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歌,西峽縣人。當(dāng)代著名女作家,現(xiàn)任南陽市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先后在國家和省市級報刊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獲省級以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30余次,著有文學(xué)作品集近20部,河南省優(yōu)秀專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有作品被收入大、中學(xué)教材,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和港臺。
一
害怕著,害怕著,中秋仍舊如期而來。
曾經(jīng),為月,為中秋,為中秋之月,我是寫過不少文字的。那大抵都是強調(diào)月、中秋之月的文化意義以及對人類萬物有多么重要。我呼喚人們要時常把自己打開,自覺接受月華的朗照、浸潤和療救,還堅稱月是很重大的事物,重大到整個天空只有一輪呀!
可是,可是今夜我卻一反過去的自己,在情感上極不愿意見月,暗下祈愿要是能有一場雨或滿天烏云把圓月屏蔽掉該有多好。我知道這想法太自私太沒道理,可我無法說服自己。
很多年了,因為近視散光的眼疾,無論再圓的月亮我看到的全都是破碎,但我會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補,那月亮也就依然會是圓的,至少應(yīng)該是準(zhǔn)圓的吧。而如今,猝不及防中,我的想象突然死了,再不能將眼里的月復(fù)圓如初地交給心,既如此,那還要看這一大片的破碎做什么?
失去圓月,決非是我的錯。誰想這樣啊,可它偏偏被我攤上了,這是沒辦法的。
我忽然想離開,想流浪,想在無月的暗黑和孤獨中,讓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有些事情能挺過去,有些卻是無論如何都挺不過去的,比如這鏡圓月,沒有了想象的修復(fù),硬讓我說它是圓的有意義嗎?完美如初永遠(yuǎn)只能是神話,因為許多東西是根本無法如初的。
二
手機病了,累得直發(fā)高燒。
親友,同事,老鄉(xiāng),熟人……相互間發(fā)了一大堆的信息,說了那么多喜慶祝賀的話,連平時不茍言笑的冷面人,也溫婉和藹得令人感動!好美的信息,這年頭一不小心人人都成了作家,不知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還是幸運?那些美好吉祥的祝語,我先前總是要保存下來,等過了今晚之后才肯刪除的,臆想著這樣可以聚氣聚福聚祥瑞,然而事后數(shù)次驗證,卻并未聚下來什么,從此便讀過之后即刻清掉不再留存。
但朋友的信息我還是認(rèn)真地讀了兩遍:我陪爸爸過節(jié)呢,很開心。
正為他的開心我的不快樂而難受著,不一會兒他卻打來了電話:我在媽媽的墳頭呢,墳上的野草們都在相愛。
野草們在相愛?真好!問他燒紙了沒有?回答說要等到家人都到齊才燒。就要他也代我燒上一份,讓這位活著時總拿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人當(dāng)親兒女關(guān)愛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也感受到兒女們對她的孝心。
信息發(fā)得手困指疼,真擔(dān)心這老出毛病的破手機會驟然爆炸成碎片。就這樣不停地接收,再不停地轉(zhuǎn)發(fā),我也跟手機一起累得筋疲力盡快要死去了。
如此忙碌,都是因了這中秋之月啊。
很久以前,我曾一夜一夜地獨坐,悄悄地想月,想中秋的圓月,可現(xiàn)在,我只想靠近無月的夜晚,慢慢養(yǎng)息。
三
無邊的孤獨幾欲令我窒息碎裂,當(dāng)愛過的所有事物都已成為灰暗,整個人便如掉進了巨大的刺架,無論朝哪個方向轉(zhuǎn)動,鮮血都會噴涌而出,直到一滴滴流盡,遍體干裂著傷口卻喊不出疼痛。
很想找個人傾訴一番,可反復(fù)數(shù)點后竟沮喪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合適人可以在這時候坐下來陪自己喝杯茶說說話的。
那個一直像父親一樣關(guān)愛著我的長者,倒是從我的短信中警覺出了我字面背后的深度郁悶,他本來是打算做我忠實的聽眾,讓我淋漓渲泄一下的,卻因一直以來處于嚴(yán)重病態(tài)中的我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聲而作罷。這完全是我的錯,雖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來都是把他當(dāng)父親信任和敬重的,也只有在父親面前我才會不管不顧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啊!我知道我應(yīng)該考慮他的感受,我更知道在這樣的夜晚,也只有他牽念惦記著我吃飯沒有?現(xiàn)在哪兒?別的都不要去想,身體才是一切……
可是我卻異常情緒化地不分青紅皂白毫無道理地讓他受傷,受很重的傷,就像我對父親那樣武斷,那樣犯渾!為什么越是至為親近的人越要為我承擔(dān)那太多太多的痛?甚至那可怕的神經(jīng)錯亂后言語的利刃?
