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清醒的時候,頭頂?shù)拇皯袈┫录?xì)碎的揚(yáng)花,在柔軟而清明的光線中舞蹈,緩慢得如同一首歌曲里被人拉長的尾音。
這個春末,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對花粉過敏,停不住的噴嚏聲里,宇宙旋轉(zhuǎn),世界不知經(jīng)緯。我害怕自己在美麗的花草面前呈現(xiàn)出這般窘態(tài),身體像住進(jìn)了一座會隨時噴發(fā)的火山。
由此便拒絕了很多友人游山玩水的邀請,心里頓感遺憾,埋怨起自己怎么這么不注意。母親倒是笑我,說我年少時可沒讓她少費心思,不是成天流鼻涕、咳嗽,就是偶爾出些水痘讓人心憂。那時四下并無玩伴,只是自個兒悶在家里,窗戶緊閉,甚至連窗簾都不曾拉開,生怕自己生病的模樣活脫脫嚇?biāo)姥赝咀哌^的路人,整個房間也便成了一個密閉的盒子。我是盒子中一根最丑陋的火柴。
長大后,性格依舊沒改過來,猶如不著姓氏的江山,野花遍野盛開,草長鶯飛,無人可以將我這個劣等子民管轄。這也便成了我18歲以后性子愈發(fā)執(zhí)拗的源頭。母親為此也與我言談過,這般孩童言行是與這社會脫節(jié)的,早晚一天會害了自己。我從果盤里抽出一顆橘子,果皮似乎還帶著些青,母親搖頭,說那還未成熟,吃不得。我頑皮地笑了一下,不理會,掰一瓣出來直往嘴里送。未長熟的橘子滋味自然酸澀,把唇腔齒牙攪弄得不知三月肉味與八月桂香。我看著母親“撲哧”一聲,忍住,閉了下眼睛,下了肚。“害苦自己了吧?”母親問。“沒有啊?!蔽壹傺b一臉愉悅。母親又說:“你這小鬼嘴皮倒挺硬的,那它酸嗎?”“媽,甜和酸,我自己會掂量?!币徽Z落地,我便伸手又掰開一瓣青橘放入口中。
假裝成熟,假裝堅忍,假裝世界的銅墻鐵壁無法傷著自己,但這,在離你最近的過來人看來,是輕易會被識破的年少伎倆。不可否認(rèn),我們曾經(jīng)多么無知與天真。
離開母親以后,我發(fā)覺自己孤獨的病癥愈發(fā)嚴(yán)重,如同這個春末帶給我的花粉過敏一樣。北方的寒夜里,常常在遼闊的夜空中仰望許久,星月如燈,銀河浩瀚,云紗織錦。想起南方的夏夜,自己和兄弟姐妹把床鋪在天臺上看星星的情景。那時面對星空,像面對遙遠(yuǎn)的未來,我們都是一群沒有形狀的圖案,在無垠的大地上像小花小草那般生長,自由得如同風(fēng)。
天涯蒼茫,那個夏夜數(shù)星星的日子被丟在似水的年華里,如今,我們彼此散落,天南海北。
想起一次南歸途中,在顛簸的列車上聽一個失意的商者說,星星是這世上最柔軟的撫慰。他是個溫和的中年男子,眉目清秀,但臉上總是布滿無法排遣的憂郁。他與我臨窗坐著,說著處事的艱辛與困苦,我只在一旁點頭或是沉默。年齡和閱歷上的距離,像我在岸上,他在海中央。一切的回語對他都是那么淺薄。生意場上的失落一度讓他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常??粗欤f茫茫天宇中最讓人敬畏的應(yīng)是看似渺小實則龐大的繁星,自打開天以來,它們便存在了幾億年,像一雙雙見證世事浮沉、滄海桑田的眼睛?!澳闳绻麄?,如果被這人世欺凌,便看看星星?!彼蛭医ㄗh的時候又抬頭向車窗外的天宇看去。
無燈的荒野中,星辰是唯一亮著的燈盞。寂靜的聲息里,四季輪換,周而復(fù)始,我們只是滄海中的一粟,有什么丟不下、忘不掉的呢?
時光是一座美麗的花園,開滿繽紛的花草。那一點點的綠肥,那一勺的紅瘦,就釋然地放在你容易過敏的鼻翼上,提醒自己的舌苔,噴發(fā)出可能幸福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