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彤
經(jīng)過改革開放三十年的發(fā)展,深圳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三大印刷業(yè)基地之一。深圳印刷業(yè)的成就并非單純依靠國外高新技術(shù)的引進,更多的是依托于一代又一代印刷業(yè)先驅(qū)的孜孜以求和不斷創(chuàng)新?;仡櫳钲谟∷I(yè)的歷史,不能不提到深圳第一家印刷廠——“寶文臺”,及其創(chuàng)建人——劉東。得益于博物館文物征集、研究人員的努力和捐贈人的支持,“寶文臺”終于在深圳博物館復原重現(xiàn),展現(xiàn)于觀眾眼前。
一、發(fā)現(xiàn)寶文臺
2006年4月20日,深圳《晶報》記者致電楊耀林館長,告知創(chuàng)辦“寶文臺”的劉東老人要捐贈一批文物給博物館。楊館長喜出望外,立即派出有關(guān)人員與劉東商談文物捐贈的具體事宜,筆者有幸參與其中。
當日下午,我們滿懷興奮地隨《深圳市志·印刷工業(yè)志》副主編張新華先生等人來到劉東老人位于龍崗區(qū)龍平路的家中。在攀談中,劉東向我們娓娓道來他和“寶文臺”的故事和淵源。
困苦的童年
初見老人,感覺他精神矍鑠,開朗健談。他平時說粵語和客家話,普通話也說得不錯,令我們驚訝不已的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話語中居然不時摻雜幾句地道的英語!老人于1919年生于深圳龍崗田祖上村,經(jīng)歷了近代時期的貧窮落后和戰(zhàn)火硝煙。更為不幸的是,在這個客家家庭里,除了排行老二的劉東和五弟劉倫生外,其他三個兄弟都患有一種先天性軟骨病,從小下肢彎曲,不能直立——這對本已貧窮的家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隨著長兄夭折,生活的重擔就不可避免地壓在劉東的身上。上世紀二十年代,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全家人輾轉(zhuǎn)到馬來西亞討生活,劉東在這里上了三年小學,這是他一生惟一接受過的學校教育。在馬來西亞,父親做裁縫,劉東跟著大哥劉文剛學雕刻手藝。他憑借著自學,不僅識字,而且對很多生僻字、繁體字以及字詞典故爛熟于心,以至于后來印刷廠里的人都叫他“活字典”。
發(fā)明印刷機
1938年回深圳后,劉家在龍崗后尾瀝老屋開了個雕刻小店鋪,起名“寶文臺”。開始只刻些印章,慢慢地也承接請?zhí)?、印戳、版畫、雕刻等業(yè)務(wù)。當時深港自由來往,劉東在香港看過國外印刷機,驚訝于印刷機的高效率,每次去香港的時候就在印刷廠的門外張望,看著印刷機舍不得離開。以后他腦子里不停地想著印刷機的形狀及印刷過程,終于弄明白了印刷的原理。在大哥劉文剛的幫助下,劉東于1945年日本投降前造出一臺64開的木頭印刷機,這對這個家庭無疑是巨大的鼓舞。緊接著,他們又制作了8開和16開型號的印刷機。因為“文革”時印刷了美女圖案的商品包裝,劉家被扣上了“封資修”技術(shù)權(quán)威的帽子,8開和16開的機器被毀。幸好劉東的弟弟劉錫舍不得64開的小機器,悄悄地藏起來,保存至今。這臺64開印刷機經(jīng)歷了幾十年時光的洗禮,表面已經(jīng)發(fā)黑。看似木盒式的機器由兩塊開合板連接而成,一塊壓紙,一塊放雕刻版和油墨,中間是著墨輥。隨著壓紙版的開合,著墨輥自動完成了勻墨并著墨到雕刻版上的過程,放入紙張壓一下,一張印刷品就完成了。據(jù)劉東說,最難的是做中間的著墨輥,當年買不到橡膠,雖然知道行內(nèi)有用熬牛皮制作的方法,但是火候、配方、以及防腐的方法等都是保密的。劉東迎難而上,經(jīng)過多次的試驗,最后用熬牛皮得到膠狀物與甘油混合,倒入中心折入鐵絲的竹筒,冷凝成兩端帶軸的圓柱體形狀,終于成功研制出勻墨著墨雙功能輥。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臺中國人自己發(fā)明的木質(zhì)手動平壓平雕版印刷機,劉東成為有史可查的“深圳印刷第一人”。回憶他發(fā)明印刷機的過程,老人歸結(jié)于“被生活逼出來的”。一個“逼”字,幾多辛酸,既有國家的苦難,也有家庭的重負,但是劉東并沒有被生活的困苦壓垮,而是選靠著自己的智慧和毅力發(fā)明了印刷機,使源源不斷的客戶從四面八方主動上門委托印務(wù),印刷生意紅火,逐步解決了家庭的困境。
