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一樓的女鞋店,王浩澤常常帶著各路女友來逛,他像個大爺一樣坐在沙發(fā)椅上蹺著二郎腿看導購蹲下去給他的女友拿鞋換鞋系鞋帶,那時候他的心里會有種說不清的快感和痛楚——那個導購是簡佳。
想想,認識簡佳已經夠十年了。彼時他們十六七歲的年紀,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中生,王浩澤是那種很打眼的男生,長相帥氣成績優(yōu)良熱愛一切運動。穿剪裁合體的風衣,從小受的良好教育讓他待人處事彬彬有禮,禮貌謙虛,完全就是最優(yōu)質的陽光少年。
簡佳是那種清秀的女生,但這樣的清秀在學校里一撈就是一大把,所以一直到高一的結束,王浩澤都沒有注意過同班同學簡佳。直到高二的一天,王浩澤幫老師批改作業(yè)折回教室的時候,看到空蕩蕩的教室里簡佳伏在窗口,手里夾著一枚香煙。
微風掠水般拂起她額前的發(fā),夕陽在她小麥色的皮膚上攏出好看的光澤,他的呼吸突然屏住了。簡佳轉身意外地看到他,抬抬夾在拇指和食指中間的煙,靜靜地問,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他可以回答好也可以點頭,但他鄭重其事地說,我發(fā)誓。那天晚上他在夢里夢見了她,她拿煙的姿勢風情性感,就像個女特務,他的身體一熱,從那種極度的愉悅中醒來。那是他第一次遺精,從夢見簡佳開始。
有些人當你注意她的時候,你會發(fā)現她無處不在。她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她從來不舉手回答問題,也不跟女生扎堆打鬧。她穿著樸素行為單調,她家在尤李村路開了一家電器維修店。后來他搗鼓著把家里的音響弄壞榨汁機弄壞甚至微波爐也弄壞,他抱著這些電器繞到她家店里,一邊跟老板講話,一邊看在里間伏身寫字看書的簡佳。
她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裝作完全不認識他。終于他怒了,他在放學的路上攔住她,他說你爸根本就不會修東西,剛拿回去就又壞了!她淡淡地看他一眼,就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她說那回頭我讓我爸把錢退你。他真的開始胡鬧,他說簡佳我還要精神損失!她站在梧桐樹下的一溜陰涼里,而他站在陽光下熱氣騰騰,氣勢凌人,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他的風格,他的無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
元旦的時候,好多人都在送賀卡,王浩澤挑了又挑,終于選了一張卡片寫給了簡佳,只有一句話:祝你學習進步,天天開心,又用英文在下面大大地寫了新年快樂。但他等了又等,都沒有等到簡佳給他回贈賀卡,他再一次怒了。他私自把簡佳的數學本給藏了起來,作為數學課代表的他向老師匯報了沒交作業(yè)的名單。她被罰站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時候,王浩澤的心又痛又恨,可是她依然淡淡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是如此驕傲的男孩,而簡佳的冷淡讓他覺得羞恥覺得挫敗,卻又越加地瘋狂,為她身上那種超過年齡的寡情和篤定。
物理測試簡佳錯了好幾道題,他拿著她的卷子仔細地替她把正確公式寫出來再把卷子發(fā)下去;英語課好多人都在找黃岡的復習試卷,他把自己的復印了一份再偷偷地放到她的抽屜里;體育課她跑八百米計時他故意少報了時間……他想她知道又怕她知道,他為她做了這么多,可她不管知不知道都毫無反應。他就像站在寒冷的荒原中,懷揣自己火熱的激情,卻凍入骨髓。她忽略他,永遠地在忽略,不管他又領獎了又得表揚了又拿了第一了,只要朝她望一眼,就知道她的腦袋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后來才知道她有個男朋友,在一家網吧里做網管,二十出頭的年紀,手里永遠夾著香煙。看到簡佳的時候會一把將她圈進懷里,他們就在網吧的包廂里接吻,他的手扶著簡佳的后腦勺像吸一枚牡蠣樣吮吸著她。王浩澤看著的時候感覺自己像被太陽曬得快蒸發(fā)掉,手腳冰涼,他想也沒想地沖進去,從男生懷里搶過簡佳,他說你看看你的樣子,真賤!
簡佳偏著頭看他,帶著戲謔的笑容,那一刻他兵敗如山倒,就像走進了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
高考前簡佳被學校退學了。因為有天晚上王浩澤跟著簡佳晃到網吧的時候,半夜里竟然看到他們在偷拿網吧的內存條,于是他偷偷地報了警。當警察從天而降的時候,簡佳終于看了他一眼,帶著深深的怨恨。其實過后王浩澤也后悔過無數次,但他已經在她的面前失控了。他想要阻止她和那個人見面,阻止他們接吻擁抱,一想到他們的那種親昵他就恨得牙根癢。
他去打聽過那個案子,事實上是因為網吧的老板幾個月不付工錢,他們才鋌而走險。但盜竊就是盜竊,那個男生攬下所有的罪責被判刑一年,簡佳到教管所呆了三個月。出來的時候,高考已經結束了。王浩澤的志愿全填在外地,他想走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他覺得青春挺殘忍的,所以,他們的命運不怨他。
大學的四年,他又重新變成到那個禮貌、謙遜、聰慧、優(yōu)秀的男生,對于簡佳的那些瘋狂就像是少男一個綺麗的春夢,過了也就過了。只是他再也沒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即使他和?;ㄕ剳賽?,也是索然無味。他總是想起那個女孩來,清瘦的身體里卻裝著那么多叛逆的因子,讓他在見到她的時候,臉會不由得燒起來。
許久以后他才打聽到簡佳的下落,那個男生出獄后他們又在一起了,但因為他有過坐牢的經歷工作做得并不順,干脆伙同別人真的開始盜竊,專門盜竊火車上的貨物。有一次在警察的追捕中他從火車上掉下來,摔死了。同學唏噓不已,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呀!
