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我沾染了收集(不是收藏)的嗜好,雜七雜八沒有固定主題,比如酒瓶的軟木塞,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包括花里胡哨的生日賀卡),廢舊打火機,即用即扔的圓珠筆,被兒子丟棄的玩具手槍(大部分是壞的,鼎盛時期我擁有五十多把,男孩子的成長史和八十年代的玩具史);還有江湖朋友的字跡,我鐘情于字跡與簽名,通常是在一本無刊號詩集扉頁上的簽名,那一眼就能識別的久違了的字跡;或一張路條,信手寫下的電話號碼或新的地址(寫在各色各樣的紙片上),還有大量信件(這應該算收藏了)。這些小物件的魅力在于,它提供了我與已逝世界交往的證據(jù),它似乎已被遺棄,卻依舊與某個人相連,或與某個情境相連;日月如梭,我們只能屈從它(我們屈從的又何止是時間啊),如果沒有這些尚未遺棄的被遺棄物,好像我對我的生活記憶就會靠不住似的,真有點不可理喻,每句話都說得那么深沉。
夜幕四合。一張請柬像明信片那么大小,背面是誰的筆跡我已辨認不出,畢竟老之將至。這是一張二十一年前的請柬,對折,“一九九0·十二·三十音樂研究所·上?!?。寒風凜冽,汾陽路音樂學院冷餐會沒有暖氣,那是一個特殊時期,在大學聚會是被禁止的我們鉆了一個空子大家從四面八方趕來,搓手頓足彼此問候留地址嘭嘭嘭,味蕾遲鈍品嘗不出香檳和葡萄酒的味道,它暖和了我們的腳趾與血管。原先空白的背面寫了幾個電話號碼和涂涂改改的幾處地址(里面則布滿了形態(tài)各異的簽名如古怪的圖案),我認得簽名者里面的大多數(shù),主要是藝術家,還有幾個演員,或為犧?;驗槌珒?yōu),風格即人,姓名筆跡就是面孔(當年窮則思變的藝術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xiàn)在他們雖不怎么寫字了但他們必須在標價不菲的作品下方簽名如同在支票簿上簽名);不用說,他就是其中的一位,那個非法聚會的某請柬持有者,顯然很有心眼地讓大伙簽名,結果他酩酊中遺失了他的未來文物。被我無意撿到了。我把這張對折的紙片塞進褲兜酒氣沖天帶回了家。不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只為請柬上有我朋友們的簽名(以及,我本人的簽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冬天來了,春天依然遙遠,雪萊不了解中國國情。音樂學院元音樂,草坪空曠,花架凋零,琴房成了狂歡之后的寂靜象征。回想1990年炎夏我與孫良騎自行車去音樂學院單人宿舍找張平杰那會兒,何以解憂唯有藝術,寒來暑往,我正處在試圖重新振作的界線上,情緒一半低落一半亢奮——僅僅一年,盛會訇然落幕明星杳無蹤影,前衛(wèi)藝術跌落谷底,孫良在他的跑馬廳馬廄里期待世紀末回望社會主義,圓明園的散兵游勇在無聊失望中踩到了一塊叫做政治波普的跳板。大個子張平杰給我看北京藝術家的作品反轉(zhuǎn)片,還拿出栗憲庭的一封信,在信中老栗以八九后的普遍無聊為集體心理背景,以崔健王朔為鋪墊,初次提出了圓明園畫家村的“潑皮形象”與“玩世現(xiàn)實主義”。字里行間,老栗的心情是悲觀而不是狂喜。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彌漫在業(yè)已崩潰的前衛(wèi)藝術圈中的精神現(xiàn)象,即無所不在的無聊——誰都不會想到幾年之后咸魚翻身,這一無聊面孔戲劇性地躥升為中國當代藝術最著名的形象代表。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又榮登蘇富比拍賣行榜首變身為收藏家們的財富商標。但無聊作為一種時代精神并沒有結束它的窮小子神話與灰姑娘傳奇,它起源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那個晦暗時刻,開始它僅僅是地下藝術,隨后才是精英藝術和出口藝術,又精明又愚蠢的收藏家投資家聞風而動趨之若鶩,最終作為千禧年的禮物,無聊如爛漫桃花大面積盛開并永彪史冊。1998年我與移居美國多年的張平杰在夕陽紐約見面。