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方兒
我們家的事,我要從三年前的一個下午說起。那個下午,和我記憶中的所有下午截然不同。焦益生剛剛爬上火車,突然又跳下火車跑過來,當(dāng)時,母親張有根抱著胖乎乎的焦地,身子卻斜靠在我身上,就像把我當(dāng)成了一棵大樹。其實我才八歲,身體瘦弱得像一根豆芽。焦益生沐浴著午后燦爛的陽光沖上前,把焦地從張有根懷里像蘿卜一樣拔了出來。焦益生二話沒說,在焦地粉嫩的臉上又啃又舔,像津津有味地吮吸著一塊奶油雪糕。母親悶聲悶氣地啊了幾聲,她的身子失去了重心,差點把我壓斷了。
這個時候,父親抬起了頭,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濕了,焦地的粉臉也濕了。父親朝我招招手說,焦天,你過來。我象征性地動了動腳,焦益生抱著焦地彎下腰,親了親我的臉蛋說,焦天,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我的臉上濕冷了一下,我想都沒想就躲開了。我覺得父親的身體里正在冒一種氣味,這種古怪的氣味充塞了我的胸膛。
這句話他在上火車前說了很多次,我已經(jīng)聽得沒有感覺了,仿佛不是我爸爸在說話。父親抬起頭用手揩揩臉又說,焦天,爸爸要對你說,我掙了錢就回來,供你讀書,將來送你上大學(xué)。我說,我不要上大學(xué),我要爸爸。父親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我不大規(guī)整的頭皮,我發(fā)覺他的手像死人一樣冰冷。母親依然沒有說話,她又啊啊了幾聲,身體也恰到好處地顫抖起來了。父親把焦地扔進母親懷里,說你是啞巴呀!說完他就昂首闊步地爬上即將啟動的火車。
父親上火車的形象,很像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疖嚶绖恿耍骋粋€車窗中露出了父親的頭,他的表情莊重得像粘貼在玻璃上的一張畫像。母親突然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起我就跑,她邊跑邊說,焦天,焦天你快和爸爸說再見。我剛想對貼在車窗玻璃上的人頭喊爸爸,火車突然吼起來,這種熟悉的吼聲,鋪天蓋地湮沒了空氣中所有來回奔跑的聲音。我們的家就在鐵道的邊上,火車的這種尖叫和飛奔而過的咔嗒聲,我熟悉得像焦地的哭聲。載著父親的火車很快消失了,鐵軌空蕩蕩地伸向遠(yuǎn)方。張有根拉著我停下來喘氣,后來她哭了起來,再后來她對我說,焦天,我們回家吧!
父親離開家后,我的生活改變了。雖然有時候我會想到他,但我想不起他在上火車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的日子比以前自由快樂多了。我放學(xué)扔下書包,悄悄帶著黑美去鐵道邊玩耍,黑美是我們家養(yǎng)的一條黑母狗,它是父親帶回家養(yǎng)大的,可它對父親的離開一點也不在乎。當(dāng)然,黑美曾經(jīng)也多次報答過父親,有幾次我親眼看到黑美叼著鴨子回家。有鴨子吃的晚上,我們吃鴨肉,黑美吃鴨骨頭,人和狗都吃得啪嗒啪嗒地響。后來就不一樣了,至少我從此不想吃鴨肉了。那天我放學(xué)看到一個老太太在門口哭,她哭著哭著就坐到地上大把大把擰起了鼻涕,我聽別人說,老太太家里的一只鴨子找不到了。這個晚上,我們家吃鴨子的時候我沒有吃。父親笑著對我說,鴨子是買來的。我在心里罵,焦益生,你這個壞蛋!后來,我想我教育不了父親,教育黑美總是可以的。我打了幾次黑美,我是拿著木棒打的,從此它就不再咬鴨子了。
一列火車隆隆開過來,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觸景生情,想到坐火車去遠(yuǎn)方的父親,而且他上火車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也想起來了。想起父親對我說的話,我的心里很難受,要我具體說出來,想多久也說不出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是一個想讀書的孩子,所以無論父親有多少錢我都不想上大學(xué)。
我的弟弟焦地雖然只有四歲,但父親離開家后,他的生活也改變了,他每天夜里都要哭鬧,有時候他的哭鬧聲和火車的吼叫差不多。夜里,母親會很有耐心地哄逗焦地,而且還會唱兒歌給他聽,可焦地仍然哭鬧,有時接不上了,他的喉嚨咔咔地響,像要斷氣一樣。日子一長,我聽得煩了,經(jīng)常跑到焦地面前裝出一臉的猙獰怪相,弄得我們的家里經(jīng)常像鬼哭狼嚎。母親當(dāng)然比我更加煩躁,在我腦袋上狠狠地敲,我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抱住腦袋大喊,你為什么不打焦地?