劉東老人并沒有滿足,1948年,新房沒蓋,劉東花了1000多元港幣從香港買回一臺當時比較先進的圓盤鉛字印刷機——當年這筆錢能抵得上好幾間店鋪!1950年初,劉東又從香港買進了一臺切紙機。那時,文錦渡關(guān)口一帶經(jīng)常遭遇國民黨軍隊空襲,安全不能保證。海關(guān)領(lǐng)導聽說要進口一臺印刷設(shè)備,十分重視,特別派人現(xiàn)場“護駕”,還叮囑劉東最好傍晚進關(guān),以確保安全。張新華告訴我們,這是新中國九龍海關(guān)批準進口的第一臺印刷設(shè)備,可能也是新中國辦理進口的第一臺印刷設(shè)備。這兩臺設(shè)備使“寶文臺”的業(yè)務(wù)又上了一個新臺階。
為粵贛湘邊縱隊印制胸章
“寶文臺”不僅在深圳經(jīng)濟發(fā)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在深圳解放歷史上也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龍崗、惠州解放之前,東縱(東江縱隊)、邊縱(粵贛湘邊縱隊)所用的稅票、胸章、文件,幾乎都是“寶文臺”印刷的。在為軍隊所做的事情中,最危險的活兒,當數(shù)1949年為邊縱印制幾萬個胸章了。劉東夫婦至今清楚地記得,胸章是巴掌大長方形白布做的,藍邊黑字,正面印著“粵贛湘邊人民解放軍”,中間還有個紅五星,背后則印上了姓名、年齡及發(fā)放時間。當時距離“寶文臺”不到兩公里的地方,就有國民黨軍隊“保八團”的據(jù)點。如果被國民黨軍隊發(fā)現(xiàn),是要全家殺頭的。所以一開始全家人都反對劉東接這個活兒,但是劉東卻執(zhí)意要做,理由很簡單:邊縱里很多是老鄉(xiāng),他們也是為了解放惠州和深圳才冒著生命危險入伍,他愿意也應(yīng)該為他們做事情。擔負著一家人生活重擔的劉東雖然沒有奔赴前線,卻用另外一種方式為深圳解放做著自己的貢獻。在劉東的帶動下,全家夜以繼日趕制胸章。劉錫負責刻版、裁剪、裱紙,劉東夫婦負責印刷,老父親縫制。劉東已記不清胸章的數(shù)量,但是清楚地記得用了整整三匹白布,裝了整整六大谷籮。劉東也想好了應(yīng)急之道:后房挖個大坑,坑里準備一個大木箱,國民黨軍出現(xiàn)在附近時,他們就迅速把所有印制胸章的雕版、成品、半成品等放進箱子里,蓋上蓋,再用泥土雜物埋好。還準備了一整套雕刻麻將的用具,作為掩護之用。萬幸的是,如此周全的安排沒有派上用場。運送胸章也是非常危險的,劉東讓妻子陳阿婆將谷籮挑到了接頭地點——老街上的聯(lián)興運輸公司,谷籮上面用其他東西蓋著。老伴挑著擔出去了,雖然旁邊有游擊隊員便衣護送,劉東在家里還是捏了一把汗。最終有驚無險,胸章安全運送到邊縱。邊縱的軍功章上,也應(yīng)該給為了支持解放事業(yè)而置生命安危于不顧的劉東及其家人記上一筆。
毫無保留,全部捐贈
聽完劉東的自述經(jīng)歷,我們覺得這批物品在深圳的經(jīng)濟史和抗戰(zhàn)史上都具有很重要的意義,便和他商談了捐贈事宜,承諾這些文物“不會被偷、不會被蟲蛀、不會發(fā)霉”,并將作為深圳博物館新館常設(shè)展覽的一部分,展示給全市和全國的觀眾。這些承諾打消了老人顧慮,我們順利地征集到了印刷機器、部分印刷樣品和為印制邊縱胸章作掩護用的木箱等。