他好像早已忘記了那段往事,紐約市長朱利安尼打黃掃非和諧社會初見成效東村一派蕭條污跡斑斑街頭兀立的男女朋克染色雞冠頭已成古典活動雕塑,但平杰對美國波普文化依然興趣未衰,夜幕之下他帶我逛暗黜黜小電影院霓虹粉紅同性戀酒吧性商店櫥窗里的面罩皮鞭與鐐銬,不再問及中國波普政治……2007年三月某個春風沉醉的傍晚我意外地在浦東張江當代藝術館遇到了張平杰,《紋身月亮》,我們一起出席孫良油畫個展,浦東如海市蜃樓,今非昔比那兒昨日還是荒原。平杰說他回國了,美國當代藝術已經(jīng)沒落弄勿出新花頭還是中國亂哄哄有勁上海鬧猛好白相,我趕緊說對對對,去了美國又從美國回來的上海老朋友只要一講起美國勿來賽阿拉一般沒辦法跟他較真。美國好勿好勿關我啥事體。晚宴后我們回家車子過南浦大橋,遠眺外灘兩岸燈火璀璨,時光倒錯我醉眼惺忪想起了那個音樂學院的聚會我們當年多壓抑多苦悶瞬間兩鬢已斑白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啊。
某些時期,一封信,越過重洋通過篩查,最后孤零零擺在我桌上,每封終于平安抵達的信都是一個幸運的穿越者,這真是一個奇跡。還有雜志,雜志被扣壓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間或收到的《今天》總是延期甚至是不定期的,而且郵件封套永遠破損,有時干脆撕開一個大口子,它似乎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們檢查過了,現(xiàn)在拿去看吧!謝謝你們的提醒,我習慣了……此刻,在不再通過郵局投遞信件也不必再擔心信件被公然拆開檢查的今天,收藏并回憶紙上通信生活就是一個活人對自己前半生的考古學挖掘,難以置信我們親歷了寫信時代的終結。信是歷史見證,信是此曾在的象征,咫尺即萬里,一封信就是一個連接雙方的疊合體,它留下了雙方的信息。一邊是此岸一邊是彼岸,我在我家,友人已在天涯。1990年初冬黃子平寄自美國的一封信墨跡如昨,真不敢相信物是人非中間已隔了二十多年——吳亮你好!別來經(jīng)年世事滄桑,正傳休提言歸閑話。我一家輾轉(zhuǎn)來到芝加哥亦半年有余,甜酸苦辣一言難盡。玫珊在芝加哥大學的圖書館打工,阿力則在幼兒園里當“外國小朋友”。我最近重讀“革命歷史小說”,把一個偌大的題目“革命·歷史·小說”縮小了來做,只是想知道人們怎樣經(jīng)由歷史的講述來構造當代中國的自我形象,運行權力的控制。做得很慢。老兄的情況從子東、曉明處聽得一二,不知其詳。最不習慣的是久矣讀不到你的文字,常常惦記!我在此地至少還能混到明年九月,北大方面則宣布二月底不歸去來兮,就照章辦事,除名也。幾時再能一塊兒喝啤酒?子平一九九。年初冬芝加哥。
我的確做了文學的逃兵(這是后來張閎的著名比喻),因為我錯誤地以為1989年之后不再有文學了,私下里我就是這么說的。不是說那些年還在堅持文學寫作的人寫出來的都不是文學,而是說我想看到的某些文學不存在了,我想見到的某些人全不見了。誰還在懷念如夢如幻的八十年代文學大舞臺,一個想象的混合物?解放思想運動,創(chuàng)作自由的蜜月,模仿,不消化,膚淺,理想主義,反叛,個性,性解放,混亂,腐朽,烏煙瘴氣,好得很還是糟得很,亂糟糟簡直糟得不能再糟不僅是道德問題而且是政治問題,精神污染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國際敵對勢力必須警惕,自由是好的,自由化不好,現(xiàn)代是好的,現(xiàn)代派不好,一紙文件,一個傳達,就把那些壞的文學清除了,或把那些被認定為壞的文學清除了,就像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就不會自己跑掉,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把
汝裁為三截從此太平無事十三億神州盡舜堯環(huán)球同此涼熱?!都t與黑》引用了霍布斯的話,上帝把成千的動物放在同一只籠子里。剔除了壞的這個世界就不熱鬧了……把文學比喻為動物園恰當嗎,尹吉男把圓明園比喻為動物園恰當嗎,那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又在隱喻什么呢,這一切不要再繼續(xù)爭論了姓社姓資也不再繼續(xù)爭論了團結一致往前看,站在高處往前看,《龍江頌》新中國江水英循循善誘地問她鼠目寸光的下屬:你再往前看,前面是什么?前面是龍江的巴掌山是無產(chǎn)階級工農(nóng)兵革命文藝是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紅色經(jīng)典永不變色千秋萬代。
