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軍
1
他比我大8歲,我一生下來,他便很開心地背著我四處給人看,而后等著人來夸我聰明。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患過大腦炎,口齒不清,人也呆笨,便總喜歡逗他說:爸媽以后就只疼你弟弟一個人了,你難不難過?他大約并不知道“難過”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緒,所以每次都只傻傻地笑笑,然后在外人的嘆息里,背著我繼續(xù)游逛。
我在他的背上,呆到5歲的時候,便吵鬧著不肯再跟他一起出門。父母問起原因,我便很夸張地捂住嘴說,他身上有怪味!沒有人知道,這只是我編造的一個謊言,我不過是想在與別的小孩子瘋玩的時候,能夠更體面地做一個小小的頭領(lǐng),而不是被人嘲弄說,你哥哥是不是也聽你的呢?這個謊言,父母聽過即忘,我也在一天天的飛快成長里,沒心沒肺地記不起絲毫。只是他,卻牢牢地刻在了心里,每次父親帶我們?nèi)ハ丛?,他都一個人霸占著水籠頭,很仔細(xì)地搓洗著每一寸肌膚,又用肥皂,將全身都打上泡沫,直到父親朝他喝斥,他才會用水沖掉。出來的時候,他總喜歡跟我走在一起,又刻意地提醒我:弟弟,聞聞我的頭發(fā)香不香?我常常漫不經(jīng)心地看他一眼,依舊將他落得遠(yuǎn)遠(yuǎn)的,又像忽略空氣一樣,將他微小的虛榮與討好,統(tǒng)統(tǒng)地忽略掉。
父母曾經(jīng)試圖送他上學(xué),但每每都被老師遣送回家,說他不知何故,無端地就會挑起一場爭戰(zhàn)。其實都知道是他自己受了欺負(fù),又不肯說,倒是讓那些校園痞子們先行告了狀。他自己依然喜歡背了書包上學(xué),盡管老師們從來不會提問坐在角落里的他,盡管周圍的熱鬧,將他的孤單,映襯得愈加地鮮明,可他還是很單純地喜歡著。就像淺溪里一枚黑色的石子,對潺潺流水的依戀。
但他還是只勉強(qiáng)讀到初中,便回了家。我那時也已經(jīng)開始念書,但卻不懂得要好好學(xué)習(xí),閑著沒事,便總喜歡惹些是非出來。有一陣子,因為惹禍太多,常在傍晚回家的時候,被人截住。我一個人勢單力薄,打不過他們,便想開溜,可惜,四面已是密不透風(fēng)的人墻。每每這時候,他總會英雄般從天而降,大喊一聲,趁他們詫異回頭之際,拉起我飛奔回家。那是冬日的夜晚,天黑得很早,我們在小路上牽著手狂奔,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但卻在指尖的相觸里明白,兄弟,原來是這樣一種息息相通的溫暖與默契。
2
后來我開始住校,不?;丶遥膊辉贅芬馓崞鹚?dāng)年的英勇。他已經(jīng)發(fā)育成一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但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地遲鈍,開心與傷悲,于他,都像那電池不足的鐘表,總是慢了一格。父母漸漸對他發(fā)愁,擔(dān)憂他的后半生,沒有了他們將怎樣度過。他們不愿讓他受人欺負(fù),但也不想他這樣一日日混下去。他自己倒是始終小孩子一樣開懷,看到有人嘻笑著遞一枝煙過來,都會激動得手足無措。每次父親帶了好吃的去學(xué)??次?,他也要跟著去。他眼睛里,與年齡錯了位的好奇,常常引來許多人的圍觀。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想極力擺脫掉他的吧,他在我的心里,如一盆兜頭澆過來的臟水,將我臉上的得意與風(fēng)光,還有骨子里的高傲與虛榮,一下子淋到連火焰滅后的余煙都沒有。
