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布羅茨基
因為文明是有限的,所以在每一種文明的演化過程中,都會有中心不再能撐持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那保護文明使之不至于分崩離析的,不是軍團,而是語言。羅馬的情況是這樣,在那之前,希臘也是如此。在這樣的時刻,承擔這種堅守工作的,是一些來自外省和郊野的人。跟人們普遍相信的觀念正好相反,郊野不是世界終結(jié)之地——恰恰是世界展開之處。這對語言的影響不亞于對視野的影響。
沃爾科特生于圣路西亞島,在他生長的地方,“太陽因為厭倦了帝國而降落”。太陽雖然降落了,但它加熱了一口種族與文化的坩堝;這口坩堝比任何赤道以北的熔爐都要大,大得多。這位詩人的家鄉(xiāng)有著真正的、《創(chuàng)世紀》里說的巴別塔;不過,英語在那兒是通用語。如果沃爾科特有時用克利奧爾方言寫作;那可不是為了伸縮他風格的肌肉,或擴大他的讀者面,而是為了表達他對自己作為孩子的言談的敬意——那是在他沿著巴別塔盤旋而上之前。
詩人真正的傳記跟鳥兒相似,幾乎完全一樣——他們真正的材料存在于他們發(fā)聲的方式。詩人的傳記存在于他的元音和齒擦音,存在于他的節(jié)奏、韻式和隱喻。一個人的作品本身能證明,他的存在是一個奇跡;從某種意義上說,還往往是一道福音。福音中的詞句能比讀眾更徹底地改變作者的信仰。在詩人看來,詞語的選擇總是比故事的線索更具有生動的效果。正是因此,當最優(yōu)秀的詩人想起別人給自己寫傳記時,就會感到害怕。如果我們想要了解沃爾科特作品的來龍去脈,那么這部選集就是最好的向?qū)?。下面是他作品中的一個人物的自我介紹,這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作者的自我寫照:
我只是一個紅鬼,我愛大海,
我受過扎實的殖民教育,
我身上有荷蘭人、黑鬼和英國人的血統(tǒng),
我要么什么都不是,要么是一個國家。
這洋洋得意的四行詩句肯定是在告訴我們作者的情況,正如鳥唱告訴我們有鳥在旁邊——即使你不看窗外,你也能知道。當他稱自己是“紅鬼”時,那帶有方言特征的“愛”字告訴我們:他渴望得到“愛”?!霸鷮嵉闹趁窠逃焙芸赡苤傅氖俏饔《热簫u大學,沃爾科特于1953年畢業(yè)于該?!M管這一行還有更多的含義,我們在后面將會說到。至少,我們在其中聽出,沃爾科特是在嘲罵這個主流民族的典型用語,我們還聽出,當?shù)厝藶槭苓^那樣的教育而感到驕傲。他在此處之所以說到荷蘭語,是因為他的血統(tǒng)既有荷蘭成分,也有英國成分??紤]到他所在的國度的性質(zhì),人們雖然也很關注血統(tǒng),但不如對語言的關注那么多。取代荷蘭語或者與荷蘭語并行的——可能是法語、印度語、克利奧爾方言、斯瓦希里語、日語、某一部分拉丁美洲人所說的西班牙語等等——包括在搖籃里或大街上聽到的任何語言。其中主要是英語。
第三行說到“英國人血統(tǒng)”時,明顯是微言大義。在說了“我身上有荷蘭人”之后,沃爾科特拋進“黑鬼”一詞,從而把整個詩行的調(diào)子送入了一種向下轉(zhuǎn)的爵士樂特點。因此,當調(diào)子向上回轉(zhuǎn)到“英國人血統(tǒng)”時,我們感到了一種極為驕傲的感覺,確切地說是偉大的感覺;在“英國人”和“血統(tǒng)”之間,存在著切分音的猛然一擊;這加強了那種驕傲自大的感覺。詩人的聲音具有不甘卑微的情緒,但在節(jié)奏上又很確信,向上爬到了“英國人”這幾個字的高調(diào);正是從這高調(diào)中,詩人釋放出他雄辯的力量:“我要么什么都不是,要么是一個國家。”這一宣言具有莊嚴的調(diào)子和驚人的力量;他以國家的名義說話,而無邊的海洋圍繞著他的國家。那種調(diào)子和力量跟這個國家以及海洋在程度上是成正比的。當你聽到這樣的聲音,你就會知道:世界開闊了。當作者說他“愛大?!睍r,他的意思就是這個。
