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軒
一
1978年夏,忽然收到一封信,一邊上樓一邊拆。當(dāng)時兩岸還沒有開放,大陸有信來,要由國外的親友代轉(zhuǎn)。信是李本明姊寄來的,她說她在北京遇到了“孃孃”(北京人稱呼伯母的意思)。信中又附帶一信,原來是我的生身母親寫的,根本來不及細(xì)讀,立刻沖上樓,見到了太太便抱住她大哭。
我回了一封長信,當(dāng)時“文革”余波蕩漾,母親與弟弟依然沒有得到完全的平反,與許多人合住在北京勁松區(qū)的一處大院子里。我的信是母親在晚飯之前收到的,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讀,那是1980年的事。母親就湊著幾家起居室里共用的、僅有的一盞微弱的電燈,站在那兒,把我的信從頭到尾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到夜闌人靜,讀到四下無聲,讀到一片荒涼,再抬頭,已經(jīng)時近午夜,恍若隔世。
當(dāng)時兩岸禁止相通,也不知何日得以相會。直到有一天母親在信中說,她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失明,很怕另外的一只眼睛有一天也看不見,希望可以早日相會,以免抱憾無窮。我就決定要去讓母親好好地看看她的兒子我。
那是在1988年,距離跟母親聯(lián)絡(luò)上的十年之后了。我了解母親總想表白一下她當(dāng)年為何把我們留給了父親,又想說清楚為何她會跟父親離婚。說得清嗎?我該知道嗎?我一定要下判斷嗎?我不想聽,不想知道。男女之情要是說得清楚,人生還有什么意思?以通常理論斷愛情,本非我之所愿,我總在逃避母親的解釋,也怕真相大白。我肯面對的只有一個簡單的事實(shí):她是我親生的母親,她無私地愛著我。
二
母親一生都沒有過到什么好日子,她愛有才氣的飽學(xué)之士,先后嫁給了父親與章乃器先生,他們都很符合這樣的條件,可是也沒得到幸福。她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臺灣,最后一個與章先生所生的章立凡,從17歲到27歲,被打成政治犯,在監(jiān)獄中度過。母親在“文革”中也受到迫害,落得一無所有,六七十歲了還要當(dāng)清潔工。
在長達(dá)十年的時間里,她唯一記掛的便是一個月一次,清早天還沒有亮就起來,到離北京很遠(yuǎn)又極冷的龍慶峽去探監(jiān)。有一天他們一家得到平反了,章乃器先生卻也過世許久了。
飛機(jī)在一個破舊的機(jī)場落地,和今天美麗的首都機(jī)場是同一個地方。小得可憐,只有一個行李輪轉(zhuǎn)臺,用推車還要付租金。我戴著一頂寬邊草帽,后來母親說,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這也是母子連心。
母親早在三個多小時之前就到了機(jī)場,早早地在門邊占了個好位子,依現(xiàn)在的說法,她要在“第一時間”看到我。她立定三個小時,一步未挪,用她僅有的一只眼睛緊緊地盯著,這只有母親才做得到,戀人也無法相比。
我有點(diǎn)手足無措,在跟著媽媽、弟弟出機(jī)場之際。計(jì)程車很小,很勉強(qiáng)擠進(jìn)了三個人跟行李。那一陣,新聞媒體上常有一些報(bào)道,就是兩岸親人一見面,馬上抱頭痛哭的種種,我很怕,怕我哭不出來,又怕真哭出來,只好先在電話中說清楚,請大家都別哭。
我沒有去牽媽媽的手,覺得跟她好陌生。這位老太太,穿著很樸素,弟弟也是,沒想到個子比我還要高,斯斯文文的,沒有蹲過十年苦牢的風(fēng)霜,反倒像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說話慢慢吞吞,動作沉沉穩(wěn)穩(wěn),細(xì)皮白肉,那么,我們都得自母系遺傳了。
母親只在上計(jì)程車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說了一句話,是上??谝簦骸暗纫幌伦?,在車子里面,你什么話都不要講?!?/p>
嚇得我真的一路無話。直到崇文門那棟十幾層的家門口,剛下車,母親又說了一句話:“等一下子,進(jìn)家門之前,什么話都不要講?!?/p>
三
母子重逢,比我們更安靜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們也沒有什么“舊”好“話”,倒是弟弟肚里有許多掌故。他的最高學(xué)歷是清華附中,身陷“文革”大難,也沒讀完,卻能博學(xué)多聞,供職社科院,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十分罕見。后來見到更多的大陸遠(yuǎn)近朋友,我不禁懷疑,他會不會是全大陸最斯文的男子?
計(jì)程車司機(jī)幫我們把行李搬上樓,才剛探頭,說了一句話:“好寬敞??!”
