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
【√】盡管一些基本原則已經被確立,但經過二十年多的經濟快速發(fā)展,特別是公民個人財產日益增多,一系列遺產繼承案件的出現,還是不得不讓我們重新審視現代家庭中的財產繼承紛爭與法治視野里的變遷
億萬遺產,總是與豪門恩怨、生死情仇這樣的詞匯相連,成為人們街頭巷尾熱衷的八卦話題。拋開繁復龐雜的法律關系,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人性和脆弱的親情,進而感慨“人心不古”。
為保證財富的正常傳遞,法律為繼承設立了基本的原則和框架??上У氖?,法律經常趕不上現實的變幻無常,于是有人為遺產兄弟反目、翁婿成仇,有些人假造遺囑,觸犯刑律。
正如審理龔如心與公公爭產案的中國香港高等法院大法官任懿君,在結束庭審時曾引用《圣經》中的一段經文說:“世人行動,實系幻影;他們忙亂,真是枉然。聚積財富,不知將來有誰收取?”很多人,都被不幸言中了。
當我們老去,留下的那些財富
每個人老去,都會或多或少的留下一些自己曾經擁有的財產,即我們通常所說的遺產,轉移死者財產的法律現象就是“繼承”。
作為一個法律概念,繼承呼應著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理念,對于宗族觀念極重的中國人來說,繼承更多地是象征著肉體生命在精神層面的無限延續(xù)。所以,在漫長的封建社會,男性和正統(tǒng)是擁有繼承權的兩個重要條件。
現代繼承法通常被認為“規(guī)定和保護近親屬之間的遺產繼承關系,同時也規(guī)定非繼承人的自然人、法人、國家按照死者的有效遺囑或國家的直接規(guī)定取得死者遺產的權利義務?!痹谶@個意義上,繼承法也被學者認為是“遺產轉移法”。
1985年4月10日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是遺產繼承領域的主要法律依據。這些法律提供了我們在解決遺產糾紛案件時的一些基本原則:例如只有合法的財產才能被繼承,繼承權的男女平等原則,遺囑繼承只能是法定繼承范圍中的人,繼承人償還被繼承人的債務僅以所得積極遺產為限等等。
盡管一些基本原則已經被確立,但經過二十年多的經濟快速發(fā)展,特別是公民個人財產日益增多,一系列遺產繼承案件的出現,還是不得不讓我們重新審視現代家庭中的財產繼承紛爭與法治視野里的變遷。
失衡的家庭是遺產紛爭的隱患
繼母與繼子、翁婿之間、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這些都是遺產大戰(zhàn)中常見的對立面。為什么在傳統(tǒng)意義上“血濃于水”的血親和姻親之間,更容易引發(fā)遺產大戰(zhàn)呢?
在我國的繼承法中,繼承人范圍、順序是法定的,遺囑繼承雖然可以不受順序限制,但遺囑繼承人也只能是法定繼承人范圍之內的人。(第一順位繼承人包括配偶、子女和父母,當沒有第一順位繼承人時,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可以作為第二順序繼承人;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岳母,盡了主要贍養(yǎng)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
這些大都是被繼承人的近親屬,基本上包含了血親和姻親兩種。前者代表了人類最重要的代際傳承,后者更多是對女性繼承權的保護。倘若在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中,血親和姻親的利益關系是統(tǒng)一于共同的下一代中,即便是就財產發(fā)生爭執(zhí),也往往比較容易解決。
但是,隨著越來越多人的敢于拋棄傳統(tǒng)“離婚再婚丟人”的觀念,追求自己的愛情,再婚家庭、甚至再再婚家庭越來越多,從而引發(fā)復雜的婚姻家庭繼承法律關系。民政部發(fā)布的2011年社會服務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我國離婚率從2004年至2011年已連續(xù)7年攀高。從年齡結構看,22—35歲的人群是離婚主力軍,中年階段婚姻相對平穩(wěn),50歲以上人群離婚率又出現上揚,以至于出現了“考后離婚潮”、“銀發(fā)離婚族”等現象?;橐鲫P系的不穩(wěn)定,為遺產繼承埋下了隱患。
這種情況下,一旦擁有數段婚姻關系的一方去世。家庭成員間的平衡關系就會被打破,更容易在繼承權問題上產生爭執(zhí)。例如深圳黃國華遺產繼承案(見第18頁)中,就出現了繼子女請求法院撤銷繼母與父親婚姻關系的案例。
于是在司法實踐中,往往需要先利用婚姻法來劃定夫妻共同財產中哪部分屬于遺產的范圍,以及確認是否存在婚姻無效、收養(yǎng)無效等情形。因此,《婚姻法》和《繼承法》、《收養(yǎng)法》更加容易在法律適用時發(fā)生混同,使得法律關系愈加復雜。
