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由于多在公共領域發(fā)言,近些年來,我曾被不少媒體稱為公共知識分子,時而還會入選一些年度榜單。我敢斷定,最開始公共知識分子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好詞。
當時人們是多有期盼的,我也不例外。因為推崇艾米爾·左拉的緣故,在每年時事評論課快結束時,我都會給學生們播放電影《左拉傳》,和那些即將走向社會的年輕一代分享《我控訴》里的清醒與擔當,沐浴至今仍未褪去光芒的“人類良心的一剎那”。
沒有左拉的挺身而出,蒙冤的德累福斯定會死在牢里。無論是今天還是未來的中國與世界,都需要有公心的知識分子,都需要良知與勇氣。然而當有媒體記者把我貼上這個標簽并且詢問我對此“身份”有何感想時,我的態(tài)度則多少有些曖昧——既不公開拒絕,也不安心接受。
不公開拒絕是因為我樂見其成,希望有更多的知識精英能夠參與到公共領域中來,共同提高國家與社會的底線和理性。至于不安心接受,一是我自覺寫作時瞻前顧后,做得很不夠,自慚形穢;二是不喜歡被人貼上標簽。我信奉“要么成為自己,要么一無所成”,只希望由自己概括自己的一生,而非某個外加的具有評價性質的身份。更何況,如讀者所知,無論戰(zhàn)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這片土地上什么都可能缺,唯獨不缺各式標簽與“帽子”戲法。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短短幾年間,“公共知識分子”變成了一個與“漢奸”“五毛”相提并論的壞詞。而這也是我在持續(xù)幾個月的“方韓大戰(zhàn)”中,看到的最令人痛心的一幕。
這個社會還沒有學會理性討論,甚至還沒有形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公共知識分子被縮略成“公知”,在被污名化之前,先是被廉價地濫用。任何在公共領域發(fā)言的人都成了“公知”,繼而又有人創(chuàng)造了“母知”。
我時常感慨漢語被新話與臟話統(tǒng)治,任何美好的東西在這個世界都可能被打得落花流水。當我平素尊重的一些知識分子、媒體評論員也開始用這類詞語嘲諷他們所反對的人并自我撇清時,我看到我們這個社會中有一股濁流,自甘墮落,無善不摧,又在自毀長城。對于一些人,現(xiàn)在不是搶占道德高地的時候,現(xiàn)在流行的是搶占道德洼地,然后一起審判崇高。
微博之上,處處槍林彈雨。在此起彼伏的謾罵聲中,有的人選擇了“自我了斷”,刪微博走人,再次印證“劣幣驅逐良幣”;有的人索性比壞,看看誰罵得更狠,一來二去,便有了“良幣追逐劣幣”,可守不住自己,良幣也變成劣幣了。
對于前一種,我尊重拂袖而去的消極自由,但不支持“怨憎敵人槍法不準,索性自己吞槍自盡”的荒誕。知識分子必須堅定,必須經(jīng)得起各種無來由的謾罵。所以我在微博上說,你幾時聽到唐僧抱怨:“悟空,怎么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想吃我的肉呢?”你既然選擇了取經(jīng)這條路,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你只管趕你的路,取你的經(jīng),有白骨精不是你的錯,沒有悟空也不是你的錯。
至于后一種,關鍵還在于對獨立精神的理解。我所理解的獨立精神,不僅包括獨立于威權與商業(yè),獨立于民眾,獨立于自己過去之榮辱,同樣重要的是,它還包括不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不以說服他人為目的,保持一顆自由交流的心。若無自由交流之環(huán)境,更要時刻提醒自己不比壞。別人強迫,你不強迫;別人斷章取義,你不斷章取義;不必學人去做臟話與語言暴力的奴隸,那不是你要的平等。
毋庸諱言,這是一個勢利的世界,一個“統(tǒng)治者思維”無處不在的世界。表達壓力不僅來自威權,同樣來自民眾——想想左拉當年如何被國民圍攻。今日中國社會,一個人如果指出國王沒穿衣服,他是勇敢的批評者;如果他指出民眾可能也沒有穿衣服,那么他就成了懦弱的背叛者。常見的情形是,早上出門,還是“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因為昨晚對弱者深切的同情和對權力的大膽批判博得了民眾的好感;很不幸,晚上回到家時,可能已經(jīng)成為千夫所指的“民族敗類”了,因為中午表達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觀點。在接下來的幾天甚至更長的時間里,反對者希望折斷你手中的鉛筆,而那頂和某個鉛筆型號有關的帽子也該輪到你戴了。
其實,無論別人贊揚還是詆毀,你還是那個早出晚歸的你。這世界總有人相信你、理解你,也總有人不相信你、不理解你,而時間終究有限,不要去糾纏比壞,不要易糞相食,只負責任地思考與講真話。在“自殺”與“殺人”之間,在逃之夭夭的出世與爭強好勝的入世之間,知識分子一人一座城池,可以通過守衛(wèi)自己的理性與價值觀從容立世,做最好的自己。我常以“以己任為天下”自勉,就是認為若守得住自己,也便守得住世界。
(馬凡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