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投向2012年全國“兩會”的目光,同時也帶著不安和疑惑,投向了中國社會似乎難以預知的未來。
3月5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作《政府工作報告》時,強調應“清醒地”看到,中國的經濟社會發(fā)展仍然面臨不少“困難和挑戰(zhàn)”。
同一天,人大審議了國務院有關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計劃草案的報告。醒目的一句話是:“全面加強社會建設”。
在歷年的全國“兩會”中,雖然社會的整體背景并沒有切換,但一些熟悉的畫面已經褪色,而曾經模糊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刺激人們,以致在今天,我們面臨的,已經不是“中國社會向何處去?”這類問題,而是腳下不穩(wěn)時的現(xiàn)實擔憂:“這個社會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修補裂痕的速度趕不上它斷裂、潰敗的速度?會有一個‘失敗的社會出現(xiàn)嗎?”
風險的降臨
“社會”是先于國家、政府的。按照過去無政府主義者們的設想,沒有國家存在,社會一樣可以把自己治理得好好的。
在邏輯上,這種想法很容易被駁倒,而且異想天開。但這一點沒有人能否認:人們之所以成立政府,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更壞。政府是保護社會的,而不是敗壞社會的。
只是,政府一旦被呼喚出來,就由不得社會了,可能反過來唯我獨尊。政府權力,強勢階層對社會的資源分配機制的影響甚至主導,正是一個社會演變的神秘符咒。
一切似乎可以退回到9年前。
2003年4月10日,北京某高校圖書館召開了一個全館職工大會,布置安全、衛(wèi)生及防治“非典”工作。會后,辦公室為職工購買、發(fā)放了預防“非典”的口罩、手套、消毒噴壺、口服中藥等物品。
悄然之間,“非典”的出現(xiàn)構成了一個深刻的隱喻。
進入21世紀后,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怂枋龅摹帮L險社會”已成為中國的現(xiàn)實——而且,風險并非僅僅從天而降,它就隱藏在中國的社會結構深處。其內容很多,包括權力不受約束,包括貧富懸殊,包括階層結構日益斷裂。
“非典”是一種公共威脅。按理,在政府組織整個社會進行防御時,資源的分配應無社會身份之別。然而,在資源分配中,各階層按照與權力的親緣關系,真實的權利處境暴露無遺。
就在某高校圖書館這樣的“事業(yè)單位”給職工發(fā)放各種防“非典”物品時,社會學家孫立平注意到了這樣的現(xiàn)象:一些政府機關事實上已經放假,薪水照拿,有的單位甚至可以為某些級別以上的干部注射一兩千元的預防藥物。
而體制外的就得不到這樣的庇護了。有的私營企業(yè)也放假,但員工是沒有工資拿的。為防止傳染,城市居民可以免費得到消毒服務,但農民又是另一番情形。
在那一年,中國已經走過了20多年的改革開放。教育、醫(yī)療、住房等“改革”在肥了一些人的同時,正在讓另一些人承受苦果。
如果說“改革”正是對中國社會結構的一種重構的話,那么,到2003年,由權力精英、經濟精英、知識精英構成的“精英階層”對社會結構的重構已大致成型。他們正是今天所說的“特殊利益集團”的初級版本。在其對社會結構演變的主導下,中國社會對底層,以及中產階層具有排斥性的利益分配機制日趨穩(wěn)固。
對應的社會現(xiàn)象,是房價一路飆升;白領中產們的光鮮暗淡下來,被“黑領”取代;農村陷入衰??;農民工在血汗工廠里仍得不到什么權益保障。
也正是那一年,阜陽毒奶粉事件爆發(fā),社會潰敗的征兆出現(xiàn)。
權力沖擊社會結構
人類組成社會生活在一起,從來不是抽象的鐵板一塊,而一定會產生分化。有很多因素可以讓一個人在社會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比如能力、運氣、是否懶惰。這類因素,會自然地讓一個社會形成富人、窮人這樣的階層結構。
它可能是不平等的。當不平等威脅到正義,從而使社會結構畸形斷裂時,正需要政府來糾偏。
但還有一種“非自然”地造就社會階層結構的方式,和政府應該具有的功能相反,那就是不僅沒有糾纏,反而以權力沖擊社會結構,使社會結構更加畸形,以致斷裂。
更可怕的是,“特殊利益集團”一旦掐住了民眾的咽喉,要阻止它繼續(xù)這樣做,那就很難。游戲很快換成GDP主義和征地拆遷的狂熱運動,一些地方政府,突破了“精英聯(lián)盟”的原有行動模式,赤膊上陣,到今天仍然高燒不退,無法罷手。
那么多年來,中國社會結構遭到的最大破壞,恰恰就是一些地方政府的“公司化”。當政府這個龐大的“利維坦”也“公司化”地成為“社會”的一部分,具有強烈牟利沖動的權力與公民權益在“社會”相遇,“社會”以及公民權益情何以堪?
