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艷芬
2010年8月,在米壽慶祝會上來新夏致答謝辭。
寫下這個題目不禁忐忑,唯恐被人指責:來新夏是何等人物?你才認識幾天,哪有資格談“認識”?
誠然,來先生乃學界大家,我不過出版社一普通編輯,因工作關(guān)系,才有幸與先生相識。說“相識”,其實也不準確。久聞來先生大名,斗膽約稿,而后寫信、打電話請教,一來二去的,便覺得似乎“認識”了。真正見到他本人,是在前一陣來先生公的慶壽典禮上。鶴發(fā)童顏的來先生精神矍鑠、神采奕奕,見到我就說:“認識,認識。”望著身穿象牙白絲質(zhì)中式對襟上衣的來先生,老人常見的和藹慈祥與學者獨有的儒雅瀟灑在他身上合融為一,確實令我吃驚地覺得似曾相識——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神交吧!
來先生1923年六月初八(公歷7月21日)生于杭州一個書香門第,祖籍浙江蕭山。1929年,因其父調(diào)至天津任職,來先生遂隨母親告別故鄉(xiāng)北上,此后便基本就學、就業(yè)于北方。1942年,來先生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平輔仁大學歷史學系,受業(yè)于陳垣、余嘉錫、張星烺、啟功等先生,四年的專業(yè)訓練奠定了他堅實雄厚的國學基礎(chǔ)。1949年1月,天津解放,充滿朝氣的來先生積極投身革命。3月,他被保送到華北大學接受南下工作的政治培訓,9月結(jié)業(yè)時,被范文瀾選中,留在學校歷史研究室,師從范老做中國近代史研究生。1951年春,來先生奉命調(diào)至南開大學歷史系任教,從此手執(zhí)三尺教鞭,從助教歷階晉升至教授,在南開園度過了一個甲子,辛勤培育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學子,桃李遍天下。
日前,來先生迎來九秩華誕。從5月開始,在來先生的祖籍蕭山和第二故鄉(xiāng)天津,陸續(xù)舉行了一系列的慶?;顒?,這對一個擁有60余年教學生涯和治學經(jīng)歷的學者來說,無疑是最高的肯定和最好的禮遇。
在南開大學圖書館,大廳里擺滿了來先生半個多世紀來出版的近百部著作,內(nèi)容涉及歷史、方志、目錄、譜牒、古籍整理、文學、藝術(shù)等諸多門類——來先生的著作數(shù)量令人嘆為觀止!
在這浩逾千萬言的皇皇巨著中,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一本才出版不久的新書——《不輟集》(商務印書館2012年4月版)。此書乃來先生親手編選,從他80歲到90歲十年間所寫的兩百余篇文章中,精選近百篇“成一小集”。文章大致按內(nèi)容分為“議論、書序、書評、人物、談故、憶往”六卷。細味全書,在來先生思維敏捷、文思泉涌的表象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股一如既往地潛心學術(shù)、關(guān)注民生、珍惜光陰、熱愛生活的精神。
套句時下流行語,來先生是位“陽光老人”。90年的人生歷程難免會碰上“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惡劣天氣。1937年7月底,繼盧溝橋事變后,戰(zhàn)火很快燃燒到天津,來先生一家也同千百萬無辜百姓一樣,開始了逃難。不幸的是,一家人被沖散,他和6歲的二弟找不著父母了,而身上又沒帶一分錢。當時他不過14歲,就要承擔日寇強加在身上的父母離散、手足相依,在炮火中逃生的苦難!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經(jīng)過一天一夜多的離散,一家人終于又團聚了。也許是因為從小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大難,對于上世紀那場下放到廣闊天地臉朝黃土背朝天修地球的痛苦磨難,開朗豁達的來先生回憶起來竟也有滋有味。來先生還風趣地跟當年的知青娃娃抬杠呢,認為他們應正名為“小插”,自己才是真正的“老而插”。要知道,1970年來先生舉家下放到天津遠郊一介窮鄉(xiāng)插隊落戶時,他已是望五的“半老頭”了。在來先生身上,絲毫沒有我們見慣的怨天尤人,他甚至還自我調(diào)侃:如果不是當年戰(zhàn)天斗地把身子骨練得棒棒的,恐怕今天早就不行了,哪有現(xiàn)在的年高體健?真是一位充滿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陽光老人”!
