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婭
在此,請允許我先將這些年的碼字經(jīng)歷梳理一遍。我記得2004年10月的一天,我在寫完日記后下班回家。(從小,我就性格內(nèi)向孤僻,不善于與人溝通,只好把自己的情緒都寫進日記,然后藏起來。)我家住在西邊,上班的地方在東邊,因此每天迎著朝陽上班,伴著夕陽下班。那天,我從公交車的座位上看出去,是一輪紅得像剛噴上紅漆的巨大夕陽。它不偏不倚地懸掛在山頂上,欲墜未墜,像是在默默地與我對望。
有那么瞬間,我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震撼住了,覺出了生命的渺小和虛妄?;叵胱约旱纳?,我非常悲觀,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上班下班,混個一日三餐,除工作之余寫寫日記,日子過得沒咸沒淡。我突然想,我能否給自己找點光亮,找一根將自己拉出庸常生活的繩索,讓心去遠行,去飛翔。
寫小說的念頭就這樣不經(jīng)意間產(chǎn)生。我看著落日下的山,山下的村莊,村莊上裊裊升起的炊煙……思索著該找哪種合適的表達方式,滿足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我寫的那些日記,浸淫了能擰得出水來的情緒,太過喁喁私語。初時喜愛的詩,過于著力意境。偶爾為之的散文,重于抒發(fā)胸臆。它們就像一只精致的透明容器,裝著愛恨消長人生得失,不足以安頓膨脹的想象。只有小說,才能鋪展個人的命運,承載生活的負重。
就這樣,膽怯而猶疑地上了路??嗨稼は肓撕芫?,也沒想好到底寫哪方面的題材,后來想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相對來說比較熟悉,這方面的題材應該稍能把握。就像倒帶子那樣,努力回想以前在老家聽來的故事,試圖憑借想象將它們拼湊組合。在這種情形下,有了第一個中篇《今晚沒有月亮》。
這篇小說的起念,緣于以前村里發(fā)生的真實案例。一個家有癱瘓丈夫的女人,有一天掐死了床上的丈夫。有人說,她跟村里一個男的好上了;有人說,她憎恨這種長年服侍的生活;也有人說,她是愛丈夫,眼看著他身體一天天萎縮,生不如死,選擇了讓他有尊嚴地回歸。不管哪種猜測,都讓我意識到,這個女人,有故事,她的身體里面,一定藏著人所不知的秘密。我虛構(gòu)了一個叫玉齡的女人,試圖去破解她的心靈密碼。剖析一個幸福女人驟然跌至人生低谷,內(nèi)心的驚惶,不安,疼痛。當她終于從打擊中安頓下來,面對植物人丈夫時,靈魂和肉體又如何備受考驗。道德和人性,本能和倫理,在她潮水般起伏的心里翻騰隱現(xiàn)。逃避,矛盾,渴望,掙扎,讓她的人生就像走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前路漆黑一片,沒有光亮,沒有溫暖,有的是踽踽獨行的悲嘆。
小說寫出來后拿給老師看,老師看了驚訝地說:咦,寫得蠻像回事的嘛。這大大地激勵了我,讓我稍稍放開了手腳,很快寫了第二篇《何音的黃金假日》。有人說在寫作初期,習作中往往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說,先進入、占有和利用的題材,往往是作者自己的獨特體驗,因此習作中充斥著個人氣息。對我來說,顯然不是這樣?!督裢頉]有月亮》是個純屬虛構(gòu)的故事,其情節(jié)和細節(jié)完全杜撰,絲毫沒有個人的體驗在里面,純粹是為了寫而寫。與《今晚沒有月亮》不同的是,《何音的黃金假日》是一篇寫中年婦女情感困惑的小說。如果說《今晚沒有月亮》與我的生活經(jīng)歷毫無關(guān)聯(lián),《何音的黃金假日》則有我自己的體悟在里面。