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是一句“大話”。意思是說，法治是國家或者社會治理的一種方式。談法治，自然可以從國家或者社會治理以及政府權力與個人自由的關系去觀察和議論，俯視宇內(nèi)，放眼環(huán)球，追溯歷史，預測未來，話題豈非大哉？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倡言法治卻無意實行法治（這法治說的是現(xiàn)代法治，不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那個法治），于是法治成為大話，用來吹吹牛，放放氣球，擺擺龍門陣，愚弄一下黔首而已。

有人提出，法治是具體的，如果不體現(xiàn)在具體案件和具體事件之上，法治就只是早晚一抹云霞，用來裝飾夢境的。我謂法治是具體而微的，某些事件—無論成訟于否—都有一些與法治相勾連的細節(jié)，讓我們喜，讓我們怒，讓我們哀，讓我們樂。

如今把2011年的這類事件炒豆似地扔到嘴里咀嚼，直嚼出宮商角徵羽，甜酸苦辣咸，算是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年盡了一點寒暄之責，揮別之意，然后便仿佛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有個繼往開來的意思。

＞＞小處不可隨便

2011年有個大日子，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臺灣地區(qū)有好事者集于右任先生的草書散字，將傳說中于右任寫過的“不可隨處小便”呈現(xiàn)出來，又根據(jù)傳聞剪拼成“小處不可隨便”，一并在報紙上發(fā)表，為百年紀念活動添點有趣的花絮。

現(xiàn)在看來，“不可隨處小便”與“小處不可隨便”都是有用的格言，內(nèi)地觀光客到香港旅游，帶著隨行的孩童隨地便溺，曾經(jīng)引起香港同胞的側目，有一次居然在地鐵里擺下陣勢，大水去沖龍王廟，讓見識鄙陋的香港各界人士驚得七魂出竅。

“小處不可隨便”不僅一般人可以銘諸座右，而且最適合于大小官員形諸墨寶，因為小處隨便的狀態(tài)或者小處可以隨便的潛規(guī)則，往往是法治匱乏的表現(xiàn)。各級官員都知道“小處不可隨便”，隨便了就會倒霉，或者上網(wǎng)曬丑，媒體現(xiàn)曝，最后弄得“下不來臺”只好狼狽下臺，法治就在具體的事件中綻放了或大或小的光芒。

君不見法院的警車里伸出一只腳，讓街邊的草民給擦擦鞋，本來是惠我子民使其生意興盛的善舉，不料卻被拍照上網(wǎng)，引起舉國一片撻伐。作為法治主要關隘的法院形象又黯淡了一個色差。法院反應還算及時，一是宣布這是臨時工所為，二是開除了事。讓人們不由得想到，既然禍害都是臨時工引起的，把各行各業(yè)的臨時工都辭退或者轉正，天下豈不就太平了嗎？

我們當下這個社會，已經(jīng)是“人人皆為記者”的社會，各級官員是各路庶民“記者”最為“青睞”的對象。小處不可隨便，是一句有價值的忠告，要是不記住或者記不住，做下的糗事就叫你終身難忘—這就是民主與法治社會的常態(tài)。

＞＞一滴水折射大海

我國文革結束之后，記者包德福曾寫過一本《苦海余生》的書出版，書中提到臺灣地區(qū)存在有人因病或負傷倒地而眾人圍觀、無人上前幫助的現(xiàn)象，這一說法曾經(jīng)引起龍應臺的懷疑，后來龍應臺親眼看見有這樣的事才放棄了懷疑。

我國大陸這種事情也不鮮見，原因是扶容易，扶起來再脫手就難了。

不過，2011年最震撼人心的是小悅悅事件，人心之自私和冷漠，莫過如此。這件事真實地反映出我們這個社會道德患病的事實。我們不能不注意的是，如果把這件事僅僅看做一個偶發(fā)事件，就太低估了它的指標意義。這是一件許多人想忘掉的事件，因為它實在慘烈，讓人們無法正視自己的道德和靈魂，有人甚至提出（多年來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針對見死不救立法。倒是醫(yī)院著火，醫(yī)生緊急逃生，竟然丟下麻醉病人在手術臺上，真讓人覺得法律確實不能對于這種令人發(fā)指的事裝聾作啞。

