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玲
當(dāng)秋天的第一枚落葉飄飄搖搖極不情愿地落下來的時候,田野里的莊稼差不多都已歸倉了,唯有那孤零零的草垛如小山般地堆積在谷場,依然散發(fā)著谷子的清香。此時,我通常會坐在門樓下的空場上,在寂靜無聲的空曠里,擺弄著不易被人弄懂的手語。
這時候,我會想起啞巴?;蛟S只有啞巴才能懂我想要說什么吧!
啞巴是我的舅舅。他生下來就聽不到世界上的任何聲音,更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我時常孤獨地坐在人群里,看人們喋喋不休唾沫四濺的模樣,而我卻依在母親懷里,或被某個人撫摸一下頭顱:這孩子,怕被遺傳了吧……我厭惡地扭過頭去。他們總說我是沾了祖上的基因,是啞巴一個,我直到七歲了,也沒說過一句囫圇話。
我倒是更喜歡用手語跟啞巴交流。而唯與啞巴在一起,我才能顯得從容自如。他樂呵呵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個野山芋,或幾只如老鼠一般大小的薯塊,點燃一堆篝火,我不一會兒就聞到了野山芋或薯塊散發(fā)出來的誘人的香味。我童年的歡樂,大多都是與啞巴在一起度過的。每當(dāng)受了委屈,或是無聊之極,第一想到的就是啞巴。我曾經(jīng)一個人去他居住的十里開外的村莊,他有時不在家,房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我知道,一個四處流浪的人,不定哪一天才能回來。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待在自己家里,耐心等候。
那時通常是在夏末秋初。我抬起頭來,看見路邊的黃荊條由青轉(zhuǎn)成了灰白色,這就意味著,它們很快就要被啞巴那一雙粗糙的手編進(jìn)藤條筐里,還有那些高梁桿也早早地碼在廊檐下,很快就會被啞巴的雙腳蹬著的石滾,碾壓成片狀,然后被編成床鋪上的涼席。我的耳朵是靈敏的。我聽見蹲在身邊的大黃狗從喉里發(fā)出嗚嗚聲,這聲音并無惡意,只是一個提醒,就像跟一個朋友友好地打招呼,順便通知一下身邊的主人:有客人來了。我就知道,啞巴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村莊的路口了。
我看見秋天的陽光曬在一個黑瘦的男人身上,先是漫過坡崖邊的漫上坡,露出一個黑黑的小圓點的頭顱,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一起一伏,很有節(jié)奏的樣子,跟那些狗尾草的搖擺有些相似。呵呵,呵呵……啞巴樂呵呵地笑著,舉起手來跟人們打招呼。他聽不到人們跟他都說了些什么。一群淘氣的孩子嘰嘰喳喳一下圍住了他,他們欺負(fù)他是啞巴,故意惡意地逗弄他。啞巴看過幾眼,忽然“啊”的一聲,彎下腰去撿石頭的樣子,孩子們便在一片叫聲與呼哨聲里一轟而散。
我飛一般地迎上去。啞巴通常會將我高高舉上頭頂。兩個不會說話的人,將那笑聲合在一起。我感覺這就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秋日的天空,一下變得清澈透明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他開始心事重重起來。他忽然愛上了隔壁的陳嫂,幾欲不敢再多看陳嫂幾眼,偶爾在遠(yuǎn)處看到陳嫂時,目光里流露出的也是水一般的溫柔。
我比劃著表示,陳嫂有男人。陳嫂的男人病了,癱在床上,但依然是陳嫂的男人。啞巴也比劃著,陳嫂是個好女人,有一次幫他釘扣子……他這樣說的時候,順手扯下一根秸桿,幾彎幾拐就編成了一枚金光閃閃的指環(huán)。他將那指環(huán)套在我伸出的小拇指上。我一時不知再說他什么才好。
我們都明白,陳嫂再怎么不易,我們也都只能眼睜睜看著,甚至無法理直氣壯地走上前去幫她的忙。啞巴唯一能做的,就是幫陳嫂制作了一個精致的蓮枷。那年秋天,陳嫂賣掉了家里的老黃牛,她的牛已經(jīng)拉不動碌碡了。那天我們都在谷場里,陳嫂又氣又急,她抽打著黃牛,那牛流著老淚,艱難地站了起來。陳嫂忽然抱著那頭牛就哽咽起來。我回過頭去,而啞巴也早已淚流滿面。
我無法言狀的童年,就沉浸在隔壁陳嫂撲嗵撲嗵的蓮枷聲里。我與啞巴相視而坐,說不出究竟是苦澀、甜蜜還是沉重。有許多次,啞巴想要站起來。他沖著隔壁的院子張望著,看我惶惑的眼神,他嘆了口氣,繼而又再次與我席地而坐。
我將啞巴的指環(huán)掛在床前,看它在時光里打著旋兒,逐慚暗淡著金黃的光暈,再轉(zhuǎn)為一抹蒼白。我沒忘記啞巴每每離開村口時,那一步一回頭的樣子。他臉上掛著生澀又無奈的微笑,肩上扛著母親送給他的黃豆、花生與口糧。他消瘦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村口坡崖旁的漫上坡。我看見一片狗尾草在風(fēng)中舞蹈……
次年的春天,我將那枚指環(huán)摘下來,交與了陳嫂。
陳嫂遲疑地接過這枚秸桿編織的戒指,一臉困惑。
此時,我已能夠勉強說話了。面對一臉茫然的陳嫂,許多話忽然如決堤一般沖上喉頭,卻又不知說什么才好:啞巴……死了!
陳嫂沖那路口張望了一下:這樣的一個人兒,竟就這樣走了?
——嗯,啞巴走了,車禍……
陳嫂或許永遠(yuǎn)都不能明白,我可憐的舅舅啞巴,這個心事重重的聾啞男人,懷里一直揣著對一個女人綿長的思念。他走過一個漫長的冬季,卻最終沒能迎來一個冰雪融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