八十年代文學的黯然謝幕以劉恒的那部奇幻的《逍遙頌》為秘密標志,不合時宜的背景不為人知的寫作,由一個人獨自完成的文字狂歡,它的意義得在若干年之后才會昭然天下。作為一部難以卒讀的長篇小說,《逍遙頌》所呈現(xiàn)的粗鄙直率和顛倒錯亂的混雜風格與行將到來的逍遙革命之終結似乎是兩個平行發(fā)生的寓言,它既是遲到的,也是早產(chǎn)的,它本欲概括歷史結果卻摹寫了現(xiàn)實,本來它是不完足的,拜嚴酷現(xiàn)實所賜,《逍遙頌》粗鄙錯謬之亂象將被帶入下一個世紀……1989年四月底我第一次在上海見到了劉恒,一個輕聲軟語極為溫和的人,一個你難以相信能將內(nèi)心之細膩之瘋狂之敏銳之粗野之壓抑之爆發(fā)統(tǒng)統(tǒng)集于一身,或更準確地說,一個能將人性的復雜與歧義統(tǒng)統(tǒng)集中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字想象中的人。八十年代后期,劉恒發(fā)表《伏羲伏羲》與《狗日的糧食》脫穎而出,那時候我一頭扎在馬原殘雪孫甘露余華格非洪峰之流的先鋒小說泥潭里不見天日,當然也不會看見狗日。劉恒的意義我是在九十年代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但那時我錯判形勢已成了文學批評的逃兵。1989年四月末正是那個難忘的激情季節(jié)南京路平日一向行人如蟻這一天更是人聲鼎沸,生活之流生之舞革命之舞死之舞,我與劉恒在梅龍鎮(zhèn)的一次宴請中正式相識,江湖上一直流傳著彼此的傳說我們一見如故,他說他剛剛寫完《逍遙頌》,一部非?;恼Q非常超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寫了文革中的一幫孩子,可是這個話題立即轉(zhuǎn)移了,那些天人們的注意力早不在文學中而是在大街上,不過我記住了“逍遙頌”這三個字,狂歡與鮮花,酒神與尸骸,觥籌交錯之間它似乎不祥地與外面的世界又將發(fā)生新一輪的對應。
天光灰白的一個憋悶午后,好像也是在這個奇幻得有點不真實的季節(jié),孫甘露神情凝重地對我說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了。我不認識海子,他是誰?他寫過什么詩我也不曾聽說,海之子,又一個詩人沉默了又一朵玫瑰凋謝了這曙光之子,世界的喧囂卻沒有停止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什么大事將發(fā)生呼喊即將消逝,寂寞地面向大海春暖花開花開花落花落誰家試看今日之天下還是他們的天下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他們的……陳村寫過一個三萬字的小說題目就叫《他們》,他筆下的他們與我不是同一個意思的他們,陳村的他們是指底層小人物,1986年四月陳村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如是說——吳亮:我還躲在招待所竭力回避責任與義務,我剛剛讀完《他們》的校樣……你知道我曾在叫做生產(chǎn)組的地方干過三年但我從來沒有寫過它,《他們》中的魚,小眼睛,精神,相公,喔喔,大頭,三輪車等人均有原型,凡出場的人物都曾在我生活中活動過,我沒本事造一群沒由來的人,我習慣將原型變形——而我所謂的他們只是一個抽象,陳村的解釋很坦誠很具體,其實文學形象的背后究竟有沒有一個真實生活里的原型只有小說家心里明白同讀者的閱讀感受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文學形象永遠存在于語言中。當然,現(xiàn)實和文學的最大區(qū)別之一是,你在現(xiàn)實中可以不認識不理睬不了解那些你以為與你無關的他們,他們卻影響你干預你控制你左右你,盡管他們面目不清你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他們的存在絕非虛構,也許只有等到他們換了另外一批他們,你才覺得那些已成噩夢的他們?nèi)缤瑹熿F如同虛構隨風而逝,最后剩下的還是小說家的虛構人物繼續(xù)存在于世而不再是那些曾經(jīng)在以往的現(xiàn)實中奉命警告過你們恣意支配過你們的他們,此一時彼一時那些不可違抗的指示下達者和傳達者,他們一個一個從名單上消逝,他們隨現(xiàn)實速朽,沒有人會再提起他們了。