我們處在法治初創(chuàng)時期，離法治成熟社會有著不短的距離。這距離的長短取決于我們邁向法治的步履是快還是慢。

如果老是裹足不前，我們就不能靠近法治社會，自欺欺人地高呼我們已經(jīng)建成了法治社會也沒有用。

法治初創(chuàng)的社會，各種社會問題無法通過現(xiàn)有的法制加以消化，司法也幫不上多少忙，這些社會問題就會蔓延開來。有些社會問題，不是法治領域內(nèi)的問題，有可能是道德問題、文化問題、經(jīng)濟與民生，要解決之，光把希望寄托在法制上也是徒然。不過，許多社會問題與法制有聯(lián)系或者多少與法制有點聯(lián)系，至少擦得上邊。如家樂福假標簽欺詐消費者、哈藥總廠排污、李陽家暴之類，莫不如此。

我看一些社會矚目案件，往往會注意到這些事件看似個案，實際上卻折射出整個社會存在的沉疴。這些個案只不過是那些沉疴表現(xiàn)于外的發(fā)病反應，對于這些發(fā)生了的個案，如果不去靈魂深處進行拷問，那些沉疴就得不到救治，這些個案時過境遷，小浪花似的消失，病早晚還會再次發(fā)作。

＞＞小事情如何造成大不同

馬爾科姆·格拉德韋爾著有一本書，書名是《The tipping point》(引燃點，或譯引爆點)，副標題為：小事情如何造成大不同？這讓我聯(lián)想到的是，我們觀察那些有關法治的具體事件（我們稱為“具體法治事件”或者“微觀法治事件”）這些事件有的不大，但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通常不小。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具體法治事件，在整個社會的宏觀法治進程中，絕大多數(shù)都算不上了不起的大事。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這些事件即使小得像火柴，也一樣能夠借助它籠起一簇法治之火。我不希望這些火柴被時間遺忘，變潮發(fā)濕，不再引燃任何推進法治進步的激情。

我國有一起典型事件發(fā)揮了推動法治進步的作用，這就是發(fā)生在2003年湖北青年孫志剛被警察收容遣送而死亡事件，這一事件促成《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迅速出臺，同時廢止了1982年5月12日國務院發(fā)布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這一法治進步是由一個年輕人付出生命代價換來的。去年又有一連串引起社會反響的悲劇事件產(chǎn)生了類似效果，那就是接連發(fā)生的校車慘案，促使國務院責成有關部門迅速制訂《校車安全條例》。

這種針對社會或者執(zhí)法領域發(fā)生的事件，亡羊補牢，避免悲劇再度發(fā)生，或者檢視既有制度或法律的弊端加以祛除，都是具體事件引起法治進步的實例。

當然，不是所有的具體法治事件都發(fā)揮了類似的推進法治進步的作用。比如，李陽家暴事件因施暴者過去的顯赫社會名氣而引起眾多的人在網(wǎng)絡圍觀，我注意的是這位施暴者在事件曝光后氣焰十分囂張，在那些法治成熟的社會，這種施暴行為足以使他鋃鐺入獄，在我們的社會，李陽卻逍遙法外，毫發(fā)無損，這是法律不敷使用還是司法懈怠造成的，不應引起對法律和司法的檢討？高中生賣腎買iPad ，讓許多人震驚之余為自己腰纏許多可供揮霍的閑錢而羞愧，我驚訝的是，一個高中生，大概是未成年人，民事行為能力尚且不足，即使要賣腎，哪個膽大妄為的豪杰敢取了他的腎，事發(fā)后取腎的責任人也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如果是法律在這個問題上存在空白，那么要不要增改法律？

回顧2011年大小法治事件，內(nèi)心五味雜陳，甚覺不安，也許，可以聊以安慰的是，希望這些事件，早晚能夠“小事情造成大不同”，引起對于社會、司法存在各種問題的鞭辟入里的思考和追問，找出病因，對癥下藥，引起療救的希望。這種期望能否實現(xiàn)，不妨計數(shù)著日子，明年再來盤點。（本刊編輯部／策劃主筆 張建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