原諒我吧。我執(zhí)信他不會在意我的那些冷言惡語,從來就沒有和我計較過的他,是不會跟我一般見識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
不是嗎?也只有他會出現(xiàn)在我的這個中秋,將心靈的無際黑暗撕開一道溫暖的亮光。
四
實在熬不過自己了,我便給女友打電話,問她此時在做什么,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內(nèi)心里期想的卻是如果她也是獨自一個,我們就到河邊一見,共敘共話共同的夜晚。
女友歡聲道:在看電視呢,跟好幾個家人一起。有剛剛從澳洲飛回來的女兒,有弟弟,弟媳,侄兒侄女等。
電話里,我已聽到了波浪般熱鬧的說笑聲。
趕緊識趣地說了聲再見就急忙收線,這時刻正安享并沉醉在天倫之樂中的女友,沒有說讓我也過去,她竟開心得意得忘了問一下我這邊的情形。
是啊,在這個城市里,女友有兄弟姐妹一大家子的親人呢,而我卻沒有。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根本無法控制。我感到那樣委屈,那樣無助,那樣輕易就被女友給遺忘了!其實,心里明白女友不是一個薄情寡意的人,她性格中有很豪爽仗義的一面;再其實,女友從不小資,她對感傷之類的心緒向來不敏感……我不該怪她,卻又止不住淚流,夜晚便被我的淚水浸泡得一塌糊涂。
我和她同為女人,有一些遭遇也是相同的,但面對女友,我常常感到自愧弗如!她若是一棵樹,我就只能是草;她若是一條河,我就只能是溪!我承認(rèn)她也并非樣樣都比我超好,但她那強大的心理,生命的激情,不安的靈魂……是我所永遠(yuǎn)不可企及的。
前日她還當(dāng)面跟我說,假期這幾天她想抓緊收拾那套新交付的房子,等她搬進去后,空間大了,專門給我留一間,晚上隨時可以住她那兒,我們盡可海闊天空徹夜長談。
真的?當(dāng)時我聲音溫軟沙啞,女友到底是女友??!
那還能有假!你就等著吧。我很清楚在這種事上女友向來口無狂言。
而今夜,今夜的我,則是一個人的中秋啊。
法·布魯阿說:我們離上帝越近,就越孤單。這就是孤獨的無邊際性。
那么,是不是可以說這種孤獨是有意義的?
五
沒情沒緒地隨便走在街頭,盡管我十分小心翼翼地回避著,可還是看到了那輪月亮。
它是破碎的,這一點也不奇怪。十年前,不,應(yīng)是更早一些時間,我就沒有看到過天空的圓月了。
我一直是在用心用想象來努力抗?fàn)幹奂?,每每為一年一度的中秋之月做艱難的復(fù)圓。我以為我會用這種自欺的方式永遠(yuǎn)為自己保存一鏡虛擬的圓月,沒想到上帝卻不肯答應(yīng)。上帝覺得這還是有些奢侈,就毅然滅了我的想象,讓我必須時時清醒地意識到那月是不圓的,而且早已破碎得很厲害很無法收拾了。
媽媽,今晚的月亮為什么這樣大呢?街邊行走的一位小女孩指著天邊的圓月問。
因為它才升上來,離我們近呀。母親回答。
月亮怎么發(fā)紅呢?女孩再問。
它快樂開心唄。母親說完自己也笑了。
是小女孩的話引誘了我,我不由也向那月望去,果然,黃中透紅,映入我眼中的那一片黃紅確然比平時大許多。不覺慨嘆,看來世間萬物都是固性守衡的,就說這月吧,初升時雖大卻不甚亮,待月到中天小去許多時卻分外地明了,這物物平衡的律理?。?/p>
對女人來說,生活有時就是想象。我很清楚自己想象的不幸喪失,不僅是無法讓破碎的月亮復(fù)圓,還使生活的某些地方也因之而出現(xiàn)了盲區(qū),這自然就導(dǎo)致了許多時候我的無處可歸。
天圓圓,地圓圓;
月圓圓,心圓圓;
鼻子圓圓,眼圓圓;
……
小女孩歡唱著和母親一起走進一條長長的小巷。我望著她們的背影駐足良久,想這圓圓的歌詞是誰寫出的呢?是專為中秋之月嗎?是嗎?