王浩澤搭了最快一班的飛機回去,那時候他大四了,國外的學校向他拋來了橄欖枝。他可以出國可以遺忘一切,但他的心里卻越來越想見到她,就像瘋了一樣。當他再一次見到簡佳的時候,她只是默默地從他身邊經過,是誰說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是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卻當做不知道——她就是用這樣漠視的方式懲罰著他。
王浩澤把工作簽回了家鄉(xiāng),工作三年后他的身份已經是投資界的新貴,許多人捧著鈔票讓他指點江山,他依然是那個優(yōu)秀出色的王浩澤。簡佳換了好幾份工作,餐廳的服務員、超市的收銀員、藥店的推銷員,現在是新世界一樓鞋店的導購員。他們一直沒有什么交集,但好像又有著某種聯系,他去她工作的餐廳吃飯。去她工作的超市購物、去她上班的藥店買藥、帶著女朋友來試女鞋。
有天再去的時候,簡佳旁邊立著一個憨憨厚厚的男人,望著簡佳的時候眼睛笑瞇瞇的。王浩澤不屑地想就這樣豬頭的男人還想打簡佳的主意?但讓他意外的是輪班的時候簡佳竟然跟著那個豬頭走了。他那股熱血又被激發(fā)了,他沖動地上前拽住簡佳的手,豬頭想上來搶,他就跟豬頭狠狠地打了一架。等到架打完了,保安來了,簡佳走了。
那天晚上他跑到簡佳的出租屋敲門踹門,旁邊有人出來阻攔他就嚷再多管閑事我就放火燒了你家!他歇斯底里,他癲狂混亂,他恨不得抓出這個女人來揍一頓,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還要來折磨他?他錯了他道歉,只要她給他一個機會,愿意愛他,他就會把整個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他會磨掉他所有的驕傲為她俯首稱臣。
羅大佑的一句歌詞是,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懲罰是什么?原來他以為他在懲罰著簡佳的薄情寡義,懲罰著她對他的疏遠冷淡,其實到頭來受傷最深的人是他。
王浩澤沒想到簡佳穿婚紗的樣子這樣美,白紗流瀉在身后,裙邊帶著旖旎的輕擺。在知道她要結婚的消息時,他的心就變成又薄又脆的玻璃,嘩啦啦地碎掉了。他以為像他這樣的人,喜歡上灰姑娘一般的她,她應該滿心的歡喜,但她卻愿意跟泥沼一樣的人在一起也不愿意看他一眼,這才是讓他最最難以接受的地方。憑什么別人可以,但偏偏他不可以?
他拖住她的手,他想過了如果她掙扎他就抱住她的腳,苦苦地哀求她。簡佳什么都沒有做,她的臉就像那個少女簡佳一樣,同樣帶著倔強和冷淡。
他說我愛你;她說我不愛你;他說簡佳我真的很愛你;她說對不起我不愛你;他說簡佳我很愛你跟我在一起吧;她說不行我做不到。
外面有人在敲門喊著新娘新娘該入場了。王浩澤緩緩地垂下手,他想過要把她搶出婚禮,但然后呢?然后呢?她的心里根本就沒有他,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那天他在簡佳的婚禮上哭得一塌糊涂,他抱著豬頭新郎說,給她幸福讓她幸福!
簡佳別過面孔去,她沒有掉一滴眼淚,但她的心碎了。她想起十年前的一天,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里,老師說同學們在傳你和王浩澤在談戀愛?老師又說,王浩澤跟你不一樣,你不能影響了他。其實老師也找王浩澤問過,但王浩澤說,我喜歡簡佳這跟她沒有關系。
只是王浩澤有自尊,少女簡佳也有自尊,老師的話傷了她。她想要跟王浩澤撇清關系,于是她和那個網管談起了戀愛,只是沒有想到王浩澤會報警讓他們坐牢。坐過牢的她沒有文憑沒有學歷沒有技能,這樣的她更不能和王浩澤在一起了,雖然她的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感動,表面上卻只能淡漠和疏遠。她以為他的堅持只是泛泛而過,沒想到幾年來他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知道只有自己退出這場對峙,才能讓他沒了對手。
新婚的那夜,簡佳抽了整夜的煙,而在她新房不遠的地方,有個男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命運就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在夜色里穿行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