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永清
從“自殺訓練”看日本教育體制
Uncover Campus Suicides in Japan
文/彭永清
2011年10月11日,當時13歲的日本滋賀縣大津市立中學二年級男生因為遭到同學凌辱跳樓自殺,此事引起日本社會巨大震動。2012年7月6日,大津市市長越直美終于作出重新對事件進行調查的決定,但這只能說是亡羊補牢之策。但自殺案件暴露出日本教育制度上存在的嚴重漏洞。
最為重要的是學校要成為一個讓學生更能感覺到快樂的場所,努力減輕學生的壓力,在競爭和管理中讓學生和教師擁有更多的自由空間。(圖/IC)
去年9月29日學校召開體育節(jié)的午飯時間,該男生被3名同年級學生用汗巾捆住手腳,被膠布封住嘴巴,并由其中一名學生背著,另外兩名學生則用腳踢該男生的背。這一幕被周圍多個學生和老師目睹。
2012年7月3日,一些暗中調查的結果被公布出來。16位接受暗訪的學生分別說出了“(自殺男生)每天中午休息時被要求做自殺訓練”、“(被同年級學生)要求練習自殺方法等”受凌辱的實情。還有一些目睹了該男生受辱的學生說,“同年級學生猛打他的胸、腹和臉,并且跳起來踢他”。而且,還有14名學生說老師放縱學生如此惡劣的行為,“老師也睜一眼閉一眼”、“本來應該引起重視的老師后來竟然也與打人的同學們一起恥笑該男生”。
但事件發(fā)生之后,大津市教委“出于擔心參與凌辱學生教育的考慮”,并未直接讓參與凌辱的多數(shù)學生確認“自殺訓練”的事實。民眾紛紛向大津市教委提出“作出詳細說明”和“真誠認錯和道歉”等要求。同時,電視新聞也頻頻播出事件報道,并對市教委提出嚴厲批評。
一直對事件表示沉默的大津市市長越直美也遭到指責。今年一月份上任的越市長三月參加了自殺男生所在中學的畢業(yè)典禮,當時,有男生含淚告知,他在小學三年級和高中一年級時受到同學凌辱,“至今已經(jīng)兩次想到過自殺”的情況。當時越直美堅決地說“建立沒有凌辱的社會是我的責任?!比欢?,在“自殺訓練”事件發(fā)生后,民眾到市政府抗議,市教委遭到猛烈批評時,越直美作為市長也沒有認真聽取事件原委并采取有效的措施。
在男生自殺后,滋賀縣警方于去年10月對事件進行了調查,并發(fā)現(xiàn)該男生自7月下旬到自殺這段時間里從自己的郵政儲蓄賬戶中取過三次款,共約12萬日元。加上幾次從父母錢包和親戚商店里偷的錢,該男生在自殺前總共花去了約40萬日元。警方通過調查發(fā)現(xiàn),該男生在初夏時被人看見在學校內(nèi)遭到凌辱,并“被恐嚇”和“被迫用銀行賬號取錢”等情況,于是推測該男生可能遭到同年級其他學生的凌辱被迫用錢來“消災”。
據(jù)調查,該男生與幾名凌辱他的學生原本是朋友關系,暑假時曾經(jīng)一起出游并一起玩游戲。由于該男生在短期內(nèi)花去如此多錢,當時男生的父母也曾經(jīng)過問此事,但男生謊稱是用錢購買學校乒乓球隊用的球拍和游戲軟件等。警方估計,該男生可能是去年夏天與同學之間的關系惡化并遭到凌辱,想用錢來緩和雙方關系。
今年2月,自殺男生的父母向三名凌辱兒子的同年級學生、學生監(jiān)護人和大津市提起訴訟,要求賠償損失約7720萬日元。但是,三名被認為凌辱該男生的學生均否認,稱他們是在“玩游戲,不是在凌辱男生”。而大津市以“與(學生)自殺沒有過失責任”為由拒絕賠付,于是男生家長與校方展開了激烈爭論。
據(jù)日本文部科學省的全國調查報告稱,去年明確的學校凌辱事件比前年增加了6.7%,達到7.76萬余件。盡管很多受害家長都要求通過訴訟來獲得真相,但對于作為被告方的學校來說,往往鮮有積極出示于已不利的證據(jù)。而熟知“凌辱自殺”審判的獨協(xié)大學教育教授市川須美子指出,“受害家屬所要求的莫過于事實真相。雖然由外部人員組成的第三者調查委員會的調查結果最為重要,但法院也需要根據(jù)老師和涉嫌參與凌辱的學生的法庭證詞對定論作出相應更改?!?/p>
大津市市長越直美在7月6日的記者招待會上說“要對事件重新調查。并成立相關者參與的調查委員會?!贝舜嗡鞔_表態(tài),市里終于開始認真對待此事