接下來的日子里,焦地還在一如既往地哭鬧,以前他哭鬧我都沒留意他在喊叫什么。這天夜里,我覺得他在哭著喊爸爸,我從床上跳起來說,媽媽,焦地在喊爸爸!母親聽了聽說,焦地真在喊爸爸。母親抱起焦地說,焦地,你別哭了,我叫焦天去鐵道邊等火車。焦地居然馬上破涕為笑,他還看著我拍拍小手說,我要爸爸。母親使個眼色說,焦天,你去等火車吧,看看你爸爸有沒有回來?說到等火車,我又想起了父親在上火車前對我說的話,焦天,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F(xiàn)在母親說了這個話,所以我只好揉著眼睛走出門。
屋外漆黑一片,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黑美聽到我的聲音從狗窩里跑出來,搖頭晃尾地希望我?guī)ネ嫠?。我輕輕踢了踢黑美說,你去等火車吧!黑美逃開轉(zhuǎn)個圈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當(dāng)然沒有去鐵道邊等火車,我站在門外等時間。一列夜火車開來了,隆隆響過后,我進屋,焦地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床上,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她朝我指指我睡的小床,暗示我趕緊睡吧。
我還沒爬上床,焦地突然坐起來看著我,他發(fā)現(xiàn)我的身后沒有父親,結(jié)果他的哭鬧聲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達(dá)到了嘹亮的程度。黑美在門外也叫了起來,人和狗的聲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搞得我們的夜晚心煩意亂。母親舉起手說,焦地,你再哭,我要打了。這種威脅對焦地不起任何作用,他反而哭得更加起勁了。母親當(dāng)然舍不得打焦地,她抱起焦地說,焦地,別哭了,我叫焦天去鐵道邊等火車吧。焦地一聽,像吃到了解藥,立即只流鼻涕沒有哭聲了。
我要聽媽媽的話,我再次走出門去。黑美興高采烈地跑過來想舔我的手,我順手打了它一巴掌。黑美以前被我打慌了,忍氣吞聲地逃回狗窩。我想,焦地再哭鬧,我也給他一巴掌。秋風(fēng)不動聲色地吹過來,我的身子上起了一層冷冷的疙瘩。母親沒有來叫我回去,鐵軌上也沒有火車開過,夜風(fēng)吹得我家的破窗戶啪嗒啪嗒地響。我悄悄在狗窩邊撒了一泡憋急的尿,然后一身輕松悄悄走進房間,母親張著嘴巴已經(jīng)睡著了,她的喉嚨里呼嘟呼嘟響著,像有一個個氣泡在喉嚨里奔跑??山沟剡€坐在床上,他不知疲倦地玩著一只又舊又臟的黑絨狗,他的鼻涕一直掛到被子上,在鼻息的吹動下像玩具一樣軟軟地左右搖晃。
焦地抬頭看到了我,他扔掉手中的黑絨狗放聲大哭,好像我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個突然闖進門的鬼怪。母親驚醒了,她剛剛坐起來,我奮不顧身沖上前給了焦地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不偏不倚,準(zhǔn)確地打在焦地像喇叭一樣在哇哇響的嘴巴上。焦地的哭喊聲停止了,但他的臉色發(fā)白了。母親驚叫一聲跳起來,一手扭住我的衣服,一手啪啪給了我兩巴掌。從這以后,我不叫她媽媽,我叫她張有根。我的臉上脹膨膨了,然后熱辣辣的疼。其實,我并不怨張有根打我,只要焦地不再哭鬧了,再打我?guī)装驼莆乙苍敢?。問題是,焦地又哭鬧了,而且比以前更上一層樓,他不光是哭喊流鼻涕,開始邊哭鬧邊從棉被里爬出來翻滾,像個肉陀螺。