我跟著四面看看,心里想的是:“好狹小??!”
原來二十幾平的屋子,在北京,已經(jīng)算是大的了。
到北京才三天,聽說母親很久都沒有出門了,就決定一伙兒去承德走走。我問承德遠(yuǎn)嗎?弟弟說不遠(yuǎn)。那么有多近?他說火車八個小時就到了。
在承德,每天,不論什么時候,母親隨時地忍不住地痛哭,特別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后。我這才明白,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昨天沒有哭出來,今天也要哭出來,今天不哭,那么就明天哭。五十年前沒哭出來,五十年后,只要尚在人間,還是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
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大年紀(jì)的老太太哭得那么悽慘,她的哭讓我覺得害怕比傷心多。說是重逢,其實(shí)與初會沒兩樣,我們母子分手的時候,我才四五歲,在那四五年里,絕大部分的時間也沒有跟她在一起,當(dāng)然沒什么特別的印象。
可以講,我一見到的母親就是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一下子越過了母親的青年、中年與盛年,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所以也是客客氣氣的,實(shí)在無從抱頭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后,才漸次消除?,F(xiàn)在見了她就自自然然地會摟著她說話,那是費(fèi)了許多光陰慢慢暖化了的狀態(tài),我原本就沒有跟親人親昵的習(xí)慣。
母親有許多種的哭,有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著眼睛,只管流淚。有時飲泣繼而痛哭,也會躲到洗手間里吞聲而泣。我勸她別哭,她居然演變成號啕大哭。幾十年了,不可能只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經(jīng)歷“反右”的沖擊,是很老資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樣的知識分子不受罪更是不可能的。她再婚依然不幸,章先生是最早受到迫害的右派。她與章先生婚后得一子,也可以稍慰于心了吧?沒料到這個身邊唯一的兒子,卻因?yàn)槌錾聿缓茫钟辛耸曛玫睦为z之災(zāi)。
在母子相別數(shù)十年后重逢,千絲萬葛糾纏不已的心事,剎那間涌上心頭,堵在喉頭,只得化為淚水,哭嚎流瀉。
四
弟弟跟我講過一段母親與他的故事。
龍慶峽是一座山谷,所以格外寒冷。母親為了要去探監(jiān),清晨四點(diǎn)不到就起床準(zhǔn)備,把各項(xiàng)雜事處理好之后,趕緊燒一鍋熱水,用來泡腳。把雙腳雙腿都浸得暖暖的,這才上路去趕頭班汽車。腿腳因?yàn)榻葸^熱水,就不至于還沒有到達(dá)便已凍成一對冰棒。
有一次,在里面的弟弟得了重病,母親完全不知道。監(jiān)獄里的醫(yī)療已經(jīng)無法處理弟弟的病,而弟弟病得氣如游絲,無法行走,只是維持了一點(diǎn)意識而已。弟弟讓人用擔(dān)架抬著,到了監(jiān)獄大門口,卻看到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一時十分躊躇,要打個招呼呢還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話,怕母親受不了沖擊。不打招呼呢?又可能此去再不回頭,母子相見最后一面的機(jī)會也沒了。倉促間,他已經(jīng)被抬上車開走了。
幸好那一次沒有病死。
在承德,有一處名勝曰棒棰山,其中一段路纜車可通,票價是一人人民幣五元,當(dāng)時新臺幣對人民幣最多三塊,十分便宜。但是母親不肯搭纜車,我以為她怕高,弟弟私下對我說了真話,她怕的是費(fèi)錢,因?yàn)樵谧钇D困的時期,他們二人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也只有十五元人民幣,恰好就是我們?nèi)舜罾|車的票錢。
母親應(yīng)該有許多故事可說,是故意不說,還是來不及說,還是忘了沒得說,或是欲說卻難說,我都不得而知。
此后二十年,我從不主動探問往事,以免觸動她的痛苦。
就身世而言,似乎不太完整,就母愛而言,絲毫無損。
我是我媽八十歲生出來一下子就五十歲的孩子。
二十年過去了,北京探母二三十回,從母親的八十歲到如今之百齡高壽。每一次分別都有心理的壓力,來時開心去時傷感,母親想什么,在那一刻,我知道,只是誰也沒有說出口來。從母親送我到機(jī)場,到只宜送我到樓下看我上車,再到只能坐在輪椅上,在十樓的公寓門口道別。
今年秋天去探母歸來之際,母親連從輪椅上站起來都十分吃力了,我們擁別之后,母親轉(zhuǎn)著輪椅吃力地跟著。要拐彎處,我回頭望了母親一眼,只見她掙扎著緊抓門框,彎著身子勉強(qiáng)站著,巍巍顫顫地望著我。
在此刻,我知道,她不讓我知道的是,她已接近全盲了。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飄零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