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毛,《風尚周報》總經(jīng)理,財經(jīng)作家。常琢磨偏門問題,譬如香奈兒與波伏娃誰對人類貢獻更大。
父親猝然摔倒之后,母親塞給我一個拉鏈已銹蝕不堪的黑色公文包:多種證件;滿篇都是收支數(shù)據(jù)的信箋;不知道有錢沒錢的儲蓄卡;磨損厲害的毛邊紙家譜;逢年過節(jié)為辦喜事人家摹寫的幾副對聯(lián),坦白說,只是討喜,對仗不工整,內(nèi)容也嫌空洞,偏偏一年下來總要寫五六回;還有老人家當年剛剛參加工作時的一個日記本,我翻了幾頁,流水賬,似乎有領(lǐng)導不給請假的記敘,還好,沒有怨憤詞句—這顯然與大家多年以來對他的看法一致。唉,這顯然只是一個老實男人的專屬“倉庫”。
然而,母親仍寄望我仔細翻揀這個“倉庫”,包括父親的退休金存折密碼,父親從沒告訴過母親,而母親也從沒問過,會不會有張小紙條藏在哪個角落?
果然發(fā)現(xiàn)新動向。但兩根指頭捏出來的東西可不是密碼紙條,而是一塊斑駁陳舊的手表,上海牌。是的,記憶中,父親退休前是常常戴著一塊上海表的。每當他取下表,一圈一圈上發(fā)條的時候,總能讓我產(chǎn)生一些仰望的神情。也因此,在我高考前夕,父親與我在火爐邊有過一次難得的交流。我記得特別清楚,其實算不上真正的交流,以他說話為主,他許諾只要我考上大學,他會送給我一塊手表和一輛自行車??墒牵悄且荒?,父親所在的企業(yè)效益嚴重滑坡,一直到他退休,再也沒有恢復元氣。
我仔細地端詳著這塊殘缺的手表,內(nèi)心非常復雜。多年來,父親以我為驕傲的時刻當然不少,可我為什么獨獨忘不了他的那次食言呢?現(xiàn)在,我只祈愿躺在醫(yī)院ICU病室的父親最終能夠醒過來,醒來,說話,或者聽我們說話就好,我愿擔負起所有不孝的罪,讓我問他,是否還記得23年前的那個承諾?
這塊普通的大三針手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了轉(zhuǎn)動,但是,停止轉(zhuǎn)動的時間一定很長了,它的指針生銹了,表盤玻璃有不少劃痕,表冠不見了,表帶似乎用指甲輕輕一搓就要變成齏粉。父親啊,還有什么東西能比一塊廢置的手表更能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呢?我們的人生,從呱呱墜地那一刻,就開始倒計時,盡管青春總是用來揮霍的,但是,不管我們此后可以閱盡多少人生滄桑,積累多少身家名望,縱使我們像那最會過日子的倉鼠,擺在明天壁櫥里的巧克力也在一天天減少,堆在昨天行囊的麥秸稈也在越積越多,而今天飯碗里的24小時,凝神的瞬間,從日晷下走脫的總是最機靈的姑娘小伙?。?/p>
很慚愧未能及時留意父親的手表變得如此殘舊,這么多年來,父親與我見面的機會非常有限,每次打電話,他都以聽不清為名,把手機讓給母親。還好,手機帶給父親的好處是,至少看時間比手表更方便了。在父親的晚年,手機常常裝進套子里,掛在腰間。比起一般的四鄰八舍,父親總有勝他們一籌的風度。母親尤其不能接受的一點是,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不僅不思考了,也不說話、不生氣了,怎么連身體都在做減法,“縮水”了一截。母親眼中的父親,永遠是某個陽光午后,牽著她的手在爬滿牽?;ǖ闹窕h下留下一張照片的高高大大、嚴肅皺眉的男人!母親看著照片里的人說,你牽了我的手,就要答應跟我一起走下去??!
不走了,父親終于走不動了。父親和他的70年生涯一塊葬在故鄉(xiāng)的高岡上。他的那塊也許永遠無法修好的上海表,我會留著,與我從瑞士帶回來但極少戴的勞力士一樣珍惜,畢竟,在心靈深處,時光越老,打磨得越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