“遺囑”是遺產大戰(zhàn)的致命傷
在遺產的分配問題上,遺囑繼承是有優(yōu)先于法定繼承的。也就是說,面對巨額財產,如果被繼承人能夠合情合理得提前安排好身后事,即便家人有怨言,恐怕也不至于走至司法環(huán)節(jié)。
遺憾的是,依中國人的傳統(tǒng),立遺囑是件“不吉利的事情”。例如在本刊報道的楊文珍遺產案(見第22頁)中,被繼承人就以此為理由沒有立下遺囑,導致一場翁婿爭奪遺產的官司。而學者季羨林生前簽署的幾份遺囑類型的文件,也因為“忌諱”公證,其效力也尚在法院的審理過程之中。
也有一些人提前意識到這個問題,但卻突然辭世。例如臺朔集團董事長王永慶在生前給兒女們留下了一封信中寫道:“希望所有子女都能夠充分理解生命的真義所在,并且出自內心的認同和支持,將其個人財富留給社會大眾?!比欢跤缿c突然辭世,沒有留下具體的財產處理方案。其二房長子王文洋透過友人調查父親遺產情況,發(fā)覺王永慶名下現金和資產與想象落差很大,于是與繼母發(fā)生糾紛。
即便有遺囑,遺囑的效力、真假等爭執(zhí)也極容易在遺囑執(zhí)行過程中出現。例如香港富豪霍英東身后遺留下一份堪稱完美的遺囑:要求遺產20年內不可分配,禁止二、三房子女從商,并指定了遺產執(zhí)行人。不過,再完美的遺產分配設計也沒有能阻止兄弟反目情形的出現。
另一方面,雖然偽造遺囑已涉嫌刑事犯罪,但面對巨額財產誘惑,還是有不少人鋌而走險。小甜甜龔如心遺產案中,就出現了兩份遺囑,其中一份涉嫌偽造;石家莊“造假書記”王亞麗甚至敢于捏造自己是被繼承人“親生女兒”身份。
房子、股票與文玩字畫
在媒體曝光過的億萬遺產爭奪案里,基本上被繼承人可以劃分為兩類:富商和文藝名人,前者如王永慶、龔如心、霍英東;后者如婁師白、季羨林。
有意思的是,兩種類型的被繼承人,留下的遺產也各有不同。
富商們往往更青睞于房地產,據上海市盧灣區(qū)法院(現已與黃浦區(qū)法院合并)的一項調研成果顯示,繼承案件中有超過50%的爭產對象都是房產。如楊文珍其夫名下擁有七十余處房地產,這些不動產有多少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共同財產中有多少應被當作楊文珍的遺產被繼承,都成為司法實踐中的難題。
除了房子,富商們的另一種重要遺產種類就是股票。股票除了其本身代表的價值,重要的是其經常代表著一些公司的所有權。再加上,股票更容易被偷偷轉移到他人名下代為控制,所以司法實踐中關于股票的糾紛也很多,更成為一些大型企業(yè)家身后的麻煩事。
如果說房子、股票這些晃人眼球的遺產金錢味道十足。有一類型的遺產,就帶上了些許的“文藝”味道——書畫古玩。尤其是隨著近些年來書畫古玩市場的火爆,人們開始發(fā)現: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人們認為擁有“億萬遺產”的那些企業(yè)家,一些文藝名人所有的財富同樣不可低估。原民國教育總長傅增湘去世后留下了數萬件文玩字畫,價值不可估量,其去世六十年后,還有遺產紛爭存在。
隨著文玩字畫這種類型的遺產成為各類遺產大戰(zhàn)的主角,還帶來了一個嶄新的司法問題:價值評估。
例如著名畫家、齊白石弟子婁師白遺產案目前正在陷入僵局之中,主要問題之一就是婁師白遺留下的畫作,包括據稱其中有幾幅齊白石的作品,到底價值幾何。倘若按照市場價格,《方圓》記者查詢了2010年以來拍賣過得二十幅畫作,最低成交價也在四千萬以上,其中兩幅過億。本來雙方紛爭的房子也不過價值百萬,幾幅畫作卻可能直接讓這起案件跨入億萬遺產爭奪大戰(zhàn)的行列。
在遺產范圍的劃定問題上,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在珠三角等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加入港藉甚至外國籍的人士不斷增多,涉外遺產糾紛隨之顯現。在民事案件中,房子屬于不動產,適用不動產所在地法律無疑;但股票、文玩字畫等動產適用哪種法律,卻需要通過復雜的國際沖突法、區(qū)際沖突法來確定,使得司法難度更高。
能否為親情妥協
在解決繼承權糾紛的途徑選擇上,上海市盧灣區(qū)法院與東方公證處的一項聯合調研顯示:“公證機構的繼承權公證和人民法院的繼承權訴訟是公民實現繼承權的兩種途徑, 一般而言, 無糾紛去公證,有糾紛找法院。”從2008年至2010年,三年間,全國各級法院辦理繼承案件120300件,各級公證機構受理申辦繼承權公證1513043件,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選了繼承公證的方式解決。
事實上,在動輒億萬遺產的爭奪戰(zhàn)中,法律日益顯現出了困窘的一面。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先后擁有數份遺囑時如何確定其效力?翁婿、婆媳大戰(zhàn)時如何在贍養(yǎng)老人與保障婦女權益之間做出平衡?遺贈協議與社會道德觀念相反時怎樣選擇?