癥狀一:官民沖突
原本應是社會各階層的“良性沖突”,實際地體現(xiàn)為“官民沖突”,直到今天尚缺乏有效的治療。
2008年6月28日,一個少女的死引發(fā)了一場群眾打砸縣政府、公安局的群體性事件:甕安事件。據相關資料統(tǒng)計,從1993年到2006年,群體性事件從8709起到了9萬起,2007年、2008年、2009年都超過了9萬起。
治療這種“權力神經癥”,在世界各國早就有藥方:民主,約束權力。中央也一再強調對權力的監(jiān)督,加大反腐力度。但在一些基層權力者,以及“特殊利益集團”那里,他們采用的是一種另類的“行為療法”:隱瞞、打壓。
似乎也不難理解,當一個排斥、掠奪底層民眾和中產階層的利益結構得到建立、穩(wěn)固時,作為前提,同時也是結果,底層和中產階層很大程度上已被弱化,甚至剝奪了維權的手段。
于是,有些公民以死抗爭。
2009年11月13日,一個叫唐福珍的女人在自己家樓頂天臺自焚,以死抗議成都市金牛區(qū)城管執(zhí)法局對她家房子的強拆。這是自征地拆遷運動持續(xù)了多年以來,第一起被公眾知曉的以死抗爭,并在中國社會激起強烈反響的公共事件。而對于她的自焚,和一些地方政府一貫的做法一樣,城管局把她說成是“暴力抗法”。
在這里,一些地方官員最喜歡玩的一招已經可以看到:因為一個社會的既定秩序,對應于特殊利益集團的利益結構,而“穩(wěn)定壓倒一切”,所以,當民眾起來維權時,他們就會以“穩(wěn)定”、“維護社會秩序”的名義,把民眾的維權行動“合法地”打壓下去。
而成本,則由政府和整個社會承擔。
癥狀二:結構鎖定
階層固化,社會結構被“鎖定”。
2009年1月初,新華社播發(fā)了溫家寶的署名文章,文中有一句話:“過去我們上大學的時候,班里農村的孩子幾乎占到80%,甚至還要高,現(xiàn)在不同了,農村學生的比重下降了。這是我常想的一件事情?!?/p>
按照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說法,教育其實可以“復制”社會的階層結構,進行“階層再生產”,比如官員的子女,通過教育這一“鍍金”渠道,可以“合理化”地去當官,而工人的子女,則很多還是重復父輩的道路。
但是在中國,由于社會流動的渠道并不多,教育更重要的社會功能并不是干這個,恰恰相反,它是要突破“階層封鎖”,使工人、農民的子女能夠擁有“向上流動”的機會。
在這次全國“兩會”上,溫家寶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2012年中央財政已按全國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4%編制預算,地方財政也要相應安排,確保實現(xiàn)這一目標。
這是中央政府多次承諾之后,遲來的兌現(xiàn)??梢哉f,政府無法保證弱勢階層的子女和強勢階層的子女在教育上“起點平等”,正是“階層固化”的一個重要原因。
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整個社會已經形成了在社會資源分配上更傾向于權力、資本的機制,從而導致“拼爹運動”。“官二代”、“富二代”、“窮二代”,僅僅因為身份,就導致了對他們父輩階層的復制。
不僅如此。一些官員還劫持了公共資源的分配,出現(xiàn)子女“世襲”的激進運動。
2010年10月下旬,福建屏南縣財政局招聘時為一副市長之女“量身訂做”事件曝光,此后,各地的“蘿卜招聘”接連出現(xiàn)。它和“我爹是李剛”一起,成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情況已經擺明:從1990年代初就開始形成的“精英階層”,正在進行“二代傳遞”。
癥狀三:社會潰敗