這種日子當(dāng)然不可能長久,有一天夜里,張有根終于掄起巴掌打到了焦地的嘴上,打一下安靜幾分鐘,然后焦地繼續(xù)哭鬧。我覺得焦地一定是想爸爸了,想起來,父親自從那天坐火車走后,快有一年了。我第一次問母親,爸爸他什么時候回來?張有根看著我,后來眼睛紅了,再后來她居然也放聲大哭起來。張有根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她的哭聲告訴我,她也想父親了。我們家里哭聲一片,大人小孩都在哭,像死了一大堆親人似的。
每天晚上焦地先哭鬧,然后張有根抱住焦地一起哭。這種煩惱的現(xiàn)狀,最后發(fā)展到只要我一離開家,焦地馬上就不哭了。這里是我的家,我不可能每天夜里都站在外面過夜。對焦地的憤怒開始在我心里瘋長,有好幾個夜晚,我都在考慮如何掐死他。就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張有根悄悄對我說,焦天,你睡到外間去,我對你弟弟說,你等火車去了。好不好?張有根的英明決策化解了我堆積在心里的憤怒,自從我搬到外間后,焦地真的睡得安穩(wěn)了。不過,每天夜里張有根都要說,焦天,你去鐵道邊等火車吧。我知道這是張有根的一種暗示,她要我早點去睡覺了。我說,知道了。然后,我還會對焦地說,焦地,我去等火車去了。
開始的幾個夜晚,我在外間的小床上能聽到張有根的呼嚕聲,還有焦地玩黑絨狗的咿呀聲。后來,除了張有根的呼嚕聲,又響起了焦地喃喃喊爸爸的聲音。我們確實有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這個外出掙錢的男人什么時候回來呢?自由自在帶給我的快樂遠(yuǎn)不如以前了,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會帶著黑美到鐵道邊等火車,每看到一列火車飛奔而來,我就會想起帶走父親的那列火車,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等火車,并且希望有一天父親能坐火車回家。我坐在鐵道邊,看到有火車緩緩開過來,像要停下來了,我的眼前閃亮了一下,看到父親跳下了火車,我跑上去大聲喊爸爸,我記不起有多長時間沒有這么心向往之地叫爸爸了??上?,這都是我坐在鐵道邊產(chǎn)生的幻覺。
張有根的心情開始有了變化,她經(jīng)常會小題大做地打我,喋喋不休地罵焦地,更可怕的是,一到夜里就嗚啊嗚啊地哭,仿佛我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哭。我問她,媽媽,你想爸爸了?張有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我,天吶,啊啊,四只腳的畜生好管,兩只腳的人難管。我不知道張有根在說什么,但我覺得她現(xiàn)在一定把父親當(dāng)成了畜生。夜深人靜時,張有根還在纏綿悱惻地哭泣,天吶,?。∥医刑臁觳粦?yīng);我叫地——地不靈。這種日子叫我怎么過呀。
對張有根的這種心情,我多數(shù)時候缺少同情。某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我像以前的下午一樣準(zhǔn)備帶黑美去鐵道邊等火車,可找遍屋里屋外也沒有黑美的影子。這個時候,張有根正在痛罵焦地,聽起來她不像在罵自己的兒子,像在罵一個該死的壞人。焦地坐在地上像個聾子,他對母親的臭罵無動于衷,埋頭專心地玩著一堆零碎的舊積木。