就目前來看,每場遺囑大戰(zhàn)雙方都會聘請豪華律師團。例如龔如心遺產案中,雙方出動業(yè)內數一數二的資深大律師,據媒體估計,僅律師費就可能超過是10億。遺產爭奪戰(zhàn)已經演變成有錢人的游戲。
法律不是萬能,判決即便能剖析清楚所有的財產應當如何分配,也無法彌補這當中造成的裂痕。楊文珍遺產案中,一場翁婿大戰(zhàn)帶來的是親外孫對外公、外婆的不理解,乃至辱罵。
遺產大戰(zhàn),終究大多是發(fā)生在親屬之間,親情是彼此之間無法用金錢隔斷的天然聯系。僅就那百分之十進入司法程序的案件而言,以“和解”方式最終落案的也不在少數。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2011年民事一審案件統(tǒng)計顯示,婚姻家庭、繼承糾紛中,將近48%的審結案件都以“調解”方式落幕。
尤其是港臺的一些大富商,社會關注度高,一旦有人去世,“盯著有沒有遺產案”幾乎成了媒體的習慣性動作。中國人講究“家丑不可外揚”,遺產糾紛一旦曝光,無疑將對企業(yè)運作、個人聲望等諸多方面造成不良影響。所以,例如王永慶、霍英東等的后人都選擇了關起門來秘密和解,不再高調爭產。
但調解同樣不是萬能藥方。成都市武侯區(qū)法院的一項調研成果顯示,相較而言,無法調解的案件中,再婚老人繼承案占據了大多數,“由于再婚老人與繼子女無血緣關系,多數案件中當事人之間共同生活時間較短,感情基礎薄弱,加之繼子女對繼父母再婚動機存在懷疑,在一方老人去世后,雙方唯一的感情紐帶斷裂,法院難以從維護親情的角度進行調解?!?/p>
當人心有隙,法律困窘,又有多少人可以為親情選擇和解?
王永慶遺產案
哪份遺囑說了算
已故臺塑集團創(chuàng)辦人王永慶2008年10月的突然離世,留下了千億家產分配問題。由于辭世前沒有留下遺囑,其財產如何分配就成為三房妻子九名子女爭議的焦點。據報道,王永慶遺產總資產高達102億美元約3336億臺幣。
2009年5月13日,王永慶長子王文洋受王永慶元配王月蘭的委托,向美國新澤西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法院裁定他是海外遺產的管理人,并賦予其查明王永慶海外遺產下落和總額的權力。除此之外,王文洋還要求法庭授予其對王月蘭的“監(jiān)護權”。王文洋稱王月蘭1935年與王永慶結為夫妻,從未離婚,理應擁有一半的遺產。
就在此案鬧得沸沸揚揚的同時,王文洋的弟弟、二房次子王文祥連同二房的姐姐王雪玲等人也另案委托律師,要求擔任王永慶遺產的管理人。
就在人們對王永慶的遺產案紛紛猜測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轉機。經歷長達14個月的爭執(zhí),7個月的對簿公堂后,王文洋和三娘李寶珠的爭產風暴,傳出兩人秘密和解,簽下協議書,未來有關遺產分配的問題,雙方將會關起門來協商,不會再高調爭產。
霍英東遺產案
完美遺囑不敵兄弟反目
香港頂尖富豪霍英東在生前留下了一份堪稱完美的遺囑,要求遺產20年內不可分配。還指定由大房的二兒子霍震寰、三兒子霍震宇、霍英東妹妹霍慕勤及妹夫蔡源霖擔任遺產執(zhí)行人。為避免家族成員爭產,霍英東還立下了禁止二、三房的子女從商的規(guī)定。
但看似完美的遺囑未能避免子孫卷入財產爭奪戰(zhàn)中。2006年10月霍英東去世,五年之后,2011年底,霍震宇起訴指控霍震寰在2008年8月至10月期間,將霍英東生前與霍震寰聯名持有的三個銀行戶頭存款7.36億港元轉到自己銀行戶口;變賣霍興業(yè)堂置業(yè)價值50億港元的350萬股股權和價值7億港元的三家離岸公司的全部股份。這些共計64億港元的所得被霍震寰存入自己戶頭。
這起豪門恩怨持續(xù)了七個多月,今年8月,霍家長房三兄弟霍震霆、霍震寰和霍震宇,以及二房、三房的共計16名成員簽訂了“和解協議”。將霍英東300億港元遺產中的100億給二房和三房,剩余200億三兄弟平分,每人65億港元(約合53億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