六
為自己活著!
這話應(yīng)該沒問題吧?可今夜之前我從未這樣認(rèn)為過,更不可能很明確地跟自己這么說。
我一直認(rèn)為為自己活著是一件很自私很說不出口的事情,干嗎呢這是?難道我們不是在為很多人活著嗎?至少不獨為一個自己而活吧?因而,也就格外苦累,累得快要撐持不住隨時都會倒下再也起不來。
其實,大可不必,用不著那么心大的,不若坦直承認(rèn)為自己而活更現(xiàn)實,一個不能為自己活著的人能指望他去做什么呢?所謂的為父母妻兒親朋好友而活呀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不可信,要活就先為自己好好地活著,然后再為更多的人活,這才顯得真實可信。
與活著相比,沒有什么是不可喪失的,這就是世界對待一個生命的方式。
充類至盡,月亮也得首先為自己明亮,其次才是普照天地萬物。很難想象一個連自身都明亮不起來的月,怎能去照耀世間的萬事萬物?
為自己好好活著,這真的沒錯,不必顧及什么,更不必那么難以啟齒,難道非要為別人活著才可見識到人性的深度光亮嗎?
積健為雄,真力彌滿,一如這中秋的圓月,要活出一個真實的自己,屬于自己的自己。
七
人一旦進入到孤獨的內(nèi)部,也就感覺不到什么是孤獨了。
正如這月,誰又能真正體味出它的境界?
今夜,也就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到一連串關(guān)于“平”的語詞,諸如平靜,平淡,平常,平定,平復(fù),平和,平實,平妥……甚至平庸!它們從生活的四角,分別向我匯來,我感到一種由衷的欣喜和特殊的力量。說實話,平日里我是不怎么在意它們的,更未將其刻在心上,簡直就是不屑的忽視!而我著意并喜歡的則是另外一些詞語,這些詞語令我看重并入迷。可是在這一個人的中秋,它們就這樣和我沒商量地來了,我聽到它們低而熱切的聲音,讓我和它們和世界一起出發(fā)。
我想都沒想就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它們,我愿意和它們結(jié)伴而行,愿意將那些自己一直想要抓住想擁有的東西放下,放下!不再用信任去換取欺騙,用忍耐去化解折磨,用尊重人性的軟弱去遭受更大的屈辱……
一個人的中秋,我是如此為疼痛所灼,又是如此明白太看重太掬捧珍愛的東西,其實仔細(xì)想想都無所謂,就像這天上的月亮,無論圓缺,只要實現(xiàn)了自己,就很好,就已足夠。
林中有兩條路,既然知道自己永遠(yuǎn)只能走一條,那干嗎還要去懷念另一條呢?
憂傷的云朵
天漫不經(jīng)心地飄落著細(xì)碎的雨滴,風(fēng)將地上的黃葉掀起又放下。我正沒情沒緒地在街頭走著,忽然一聲“華姐”的喊叫,讓我立時驚喜駐望,不用猜,心里已知道呼我的人是誰了。
果然是她——我昔日的同窗、曾經(jīng)的詩人、筆名“憂傷的云朵”!也只有她才永遠(yuǎn)這樣稱我。
盡管好些年沒見,盡管歲月已使她不再年輕,甚至她不僅比先前胖了許多也白了許多,但那熟悉的聲音,那盈盈的笑容,那湖水般明亮溫潤的目光,都強力向我表明,面前站著的依舊是她。
問她要去哪里?
是專程來找你呢。她說。于是我們就都感嘆著天意憐幽草啊,要不,怎么就這么巧呢?不期而遇在這人流車輛奔涌的大街上?那可是只要稍一眨眼就會錯過去的,事情有時真就說不清的奇巧,這就是緣?
