《新紀元報》采訪時,公開表示自己是宋教仁(遁初)最要好的朋友,“遁初住在西直門外農事試驗場,離城有10里。天晚來不及出城時,就經常住在我的家里,彼此無話不談。他離京南下時欠下了5000元的債,是我替他償還了的?!眹顸h方面對此從來沒有提出過異議。由此可知,為了革命事業(yè)經常債臺高筑并且欠債不還,才是包括孫中山、陳其美、黃興、宋教仁在內的職業(yè)革命家或前職業(yè)革命家的生活常態(tài),也是參與謀殺宋教仁的應夔丞,向內務部秘書洪述祖捕風捉影地捏造虛構“宋犯騙案”的現(xiàn)實依據(jù)。

      當年的50萬大洋巨款,是足以武裝一支軍隊的。孫中山從1907年5月至1908年5月間,在廣東、廣西、云南三省接連發(fā)動六次武裝起義,總共才籌集花費了與大洋基本上等值的二十萬元港幣。孫中山以前臨時大總統(tǒng)、國民黨理事長的身份被袁世凱特授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并組織鐵路總公司,從中央政府那里領到的只是每月三萬元的辦公經費。立憲派精神領袖梁啟超以支持開明專制的名義與袁世凱反復談判,爭取到的只是20萬元的組黨兼辦報經費。以袁世凱的老謀深算,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一次性贈送宋教仁50萬大洋的。早在日本期間就針對袁世凱的下屬李家駒展開過未遂詐騙的宋教仁,也是不太可能拒絕任何人的巨額饋贈的。令人遺憾的是,在陳旭麓和郭漢民先后編輯的《宋教仁集》中,竟然違背最低限度的學術常識,直接從蔡寄鷗的歷史演義《鄂州血史》中,以《致袁世凱書》為標題,抄錄了這篇虛擬編造的“宋教仁謝絕饋金”的信件。

      四、宋教仁的長沙演講

      1913年1月8日,宋教仁從常德來到長沙,當天下午在由湖南都督譚延闿出面主持的國民黨湖南支部歡迎會上發(fā)表演說。1月9日,《長沙日報》在《國民黨湘支部歡迎宋教仁先生大會紀事》中,記錄了宋教仁的如下言論:

      “國民黨為同盟會所改組。同盟會成立于乙巳年,時在東部。黃克強先生主張實行,故有廣東、云南等處之起事;然因財政困難,屢次失敗。自從廣東兵變之后,漸知新軍可用,故廣州之役欲聯(lián)新軍。然倉卒之間,死事者多,咸謂當改變方法,乃在上海設立中部同盟會,譚君石屏、陳君英士及兄弟主持其事……原擬預完善,方在武昌發(fā)難,因黃先生病在香港,乃派譚先生與兄弟往鄂。適鄂省炸彈轟裂,事機敗露,不得已而倉卒舉事。時孫武炸傷,居正乃推黎副總統(tǒng)主持一切。然因布置未善,北軍卷地而來,遂至屢挫。幸湖南首先響應,得為后援。然漢陽之失,外人譏誚,心已北傾。南京光復之后,民軍始振,顧其時出師援應者,僅有湘粵兩省。幸袁總統(tǒng)深明時局,方能刻期統(tǒng)一?!盵7]

      在這段話中,宋教仁談到自己與譚人鳳(石屏)、陳其美(英士)、黃興、孫武、居正、黎元洪、袁世凱對于辛亥革命的貢獻,卻絕口不提與辛亥革命幾乎沒有直接關系的孫中山。第二天即1913年1月9日,宋教仁在湖南鐵道協(xié)會歡迎會上提到被袁世凱特授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并組織鐵路總公司的孫中山時,給出的更是有所保留的負面意見:“前孫先生發(fā)表六大干線,有贊成者,有待籌商者,但是孫先生對于內地經歷尚少,必須考驗測量乃能得其要領?!盵8]

      宋教仁除了撇開本黨理事長孫中山重點介紹同盟會及國民黨對于中華民國的締造之功外;還像《與劉羹臣書》一樣,把“政局之事”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全國大選之后的議會政黨責任內閣:

      “為今之計,須亟組織完善政府,欲政府完善,須有政黨內閣。今國民黨即處此地位,選舉事若得勢力,自然成一國民黨政府。兄弟非小視他黨,因恐他黨不能勝任,故不得不責之國民黨員。國民黨之黨綱,第一,統(tǒng)一政治。今當謀國家統(tǒng)一,毋使外人譏為十八國。第二,地方自治。第三,種族同化。今五族內程度文野不齊,庫倫獨立實由于此,欲求開化,非國民黨不為功。第四,民生主義。曩者他黨多譏為劫富濟貧,此大誤也。夫民生主義在欲使貧者亦富,如能行之,即國家社會政策,不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致有勞動家與資本家之沖突也。第五,維持國際和平。方今民國初立,創(chuàng)痍未瘳,以言劇戰(zhàn),實非易事,惟俄蒙問題,則不得不以強硬手段對付之??傊?,今之要務,在整理內政,為黨員者均當負責。孔子曰:‘當仁不讓于師。況湖南人作事勇往為各省冠。此次選舉,須求勝利,然后一切大計劃皆可施行。此兄弟之所希望于本黨諸君者也?!?/p>

      這是代理理事長宋教仁第一次以當仁不讓的排他性態(tài)度,公開表示要由國民黨方面——實際上就是由宋教仁本人——包辦組織全國大選之后的第一屆“正式政府”,也就是第一屆的議會政黨責任內閣。在接下來的相關言論中,他便開始以候選總理的立場態(tài)度,畫餅充饑般迫不及待地宣講所謂“正式政府”的大政方略了。

      五、“宋教仁到漢后之演說詞”

      蔡寄鷗《鄂州血史》第二十六章的第二個小標題為“宋教仁到漢后之演說詞”,其中介紹說,“宋教仁和田桐、張繼一路離開北京,于壬子臘月二十四日,到達漢口揚子街的國民黨交通部。部長蔣翊武于二十六日召集鄂支部及交通部的干部工作人員及黨所提出國會議員候選人,開歡迎大會?!苯酉聛?,是所謂“在支部部長石瑛宣布開會后,宋教仁致詞云”。該“演講詞”的第一段是這樣的:

      “中華民國,是本黨同志在孫中山先生領導之下,不避艱險,不恤任何犧牲,慘淡經營,再接再厲,才能夠締造起來的。不過民國雖然成立,而阻礙我們進步的一切惡勢力還是整個存在。我們要建設新的國家,就非繼續(xù)奮斗不可。以前,我們是革命黨;現(xiàn)在,我們是革命的政黨。以前,是秘密的組織;現(xiàn)在,是公開的組織。以前,是舊的破壞的時期;現(xiàn)在,是新的建設時期。以前,對于敵人,是拿出鐵血的精神,同他們奮斗;現(xiàn)在,對于敵黨,是拿出政治的見解,同他們奮斗。我們此時,雖然沒有掌握著軍隊和治權,但是我們的黨是站在民眾方面的。中華民國政權屬于人民。我們可以自信,如若遵照總理孫先生所指示的主義和方向切實進行,一定能夠取得人民的信賴。民眾信賴我們,政治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們?!盵9]

      接下來,卻是宋教仁撇開“總理孫先生所指示的主義和方向”,正面介紹主要是由他自己主持締造的國民黨的另一種“主義和政綱”:“世界上的民主國家,政治的權威是集中于國會的。在國會里頭,占得大多數(shù)議席的黨,才是有政治權威的黨,所以我們此時要致力于選舉運動。我們要停止一切運動,來專注于選舉運動。選舉的競爭,是公開的,光明正大的,用不著避什么嫌疑,講什么客氣的。我們要在國會里頭,獲得過半數(shù)以上的議席,進而在朝,就可以組成一黨的責任內閣;退而在野,也可以嚴密地監(jiān)督政府,使它有所憚而不敢妄為,應該為的,也使它有所憚而不敢不為。那么,我們的主義和政綱,就可以求其貫徹了?!?/p>

      最后,宋教仁又談到國民黨在全國大選中穩(wěn)操勝券的大好形勢:“在接得各地的報告,我們的選舉運動,是極其順利的。袁世凱看此情形,一定忌克得很,一定要鉤心斗角,設法來破壞我們,陷害我們。我們要警惕,但是我們也不必懼怯。他不久的將來,容或有撕毀約法背叛民國的時候。我認為那個時候,正是他自掘墳墓,自取滅亡的時候。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再起來革命不遲?!?/p>