在一個權力不受約束的社會,人們往往碰到一個悖論:解決社會問題的一些手段,是由政府權力來運作的,本身就是對利益、資源的調整或分配,但因為官僚系統(tǒng)在行使權力時,要符合自己的利益或至少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因此它可能不僅沒能解決多少問題,反而加劇了原有問題,或成為新問題的一個原因。
于是,在被權力沖擊、破壞,修復社會裂痕很難時,社會也自我潰敗。
2008年9月,三鹿奶粉致嬰兒患腎結石事件曝光。
這是一個具有“劃時代”特征的事件。很多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毒奶粉禍害的對象已經不像2003年那樣只是可以被主流社會“遺忘”的農民了,它變成了“全體國民”。更可怕的是,形形色色的有毒食品也接連出現(xiàn),全面威脅中國人的生活,幾乎什么都有假,都可能有毒。
中國社會,似乎正在加速進入險境。2011年,孫立平提醒,對中國社會最大的威脅,不是社會動蕩,而是社會潰敗。
這里的社會心理機制何在?
“社會”是一個合作體系,包括社會中每一個人與他人的合作,群體與群體的合作,整個社會與政府的合作。盡管有沖突,但如果沒有合作,社會的存在是無法想象的。一堆原子必須以某種有利于大家的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所有的這些合作都有兩個約定:你不可能只讓你得利,卻損害我;整個社會,并不是某些人用來羞辱另一些人的舞臺。
假如很不幸,在一個社會里,一個人就是讓自己得利,去損害別人;社會就是某些人羞辱另一些人的舞臺,會有什么后果?
心理后果是:人們一定想退出和這些損害、羞辱別人的人的社會合作。但假如這些人是公權力,或是強勢階層,在發(fā)生社會抗議也無效的話——尋找平衡、補償?shù)姆绞?,就是在強勢群體敗壞社會時,被損害、被羞辱的人也參與敗壞社會的行動,相當于“大家一起玩完”。
于是,社會后果出現(xiàn):一個社會自我敗壞,人人好像都被傷害,都有怨氣,都有不安全感。社會仿佛進入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所描述的“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的狀態(tài)。很多富人因此而移民“跳船”。
政府的歸政府,社會的歸社會
20世紀30年代,意大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葛蘭西發(fā)現(xiàn),西歐的“市民社會”(公民社會)具有強大的韌性,就算政治結構動蕩,社會也能夠hold住,而不是一副敗相。
這一韌性的秘密是:“市民社會”(公民社會)具有強大的“自我治理”能力,堅守“政府的歸政府,社會的歸社會”。
近幾年,中國社會的潰敗,讓包括高層在內的無數(shù)人憂心忡忡。道理很簡單:一切的潰敗,都沒有像社會的潰敗那樣釜底抽薪,它威脅到了每個人的生存基礎,無論他是誰。
拯救社會潰敗,就像防御“非典”一樣,是在對付一種公共威脅。
在這方面,中央政府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拯救和治療早已開始。
2004年,中共十六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加強社會建設和管理,推進社會管理體制創(chuàng)新”。這一表述給“社會管理”的體制反思、創(chuàng)新打開了一扇窗口。此后,高規(guī)格的表述不斷。