一起來到一家小茶屋,當(dāng)我們手握一杯熱茶慢慢啜飲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那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氣場的日子。
大學(xué)時我和她雖不同班,但卻同系同寢室。她那時是全系年齡最小的一個,喜歡讀書,喜歡到人少的地方獨坐,喜歡著一襲紅風(fēng)衣飄然來去,更重要的是,她喜歡寫詩,并時有發(fā)表,如此,我們倆不可能不成為知交。課余,飯后,我們幾乎形影不離,連衣服也常?;Q著穿。往往,為一首詩中的某一句或某個意象,會反復(fù)琢磨爭執(zhí)不下,直到兩人都陷入困倦。我那時懶惰,習(xí)慣早上賴床不吃飯,尤其是雨雪天更貪暖不肯起來。她就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催喊,見喊也沒用,就一次次在餐廳吃過后另盛一份飯菜給我端回來。寢室離食堂有一段不近的距離,我們又住宿在六樓,這樣上上下下的,也真是太難為她了。因不忍這般勞累她,我只好改變自己,每天不得不也早早起來和她一同用餐。
多少回我們相伴著一起看落日,看明月,看花開,看鳥飛,看流水,看蟻群,看葉子由青到黃,看收割后空闊寂寥的原野……當(dāng)然,也看彼此,我們把對方都一筆一劃深深地刻印在心上了??吹梦覀冊S多時候哈哈大笑,兩人都不言語,惟目光靜然潮濕。而詩,才是我們的一切!我們自我感覺超好,堅信自己就是詩的主人。同題材同題目的詩,我們不知寫過多少首,各自不同的感悟不同的視點永遠(yuǎn)是她和我最為看重的。說心里話,以當(dāng)時的情景,她詩比我寫得好,可我卻從不把這話說給她,暗中較著勁兒呢,干嗎要冒傻氣長她的威風(fēng)滅自己的志氣?不過,面對詩本身,我們內(nèi)心還是都絕對具有評判藝術(shù)優(yōu)劣高下的標(biāo)尺的。
她的一些詩句我至今還印象深刻。比如:“鳥聽懂了/嘆息著淚流滿面”、“穿過天堂/黃昏臨近/荒涼忽然退卻”、“樹枝漸漸蘇醒/那些白呢/白過嗎”……而讓我更為看重的是她的那種藝術(shù)感覺,是她整首詩所表達(dá)的意境以及她那與眾不同的思悟。曾經(jīng),我不止一次地想,她天生就是一個詩人,有她,我還寫什么呀!
一次,我將一位熟人的詩《紅舞鞋》交她讓她幫忙修改后發(fā)表,她接過看了老大不高興:你怎么不幫他改呢?
我只好給她解釋:他要在我們刊物上發(fā)表,我改還不被認(rèn)出來是關(guān)系稿呀?我那種寫法單位里的人一看便知。其實,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原因是這首詩改著麻煩,需另起爐灶,我不想勞心費功夫,有意推給她的。
那我改一下發(fā)表就不是關(guān)系稿了?她心里一定會這樣想,嘴上卻沒說什么。一星期后她把改好的詩給我,顯得很鄭重地跟我商量:能不能不發(fā)?整首詩幾乎沒有他的東西呢。我堅持得發(fā),并向她說明那位熟人目前的處境很糟糕,正在四處聯(lián)系接收單位,我們得幫他一把。她搖搖頭,好像對這種幫法頗不贊成。等到詩發(fā)表后,我把雜志拿給她看時,她卻惱火著正色告我:以后你千萬別再讓我干這種破事了,看到自己寫的詩署上別人的名字那什么滋味?要知道挖人智慧遠(yuǎn)比挖錢財更要難受得多……
我向她道歉,她默然接受。從此,我再不敢讓她做此類活兒了。
她跟我說最令她苦惱的是,她男朋友極其反對她寫詩,他討厭詩人,認(rèn)定詩人都是狂妄之徒,是瘋子,自己根本不可能娶一個詩人妻子。為此,他們爭吵得很厲害,他絕不讓步,大有分手在即的架勢??伤址浅鬯?,他也非常愛她,而且兩家老人也都十分滿意這門親事,難道為了詩歌去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嗎?又難道為了婚姻一定得丟棄詩歌嗎?這真是個錐心泣血的兩難選擇,可她又必須得面對,她的心便被這把鋸子給反復(fù)拉得疼痛不已,被煎熬得瘦弱不堪。
她男朋友我見過,人很不錯,是那種硬派的理性男士,很剛氣很有主見。