人到中年,隨著青春的消逝,女人的性別優(yōu)勢和資本逐漸消失,變成了一個中性人。這時遭遇婚姻動蕩,尤其令人尷尬,備感無奈。在婚外戀、一夜情、性快餐甚囂塵上的當下,曾經(jīng)千嬌百媚的何音們淪落為性別領(lǐng)域里的弱勢群體。正像簡愛說的:別以為我窮、相貌平平就沒有感情!何音們也在吶喊:別以為我的青春和美貌消逝了就沒有感情!如果上帝讓我恢復青春,我一定不會讓你心猿意馬東張西望,會讓你離不開我!男人和女人,在精神上貌似平等,但在情感的追逐上是何其的不平等!何音面臨的是丈夫的越界,小喬面對的是無情的拋棄,向慧終被金錢囚禁。當面對愛情誘惑,何音的內(nèi)心涌起了情感的波瀾,以為這世間仍為她保留著最后一點念想時,最終卻被殘酷的現(xiàn)實無情粉碎。愛情是人類情感的終極追求,它是歌唱著的不死鳥,盤桓在我們的頭頂,召喚著靈魂的皈依。但是,中年女人的愛情卻遭遇了以青春肉體為標的的淺薄,這叫何音們?nèi)绾吾寫??如何不哀嘆?隱忍和傷痛,終于在一次絕望的撕痛中裂變。當傳統(tǒng)保守的何音,對著鏡子往臉上涂抹慘白的粉底,將鮮艷的口紅往嘴上狠狠抹去的瞬間,我感同身受。
《何音的黃金假日》拿給老師看后,他說,你還是寫寫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吧。他指的是我的醫(yī)生職業(yè)生涯。是的,對我來說,最熟悉的就是醫(yī)院這一塊題材了。做婦產(chǎn)科醫(yī)生十余年,每天接觸都是女患者和她們的家屬。后來給我寫序的王松老師也說,婦產(chǎn)科經(jīng)歷對我來說,是一座豐富的寶藏。確實,多年的從醫(yī)經(jīng)歷給我積累了很多獨特的素材。來流產(chǎn)的美麗的未婚女大學生,驚懼地將自己的青春肉體和廉恥一并袒露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在器械的撞擊下痛不欲生。開花圈店的老阿婆,因老伴偷腥被傳染了性病,在檢查時羞恨得抬不起頭,抹著委屈的淚。懷孕的啞巴,哇哇叫著不肯進產(chǎn)房,最后將孩子生在了茅廁。穿著白大衣匆匆跑出去的我,驚恐地看到她的下身繃直著一根被拉長的連著新生兒的臍帶,沿著大腿根部汩汩而下的鮮血,染滿了孩子粉紅的幼小軀體……奇怪的是,面對如此熟悉的生活,我卻無從下筆??赡苁墙l(xiāng)情怯,或是面對一個太熟悉的人,你一下子無法概括其特點,我覺得一時找不到進入她們的入口,無法看清她們的內(nèi)心。我想,很多時候,在我們目光能及的視野里,心靈的不適和疼痛是那么的尖銳,我們卻視而不見。我就像那個站在堆滿布料的長條桌邊的裁縫,出于對衣裳樣式的無法把握,舉剪不前。
后來,還是因為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醫(yī)藥回扣,讓我心有所動,動念寫了個兒科醫(yī)生的事故,它就是《八重櫻》。我不知道這里面,是否寫了我所想寫的。怡青是個好醫(yī)生,但在這個唯利是圖物欲橫流的社會,她想出污泥而不染卓然獨立,卻是那樣的難而又難。金錢的需要,度量著她的私念;而未泯的良知,又考驗著她的職業(yè)操守。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和同行間的疏離,終使她心理失衡,在面臨誘惑時左右權(quán)衡,倍感焦慮。索取還是摒棄,獨行還是合流?這不僅是擺在她面前的一個艱難抉擇,更是人生的一道課題。直至經(jīng)歷了人生考驗的重要關(guān)頭,剛剛喘出一口氣,驚魂未定的她,又陷入新一輪的糾結(jié)和困惑,無奈和迷?!?/p>