“對《最后的晚餐——第二屆凹凸展》試圖進行詳盡的闡釋幾乎不可能。作為一個反應強烈的藝術事件,它的本質(zhì)乃是晦澀費解的,它根本不抱著討好公眾的企圖?!蹲詈蟮耐聿汀纷鳛橐欢却嬖谶^而今又消逝了的未完成作品?,F(xiàn)在留下的可能就是一堆拆碎的材料、道具、音像磁帶、照片和若干文字,還有我們這些當事人——制作者、親歷者和目擊者的重新回想……”1988年12月23日晚上《最后的晚餐》在南京西路456號上海老美術館拉開帷幕,聞訊而來的觀眾把那個搭建在底樓展廳的狹長通道擠得水泄不通,響起了低徊的鐘聲。最后的晚餐開始了,黑白布幔,長桌,十一個白袍紅面罩的人圍坐,沉默,竊竊私語,起立,緩慢繞行,低頭祈禱,玻璃落地碎裂,流水聲,嬰兒哭泣,重物撞擊聲,混雜的音樂,慟哭聲……中國第一件將環(huán)境影像、行為藝術、戲劇舞臺、偶發(fā)音響集于一體的觀念藝術作品,一個各種符號的織體,圣誕節(jié)前夜,只展出了二十七分鐘(也不妨說是演出了二十七分鐘)就被在場監(jiān)督的黃浦區(qū)公安局消防處官員以此展覽現(xiàn)場具有火災隱患為由而緊急關閉。作為這個展覽的參與者之一,我寫于次日的評論被后來的事物發(fā)展進程所證實——開始就是結局,這個展覽“之所以取名為《最后的晚餐》,除預定展出日期與圣誕節(jié)重合外,也許和古典藝術的終結,當代文化的虛無性,宗教的再估價以及個人和集體儀式之間的那種關系的探討有關,我們只是想顯示一種歷史和現(xiàn)實的想象性場面,以此來激發(fā)人們潛在的期待,在內(nèi)心重建它的意義,在作品中體驗它的全部潛在能量?!睗撛谀芰浚粋€多么具有益惑性的詞,一個自我催眠的詞一個順手拈來的詞也是一個關系到在即將來臨的藝術低潮,,時期如何度過精神危機的自我激勵的詞,一切都要通過時間去證實,價值一定要到了將來才會被發(fā)現(xiàn),我們不需要重估價值,甚至不需要重現(xiàn)價值……2009年,《最后的晚餐》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以遲到的方式被追認為中國當代藝術不可替代的經(jīng)典之一,雖然它不過由一些零散保留下來的影像和圖片資料組成,連殘骸都談不上;它不可收藏,它的價值只存在于那個一次性的歷史時刻:水泄不通的人群包圍了我們,我們白袍披身隔著紅色面罩被禁閉在這個密封空間我們聆聽到了鐘聲,我們?nèi)缜舴溉缡ネ饺鐭o家可歸者緩步而行。
存在了二十七分鐘的《最后的晚餐》被迫關閉,不僅因為它的創(chuàng)作者們的缺乏經(jīng)驗也因為當日場面的失控。長達三十余米的粗毛竹腳手架通道輔以布料圍成一個密封空間,十余盞數(shù)千瓦的舞臺白熾燈緊挨著兩邊的布幔再加上絡繹不絕朝里面擁擠的觀眾越來越多,一旦布幔在白熾燈的高溫烤灼下突然被點燃起火慌不擇路的人群很可能就會擠倒腳手架將所有的人困在里面后果肯定不堪設想。黃浦區(qū)消防處的決定是正確的但我們當時
一致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借口,我們懷疑這是對現(xiàn)代藝術的蓄意封殺盡管這樣的懷疑非常合乎邏輯。我們的潛意識里正希望有這樣一個外在權力意志的闖入并且干預成功,使一個展覽行為的繼續(xù)不再成為可能,這樣才會因《最后的晚餐》與權力意志發(fā)生沖突而產(chǎn)生新聞效應并載入歷史:與此同時,《最后的晚餐》也就成了真正的“最后”晚餐。緊急關閉它,其實就是成全了它——當我們身披白袍戴著紅色面罩出現(xiàn)在美術館的旋形樓梯上宣布展覽已經(jīng)關閉的時候,樓上樓下共同鼓掌經(jīng)久不息,不明真相的觀眾們久久不愿離去,不明真相,這個詞我們太熟悉,那是多么吊詭、敏感和刺激的八十年代常見現(xiàn)象啊!