后來,大病一場的她,不再猶豫,她選擇了他,在畢業(yè)前夕與男友結(jié)婚;再后來,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她丈夫干脆自己開了一家診所,她除了相夫教子還兼司藥,診所的生意相當(dāng)好。很快地,房子、車子、存款都有了,她過上了不知道啥是沒錢的優(yōu)裕日子,再再后來,她家的診所擴建成了醫(yī)院,那豐厚的經(jīng)濟收入可想而知……
畢業(yè)近三年時,我到她家的那個縣城出差,因怕她丈夫懷疑我又引誘她寫詩跟她生氣,不敢到她家里去,就悄悄約她在我下榻的賓館相見。很明顯,她已由素樸的清瘦詩人變成了衣著昂貴考究的貴婦,在我們的交談中,詩歌一直缺席。臨別,她送我一提兜花生,兩雙手緊握,我們的淚水默流得一塌糊涂。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再沒有見過面,連電話也沒打過,但我堅信,相互之間的那份情無論多久都不會變,詩歌也只是被她死死封存在心底,并未徹底刪除。那兜花生就是見證,因為我們曾共同寫過《花生》的詩并雙雙在省刊獲獎。她不寫詩之后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兒似的,聽文友們說她時常感到?jīng)]有了詩不好意思見我,所以才中斷了聯(lián)系。
現(xiàn)在她來了,而且是專程來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我直口問她。
是這樣的……她邊掏出一個藍(lán)封面的本子邊說,她這些年錢沒少掙,福沒少享,兩個兒女也很爭氣,都已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讀博了。在別人眼里她要啥有啥,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大家都快艷羨死了!然而,想不到問題會出在她自己身上,她越來越覺得空虛無聊,越來越感到活得很沒有意思,心情糟糕,愛好喪失,思想渙散,筋疲力盡,甚至想自殺!吃藥,療養(yǎng),出國旅游,看心理醫(yī)生……折騰到最后,極度的絕望中她突然又想到了詩——用詩來拯救自己!于是,她不顧丈夫的責(zé)罵,就又寫了起來,她今天來就是要把這些詩拿給我看,讓我說說自己對這些詩的真實感覺和看法,確定一下她還能不能重新“歸隊”。
我便一首接一首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下去。說真話,我很失望!畢竟她已擱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文壇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呀,她與之?dāng)嗔蚜诉@么久,不是說接就能接得上的,那詩也就只能屬于昨天。今天的詩,需要今天的時代今天的詩人去抒寫,這是只能如此的事情。
可我望著她那期盼的神情,那急切要張口卻又說不出話的樣子,那希望用詩來救助自己靈魂的寄愿,真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都異常殘酷,卻又不想騙她,違心地去贊揚她的詩,我該怎么辦?
無語到深度寂靜,我抬頭看窗外的天空,不知先前那片憂傷的云朵還會飄回來嗎?會嗎?
生命的另一種形式
2012年中秋、國慶聯(lián)袂而至。七天長假中,因工作接待,我見到陜西一位著名畫家,交談得知他和我還是一個縣里的老鄉(xiāng),正因為他的根在這里,他對家鄉(xiāng)一腔至愛深情,所以他這次回來是想商量在南陽辦畫展的事兒。
他是名家,有關(guān)方面自然非常重視,吃住行已早有安排,我們只是陪同他們一家三口到幾個地方參觀并協(xié)助辦理一些具體的事宜。
正值盛年的這位畫家人很好,內(nèi)斂沉靜,溫文而和善。從電腦圖片和畫冊上看,那畫作也果真是了得。他夫人和女兒也都非常好,親切溫和中又舉止得體禮貌客氣。這是一個典型的藝術(shù)之家,夫人是搞音樂的,女兒師承父業(yè)并有自己新的觀念和思考。她們母女在向他人說起畫家時,即便當(dāng)著畫家的面,也從不言先生或父親,而是直呼其老師,可見她們對他對他藝術(shù)的那份深愛和欽敬。
相互之間既談文學(xué)藝術(shù),也就必然要說到不少作家、藝術(shù)家。畫家便問我們:平凹你們應(yīng)該熟悉吧?