      這里所說的壬子臘月二十四日即公元1913年1月30日,臘月二十六日即2月1日,也就是宋教仁寫作《與國民黨諸公書》的同一天。陳旭麓主編的中華書局1981年版《宋教仁集》下冊第456頁,為上述話語添加標題《國民黨鄂支部歡迎會演說辭》予以收錄,并且把這篇演說辭的時間明確認定為1913年2月1日。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版的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二冊第542頁,又延續(xù)了這一標題。章開沅、林增平主編《辛亥革命史》的第十四章“余波——為挽救共和國而斗爭”,也以“蔡寄鷗:《鄂州血史》,第225頁”的注解,引用了這篇演講辭的部分文字。[10]但是,對照兩種版本的《宋教仁集》所收錄的一系列相關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這篇顧此失彼、自相矛盾的演說辭,完全是出于蔡寄鷗莫須有的虛擬代言,與宋教仁持之以恒的立場態(tài)度格格不入?!端谓倘始?、《宋教仁血案》、《辛亥革命史》作為學術性質的歷史文本,不經過認真考證就直接從小說演義中采信錄入以假亂真、以訛傳訛、歪曲歷史、混淆是非的文字資料,無論如何都是不嚴謹和不負責的。

      首先,據(jù)上海《民立報》1912年10月19日報道,宋教仁是10月18日與王寵惠一起,乘火車沿京漢路南下回鄉(xiāng)省親并且從事選舉活動的。1913年1月31日,宋教仁是由長沙抵達武漢的,而不是像蔡寄鷗《鄂州血史》所說,宋教仁與田桐、張繼三人,由北京西站乘火車直達漢口。自稱是“舊歷癸丑(1913年)元旦”也就是公元1913年2月6日,與宋教仁、田桐、蔡煒、查光佛、鐘琦、韓言陔等十余人一起乘船前往湖北黃州視察選舉情形的蔡寄鷗,卻不知道宋教仁的大致行程,足以證明他的相關記錄是完全不具備真實性的。

      其次,蔡寄鷗“宋教仁到漢后之演說詞”中所謂“中華民國,是本黨同志在孫中山先生領導之下,不避艱險,不恤任何犧牲,慘淡經營,再接再厲,才能夠締造起來的”,是他在孫中山已經被國民黨政府神圣化為中華民國“國父”的歷史背景下,以小說代言筆法替宋教仁虛擬編造的一種政治正確的空話套話。這種政治正確的空話套話既不符合歷史事實;更不符合宋教仁以陽奉陰違、架空虛置的方式撇開本黨理事長孫中山,一方面與湖南同鄉(xiāng)黃興展開“商議一切”的黨內合作,一方面與袁世凱當局展開憲政框架之內的分權合作的政治謀略?!端谓倘始分惺珍浀钠渌械奈淖钟涗洠瑥膩頉]有與這段話語相一致的話語表達。

      另外,以宋教仁志在必得的候選內閣總理的立場態(tài)度,通過組織議會政黨的責任內閣以及制定新憲法,來與袁世凱實現(xiàn)憲政框架之內的分權合作,已經成為他唯一的政治選項。此情此境的宋教仁,無論如何也不會考慮“遵照總理孫先生所指示的主義和方向切實進行”,更不會公開宣揚袁世凱“容或有撕毀約法背叛民國的時候……再起來革命不遲”之類的激進主張。

      六、莫須有的袁世凱謀殺宋教仁

      比起這篇虛擬代言的“宋教仁到漢后之演說詞”,蔡寄鷗《鄂州血史》第二十六章“震動全國之刺宋案”中更加莫須有也更加戲劇性的虛擬代言,是借助于完全不存在的寵妾洪姨之口,把謀殺宋教仁的罪名強加在袁世凱的頭上:

      “洪姨勸他道:‘著急有什么用,還是照我從前所想的計劃,加緊進行吧。世凱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除了你的哥哥和趙智庵而外,不能使其他一個人知道,要秘密,要做得干凈。不然,畫虎不成,反而類狗。我的面子,可是蝕不得的。洪姨說:‘那是當然。不過款項一層,要有充分的準備。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人拼命,就不能夠惜錢。世凱說:‘款項不成問題。你說趙智庵重用的那個應夔丞靠得住嗎?洪姨說:‘我家哥哥說過,應夔丞住在上海多年,認識不少的江湖朋友。刺殺的事,正要那些人擔當。世凱說:‘你打電話去,把你哥哥喚來。教他邀著智庵同來見我。當天晚上,國務院的秘書洪述祖,同趙秉鈞一路去見世凱,密談了兩點多鐘。次日,即由秉鈞與應夔丞商妥,帶著大批款項出京往滬。秘密中的暗殺計劃,由此開始了。”

      既然是“除了你的哥哥和趙智庵而外,不能使其他一個人知道”,當年遠在漢口的蔡寄鷗,竟然能夠在40多年之后寫作完成的《鄂州血史》中惟妙惟肖地加以敘述,《鄂州血史》作為虛擬編造的話本小說和代言故事,已經是確鑿無疑。根據(jù)袁克文1926年出版的《洹上私乘》一書,以及袁靜雪寫于1963年的《我的父親袁世凱》一文的相關記錄,袁世凱的十名妻妾中間,根本不存在洪述祖的同胞妹妹“洪姨”這個人。洪述祖的正式職務也不是國務院秘書,而是由與孫中山關系密切的廣東同鄉(xiāng)、前同盟會會員和前國務總理唐紹儀介紹給內務總長趙秉鈞的內務部秘書。

      前面已經談到,債臺高筑的宋教仁從事議會政黨選舉活動的主要經費,與青幫“大”字輩大佬應夔丞充當上海國民黨與袁世凱中央政府之間的雙面間諜的主要經費一樣,都來自黃興的“私存公債六十萬(外有各種股票,時值四十余萬)”。另據(jù)當時多家報刊的公開報道,現(xiàn)場指揮武士英槍殺宋教仁的吳乃文,是應夔丞任滬軍都督陳其美的諜報科長時的一級科員。應夔丞被租界巡捕抓捕歸案,又是吳乃文安排自己在武漢結識的老朋友王阿法出面舉報的結果。雷厲風行地把應夔丞、武士英抓捕歸案的陳其美等人,卻始終沒有把租界巡捕明令通緝的吳乃文抓捕歸案。與吳乃文一起現(xiàn)場指揮武士英的陳玉生,在鎮(zhèn)江被捕之后也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宋教仁案的審判席上。這些疑點所指向的主使操縱宋教仁案的幕后真兇,并不是遠在北京的袁世凱,而是在上海地區(qū)擁有最大軍政實力、情報系統(tǒng)以及黑社會勢力的前滬軍都督、青幫“大”字輩大佬陳其美等人。在辛亥革命已經過去100周年的今天,這些并不十分復雜卻一直被以假亂真、以訛傳訛的歷史事實,是應該而且必須加以澄清和還原的。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1]徐血兒等編,蔚庭、張勇整理《宋教仁血案》,岳麓書社,1986年,第389、390頁。

      [2]徐血兒等編,蔚庭、張勇整理《宋教仁血案》,第391頁。1981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下冊,和200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2冊,以《致袁世凱書》為標題收錄了這封書信。見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下冊,第426頁。

      [3]李劍農著《中國近代百年政治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0頁。

      [4]《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集,中華書局,1963年,第39頁。

      [5]《與劉羹臣書》,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下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433頁。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2冊,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15頁。

      [6]《關于宋案證據(jù)之披露》,《民立報》,1913年3月23日。另見《江蘇都督程德全呈大大總統(tǒng)檢查報告——附應夔丞家搜獲之函電五十三通》,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1912—1928)》第二卷,武漢出版社,1990年6月出版,第109頁。

      [7]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下冊和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2冊,都以《國民黨湘支部歡迎會演說辭》為標題收錄了這篇演講辭。見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2冊,第529頁。

      [8]《湘省鐵道協(xié)會歡迎會演說辭》,郭漢民編《宋教仁集》第2冊,第533頁。錄自1913年1月10、11日《長沙日報》之《鐵道協(xié)會歡迎宋教仁先生紀事》。

      [9]徐血兒等編,蔚庭、張勇整理《宋教仁血案》,岳麓書社,1986年,第392、393頁。

      [10]章開沅、林增平主編《辛亥革命史》(下),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13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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