陸陸續(xù)續(xù)的,就寫這么多,很慚愧。就像一只背著重殼的蝸牛,走得很慢很慢。反思這段寫作經(jīng)歷,知道里面存在的問題不少,比如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思考,對題材的處理,對布局的藝術(shù)把握,以及敘述方式等等,這對沒接受過系統(tǒng)學習的我來說,就是想說也說不清楚。我覺得這次筆談給我提供了一個非法好的機會,讓我趁機對自己也對這本書作個小結(jié)。竊以為,寫小說,無非是寫人,以及人與這個世界可能發(fā)生的一切關(guān)系。對人的認知,決定了人物的深度,決定了你是否貼著這個人物寫。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決定了你對現(xiàn)實的思考深度。要想寫好人,須有一顆入世的心,要善解人意,要有悲憫的胸懷,甚至有時額外需要一份多愁善感的矯情。對我來說,始終在期待與一個好故事可遇而不可求的艷遇。故事是小說的載體,也是小說之所以為小說而非散文和詩歌的根本。有了故事,就像地面建起屋子。有了屋子,才有屋內(nèi)的家具擺設(shè),才有人的吃喝拉撒,日常生活。
我知道我寫得不好,始終走在邊緣,但還想堅持走下去。我清楚地知道,要想真正寫出一部好小說,很難很難。我只是希望跟這個世界,能走得近些,再近些,也離我的小說,近些,再近些,起碼讓外行的人看個熱鬧。我還藏有私心,想將自己隱蔽的聲音也記錄在案,借小說這杯酒,澆自己的塊壘,來滿足自我表演自我囈語的私欲。我告誡自己,在記錄對這個世界的體認和感悟時,盡量做到真誠,最大限度地去接近生命的本真。我想與這個世界之間,建立一種真實可靠的信任,形成一種對話的可能。
我筆下的人物,都是些平凡的小人物,凡俗、卑微,日食三餐,夜睡一宿,或冷或暖,或哭或笑。我想每一個人,無論高貴與卑賤,都跟這個世界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jié)局,無一不是生命的陣亡。我們都是這場戰(zhàn)爭里的戰(zhàn)士,我們都在前線,都在那里沖鋒陷陣。為了搶占一個又一個的制高點,我們掙扎,奮進,疲于奔命。我無意于歌頌誰,只想展現(xiàn)蕓蕓眾生身上的累累傷痕,和無言的傷痛。他們的沉浮,他們的糾結(jié),他們彷徨,他們隨波逐流。他們的個性里,既有朝著陽光的一面,也有背陰的一面,就像一塊硬幣的正反面。他們恪守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又遭遇現(xiàn)實無情的顛覆,玉齡,何音,怡青,都是。也許有人會說,這里面流淌的情緒太灰,太悲。我承認我是悲觀的,在我眼里,生命的底色就是無邊的灰。我覺得人生就像一張空白的紙,灰色的底子,然后每個人像行為藝術(shù)那樣往上面涂抹。等到涂滿顏色,再沒顏色可涂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五顏六色的背后,仍是大量充斥的灰。歡樂都在瞬間,痛苦總是恒久。沒得到想要的顏色時,會痛苦;等得到想要的,又有了追逐別樣顏色的苦。我之所以如此,只是想觸摸他們的傷口,就像魯迅先生說的揭出病痛,引起療救的注意。
我覺得小說于我,是內(nèi)心的一種需要,是我的精神舞蹈。我覺得真正的作家,也是出色的舞蹈家,會不斷踏上新的征程,開辟新的寫作疆土,在上面翩然起舞。我知道,這個世界縱有足夠多的迷霧有待我去揭開,有足夠廣闊的隱秘內(nèi)心供我去挖掘,但必須要我具備足夠多的智慧和耐心去尋找它們,開啟它們。我常常想起海邊漁村的老阿婆,八十多歲了,還篤定地坐在家門口織漁網(wǎng)。即使耳聾眼花,她手里的梭子仍嫻熟而準確地飛梭走線。我知道,老阿婆織的不是網(wǎng),而是人生。■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