7月17日,第二次辯論在大津地方法院舉行。盡管只有36個旁聽席,但一大早就來到法院門前爭搶旁聽席位的民眾達341人,競爭如此之高,足見民眾對于學校內(nèi)凌辱事件的關心程度有多高。不過,法院這次明確說明了原、被告雙方有可能協(xié)商解決的意思。對于這一說法,有幸抽到旁聽席位的西村邦夫說:“自殺學生的父母要求賠償?shù)脑V訟合理合法,我認為是可以理解的?!币晃辉诖筅娓畬嬑荽ㄊ袕氖路諛I(yè)的男性說:“盡管最終雙方可能協(xié)調解決,但解開真相是最重要的。希望能夠看到被告方的誠意?!?/p>
在此次口頭辯論中,大津市的態(tài)度與第一次截然不同,承認了男生自殺與受到凌辱的因果關系。而且,在休庭后大津市的代理律師也向受害者方表達了道歉。他說:“由于學校和市教委的調查不充分,對充滿絕望只好選擇自殺的學生和他的家長造成如此惡劣的影響深表歉意。非常對不起。”但是,作為自殺男生父母的代理律師的石川賢治在休庭后的記者招待會上對此次辯論結果表示非常不滿,他憤怒地傳達男生父親的話說:“兒子的自殺難道不是學校見死不救的結果嗎?”同時,石川還在約70名記者面前宣讀了男生父親所寫的材料,并說明走上訴訟程序的原因是“想問問應該如何做才能營造同樣的悲劇不會再次出現(xiàn)的安全的學校。”
因此,是否最終和解目前還難以判斷,需要等待法院的再次審理。
為什么日本的學校頻繁發(fā)生凌辱學生事件呢?除了學校本身比其他場所更容易出現(xiàn)這類事件外,日本學校不斷對學生帶來壓力的組織結構也是造成凌辱事件的原因。在日本,由于班級和座位都是固定的,每個年級的學生在同一班級度過一年學習,期間要接受學校的各項限制、老師的嚴格管理和學生之間的競爭等殘酷考驗。
學校也是孩子們交友的場所。但是,各班的學生組成并不由學生自己來決定,因此其中就有一些學生屬于“凌辱(他人的)學生”。學校經(jīng)常有運動會、郊游和修學旅游等各種活動,每當這個時候,老師們總會為如何將參加活動的學生們組成一個“班”感到煩惱。因為盡管大多數(shù)學生都對老師“將某某同學編入這個班”的意見表示贊同,但總會有同學說“不行”或“麻煩”之類的話。
通常,凌辱事件多發(fā)生于軍隊或警察等實行嚴格的官銜制度、人際關系需要保持更為牢固的場所,或者在殘酷而嚴格的競爭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凌辱往往多被人用來消除內(nèi)心壓力。而在學校,不僅學生當中存在低年級學生稱高年級學生為“前輩”并經(jīng)常受到凌辱的事件,老師間也存在年輕老師因看不慣老教師經(jīng)常強制他們?nèi)プ鍪碌摹傲枞琛爆F(xiàn)象。
學校將學生牢牢集中在一起的這種“漿糊”式管理方式對學生來說是一件非??膳碌氖隆!皾{糊“管理是日本社會常見的集體行動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之一,所有的學生都害怕有一天自己不知什么原因就被排除在外,因此大多數(shù)學生始終都生活在一種擔驚受怕的環(huán)境當中。為了與其他同學友好相處,一些同學組成一個個小的集團,有的是由一些經(jīng)常被欺侮的同學組成,而有的則是由一些專門欺侮其他學生的學生組成,不管是哪種小集團,每個集團都是由其中一名學生負責協(xié)調學生間引起的各種矛盾和沖突。
由于每個小集團都由一名學生說了算,因此小集團的勢力不斷加強。為了與以強欺弱的集團周旋,弱勢集團必須不斷地壯大自己的勢力。從某種意義上說,盡管在強勢集團里已經(jīng)將某個學生定為凌辱對象,但學生們并未真正意識到它的殘酷性,如果某位學生無法實施凌辱計劃或者看不懂集團頭目的意圖,那他將可能被排除在集團之外并被當成另一個被凌辱的對象。因此,即使在強勢集團內(nèi),并非每個學生都知道如何去行動或者應該如何說話,他們始終都生活在一種緊張狀態(tài)中。
正因如此,學校發(fā)生凌辱事件的現(xiàn)象始終都無法消除。但是,為什么學校要有意隱瞞學生凌辱事件的真相呢?