和劉東老人告別后,我們來到了劉錫的家里,見到了他珍藏多年的“寶貝”——寶文臺套色木刻集。身有殘疾的劉錫老人全靠兩只手拄著小板凳“行走”,讓人心酸,但是當他取出幾本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印刷作品后,我感受到他不俗的才華和豐富的精神世界,這使他的人生變得完整并精彩。他戴上了老花鏡,來回翻著放進冊子里的彩頁。“這微寫是我35歲時做的,那時還用不著戴眼鏡呢!”劉錫驕傲地說。他還有一絕,就是刻章時直接寫反字,甚至直接刻字??粗梅糯箸R才能看清但筆畫很清晰的微雕作品及色彩豐富、層次分明的套色作品后,我們不由得發(fā)出驚呼。經(jīng)過商量,劉錫同意捐贈他的幾本雕版印刷、印章作品集、月餅?zāi)?、雕刻工具甚至?928年的馬來西亞出生證。當決定捐贈時,劉錫老人撫摸著他的作品,眼眶充盈著依依不舍的淚水。這更加使我們意識到重任在肩,一定要將這批文物保管好,一定要把展覽辦好,讓大家都知道寶文臺在深圳歷史上的意義,不辜負劉東、劉錫兩位老人。
二、復原寶文臺
我們?yōu)檎骷竭@么豐富而有意義的物品而高興,因為“近代深圳”陳列中的一大弱點就是實物較少。同時又在思索如何展示,達到最好的效果。如果只是簡單的實物擺放,觀眾會不以為意,不能表現(xiàn)出它背后的深刻意義。這次征集文物數(shù)量豐富,達70多件,我提議做場景,領(lǐng)導綜合考慮后決定復原“寶文臺”。如今,“寶文臺”場景已成為“近代深圳”陳列的一個組成部分,幾乎每個觀眾都會對這個房子感到好奇,走進去看一看第一臺印刷機,摸一摸龐大的切紙機,試一試復制的印刷機的操作。張新華告訴我們,印刷界的同行看了這個展覽感覺更加親切。我認為,復原“寶文臺”場景的成功,主要有以下兩點原因:
1、摒除簡單的展柜加展板的陳列方式,制作場景,播放影片,全方位介紹。
近代史的展品主要是革命文物,與其他文物(如古代歷史類、文化藝術(shù)類)相比,缺乏觀賞性。其他類型陳列會選用大量具有美學要素的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文物,將其美學信息通過其表征自然、直接地傳遞給觀眾,觀眾會獲得賞心悅目的美感。革命歷史類陳列所選用的文物,多集中于外觀不具備美學要素與視覺沖擊力的文件、報刊、書籍、信札等紙質(zhì)載體以及在艱苦斗爭年代革命者的衣著、用具、武器及敵人刑具等,談不上更多的藝術(shù)性和觀賞性,陳列往往給予觀眾“不好看”的直觀感覺。但是近代史的展品側(cè)重的是文物本身的精神價值及其思想內(nèi)涵?!皩毼呐_”的物品同樣有此特點,雖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卻不美觀。將這些文物的價值直觀地傳達給觀眾,圖片加展柜的展示方式定難以做到這一點。澳大利亞博物館學者法吉特女士90年代在南開大學講學時對中國博物館陳列的評價是:“中國博物館的歷史陳列是從書本上搬來的,……中國的歷史博物館是墻上的書”①??陀^的指出了當時單一的展板加展柜的陳列方式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時代或是適應(yīng)觀眾的需求。
復原“寶文臺”,使文物回到當時環(huán)境中,構(gòu)成一個立體的豐富的空間環(huán)境,使觀眾有一種置身于歷史場境之感,不但可以了解展品,而且還可以了解當時的歷史實況。但在展廳中完全真實地復原是不可能的。首先由于展廳層高的限制,“寶文臺”只能建得比實際要矮。其次,寶文臺原來只有一個小門,如果照這樣復原,會使展線不暢,出現(xiàn)擁堵,于是在正門兩側(cè)各留一道門,方便觀眾進出觀看。房內(nèi)左右兩側(cè)擺放展柜,陳列物品,如劉東發(fā)明的64開印刷機、刻章用的工具等。圓盤印刷機、切紙機和木箱等不易損壞的物品裸展,使觀眾可以親手觸摸,全方位地感受這些文物。這樣,觀眾走進寶文臺,就會感覺時間倒流,仿佛置身于上個世紀中期的一家印刷廠內(nèi)。