據(jù)說第二天他們中的好幾個人意猶未盡力比多過剩臂纏黑紗為撤展獻上了花圈,有照片為證,他們都有表演的天賦他們做出失魂落魄的樣子目光迷離空洞,場面十分哀婉動人咔嚓咔嚓咔嚓,當晚即平安夜他們酩酊大醉還痛哭流涕纏綿悱惻為藝術為友誼為不確定的明天……那些花絮我是事后才聽他們說的,有許多個版本不知道哪一個版本最真實。其實我只是受健君李山之邀參加了一兩次策劃討論(1988年夏末在愚園路李山的家),就稀里糊涂參加了他們這次注定了要在將來的各種回憶錄中不斷被提起的合作?!蹲詈蟮耐聿汀愤@一命名似乎暗含了某種宿命的意思,“最后”,即意味“開始就是結束”,甚至還暗含了更多的意思,譬如一個集體的不復存在,一個時代的終結,無論政治的抑或藝術的……對我正好相反,結束則是一個新開端,九十年代后我成了文學的逃兵,卻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參加這個展覽的共十一位,李山、健君、景國、孫良、宋海冬、周長江、肖小蘭、裴晶、予森,栗憲庭和我。
那一年的夏天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或者說發(fā)生了一些行將變故的前兆,我必須把這一切當作事實來接受,以繼續(xù)寫作的方式雖然并不能安慰我自己,但是寫作卻可以產(chǎn)生一種幻覺,即告別我的過去并重新安排我的未來。在突然失去了寫作心境和徒勞地試圖恢復寫作的那個夏天。我有過一個短暫的失語期……1989年7月22日健君搭乘飛往紐約的航班絕塵而去,兩個月之前我們曾在南京西路的洶涌人群中不期而遇,后面的記憶于我似乎已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卷不慎曝光的珍貴底片。我必須學會遺忘。據(jù)說世界上還有一種遺忘叫做積極遺忘,但愿這只不過是學術侏儒的自我閹割而絕非尼采的原話。1993年肖全按照李媚給他寫的路條找到了我,他替我拍照,用去了整整一卷底片。幾天后,照片從深圳寄來了。春寒籠罩下我身穿黑色棉襖站在長樂路街角一臉肅殺。肖全說這是那一卷底片中唯一的一張,其余部分沖洗出來全部是空白,真蹊蹺真不可思議!不慎曝光的底片?;蛟S有一種支配性的冥冥之力,它存心要躲避光天化日之下一些事物、真相與表情,它在暗中操控我們,阻止我們,只是我們不知道這個它是誰,就是知道了它是誰我們也無可奈何。
我的記憶空白不等于也是其他人的記憶空白,當然我的記憶空白是被我夸大了的,準確地說我的記憶常常會產(chǎn)生盲點……記憶并不能如我所愿地把我?guī)蚰硞€預定的方向,它的旁邊,還有一些隱形界標依然矗立,仿佛在善意地告誡我應該在某個地方停下來,繞道而行……這是一個好主意,繞道而行就是旁開一路,并不意味放棄。關于那個夏季,漫長得如空氣凝固了一般的夏季,我的記憶空白(說盲點也行)或許可以從其他人那里獲得彌補和提示。于是我撥通了王安憶的電話,她稍感吃驚地問我什么事,我和安憶雖經(jīng)常見面,卻極少與她通電話,所以我對她的吃驚并不吃驚。我說我正在寫回憶錄有些事情需要核實,她說你問吧,我說你還記得那個夏天你送給我票子去安福路青年話劇團的大草坪看露天演出的莎士比亞嗎,當然記得的,她說,是袁國英導的,怎么了?我說你還記得這是莎士比亞的哪一出?安憶的回答是以一個選擇題的方式來表述的,這說明她的記憶力至少比我好,她說:我也忘了,不過我記得那個劇名是由兩個人的名字構成的,就是兩個并列的人名。