我小心謹(jǐn)慎地從屋子里跑出來,很快在一個廢棄的園子里找到了黑美。黑美和一條健壯的大黃狗在一起,其實他們正在進行甜蜜的愛情。大黃狗騎在黑美的屁股上,旁若無人地享受著狗幸福。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兩條狗的這種場景,我的感覺是黑美被大黃狗欺負(fù)了,在驚惶失措之中,我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就是趕緊回家向張有根求教!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說,媽媽,快快,我們家的黑美被一條大黃狗咬住了。張有根扔下手里的大白菜說,在哪里?我說,在我家邊上的一個破園子里。張有根操起一支木棒說,焦天,快帶我去看看。
我?guī)е赣H跑出家門,焦地從地上爬起來跟了出來,他邊跑邊帶著哭腔喊,我要——爸爸,爸爸!焦地一定以為是父親回來了。我們來到這個廢棄的園子,發(fā)現(xiàn)黑美和大黃狗還像原來的形式在一起。我說,媽,你看,他們還在這里。張有根拿著木棒突然呼吸異樣起來,臉色也換成了暗紅,眼神中有了一層層跳動的閃亮。
我拉拉她的手焦急地說,媽,你快救救黑美吧!我感覺到張有根的手在顫抖,手心涌起一層濕熱的汗氣,她突然撒開我的手尖叫一聲,畜生,我打死你!我驚慌地向后退了幾步,張有根舉起手里的木棒沖上去,對準(zhǔn)大黃狗的后背“嘭嘭”打了下去。大黃狗悲痛欲絕地尖叫一聲,然后倒在地上翻了幾個沉重的滾,站起來時搖搖晃晃,像個快要死去的病人。在大黃狗下面的黑美估計也感受到了棒打的威猛,驚惶失措地站在原地發(fā)呆。張有根繼續(xù)掄起木棒朝大黃狗痛打,大黃狗的愛情遭受到滅頂之災(zāi),它放下一條公狗的尊嚴(yán)忍痛逃躥。張有根一邊追一邊高喊,打死你,你這條公狗,我一定要打死你!
張有根當(dāng)然追不上大黃狗,她發(fā)現(xiàn)黑美跟了上來,盡管黑美的眼神中流露出幸福的歉意,但張有根還是毫不留情地給了它一頓棒打。黑美嗚嗚叫著朝大黃狗的方向跑掉了,張有根揮舞著木棒大聲咒罵,黑美,你這個爛貨,下流的母狗,我也要打死你!我想不到張有根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她簡直是發(fā)瘋了,大黃狗是應(yīng)該打的,她為什么還要打自己家的黑美。當(dāng)然,這個時候,我絕對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很怕她會把我也當(dāng)成狗打,我相信她會這么做的。
我們眼前的狗都逃走了,她只看到像木頭一樣的我,她說,焦天,你過來。我的腳動了動,但我的身子不敢動。張有根舉起木棒又說,焦天,你耳朵聾了?我想我要倒霉了,看張有根現(xiàn)在的氣勢,我會受到狗一樣的待遇。這個時候,我和張有根都聽到了焦地痛苦的慘叫,我們同時驚慌起來,拔腳就往焦地的哭喊聲跑過去。
在家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焦地坐在一攤爛泥上絕望地哭喊,張有根跑上前大聲說,焦地,你哭喪呀!焦地坐在地上一臉的眼淚鼻涕,張開掛滿口水的嘴巴嚎叫。我突然看到焦地的小腿上流出了鮮血,鮮血已經(jīng)慢慢流成了一朵紅彤彤的小花 。我說,媽,焦地腿有血。張有根扔掉手里木棒,先給了我一巴掌說,你看到了為什么不早說?她抱起焦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焦地的小腿上一塊皮肉破了,鮮血還在往外興奮地流淌。我驚叫一聲說,媽媽,這是狗咬的!張有根順手又給了我一巴掌說,可惡狗,你快去給我打死它。
