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是老舍的第7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933年,在老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老舍從自然取向和敘事策略兩方面詮釋了小說主人公老李在都市文明與自然對立的環(huán)境中的心路歷程。在作品中,老舍采取線性敘述結構完成對主人公老李生命過程的敘述,并利用敘事反復的操作方法,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文本邏輯,強化了主旨,即在都市文明與自然對立的狀態(tài)下,委身于善,表達了對自然的熱愛與向往。老舍在作品中強調(diào),“自然”是文明的一種形態(tài),是理想的生命形式。這顯示老舍的作品深受盧梭自然教育思想的影響,善于表現(xiàn)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自然”,試圖建立新的自然文化理想。[1]
一、老舍思想中的自然取向
處于多重資源背景下的老舍,其文學創(chuàng)作擁有多元并存的文化取向。傳統(tǒng)與西方、地域與民族、激進與自由等,在老舍的小說中都能夠被關注和表現(xiàn)出來?!峨x婚》主要通過敘事模式的表現(xiàn),詮釋了小說主人公老李在都市文明與自然對立的環(huán)境中游離——進┤搿—回歸的歷程。在作品中,老舍將盧梭的自然教育思想與中國近現(xiàn)代的啟蒙大業(yè)有機融合,對傳統(tǒng)的教育和文化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有力的批判,深刻地體現(xiàn)出盧梭自然教育思想的印記。
老舍之所以會受到盧梭的影響,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老舍的文化觀念是他接受盧梭自然思想的重要因素。老舍在文化反思中,主要針對都市文化的黑暗對其種種弊端展開無情的批判。以此為基點,老舍在試圖探索現(xiàn)代文明的病源的同時,對盧梭那種蘊藏著原始生命狀態(tài)的“自然”情有獨鐘。自然意味著內(nèi)心的狀態(tài)、完整的人格和精神的自由,回歸自然就是使人恢復這種自然過程的力量。
在小說《離婚》中,作者塑造的主人公老李從鄉(xiāng)村進入京城,既有傳統(tǒng)知識分子寒窗苦讀終進京趕考的意味,又有五四新青年到都市文化中心去探求理想的成分。[2]京城在他的心目中是神圣的、陌生的、不可捉摸和富有“詩意”的,他第一次見到北平城就像看見一團紅霧,覺得自己是在天上飛。人們都認為老李在衙門當科員很體面,可他看不慣他的同事,他和他們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老李對壓抑個性生命、存在詩意的都市文化產(chǎn)生質疑,他“無地彷徨”。在都市的漩渦中,老李自身的理性與外在表現(xiàn)的矛盾,迫使其最終離開京城,重返鄉(xiāng)間,投身自然,在鄉(xiāng)間尋找自我的價值和位置。老李的選擇其實是他對自己后天的都市身份的否定,更是對都市文化的批判。
其次,盧梭是法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他主張?zhí)熨x人權、人民主權。而老舍出身平民,了解平民,始終為反映社會底層平民的命運而創(chuàng)作。自幼的貧窮使老舍深切地體會到生活的艱辛與世態(tài)的炎涼,當他從社會底層打量整個世界時,看到的是一些普遍存在的黑暗與不公,而這其中又包含著笑與矛盾。在二三十年代,他始終與時代主流保持一些距離。在老舍這里,“自然”不僅作為理想的生命存在和人性規(guī)范與都市生活的媚俗、壓抑、混亂、墮落相對,而且已成為老舍人格建構的重要元素,使其有著較強的平民意識。
《離婚》是老舍展示市民生活方式的悲劇的力作,小說中的“張大哥”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小市民,他害怕改變,他一生要完成的使命就是做媒和反對離婚。張大哥尋求的是一種有平衡感的生活,不管是在做媒上還是在交際上都是這樣,而這一切又必須是建立在封建禮教的基礎上的,他讓有近視的男子和臉上有麻子的女子相配,認為這樣就完美了,反正那個有近視的男子也看不清。他愛請客也不是因為他有多慷慨,多大方,只是為了敷衍表面的人際關系罷了,當他真有求于這些場面上的朋友時,原來是一個也靠不住,他喜歡在別人面前下表面功夫,人家當然也不會真心待他。在自己家庭被以無中生有的罪名吞蝕之后,無奈的張大哥只好改變了自己多年以來只做好人的生活原則。張大哥是北平的“魂”,他充滿著舊北平的種種特點——精明、穩(wěn)重、禮數(shù)周到但又虛榮,代表了北平人的生存典范,象征一個時代背景。