灑滿陽光的老人,在他眼里很多人都是善良的?!恫惠z集》里《戰(zhàn)備疏散話“老插”》篇記著這樣一件事:當年來先生下放勞動時,有一次趕上挖河,人手不夠,生產(chǎn)隊長親自登門,友情相邀來先生“出夫”。干活時隊長和他結(jié)成對子,隊長每次總把繩子往自己那邊拉,好讓他這邊減輕點重量,由此他認為精干的隊長也很善良——善良的人自能體會到別人的善良。
來先生的善良,體現(xiàn)在對朋友、對晚輩,則是一顆熱乎乎的真誠無私的仁愛之心。在來先生眾多同事中,有一位數(shù)十年的摯交——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寧宗一。每逢春節(jié)、端午、中秋等傳統(tǒng)節(jié)日,來先生總不忘把老朋友的兒子“熱鬧”喊來,叫不免孤單的孩子和自己的家人共度佳節(jié)、共享快樂;就連吃面條,都惦記著給寧家送去打好的鹵。他是打心眼兒里希望這相依為命的爺兒倆多享受些家庭的歡樂啊!寧先生老來得子,對“熱鬧”疼愛非常,寄予的期望也高,要求也嚴,父子之間的想法有時不太一致,這時來先生便以老大哥的姿態(tài)、以自己對待兒女的經(jīng)驗和教訓點撥提醒老友:行動上要放手,精神上要放下。寧先生不禁感嘆:先生對我們父子就像一家人!
《不輟集》,來新夏著,商務印書館2012年4月版。
說起來先生的大愛情懷,我也深有感觸。也就是一年前吧,由于工作中的一些不愉快,致使我情緒低落,就連生活都大受影響。來先生聽說后,多次在電話中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后來我如愿以償,不知來先生從哪里得知了消息,又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為我高興,并諄諄鼓勵我:“換了新環(huán)境,心情好了,好好干吧!”我想:遭際不乏坎坷的來先生太了解心情愉悅、精神解放對人的能力發(fā)揮所起的莫大作用了。在來先生的通訊簿里,我恐怕只居于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删褪俏疫@么個小角色的一點私事,竟也被繁忙的老人掛在心上,實在令人感動!來先生不但自己“陽光”,他還要讓陽光普照,使每一個人都沐浴在溫暖明亮的陽光里!
可資見證來先生“陽光”的事例很多。來先生“歷數(shù)其一生之既往”:20世紀前半期,為求學時代;后半期前30年,起起落落,惶惶應世,淹留少進。后30年,欣逢盛世,舌耕筆耘,小有所成。真的,屈指算來,年屆九十的老人,真正做成事的也不過僅只“文革”結(jié)束后的二三十年。
回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來先生絕對是一位“權(quán)傾南開”的顯赫人物:南開大學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校圖書館館長、圖書館學情報學系創(chuàng)始人和首任系主任。此外,他還在社會上有很多重要兼職。發(fā)現(xiàn)人才靠眼力,委人才以重任則靠魄力。據(jù)知情人講,當時擔任校黨委書記的李原力排眾議,將來先生這位負載著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又有新思維的飽學大家解放出來;而來先生也不負厚望,為南開做出了他人難以企及的卓越貢獻。學史出身的來先生早就參透人生一世不過“白駒過隙”,曾言“優(yōu)游歲月,亦當知足”,可他又在公開場合多次表達“有生之年,誓不掛筆”的雄心壯志。在這貌似不無矛盾的話語中,我們看到了一位智者已臻于“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精神境界。
內(nèi)行人都知道學術(shù)界對來先生的高度贊譽:縱橫三學,自成一家。的確,來先生在歷史學、方志學和圖書文獻學諸領(lǐng)域建樹卓著、成果甚多,其主要代表性著作:《林則徐年譜新編》《清人筆記隨錄》《北洋軍閥史》《中國近代史述叢》《邃谷文錄》《三學集》《結(jié)網(wǎng)錄》《中國地方志》《中國地方志綜覽》《古典目錄學》《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中國近代圖書事業(yè)史》《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書目答問匯補》……這中間哪一本不是拿起來沉甸甸,置于學術(shù)史上可圈可點?因此,說來先生“縱橫三學”乃名至實歸,再允當不過。
來先生做起學問來孜孜矻矻、寵辱皆忘,但他絕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而是與時俱進,關(guān)注民生。他耄耋之年“頓悟”道:原來寫的那些所謂學術(shù)性的文章,只是給小圈子里的人看的,而對于作為知識來源的民眾,毫無回饋,內(nèi)心有愧,“因此我要變法”,把來自大眾的東西再反饋給大眾。來先生不顧朋友“不要不務正業(yè)”的勸告,毅然走出象牙塔,“用一種文字風貌隨手寫點遣興抒懷之作,給新知舊雨一種求新的感覺”,即用隨筆的形式,把學術(shù)與文化融會貫通,將知識化艱深為平易,深入淺出,還給民眾,確是“自成一家”。暮年“變法”十多年來,他陸陸續(xù)續(xù)寫就的隨筆竟達八百多篇,先后結(jié)集出版了《冷眼熱心》《只眼看人》《來新夏書話》等十多種,直至最近的《不輟集》,博來了學界的一片喝彩,也贏得了民間無數(shù)“粉絲”。
已故國學大家啟功曾贈來先生詩曰:“難得人生老更忙”,稱贊他暮年毫無暮氣,依然筆耕不輟。“行百里者半九十”,來先生笑稱90歲只是他人生之路的一半。我衷心祝愿這位陽光老人永遠“陽光”!《不輟集》繼續(xù)“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