短時間接連挨了兩巴掌,我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我說,找大黃狗還是找黑美?焦地邊哭邊說,啊啊,疼呀,黑美咬我,打死它。我覺得一定是焦地看錯了,黑美怎么可能會咬焦地呢,除非它不想回來了。張有根抱起焦地往家里走,我跟了幾步不敢再跟了,因為我要去找咬焦地的狗。張有根走遠(yuǎn)了,但我能聽到她和焦地的哭聲都很悲傷而響亮。我不知道我到哪里去找狗,這個時候,我又想到了父親,如果這個男人在家里,我們就不可能發(fā)生這些事,而且我也不會接二連三被挨巴掌。我的心一下子冷了起來,眼淚突然流成了兩條線。
我邊哭邊奔跑到鐵道邊,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暗紅的陽光把鐵軌照得像兩條望不到頭的粗紅腸,我咽著一波又一波的口水,坐在鐵道邊等火車等父親回家。這個時候,我是多么想看到父親手里拿著香噴噴的紅腸回家。突然,我看到鐵軌的那一邊蹲著一條黑狗,這不是我家的黑美嗎?我跳起來揮手高喊,黑美——黑美——你快回來吧。但黑美冷漠地蹲著沒有一點反應(yīng),看上去像一條石雕的狗。我想翻過鐵軌去,但一列火車開了過來,等火車遠(yuǎn)去后,我的眼前沒有黑美了。
天色朦朧時,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回到家,走到家門口,我發(fā)現(xiàn)家里安靜得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一樣。張有根的身影在灶間晃動,估計在做菜燒飯了。焦地的小腿上纏繞著白紗布,他還是坐在地上埋頭玩那堆零碎的舊積木,嘴里則含著一支豐滿的棒棒糖,嘴角流淌著粘柔的口水和糖水。我懷著驚異走進家,焦地興奮地拔出嘴里的棒棒糖說,哥哥,你看糖,我吃的。說完他趕緊把棒棒糖又塞進嘴里,還朝我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這個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張有根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叫洪水,早幾年我就認(rèn)識了,張有根一直要我叫他洪叔叔。洪水是鎮(zhèn)上開小超市的。以前,父親還在家的時候,張有根帶我去過洪水的小超市。洪水見到我就像見到了他的親兒子,他每次都要興奮地摸著我的頭皮說,啊,焦天,你看你又長高了。然后,洪水會把酸奶、棒棒糖、餅干、水果什么的都往我手上塞。我的手很小,洪水給我的東西很多,我的腳下就會掉落許多東西,洪水笑著蹲下來揀起又往我的手上塞,但最后我的手里還是只有那么幾樣小東西。
張有根笑著說,洪水,你傻呀,焦天的手怎么拿得住這么許多東西,你去拿只塑料袋呀。從此,我去洪水的小超市都能拿到一塑料袋的東西,當(dāng)然都是吃的。自從父親離開家后,張有根沒有帶我去過洪水的小超市,但有時候我放學(xué)回家,會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只裝著酸奶、棒棒糖、餅干什么的塑料袋,張有根不會說明這袋東西的來歷,但我一看就知道,這一定是洪水送來的。
說真的,我不喜歡洪水,說得具體點就是我不喜歡長在他身體上的這張臉,因為他的臉從哪個角度看我都覺得像一張狗的臉,其實我喜歡狗的臉長得像人的臉,這樣狗也會像人一樣笑了。當(dāng)然,盡管我不喜歡洪水的臉,但是他送給我的東西我都喜歡的。
張有根正和洪水有說有笑,我在家里已經(jīng)聽熟了哭聲,聽到笑聲我居然愣住了。張有根抬頭看到了我,說,焦天,你去干什么了?快過來叫洪叔叔。我覺得現(xiàn)在的洪水比以前英俊了,他的絡(luò)腮胡子刮干凈了,臉也胖乎乎。我輕輕地說,洪叔叔好。洪水紅光滿面地摸住我的頭皮說,啊,焦天,你看你又長高了。我覺得他的手很暖和,他摸了一會兒又說,焦天,來來,你看洪叔叔給你帶來了什么?洪水不知從哪兒拎出兩大塑料袋的東西,我看到兩只塑料袋都飽滿得像一身肥胖的婦人。