沃爾科特愛大海,愛了差不多四十年,因此,兩邊(指加勒比海南邊和北邊)的批評家們都稱他為“西印度群島詩人”或“來自加勒比海的黑人詩人”。這些定義像我們說救世主(指耶穌)是一個加利利人一樣,顯得很近視,而且有誤導作用。它們具有簡單化傾向,而每一種簡單化傾向一律根源于對無限的恐懼感;如果僅僅是因為這一點,那么我們的這個比喻是貼切的。當詩人渴望無限時,詩歌往往會戰(zhàn)勝信條。這些定義力圖把沃爾科特點染成一位地方作家,批評家們這么做明顯存在著智力上和精神上的怯懦特征;這一特征可以進一步得到解釋,因為,從他們的表白中可以看出,他們不愿意承認這位偉大的英語詩人是一名黑人。這也可以歸因于他們徹底壞掉了的耳輪,或者,他們布滿了像熏肉一樣的紋路的視網(wǎng)膜。不過,當然啦,最善意的解釋是:他們?nèi)狈Φ乩碇R。
西印度群島是一片很大的群島,大約相當于希臘群島的五倍。古希臘的行吟詩人用愛奧尼亞方言寫作,而且也愛大海;如果我們僅僅用題材定義詩歌,那么沃爾科特先生最終所掌握的材料是那樣的行吟詩人的五倍。確實,如果說有一位詩人似乎與沃爾科特具有許多共同點的話,那么,這位詩人絕對不可能是英國人,而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或者是《物性論》的作者(指古羅馬哲學家盧克萊修),因為沃爾科特的描寫能力真的可以跟史詩詩人媲美。不過,史詩中的描寫相對比較沉悶;沃爾科特之所以能避免這種毛病,是因為他的國家缺乏實質(zhì)性的歷史,同時也因為他的耳朵對英語的感受力,這種感受力本身就是一種歷史。
沃爾科特的詩行之所以能如此引起讀者的共鳴,而且具有立體感;除了他本身卓異的才華外,更確切地說,是因為這一“歷史”中充滿了事件,因為語言本身是史詩的一種策略。詩人接觸任何事物都會迅速產(chǎn)生大量的回饋和感應,他的觸覺如同電磁波;而電磁波的聲音是心理現(xiàn)象,其含義則類似于回聲。當然,在他的國家,在西印度群島,有許多東西可以接觸——單單是自然王國就提供了大量的新鮮事物。不過,這兒有一個例子,它能說明沃爾科特是如何處理“月亮”這個主題的——這是所有詩歌主題中最難處理的一個——他讓“月亮”自己說道:
慢慢地,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一個單音,
慢慢地,我變成了
一口鐘,
一個橢圓的、脫離了軀殼的元音,
我變成了一只貓頭鷹,
一輪光環(huán),一團白色的火焰。
——選自《變形記·我/月亮》
下面這個例子則說明他自己是如何談論這個最難處理的詩歌主題的——
一個月亮像氣球一樣從無線電站升起。
哦,鏡子,整整一代人曾經(jīng)在那兒渴慕你
的潔白、
你的皎潔;他們都沒有回來。
——選自《來世》
此間的心理頭韻幾乎能使讀者看到“月亮”(moon)這個單詞中的兩個“o”;這不僅暗示著這一景觀具有重復出現(xiàn)的特性,而且暗示著觀看它的動作也是重復的。后面說的是一個人間現(xiàn)象;對詩人而言,它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詩人寫到了那些觀看月亮升起這一現(xiàn)象的人,還寫到了他們這么做的原因。這樣的描寫讓讀者感到震驚,因為,從真正的天文學的角度來說,那些黑色的橢圓形的天體和白色的月亮是平等的。我們在這兒可以感知到:經(jīng)由“像氣球一樣升起”(balloon)這個詞中的兩個“l(fā)”,“月亮”(moon)中的兩個“o”變成了“鏡子”(mirror)中的兩個“r”。事實上,這兩個“r”只發(fā)一個音,而它們所表達的意思是“抵御反射”(resisting reflection)。我們還可以感知到:作者所譴責的既不是自然也不是人類,而是語言和時間。是綽綽有余的語言和時間,而不是作者的選擇,造就了黑白之間的這種平等——沃爾科特生于黑白兩個種族兩極分化的社會中,而那些批評他的人則公然帶有偏見,所以他們不會像他那樣地關心種族分化問題。