事實證明,寶文臺場景豐富了陳列內(nèi)容,使陳列立體化、空間化 、生活化,提高了物品本身的審美價值。觀眾紛紛駐足觀看,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為了將劉東和寶文臺的信息傳達給觀眾,我們將劉東的故事制作成影片,在寶文臺內(nèi)進行播放,使觀眾對劉東老人有更加直觀具體的認識,也使復原的“寶文臺”有了主人。
2、增加體驗式互動。
隨著博物館教育理念的不斷發(fā)展,博物館陳列逐漸突破利用藏品、文字說明等輔助展品進行靜態(tài)展示的模式。對于現(xiàn)代博物館而言,即便是以信息術(shù)和多媒體技術(shù)為支撐的動態(tài)展示也不能完全滿足觀眾的需求。因為無論是靜態(tài)展示還是動態(tài)展示,觀眾始終處于被動接收的位置,展覽既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傳統(tǒng)教育的模式,也不能得到觀眾的反饋 ②。相對于被動接收,觀眾更加喜歡的是主動的體驗,即指通過實踐來認識周圍的事物。博物館學家約翰佛克(John Falk)將參觀行為全過程定義為博物館體驗(Museum Experience),指出:博物館體驗并非單向的,而是個人條件、社會條件、環(huán)境條件共同構(gòu)成的互動的體驗?zāi)J?Interactive Experience Mode)③。而博物館體驗就要求博物館圍繞展覽主題運用各種多媒體技術(shù)手段設(shè)計的教學情境,鼓勵觀眾動手動腦參與展覽,將參觀過程變成一個在體驗參與中探索、欣賞、發(fā)現(xiàn)和思考的雙向傳播學習模式,以引發(fā)觀眾學習的欲望,使他們興味盎然,實現(xiàn)博物館教育功能的最大化。
由于互動體驗的重要性,我們決定復制16開和8開兩臺印刷機,讓觀眾親手體驗一下印刷機的工作原理。每當看見觀眾體驗印刷機后茅塞頓開的表情,我們無比欣慰。通過增加這個互動的部分,我們更加感受到,體驗式互動在博物館展覽中的必要性。
從2006年4月開始征集 “寶文臺”的文物,到2008年12月深圳博物館新館開館,我們一直在努力以最好的方式將寶文臺的故事及其意義傳達給廣大觀眾,通過場景制作、多媒體播放以及體驗式互動等方式,使70年之前的“寶文臺”得以復原,讓觀眾了解寶文臺的歷史、記住寶文臺的功績、吸取寶文臺的精神。今年3月31日,我們邀請90歲的劉東及其家人來觀看展覽,劉東對寶文臺場景非常滿意,說:“展覽做得非常好,但我覺得我只是做了一些普通的事,你們這樣贊揚我,我感覺心里有愧。”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們頗有成就感。
2008年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是:“博物館:促進社會變化發(fā)展的力量”。促進社會變化發(fā)展,就是要求博物館要以“服務(wù)社會”為最高宗旨,以教育、收藏、研究、展示等基本職能為途徑,讓觀眾,乃至整個社會在博物館的服務(wù)工作中全面受益。通過對寶文臺的文物陳列和場景復原,我們既重現(xiàn)了深圳的印刷歷史,又凸顯了博物館的社會功能,實現(xiàn)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完美對接?!?/p>
注釋:
①王殊男:《從墻上的書到復原陳列》,《東南文化》1992年第2期, 第304頁。
②伍亞婕:《試論博物館陳列中的互動體驗展示》,復旦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頁。
③John H. Falk, The Museum Experience, Washington, D. C.:Whalesback Books, c1992 , p.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