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開始在馬東身上打了個長長的停頓號,自從病后,馬東整天無所事事地在村莊的各個角落晃蕩著。
幾天前,馬東去了落滿灰塵的老屋。落日的余輝透過窗格子斜射進馬東眼底,馬東一恍惚,看見了窗外閃閃發(fā)光的梧桐樹。這是棵伴著他一起成長的梧桐樹,而今枝葉已經攀爬到屋頂。馬東想著在哪個地方坐下來細細觀看眼前的這棵梧桐樹。
后面有一張落滿灰塵的桌子,馬東“噗”地吹了聲,灰塵立刻在午后陽光圈設而出的影子里翻滾起來。馬東輕輕坐了上去,陳舊的桌子立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叫聲。很快,馬東就沉浸在氤氳在梧桐樹身上的那片陽光里。在那閃閃發(fā)光的陽光里,馬東仿佛看見了幼時的自己,在田野里幸福地飛奔著。
幾天前的那次拜訪,當馬東從桌子上下來時,破舊的桌子又隱隱地嘎吱了聲。幾天后的今天,馬東進屋,剛轉身,只聽晃蕩一聲,破舊的桌子便轉瞬間坍塌在地。這突如其來的毫無征兆的坍塌聲,忽然讓馬東感到一陣眩暈。馬東走上去,摸了摸坍塌在地的桌眼,仿佛在探一個昏倒在地的人的鼻息。桌子的四只腳都斷了,隨著坍塌在地的聲音響起,桌肚里帶著腐朽氣息的顆粒物與灰塵都涌落在地。馬東試著把四只斷腳重新接上,早已破舊的桌子支撐了一會兒又重新坍塌在地。
直起身子時,馬東隱約里又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很快,馬東就把這與桌子的坍塌在地,連接了起來。原來,幾天前就有了征兆。或許不止是幾天前,而是許多年前。許多年前,這張破舊的桌子就被遺棄在這里。許多年前就已破舊不堪的桌子發(fā)出的呻吟聲,前幾天才被馬東發(fā)現(xiàn)。那嘎吱嘎吱搖搖欲墜的聲音,馬東忽然覺得那是這張桌子發(fā)出的最后的呻吟聲。以往在無數(shù)個暗夜里,這張破舊的桌子在夜色里沉沉呻吟著,只是沒有誰聽見,誰也聽不見。
馬東從一旁的柜子里找來一個錘子,而后使勁錘在一旁亦是落滿灰塵的硬木柜子上。只聽“邦”的一聲,柜子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鐵錘子只在上面落下一個淺淺的凹陷。一整個下午,馬東拿著錘子在屋子里晃蕩著,積年的灰塵翻滾而起,又緩緩地沉落在地。馬東拿著錘子,幾乎把老屋里站立著的木制品都敲了個遍,只有沉沉的聲響落進他耳底。
最后,馬東扔下錘子,在墻邊坐下來。馬東忽然感到有些沮喪。偌大的一個屋子,只有這張陳舊不堪的桌子坍塌在地。原來無論任何東西,如果站立不住,便只能重新匍匐在地,或者重新和大地融為一體。
在金光閃閃的黃昏里,馬東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般,一臉沉默地靠在墻邊,回憶起祖父的那些事來。馬東感覺祖父就如這張桌子,或者桌子有如已經遠去的祖父,再或者他們已經融為一體,分不清誰是祖父誰是桌子。許多年前,那個雨雪紛飛的黃昏,馬東緊縮在被子里,抬頭往窗外看的那一剎那,馬東看見祖父右手捂著肋部,滿臉愁容地在雪地里行走著。那個晚上,馬東和祖父一起窩在火舌直往上竄的柴火旁。馬東嘴不停息地跟祖父說著話,生怕他胡思亂想,跌進思想的包袱里。“我這里隱隱有些痛。”一整個晚上,祖父跟馬東說完這句話便陷入巨大的沉默里。馬東感到有些手足無措,轉了幾圈,便逃出了篝火輝煌卻突然沉暗無比的廚房。
此后,祖父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馬東耳邊,直至他悄然離世。現(xiàn)在,當久久遺忘這句話的馬東,和這張?zhí)诘氐淖雷忧捎觯@句沉睡多年的話又在馬東腦海里醒了過來。
轉身走出老屋,馬東突然感到桌子嘎吱嘎吱的呻吟聲仿佛當年祖父肋邊隱隱的疼痛。落日的余輝落在屋頂?shù)耐咂希鸦野椎耐咂砍梢荒t。馬東行走在落日的余輝里,眼前跟著恍惚起來。馬東忽然感到,死亡的來臨正如這即將來臨的黑夜一樣,起先點點滴滴地落在瓦片上,而后潮水猛獸般涌進人們心底。
深夜,馬東被從房間外傳來的一陣尖銳的疼痛聲嚇醒。馬東顧不上穿上鞋,跑到另外一個房間,潔白的月光下,馬東看見母親在床上左右翻滾著。馬東拉亮燈,看見母親滿頭大汗,以往娟秀的面容此刻因為疼痛扭曲著。
馬東匆匆找來藥,而后又在昏黃的燈光下,幫母親按摩起來。馬東試著搬起母親早已腫脹變形的右腿,小心翼翼著,最終一使勁,只聽嘎吱一聲,馬東看見母親舒展的面容又擰了起來。嘎吱嘎吱,恍惚里,馬東又想起了那張?zhí)诘氐淖雷印?/p>
暗夜里,依舊是潔白的月光灑落一地。母親安靜地沉入夢鄉(xiāng),馬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雙手撫摸著自己瘦弱的軀體以及那一根根清晰可辨的肋骨,耳邊仿佛又飄過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無法抵擋的聲音,仿若悄然前行的時光。而此刻,窗外,夜涼如水。
作者簡介:周齊林,1985年生,吉安永新人,有小說散文八十余萬字散見于報刊雜志。獲首屆中國小小說擂臺賽二等獎,2010年度《百花園》優(yōu)秀小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