簡而言之,沃爾科特并沒有簡單化地宣揚種族自信——毫無疑問,這種自信會使他同時受到反對他的人和支持他的人的鐘愛——他把自己比成“脫離了軀殼的元音”;而這個元音所屬的那種語言是黑白兩方所共享的。再說一遍,這一選擇的智慧是他自己的,但更多地是他在語言上的智慧——更確切地說,是文字上的智慧,是黑對白的智慧。他只是一支筆,一支意識到自己在運動的筆;正是這種自我意識促使他的詩行具備了繪畫一般生動的修辭效果:
處女與猿猴,少女與邪惡的摩爾人,
他們永恒的婚配依然把我們的世界分為
兩半。
他是你用于獻祭的野獸,在刺棒下吼叫,
一頭黑色的公牛在浸透了它自己的鮮血
的繩索里咆哮。
可是,在落日一樣橘黃的穆斯林頭巾上,
在月亮一樣的寶劍上,不管佩帶的
是什么樣的狂怒,都不是他那黑豹一樣黑的
為種族復仇的欲望——帶著純生的麋香
和滿身的汗水,沖進她的閨房;而是對月亮
變化的恐懼、對某種絕對存在的腐敗的恐懼,
像白色的水果
被弄熟后失去了肉,但變得雙倍的甜。
——選自《山羊和猴子》
這就是“扎實的殖民教育”的全部含義,這就是“天生就會英語”的所有意義。沃爾科特本來可以宣稱他天生就會希臘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德語、西班牙語、俄語和法語,而且這些語言在這兒具有同等的權利;因為使用這些語言的有荷馬、盧克萊修、奧維德、但丁、里爾克、馬查多、洛爾伽、聶魯達、阿赫馬托娃、曼杰爾斯坦姆、帕斯捷爾納克、波德萊爾、瓦萊里和阿波里奈爾。我說的不是他們對沃爾科特的影響——他們是他血液中的細胞,不亞于莎士比亞和愛德華·托馬斯;因為詩歌是世界文化的精華。在那些因為被撒了尿而發(fā)育不良的樹木之間,有一條“蜿蜒穿行的泥路,像一條飛跑的蛇”;如果這個比喻能讓世界文化更加可感,那么向這樣的泥路致敬吧。
沃爾科特筆下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這樣的泥路。文明的中心已經(jīng)變得空洞;他是這文明的唯一的守衛(wèi),他站在這條泥路上,看著“魚撲騰著,弄出漣漪/漣漪嫁給了寬闊的港口”;而在港口上空“云彩像被燒掉了的紙,邊緣翻卷著”;還有“電話線唱過一根根電線桿/ 那些電線桿滑稽地模仿著透視法。”沃爾科特具有約瑟夫·班克斯那樣敏銳的視覺,只是當他的目光專注于某一“被鎖在自己的露水里”的植物或物體時,他能做成任何自然主義者所無法完成的事情——使它們變得生機勃勃。為了能生存下去,詩人所在的國度不亞于詩人,肯定也有這種需要。在任何情況下,那個國度總會對詩人有所報答,因此,才有下面的詩行:
慢慢地,那水老鼠提起它的蘆葦筆,
慢悠悠地涂抹著;白鷺
在泥板上踩出了象形文字……
這不僅僅是在花園里給生物取名字——有點晚了。沃爾科特和他的世界已經(jīng)離開了樂園——他是因為品嘗了知識果,他的世界是因為政治史;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詩歌屬于亞當。