我說,他的作品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人卻和我只有過一面之見。
于是,我們的話題就熱烈而專注起來,我們談?wù)撡Z平凹的小說、散文、字畫、收藏、婚姻以及尋常生活的一些細(xì)節(jié)……而更讓我們彼此驚奇和慨嘆的是平凹的測字卜算功能。
畫家告訴我們,曾經(jīng)轟動西安的那個重大搶劫命案的偵破,與平凹的測字就很有關(guān)系。因案情重大,時間緊迫,當(dāng)時干警們壓力很大,日夜奮戰(zhàn),綜合各方面情況,初步確定現(xiàn)場只有一個罪犯做案。由于找不到可供運用的線索,案情一時陷入無法進展的狀態(tài)。這期間,正好公安上一位和平凹要好的朋友也是急得沒辦法了,就請平凹給測算一下。平凹測后很肯定地給那位公安朋友說,放心,七天之內(nèi)犯罪嫌疑人一定會落網(wǎng),現(xiàn)場做案的罪犯不是一個是兩人,并分別說出這兩人的姓名。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干警們擴大范圍,把目標(biāo)定在兩名罪犯上去分析調(diào)查。五天過去了,仍沒有犯罪嫌疑人的任何消息,那位公安朋友又急急找到平凹問是怎么回事。平凹顯得很平靜地道,不是還有兩天呢嘛,急什么呀!事后驗證,除了這兩個罪犯的姓名沒說準(zhǔn)外,案犯七天內(nèi)落網(wǎng)以及現(xiàn)場兩人做案則完全正確。
能測得這樣高的準(zhǔn)確率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我們?nèi)紴橹泻谩?/p>
我暗下想起平凹也曾為我們這兒一位著名作家測算壽限之事,若按他當(dāng)時的斷言,這位作家?guī)啄昵熬腿ナ懒?,可如今,這位作家不僅活得很好,還時有精品力作以饗大家呢。不過,據(jù)這位作家說,平凹當(dāng)時給他說的那番話,大多還都是應(yīng)驗的,只壽限之事例外。
就又說到平凹的身體、寫作、婚姻以及外界都知道的他的小氣。在坐的人一致認(rèn)為,平凹是真誠的,他活得很真實,他坦言我是喜歡錢,誰讓我是一個農(nóng)民呢?他墻上明碼標(biāo)價的潤格費雖不菲,但卻是官民平等,愿者上鉤,并未強迫誰,更沒有伸手把公家的錢居為己有啊!一切全都體現(xiàn)在他正常的勞動價值中,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難道不是嗎?只要不損害社會和他人,對自己慳吝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我聽到了關(guān)于賈平凹和韓俊芳分手的最新版本——那完全是因為幾句玩笑話啊。一天,平凹參加市里的一個會議,結(jié)束后他到一位朋友家去看一件古玩。正說得高興,俊芳來電話問他在哪兒。他不想多跟她啰嗦,就逗她說自己還在開會??》季痛螂娫拞柡推桨纪⒓訒h的人,得知會議早散了,平凹向她說謊,就氣得夠嗆。平凹回到家后,俊芳?xì)鈶嵉貙弳査?,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明明不在會上為什么騙我?是去會女朋友吧?哪個狐貍精勾走了你的魂……平凹大感冤枉,原本什么事也沒有,憑空招來一頓惡罵,就也氣乎乎地以假做真回俊芳,我就是去會女朋友了,她長得好,比你有魅力,我喜歡她,愛她……就為這個,俊芳深感自己受到了傷害,堅決要求離婚,其實平凹并不想離,但最終他們還是分手了。我很為他們這一對郎才女貌而惋惜,更對俊芳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唉,婚姻事,真是欲說還休!