張有根說,焦天,今天全靠洪叔叔了,他幫我一起去衛(wèi)生院給焦地打針包扎。洪水又從衣袋里摸出兩支棒棒糖說,焦天,給你兩支棒棒糖,焦地只有一支的。張有根說,焦天,你怎么成了啞巴,快請洪叔叔坐下來吃飯吧。洪水在我家里吃張有根做的晚飯,我和焦地都匆匆吃完了。焦地扔下飯碗就像醉漢一樣撲向那兩只塑料袋,我趕緊追上去護住袋子說,焦地,洪叔叔給我的東西你不能動。焦地一把抓住塑料袋說,我要——我要吃酸奶。張有根笑著說,焦天,你是哥哥,給焦地一盒酸奶,你也拿一盒,帶弟弟去外面玩玩吧。我覺得今天張有根的笑臉很好看,而且她對我們的淘氣也表現(xiàn)出了極好的耐心。我想,帶焦地去外面也好,省得他盯著我的塑料袋沒完沒了。
這個時候,洪水還在喝酒,他噴著酒氣說,焦天,帶好弟弟,當(dāng)心惡狗咬哦!我們剛剛走出門,張有根就把門關(guān)上了,我們走了幾步,焦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腳痛,我不走了。我把焦地背起來說,我背你,我們到鐵道邊去找黑美吧。焦地的小手在我的后腦勺上敲了一下說,不,我要你到鐵道邊等火車。我說,好好,我們等火車去??墒?,我背著焦地才走了幾步,焦地扔掉手里的酸奶空盒子大聲說,焦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吃餅干。我沒理睬他繼續(xù)朝鐵道方向走,焦地的屁股在我的背上轉(zhuǎn)動起來,他開始大聲哭喊,我要——我要爸爸!我背不住焦地了,他轉(zhuǎn)動屁股的力量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重量,我趕緊背著焦地跑回家。
酒杯和飯碗都在飯桌上,但兩個人不見了。我放下焦地喊了幾聲媽媽,張有根從房間里走出來說,焦天,你沒有帶焦地去玩?她的臉紅紅的,邊說邊拉著身上的衣服。我說,焦地喊腳痛,是他不想去了。洪水也從房間走出來,他走到飯桌旁坐下喝一口酒說,我明天再帶焦地去換藥。洪水像在自言自語,然后很快吃完了,他站走來摸住我的頭說,焦天,我走了,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
洪水消失在黑暗中,我想洪水說的話怎么會和父親說的一樣。這個晚上,張有根和焦地睡得很踏實,他們先是呼呼沉睡著,然后咿咿呀呀地各自說想說的一大堆夢話。前半夜我一直在想洪水說的話,后半夜我也做夢了,我夢到自己在鐵道邊等火車,但我的夢中居然沒有等到一列火車。
接下來的幾天,洪水幾乎天天傍晚來我家,他抱著焦地去衛(wèi)生院打針換藥,然后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仿佛這里就是他的家。洪水走的時候,依然會摸著我的頭說,焦天,我走了,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他不摸住我的頭,估計就說不出這個話來的。有一天,他又同樣摸著我的頭說這個話,我說,洪叔叔,你別說了,你說的話,我爸爸早就說過了。我頭上的這只手顫抖了幾下,然后像一片枯葉從我的頭頂上滑落。洪水走后,張有根陰沉著臉說,焦天,你真沒禮貌,啊,你這個孩子,我管不了你了。