實際來講,老舍思想中的“自然”取向與盧梭的“自然”并非完全相同。老舍的“自然”生命觀與價值觀深受盧梭影響,老舍對盧梭精神是有所保留的。老舍在他的《文學概論講義》的第十講中有過明確的闡釋,他認為盧梭的返歸自然與其所張揚的極端自由密不可分,易使人類陷入與獸類無異的境地,是文明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而老舍作為一位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始終無法逃離自己的知識分子立場。他深知中國文化的精神,注重文化反思。他反對的是中國文化消極和落后的一面,并非反對中國文化本身。老舍的作品承受著對新舊交替時期中國文化尤其是俗文化的冷靜的審視,其中既有批判又有眷戀,文化反思中具有明顯的挽歌情調(diào),暗含著老舍自身獨特的文化理想。在《四世同堂》中,老舍以一位為民族的危亡與前途而背著十字架的基督的形象來塑造老詩人錢默吟,通過具有悲劇英雄精神的錢默吟的口更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文化理想:“詩人與獵戶合并在一起,我們才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崩仙崾且杂掠跔奚木袂嫫鹆恕笆旨堋?,摒棄了狹隘的愛國主義。老舍的文化理想決定了其對盧梭精神的態(tài)度,他既理解接受盧梭的“返歸自然”,同時又清醒地認識到盧梭極端自由的弊端,在接受與批判之間,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老舍的現(xiàn)代化追求與現(xiàn)代性反抗的雙重品質。
二、《離婚》的敘事策略與操作
盧梭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老舍人生價值觀念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與對市民人格的超越,而崇尚“自然”恰恰是老舍否定市民意識和市民文化性格的一種主要形式。在《離婚》中,老舍通過一群市民知識分子在婚姻家庭中的矛盾,運用不同的敘事策略和操作方法,揭示出了市民社會的灰色人生,嘲諷了這群灰色小人物的妥協(xié)、折中、自欺、知足的市民哲學,從中體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敘述立場,表現(xiàn)了老舍對市民生活的批判。
老舍30年代以后的成熟的作品,事往往并不復雜,但有“濃得筆尖滴下血淚來的情感”蘊藏其中,有明確的價值判斷與意義闡釋顯示出來,這樣的敘事有一種特殊的質樸美。老舍并不特意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離奇,有時事實簡單明了,但每一個事實所負載的意義和情感的內(nèi)容卻豐富復雜得多,由事顯現(xiàn)出來的人格感染力、敘述對象與自然命運斗爭的精神是現(xiàn)代文藝獨具的。
(一)故事操作中的線性敘述結構
無論從敘事內(nèi)容還是敘事動機(主題表現(xiàn))的層面來看,老舍的《離婚》都稱得上是一部典型的關于日常敘事的小說文本。小說在敘述對象上塑造了主人公老李,通過老李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以及以張大哥為代表的一群都市知識分子的所作所為,完成了對老李日常生活來來去去的生命過程的敘述。對于老李,我們可以很清晰地找到作者采用的線性敘述方式:故事開始時,老李已經(jīng)在京城工作,但他原本出身農(nóng)村,在北平讀大學,大學畢業(yè)后才到衙門當科員。老李是一個內(nèi)心軟弱的知識分子,但又渴望自己身上具有現(xiàn)代文明元素,因此他很崇拜學問和資格都不如他卻是他上司的張大哥。在張大哥的策劃引導下,老李接來了鄉(xiāng)下的妻子、兒女,卻與鄉(xiāng)下太太格格不入。他經(jīng)常提醒自己要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要落伍。同時,他又會逼問自己,他永遠感到迷茫,找不到人生的歸宿。正如他給自己的狀態(tài)做的形象的比喻:“前面一堵墻,推開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偉遼闊。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給人吸過的空氣有毒!后面一堵墻,推開它,那面是床幃桌椅、爐火茶煙。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濁的空氣有毒!站在這兒吧,兩堵墻之間站著個夢里的人。”在老李的生命歷程中,他在鄉(xiāng)村與都市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著,最終在精神困頓中回歸鄉(xiāng)間。本質上就是從被都市異化到回歸鄉(xiāng)村的過程。
