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剛

驛站古道：入世多迷途，此去為正路

驛道兩旁，開滿桃、梨、梅、油菜花，是走馬鎮(zhèn)古驛道主打旅游項目“走馬觀花”。沿坡，走上古老的石板路，再穿過一個門洞，又過一座過街樓，便踏進重慶九龍坡走馬鎮(zhèn)的老街，路面上鋪設的石板上有幾道深深的凹陷，那是當年馱馬的蹄印和車輪留下的轍痕。走馬鎮(zhèn)，建于宋代，身在巴縣，西看壁山，東望江津，“一腳踏三縣”，1995年劃歸重慶九龍坡管轄。

走馬鎮(zhèn)文化干事鐘守維告訴本刊記者，穿過走馬鎮(zhèn)中心的這條老街就是成渝驛道了。古道全長1080里，從重慶佛圖關迤邐而來，直抵成都。如果按照90里的速度行走，走完全程需要12天。走馬鎮(zhèn)是成渝古道中的一個小驛站，鎮(zhèn)上鋪著石板的道路，被雨水淋得透濕，反射著亮光。古道兩旁構(gòu)筑的老街房舍，為明清時期的古建，或挑出成閣，或過街起樓，極具巴蜀民居的特色。門樓之內(nèi)一片空地，左為戲樓，右為武廟。戲樓建于清代，構(gòu)件雕刻精美，經(jīng)常有川劇演出和故事山歌講唱，熱鬧之極。

俗諺說，“識相不識相，難過走馬崗”。走馬崗是古鎮(zhèn)所在的山崗，地勢險要。旅人們清早出佛圖關，過石橋鋪，翻涼風埡，經(jīng)白市驛，到達走馬鎮(zhèn)時剛好是傍晚，再往前行就是深山老林，盜賊蜂起，于是選擇這里歇腳，飲馬，留宿，翌日天亮啟程入江津。明代中期，這里形成了集市——走馬場。我走過的門洞兩旁刻著一副對聯(lián)：“入世多迷途由此去方為正路，現(xiàn)實講團體關了門即是一家”，透著來自古道驛站里的些許安慰與溫暖。

魏氏兄弟的“故事簍子”

戲樓在走馬鎮(zhèn)老街上，這座老戲樓，有兩層，樓上是戲臺，樓下是茶樓。村民們聚在這里一起喝茶、打牌、唱山歌、講故事、演川劇。

鐘守維是“走馬通”，說起鄉(xiāng)村留存的文化頭頭是道：“在明代，走馬鎮(zhèn)的村民個個都是故事大王。”過去的古道上經(jīng)常過往漂泊藝人，時不時會見到打尺梆梆（唱道情）、打花鼓、打金錢板（所用兩塊竹板上嵌有古銅錢而得名）等曲藝表演，當?shù)剜l(xiāng)民抬滑竿（竹竿上捆著竹椅的簡易轎子）和打石頭的號子更是隨處可聞。走馬鎮(zhèn)流傳的故事，大多與當?shù)氐娘L土人情有關。

當?shù)厝税阎v故事稱為“沖殼子”，也叫做擺龍門陣。

當?shù)亍皻ぷ印薄皼_”得最多是魏顯德，他是走馬鎮(zhèn)工農(nóng)村人。工農(nóng)村位于走馬鎮(zhèn)的西北部，原名垛子村。村民基本上是做手藝的，沿著成渝古道走向全國各地，回來后就在村里擺龍門陣，工農(nóng)村是遠近聞名的“故事村”，重慶10位著名的民間故事家中有8位出自工農(nóng)村，后來因為建高爾夫球場，工農(nóng)村搬遷，從此消失。

魏顯德已于2009年過世。鐘守維在魏去世前夕曾拜訪過他，當時魏已86歲，78歲的老伴扶著他，顫巍巍地出來，魏已口齒不清，因為幾年前得了腦血栓，已經(jīng)沒法說故事了。老伴說，當年就是因為愛聽他故事，所以嫁給他，希望下輩子還能聽他講故事，繼續(xù)一起過日子。

魏顯德小學文化，父親是村里的故事大王。6歲時，魏給同村的地主謝錫清家當牧童，謝錫清也喜歡講故事，魏顯德聽了以后就回家講給姐妹聽。

魏顯德10歲出外謀生，因為善于講故事、唱山歌，所以備受歡迎，能比別人攬到更多的活。12歲時，他跟著幺叔魏福祿到四川、云南、貴州等地賣草藥，魏福祿能說會道，善擺龍門陣，綽號叫寡白嘴，是走馬崗至白市驛一帶有名的歌師。在賣草藥的途中，他與幺叔找個茶館歇腳，拉開場子講故事，吸引眾多聽眾。他一邊攢故事，一邊還學會了打金錢板、“連廂”（即打霸王鞭，用一根三尺多長、兩端各掏空兩對一寸多長的孔眼，每個孔眼內(nèi)各鑲有一對銅錢的竹竿，有節(jié)奏地擊節(jié)身體的不同部位，亦歌亦舞演唱故事戲曲）、唱花鼓等民間藝術(shù)。

十幾年在外漂泊，直至抗戰(zhàn)勝利。此時的他重新回鄉(xiāng)，已經(jīng)是能做到看見什么就唱什么，出口成章了。

據(jù)魏口述，早些年村里沒有通電，夜里睡著，突然想起一個故事，立即披衣起來，點著煤油燈，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下來。也因此，他被稱為鎮(zhèn)上最大的“故事簍子”，一天講一個，講5年，一個都不重復。

和魏顯德同樣也是“故事簍子”的魏顯發(fā)是其堂弟，只上過3年學，16歲被強拉壯丁，奔波于云南、貴州、湖南等省份，解放后參軍。堂弟向堂兄學講故事，多年下來，講起故事也是信口道來，據(jù)說能講1400多個。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官員曾走訪過走馬鎮(zhèn)，稱魏顯德、魏顯發(fā)為中國的“格林兄弟”。 魏顯發(fā)在2000年病逝，連張照片也沒留下。

說故事的人成了別人的故事

鐘守維說，走馬鎮(zhèn)、成渝驛道和走馬故事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體。魏氏兄弟相繼離世，說故事的人成了別人口中的故事。

目前還在走馬鎮(zhèn)大擺龍門陣的有老故事家劉遠揚，70多歲了，還經(jīng)常在關武廟茶樓擺場子——

劉的開場白通常如此：

“下面的客官，請喝杯茶，歇個腳，聽我給大家擺個故事。擺啥故事？”

于是大批聽眾聚攏過來。

劉遠揚回憶，小時候上學路上，他總是去戲樓聽過往客人講故事，聽得著迷，有時甚至翹課。后來幾十年，講故事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戲樓一度變得冷清、空寂了下來。

幾十年務農(nóng)，又苦又累又悶，劉遠揚說，他因而很長時間不講故事了。

但在1986年，鄉(xiāng)里的干部跑來，說鄉(xiāng)里要準備文藝節(jié)目，讓他登臺表演。他一開始死活不肯。鄉(xiāng)干部急了，說，算了，你給我砍根小竹子編個簍筐吧。劉遠揚覺得這不好拒絕，上山砍了一根小竹子，回來一想，這個編簍筐是編，編故事也是編??！于是他鼓足勇氣，編了三個故事上臺。

歲月在流逝，說故事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但走馬鎮(zhèn)的故事依然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