過去,日本的學校對凌辱事件有兩種看法。一是將凌辱事件看成是“學生之間打架斗毆等”,二是認為凌辱事件是因為“父母等家庭的原因”。因為一旦凌辱事件被認為是由于學校或老師的原因,那么教育委員或者學校校長必須有一方來承擔責任,這對他們的仕途來說無疑是一個污點,而且還必須承擔賠償責任。所以,學校采取的對策是盡可能含糊其辭地應對,而隱瞞事件真相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
但日本社會普遍認為,學生在學校被凌辱是因為本人性格上的弱點、父母的教育方法和家庭問題造成的,而學?;虻胤綄ΡWo受凌辱學生的意識非常強。但實際上情況卻不是如此。此次大津學生凌辱事件就是一個典型。在學生自殺前,老師和學校(教委)都對學生本人及其父母發(fā)出的求救信號反應淡漠。
不用說,學校是向正處在成長期的學生們提供學習指導和生活指導幫助的一個集體場所,但最重要的前提是必須保障學生的安全。類似事件頻發(f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老師的不成熟和許多學校關于保護學生的體制不健全。而在大津學生凌辱自殺事件發(fā)生后,日本全國各地法院相繼對學校發(fā)生的凌辱事件進行了審理。自殺學生的父母孤立無援地向政府申訴的狀況一直持續(xù)至今。
學生自殺之后,大津市教委在凌辱問題上的調查和信息公開不全等糟糕的表現(xiàn)備受指責。不僅僅是大津市教委,日本的教育委員會制度也遭到批評,稱教委盡管在制度上負有地方教育行政的最高責任,但除了主管教育的委員之外,其他委員并非全日制,而是兼職,因此,教育委員會實際上形同虛設。凌辱自殺事件讓日本教育行政上存在的問題暴露無遺。
大阪市市長橋下徹7月12日對大津市教委的做法予以強烈批評,稱大津市教委是“膿皰中的膿皰,是教育委員會制度功能喪失的典型例子?!痹谑录l(fā)生后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除了全日制教育委員、大津市教委秘書長澤村憲次出席之外,其他出席記者招待會的人員全是教委事務的官員,而大津市教育局局長和其他官員并未出席。這令人感到非常奇怪。
提出政治參與教育行政相關教育條例的橋下徹認為,教育行政由事務方主導,責任所在模糊的行為令人懷疑。盡管橋下徹存在“與政治介入有關”的不同看法,但他聲稱要加強地方領導對教育行政的管理職能,明確責任所在。
通常,日本的教育委員會給人以事務局的印象,狹義的教育委員會是由地方領導任命的5名教育委員組成。作為與地方行政相獨立的機關,教育委員會在教育方針和教育措施方面具有決定權。在此次學生自殺事件中,盡管越直美市長在處理死者家屬要求賠償?shù)脑V訟中表達了協(xié)商解決的辦法,但澤村提出了反對意見。
大津市教委也有五名教育委員。澤村和另外一名委員是教師,其他三位委員分別是醫(yī)師、私營業(yè)主和公司職員。除澤村外,其他四名委員都是兼職上班,報酬按日計算。在大津市,兼職的教育委員每日報酬為2.35萬日元。
據(jù)大津市教委稱,此次凌辱學生事件相關的調查結果是以召開“勉強會”的非正式會議向教育委員們通報的。盡管市教委于去年12月的定期會議上通報了此結果,但據(jù)稱五名教委一句表態(tài)也沒有。一些教育相關人士稱這可能是因為“盡管是教育委員,但所做的事就像是志愿者的工作?!边€有些人指出,在現(xiàn)行的教育制度中,教育委員的管理職能有限。
曾經(jīng)擔任鳥取縣縣長的日本前總務大臣片山善博嚴厲指出:“如今的教育委員不負責任,成了教育局的座上客?!鄙頌轭I導與教委打交道的片山認為:“教師是一個集團,是一個意識非常強的群體。”關于此次大津出現(xiàn)的學生自殺事件片山稱,“本來教育委員應當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解決問題,但給外界的印象卻是他們在相互包庇?!比毡玖⒚^大學教授、現(xiàn)任大阪府教育局局長的陰山英男指出,“教委理應承擔全部責任,但教育委員由毫無辦學經(jīng)驗的外行擔任,這使教委的負擔過重?!?/p>
自殺事件也讓日本文部科學省引起高度重視。為了配合大津市的調查,該省兒童學生科的鄉(xiāng)治知道等三名職員被派遣到大津市執(zhí)行為期兩周的支援工作。野田佳彥首相也強調說,“欺凌弱者是件可恥的行為。作為人,最重要的是必須從對方的立場出發(fā),擁有一顆感同深受的心?!蓖瑫r他還說:“最為重要的是周圍的孩子們。希望他們知道他們并不是獨自一人,一定有人會保護他們。希望他們在遇到困難時能與老師和父母商量?!?/p>
學校作為孩子們集中的場所,必須是安全而且安心的一個場所。日本的學校本應該遵循這一辦學體系,避免凌辱事件的發(fā)生。因此,建立一個體制來有效監(jiān)督身負保護學生安全責任的教師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如今日本全國的學校、教委和教師不僅失信于民,而且其體制隱蔽。
要想恢復學校的信譽,學校的運營需要各地區(qū)、監(jiān)護人與學校的共同合作。一旦發(fā)生像與此次學生自殺事件那樣轟動社會的事情,各地區(qū)居民、監(jiān)護人和學校的對應機關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僅憑老師的判斷,而是應該相互協(xié)商取得共識從而為事情的妥善解決做出努力。
最為重要的是學校要成為一個讓學生更能感覺到快樂的場所,努力減輕學生的壓力,在競爭和管理中讓學生和教師擁有更多的自由空間。其次是各地區(qū)與監(jiān)護人共同合作建設學校,多聽取學生的意見。否則,日本政府所提倡的要將學校辦成一個民主、更多地聽取外界呼聲和開放的學校只能成為一句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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