“勇敢的第三世界??!”他在別處驚嘆道,他賦予這聲驚嘆的,除了簡單的痛苦或惱怒,還有更多的東西。這是他對某種在膽量和想象方面的失敗的評論,這種失敗比純粹地方性的失敗更加嚴重;這也是他對沒有意義但又非常豐富的現(xiàn)實的回答,論其粗陋,有如史詩。被廢棄的、修得過長的飛機跑道,退休公務員住的要塌倒似的大樓,放滿了波紋鐵的小房間,只有一個排氣管的近海輪船——咳嗽得像是“從康拉德作品中出來的船骸”,長著四個輪子的尸體(從堆滿了垃圾的公墓里逃出來,經(jīng)過國際共管的金字塔時,他們的骨頭發(fā)出咔吱咔吱的聲音),無可救藥的腐敗墮落的政客和想要取代他們的不學無術且以斗為樂的年輕人以及喋喋不休的革命的廢物,“鯊魚的鰭造型優(yōu)美/它們用鋒利如剃刀的牙齒撕裂我們這些小魚苗”。在某一個國度里,“在你找到一本書之前,你得打破自己的腦袋”;在那兒,如果你打開收音機,你會聽見一條白色的巡航船的船長堅持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一座被颶風刮壞了的島嶼上的免稅商店重新開張了;在那兒,“不管窮人們抓住了什么樣的屁股,他們還是窮人”;在那兒,有人在總結(jié)國家所得到的政治密約時說:“我們曾經(jīng)帶著鎖鏈,但是鎖鏈使我們聯(lián)合起來,/現(xiàn)在,誰還帶著鎖鏈——對他們來說,這是好事——誰又在破壞鎖鏈”;在那兒,“在它們外面,那被點燃了的紅樹林陷在沼澤里,/朱鷺正在為能上郵票而演習。”
在西印度群島,不管人們接受還是拒絕,殖民傳統(tǒng)依然是一種具有催眠作用的存在。沃爾科特想方設法要打破施于這種存在的咒語——他的方法不是那種為著一種并不存在的過去把自己投入到“語無倫次的思鄉(xiāng)病”之中,也不是在那種由已故大師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中為自己增添一個龕位(首先,由于他的才華范圍很廣,他可能不適應那樣的龕位)。他的寫作信條是:語言比它的主人或仆人更偉大,詩歌因為是語言最高級的版本,所以是兩者進行自我改良的工具;比如,詩歌是一種途徑,可以幫助你得到一個超越階級、種族或自我限制的身份。這只是簡單的常識,也是現(xiàn)有社會變革最可靠的項目。不過,詩歌是最民主的藝術——它通常起始于胡涂亂抹。從某種意義上說,詩人真的像一只鳥,不管它落在什么樣的樹枝上,它都會唧唧喳喳,它總是希望有一個聽客,即使聽它的只是一些樹葉。
這些樹葉——生命——或沉默不語,或咝咝作響,或枯黃凋謝,或四季常青——關于它們的萎靡和投降,沃爾科特有足夠的了解;因此,當你看到包含下面這些詩行的書頁時,他會讓你把目光移開:
多么悲哀啊,那惡棍喜愛被胡涂亂抹的墻,
多么美啊,那些陳舊的毛巾的破樣,
那些凹陷的燉鍋忍耐著
似乎滑稽得要命……
當你繼續(xù)開始閱讀,你會讀到:
……一個女人頭發(fā)都快要白了
她把手帕折疊起來,折痕是那樣地深……
明確地認識到這一點,會讓人灰心,但這灰心不是現(xiàn)代派的絕望(這種絕望往往只是掩飾一個人不安的優(yōu)越感),傳達這一點的調(diào)子跟它后面的心態(tài)一樣坦然。那使沃爾科特的詩行從歇斯底里的調(diào)子中擺脫出來的,是他的這一信條:
……時間把我們變成客體,使我們
天生的孤寂迅速繁殖……
這導致了下面的“異端思想”:
……上帝的孤寂流轉(zhuǎn)在他最小的造物里。
在這一帶,或在熱帶,沒有一片“葉子”會喜歡聽到這樣的話,所以葉子們很少在聽著鳥兒唱這首歌時鼓掌。那緊隨其后的,甚至是一種更大的寂靜:
所有的史詩連同書頁都被刮跑了,
連同那些精打細算都被刮到了泛黃的紙上,
所謂史詩,就只是這些書頁……
此間的答案并不存在,這在許多詩人身上,以許多種方式,所產(chǎn)生的最終結(jié)果是沉默——因果之間聲名狼藉的均衡,或者說,同義反復。那使沃爾科特避免處于某種悲劇性狀態(tài)的,不是他的雄心,而是他的謙卑;以他的情況而言,這種狀態(tài)不僅是應得的,而且是悲劇性的。是謙卑把他和這些書頁裝訂成了一本緊湊的書:“……不過,我是誰……在成千上萬人的腳后跟下/我跑向他們的名字被呼叫的地方/他們共用一個名字:索德爾!……”