平凹的身體是我們最為關(guān)心的,他可是患過肝病呢。畫家說,看了《秦腔》這部長篇小說后,他給平凹發(fā)信息,你很偉大!的確他很了不起的,他這人心態(tài)好,把什么都看開了,因而也就能放得下,忘得了,把肝病控制得這么好,要是換個人恐怕早不是這個樣子了。
我非常同意畫家的看法。平凹的確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一個博大精深的思想者,一個用心去寫用血去熬的真正的作家……據(jù)我所聞,他的人生之路艱難坎坷,不公平的屈辱沒少蒙受,大疼痛和小傷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可是他卻以難能的超脫與豁達(dá),把所有的苦難、壓力、不平、屈辱……都統(tǒng)統(tǒng)變?yōu)閯恿Γ谩皼]關(guān)系”來淡釋它們,從而讓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安靜下來,靜靜地寫作和生活,也正是他的“淡”出和“不管他”,才使他有了今天這令人注目的藝術(shù)成就。
畫家說,他曾幫朋友們買過賈平凹的字畫,因了他的介紹,平凹總會給面子少收一些錢。
我沒有言語,也沒打算買平凹的字畫,只是,這讓我想起了我們的那次見面以及他答應(yīng)給我做序之事——倏忽間,已是十多年了!
1996年12月,中國文聯(lián)第六次、中國作協(xié)第五次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我與平凹在人民大會堂一起留影,至今我還保存著那張照片,我穿一件玫紅色的羊絨大衣,比他高出半頭傻笑得一塌糊涂;而他則著一灰黑色夾克,雙唇緊閉,神情凝重。這張照片我曾拿給一家雜志發(fā)表過,不知他看到?jīng)]有,會不會怪罪我沒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侵了他的肖像權(quán)呀。后來,在京西賓館討論時,我們溜出來閑聊,不記得是在誰的房間了,好像就是平凹的住室吧,當(dāng)時有大新、京夫等六七位作家,當(dāng)然我也在場。我想向平凹討一幅墨寶,他說沒有筆墨紙寫不成呢。我不知道他這話是實情還是推辭。于是,就只好掏出一個已經(jīng)請不少作家在上面留言的小本子,讓在坐的幾位也都用鋼筆寫幾句。他們?nèi)己懿恍嫉卮笮Φ?,干嗎呢這是?只有那些初學(xué)寫作者才會玩兒這個,你都來參加這樣的大會了,怎么也做這種事呀!我頂著他們的睥睨,任憑他們笑話,執(zhí)意要他們給寫下點什么。后來不知怎么扯到我老家那個縣跟平凹家鄉(xiāng)搭界,而且兩地距離很近,相互來往結(jié)親,平凹忽然認(rèn)真起來,對滿屋子的人說,是老鄉(xiāng)呢,那得寫,咱們都得寫呢。言畢,他帶頭給我寫下了“南陽有鐘靈,盼君大成功”。也是這次,他答應(yīng)為我以后新出版的散文集做序,這著實讓我大大感動了一回。那時手機還是稀罕物,我們整個河南團只有出版社一位總編帶一部,他只讓我們每人用手機向家里報個平安,就趕緊收起來,說是只帶了一塊電池還沒拿充電器。不知平凹有沒有手機?他把自己主編的《美文》編輯的電話和地址一并留我,囑我若給他寫信,可直接寄《美文》,他就一定能收到,沒問題的。
那次,我本來是想請他給測算一下的,可那種情形下我試了幾回終無法開口。
更為遺憾的是,我至今也沒給他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回電話,那個他答應(yīng)給做的書序,雖然我此后出過十幾本集子,卻一直忐忑著沒敢驚動他。這除了他的聲名日隆而我的寫作卻不見起色連小成功也談不上不敢輕易將那些書稿拿給他勞他浪費時間外,還聽說他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寫一部又一部的長篇使他的體力耗損得厲害,加之生活中的一些不盡人意之事,我不忍心煩他……但這個心愿我卻一直存著,只要存著,就會希望著??!很可能他早就忘記這件事了,但我堅信,只要提起并幫他回憶,他會認(rèn)賬的,會的!因為他是賈平凹呀!
河南籍作家除外,算起來國內(nèi)還沒有哪個作家的作品能讓我像追讀平凹的作品那樣傾心貪婪,那完全是自然的、聽?wèi){心靈的閱讀,沒有任何文字以外的東西。我一直追蹤著他的作品,追蹤著他的訊息,因他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這一切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也無須知道。我敬愛他的文字,敬愛他想得開、放得下、敗得起、忘得掉、成得實的精神特質(zhì)和品格,他以生命的另一種形式來觀照人生,捍衛(wèi)寫作,見證世事……
他是我一直很尊敬的賈老師,呼他平凹僅只為了表述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