老舍在對老李的描述中,附著了“自然”的價值取向。小說對老李幼年生活的描寫:“麥秋后的夏晚,他抱著本書在屋中念,小燈四圍多少小蟲,綠的,黃的,土色的,還有一兩個帶花斑的蛾子,向燈罩進攻?!痹趨捑攵际猩钪螅闹谐38‖F(xiàn)出這樣的美景:“一塊麥田,一片小山,山后掛著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條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聽見蛙跳入水中的響聲……”老李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夢中的美景其實就是對老張他們所習慣的市民生活的否定力量。
老舍的“事”的概念總是與人連在一起,它是引起敘述者與敘述對象種種思想情感變化的客體,是人格的試金石。由于和人的聯(lián)系,老舍敘述的事實總是立體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并顯示出豐富的意義與哲理。事是敘述者操縱的對象,在他的故意操縱下,“事”體現(xiàn)出了感情的波動,和諧平勻地體現(xiàn)著美的規(guī)則,既有敘事邏輯客觀性,又有精神情緒的盤旋回蕩。
(二)敘事的反復
在文學寫作中,作者常常必須對同一個故事片段、場景或事件進行重復書寫。熱奈特將多次描述實際上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稱之為“重復敘事”。老舍在《離婚》中就轉換了敘事的重復,采用了敘事反復的方法,在小說中的請客情節(jié),把老李的生活在“不自然”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8章李華泰宴請同事,細寫了李太太被小趙作弄的10個細節(jié),第9章同和居小趙請各位同事與太太,形成了老李與太太之間的冷戰(zhàn)。兩部分的內(nèi)容不斷加劇著老李的精神痛苦,“老李越來越深地陷入到無聊的日常生活紛爭中,與世俗生活哲學抗爭并更加強化”[3]。小說開頭還安排了張大哥請老顧赴家吃飯,末了老李既不受請也不出禮,從全部“離婚”的悲喜劇開始到老李下決心越出世俗生活的規(guī)范,一種與俗世決絕反抗態(tài)度逐步完整無缺地展示出來,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文本邏輯,強化出了一個主旨,那就是在都市文明與自然對立的狀態(tài)下,老舍對自然的熱情與向往。
在《離婚》之后直到4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老舍對自然的熱情一直沒有減退,甚至衍生出某種程度的“蒙昧主義”傾向。《離婚》所表達的現(xiàn)代都市文化與自然鄉(xiāng)村文化的對立在《離婚》之后的許多作品中都有延續(xù)。他所描寫的自然風光、世態(tài)人情、習俗時尚,因內(nèi)容與形式的雅俗共賞而贏得了廣大的讀者。
[參考文獻]
[1] 董炳月.盧梭與老舍的小說創(chuàng)作[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02).
[2] 劉戀.老舍《離婚》中的知識分子自我認同[J].鹽城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3).
[3] 徐德明.從《離婚》看老舍的小說敘事藝術[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04).
[作者簡介]
王慶國(1964—),男,河南濮陽人,鄭州旅游職業(yè)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文學史、近現(xiàn)代文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