沃爾科特既不傳統(tǒng)也不現(xiàn)代。我能想到的任何“主義”和與其并生的“主義者”都不適用于他。他不屬于任何“流派”:在加勒比海地區(qū),有各種各樣的魚,但沒有那么多詩歌流派。有人可能喜歡把他稱為“抽象現(xiàn)實主義”,但是現(xiàn)實主義可以被定義為“形而上”的,也可以被定義為“形而下”的。這種定義可能還帶有散文意味。他可能屬于自然主義、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意象主義、隱逸派、自白派——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是吸收了北半球所能提供的各種各樣的風格,就像鯨魚吸收了各種各樣的浮游生物,或者,像畫筆吸收了各種各樣的顏料。現(xiàn)在,他有了自己的風格,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他在節(jié)奏和體裁方面具有令人嫉妒的多樣性。然而,總的來說,他傾向于抒情性的獨白和敘述性的筆法。他的這種傾向,再加上循環(huán)往復的寫作傾向,以及詩劇寫作,再次暗示著沃爾科特的史詩特征,也許現(xiàn)在該談論一下他的這一特征了。將近四十年來,他那些充滿活力的、不動聲色的詩行如同潮流,一直不斷地沖進英語,凝結(jié)成一片詩歌的群島;沒有這一群島,現(xiàn)代文學的地圖將只是一張墻紙。他所給予我們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或“一個世界”,而是一種無窮感;這種感覺體現(xiàn)在語言中,也體現(xiàn)在海洋中。他的詩歌中一直有海洋出現(xiàn):作為背景或前景,作為主題或韻律。
換句話說,這些詩篇表現(xiàn)了兩類無限的事物——語言和海洋的融合。我們必須記得,這兩個元素的共同母體是時間。如果進化論,尤其是提出我們?nèi)祟惾紒碜院Q蟮哪且徊糠掷碚?,符合一定的邏輯的話,那么,在主題和風格上,沃爾科特的詩歌是物種進化最高級也是最符合邏輯的例證。他生在這樣一個邊緣地帶,英國和大西洋的十字路口,兩邊的波浪都能到達那兒,但結(jié)果是都會后退;他真的很幸運。在沃爾科特的詩行、思想和生活中,同樣保留著這樣的運行模式——到達岸邊,然后又返回地平線。
打開這本書,你就會看到,“灰色的、鐵灰色的港口/展開在海鷗鐵銹色的翅膀上”,你會聽到,“天空的窗戶吱吱嘎嘎地/ 在被弄斜了的鉸鏈上反轉(zhuǎn)過去”;你會得到警告,“在這個句子的末尾,雨將開始下來,/在雨的邊緣,一片帆……”這是西印度群島,是那個歷史清白的地域,它曾經(jīng)把輕快帆船上的燈籠錯認為是地道盡頭的明燈,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實際上這是地道入口處的燈。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既發(fā)生在群島上,也發(fā)生在個人身上;在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嶼。然而,假如我們必須把這種經(jīng)驗注冊為西印度經(jīng)驗,然后把這個地域稱為西印度群島;那么,就讓我們這么做吧。但是,也讓我們闡明:我們在心里應該記住,這個地方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的,英國人曾經(jīng)把它當作殖民地,而沃爾科特使它永垂不朽。我們還可以加上一點,使一個地方具有抒情本體的地位,比發(fā)現(xiàn)或開發(fā)某種業(yè)已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是一種更具想象力、更加慷慨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