第二天,洪水又來了,他對我說,焦天,焦地的傷快好了,明天開始我要忙自己的活去了。我覺得洪水很好笑,他來不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晚飯我們又坐在一起吃,有了洪水坐在我們中間,我們的這個家看上去確實像個完整的家了。我看到洪水快吃完了,趕緊站起來說,媽媽,我出去玩了。焦地拉住我說,哥哥,我也要去,我要去等火車。其實,我是不想洪水摸著我的頭皮說父親說過的話,我不想聽一個外人對我說父親說過的話。洪水站起來走上前,又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說,焦天,我要走了,你一定要聽媽媽的話!我忍不住說,哎呀,我肚子疼了。說完我奔跑著沖出家門,我聽到焦地帶著哭腔在尖叫,我要——我要爸爸——
我跑到鐵道邊發(fā)呆,我希望看到黑美,它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我甚至想到,黑美是不是去找父親了?我沒有等到火車,也沒有看到黑美,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洪水在我面前了。洪水坐到一塊石頭上,在我的對面,他點上一支煙說,焦天,你生我的氣了?我說,沒有。洪水說,你不想見到我?我說,不,我只是不想聽你說我爸爸說過的話。洪水的目光投向遠(yuǎn)方說,哦。焦天,你想爸爸了?我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我站起來說,我等火車。洪水也站起來說,火車是不能隨便??康模疖囈M了站才能下客。洪水的手抬了抬,又想摸我的頭。我拔腿就跑,邊跑邊說我回去了。我跑到一個轉(zhuǎn)彎路口,忍不住回頭望去,看到洪水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我。
后來,洪水不來了,張有根臉上的笑容也暗淡了。這天,張有根突然問我,我們家的黑美呢?我想笑,看到張有根的臉色像一塊生鐵,低下頭說,黑美不是被你打跑了嗎?張有根想了想說,天吶,被我打跑了?狗是打跑的,焦益生怎么也跑掉了,這個畜生!我討好地說,媽媽,我去找黑美吧。焦地走過來說,黑美咬我,我要打它。焦地扔出一塊舊積木,正好打在我的頭上,疼得我流下了眼淚。我趁張有根沒注意,在焦地的胳膊上擰了一把,焦地立即大聲哭泣,我要爸爸!張有根大聲說,啊,天吶,吵死了吵死了。焦天,焦地,你們是蟲,和你們的爸爸父親一樣都是蟲。
焦地昂起掛滿眼淚鼻涕的頭,像一只報曉的公雞不停地叫。我拉住焦地被我擰過的胳膊說,焦地,我們等火車去。焦地馬上又破涕為笑了,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走吧。我?guī)е沟卦阼F道邊走了一圈,看到一列火車隆隆飛奔而來,我貼著焦地的耳朵大聲喊,焦地,火車來了,快喊爸爸,喊焦益生!我們趴在鐵道的路基下齊聲高呼,爸爸——爸爸——父親——
飛奔的火車讓我們頭暈?zāi)垦#覀儾煌5亟泻爸?。火車遠(yuǎn)去了,我拉著焦地站起來,焦地一陣東張西望后說,爸爸呢?我說,爸爸一定回家了。焦地一聽,搖搖晃晃像一只企鵝奔跑起來。張有根看到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說,焦天,找到黑美了?我說,沒有。焦地說,媽媽,爸爸呢?張有根說,他死了。焦天,從此以后你不要再等火車了。我想張有根在騙我們,父親不會死的,因為他離開我們的時候胡子還沒有白,而且現(xiàn)在也不會白的。過了些日子,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我坐在鐵道邊開始會想到,父親是不是真的死了?我的心里有了反復(fù)的悲傷,這種悲傷開始陪伴著我的日日夜夜。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