掛了電話,我趕緊使用排除法,肯定不會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啦,也不會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莎劇我只看過孫道臨配音的奧利弗電影版《王子復仇記》,《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中國舞臺版我則是在若干年之后看的,長江劇場,李媛媛扮演克莉奧佩特拉,焦晃過了一把凱撒癮,看來青話大草坪那次露天演出的劇目就只有《克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了。
當年安福路201號聞名遐邇青話大草坪,紅瓦坡頂?shù)难蠓浚ɡ?、木架與荷花池,至今回想起來都歷歷在目,甚至還有那一對多立安云水紋石柱,怎么就忘記《克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了呢。其實安憶也忘了,也就是說我們那天晚上好像根本沒有心思看戲盡管莎士比亞盡管袁國英我還記得悶熱的天空慢慢暗下來演出就在兩根多立安石柱之間進行那應該是一出穿古希臘服裝的歷史劇。此刻我的大腦是空白或許當時我的大腦就是空白。不過,我卻記得這次演出在夜幕降臨時開始,記得和坐在我前面一排的安憶與李章打招呼,記得演出結束我們站起來慢慢散去,好像還記得安憶走在我前面回頭對我說:你哪天有空到我家來,我有重要事情告訴你。
是年12月底,惶惶不安的我接到健君的紐約來信說他已安頓不必掛念等等等等,信末尾健君希望我調(diào)整情緒最好找一個機會去美國,他說他也許有辦法為我聯(lián)系洛克菲勒基金會亞洲文化協(xié)會,由他們出面邀請我赴美,所以親愛的吳亮你必須擱下其他一切事情集中全部精力與時間學習英語,再考慮申請一個研究項目……我頓時浸潤在異鄉(xiāng)朋友的友愛中,順便注意了一下健君來信的落款和郵戳,難以置信,時間都是在11月初,扳手指一算,這封信充滿懸念地在路上居然走了五十多天,我這才恍然大悟現(xiàn)在的美國離我有多遙遠。
我原有的文學寫作既已失去目標和重心,轉(zhuǎn)移陣地就是唯一的選擇,新的陣地是英語嗎……不要再猶豫,知難行易,但我沒有行動的激情。我的宿命在于我的一切圓滿只有期待水到渠成,或者無所期待一事無成。我從來不適合制定一個指向未來的計劃,不過也許我可以試試,為什么要拒絕朋友的積極建議呢?1990年元旦過后下了一場雪,南方寒冷的空氣中積雪一邊融化一邊又結成黑色的冰塊馬路骯臟不堪,我穿著那件黑棉襖在大街小巷游蕩,魂飛魄散地留意那些糊在街角弄口的英語補習班招生廣告,一切就聽其自然吧忘記一切吧一聲嘆息接著是漫長的沉默,我走進復興中路靠近陜西路的一條小弄堂。不假思索掏出身份證交納了50元報名費輕而易舉地成為前進技術進修學院英語補習班的一員。辦妥報名手續(xù),我推開那座青磚老房子的門,踏著磨損了的臺階外面的冰冷氣息裹緊了我,我仿佛聽到了遠方朋友的呼喚,我必須去他們所在的地方,而這里已不再有我的立足之地。雪又劈劈啪啪地落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這是一個靜默的間隙。我也許正在試圖穿越這個漫長冬天呼喊在此刻已寂寞地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