從2009年起,“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成為一個熱詞。各地政府在解決社會矛盾時相應地進行了創(chuàng)新,先后有安徽銅陵模式、青島模式、貴陽模式、廣東模式等。尤其是廣東在省級層面設立社工委,以及放開社會組織登記的探索上,走在了全國的前面。
但是,正如這次“兩會”《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理順政府與公民和社會組織的關系”所昭示的,在社會治理的探索上,政府思維還有所滯后,在最關健的地方沒有拿出勇氣突破。
其表現(xiàn),就是還在預設以“政府控制社會”來維護社會秩序,而不是社會以法律、道德、輿論、協(xié)商等“社會控制”的方式來維護社會秩序。如果說在征地拆遷中政府“公司化”了的話,那么,這種思維就是“管家化”。
從本質上講,“管家化”和“公司化”一體兩面。雖然反觀世界各國和中國歷史,一個社會其實不是那么容易無可救藥的,但不克制“管家化”,實現(xiàn)“政府的歸政府,社會的歸社會”,未來可能很暗淡—至少“全面建設社會”還要在充滿風險的旅途中跋涉。
從社會學上看,政府是“社會里面”的一個機構,而不是“社會之上”的異化機構,它發(fā)揮維護公共安全,強制履行契約等社會治理功能,正如NGO、村民委員會等發(fā)揮它們的社會治理功能一樣。
也就是說,政府在進行社會治理時,不應該是它來“管理”社會,而是和社會一起進行治理。它所干的事情,只是社會其它組織或公民干不了也不能干的事情(否則就沒有必要成立政府了),至于社會其它組織和公民能干的,政府就應該放手,讓社會自己去干,也就是“社會自治”。
中國社會已經太累,到了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了。
恢復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
一再出現(xiàn)的詞匯總是意味著問題和焦慮?!墩ぷ鲌蟾妗防锉硎玖艘獙Α罢凸耜P系”進行“理順”。該如何“理”,才“順”,才能修補社會結構的裂痕?
答案很清楚。
其一,回到“公民權利與政府義務”的邏輯原點。
人們在成立政府時,以《憲法》或其它法律約定了公民權利和政府回應、尊重這些公民權利的各種政治義務,成為人們同意政府治理的政治契約。政府對這些政治義務的履行,乃是一種政治德性,表明是講道德的。
從社會結構上而言,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社會結構的惡化,首先就是政府公共服務欠缺和權力濫用造成的。
就積極層面而言,國民待遇平等,而不是用“居住證”之類東西來歧視性對待,進行政府層面的“社會排斥”,有助于消除群體性的社會對峙甚至沖突。公民能夠在教育、醫(yī)療、住房上得到政府的兜底,可以避免社會結構的傾斜和惡化。
“兩會”提出今年要新建1200萬套保障房,應視為在“全面建設社會”中對“公民權利與政府義務”邏輯原點的一種回歸,但在各個領域,都應走得更快一些,以和社會潰敗的速度賽跑。
從消極層面而言,政府權力對公民權利的尊重,可以阻止對社會結構的破壞性沖擊,消除官民沖突。
這一點是很清楚的:構成政府的官僚階層,當政府沒有凌駕于社會之上時,他們也沒有壓在其它階層的頭上,而只是像富人、窮人一樣被視為是社會的一部分。各個階層之間,或許仍有一些社會沖突,比如“羨慕嫉妒恨”什么的,但這類社會沖突,正如美國社會學家科塞所說,基本無關痛癢。
其二,煥發(fā)政治美德。
美國政治哲學家德沃金有一句話:政府應該對公民平等地關切。這個嚴格的命題,正是狙擊“特殊利益集團”,進行社會建設所無法回避的。
“困難和挑戰(zhàn)”同時也是中國社會的機會。人們期待的,正是政府煥發(fā)出政治美德,拿出“自我革命”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