但還是躲不掉他。他央求父親,幫他在我們學(xué)校旁邊的貨物中轉(zhuǎn)站,找到一份做搬運(yùn)工的活計。父母很樂意他既能出力養(yǎng)活自己,又能監(jiān)視我的學(xué)業(yè),隨時把我的動態(tài)匯報給他們。他自己亦是賣力,不僅很快因為過度熱情,而成了中轉(zhuǎn)站的搬運(yùn)主力,而且對父母交給的任務(wù),也絲毫沒有懈怠。幾乎每天中午歇班的時候,他都會去我的宿舍樓旁,小風(fēng)一樣快樂地溜達(dá)一圈??吹轿覐拇翱谔匠鲱^來,便會程序似的沖我調(diào)皮地眨巴一下眼睛,又揮一揮手,這才喜氣洋洋地大踏步走去。盡管我自己不肯說,但周圍的同學(xué),還是在他的頻繁光顧里,慢慢知道了我有一個智障的哥哥。有時候看他提了飯盒過來,他們甚至?xí)_他吹口哨,又笑著將半截香煙扔到他的腳邊去。他從沒有在意過這樣的嘲弄,他的眼里,只有看護(hù)的責(zé)任,只要每日見我好好地在學(xué)校里呆著,他這一天,便可以安心。
可是我的心底,卻因此滋生出無邊無沿的怨恨與自卑。終于有一天,我在他又笑呵呵地將父母做好的一份酸菜魚遞過來的時候,一臉厭煩地朝他發(fā)了脾氣:麻煩你以后,不要再像個尾巴似的跟著我好不好?你都不知道,你這樣有多傻多可笑!他在我的怒吼里,有一剎那的失落和感傷,但隨即,他又伸過手來,木訥笑道:媽說的,你吃了會聰明。我冷冷接過來轉(zhuǎn)身走掉,而他,卻很反常地,飛快地跑開了。
3
這之后他便莫明其妙地不再做搬運(yùn)工,繼續(xù)在家四處打短工。我在這份安靜里,慢慢將他忘記。這樣直到我考入大學(xué),去了外省讀書。而他,也終于學(xué)到一技之長,被一家鞋廠,招去做了工人。兒時的那段牽手奔逃的情誼,在時間里,就這樣一路淡下去了。半年才回一次家的我,幾乎不知道已近而立之年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父母對他,也依然像對一個孩童,時常地當(dāng)著人的面,訓(xùn)斥他種種古怪的言行。他偶爾會生氣,但更多的時候,則是頑皮地笑笑。笑,幾乎成了他面對一切不快一切煩惱的唯一的表情。
我很少跟他說話,他見我冷漠,也是訕訕地招呼兩句便安靜地走開了。沒有人會想到他是我的哥哥,而我,也已經(jīng)忘了,他原是與我,流淌著一樣的血脈。我擁有的尊嚴(yán)和呵護(hù),他,也當(dāng)是一絲一毫地,不應(yīng)該少的??闪?xí)慣還是讓我,慢慢對他所受到的欺負(fù),不再懷有感傷;似乎,他不過是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
有一年的夏天,他被父母派到車站去幫我拉行李。因為車半路維修,晚點一個小時,抵達(dá)終點的時候,已是日頭最毒的正午。我心煩意亂地將一大堆行李卸下,卻遍尋不著他的身影,便生了氣,獨(dú)自將行李扛到公交車上去,回了家。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回來。父母便說:要不你再返回去找找他吧,雖然地方很熟,怕他一時玩心興起,忘了回家了。我沒好氣地嚷道:知道他傻,還讓他去接我!一家人都不再吱聲,但沉默,還是很鮮明地被一種淡淡的憂愁籠罩住了。星星開始鋪滿天空的時候,門外終于傳來他的聲音。母親跑出去,見到他就哭了。我站在身后,聽送他來的一個車站師傅,絮絮叨叨地講起他如何一大早就站在太陽底下傻等,車站的人心疼他,便將他叫到有空調(diào)的售票室去,又答應(yīng)幫他看著從省城發(fā)來的班車??上Чぷ魅藛T很快將他忘記了,直到看見他又跑到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去,焦急地張望時才想起,省城發(fā)來的車,早已經(jīng)開了下一班。工作人員便勸他回家,不必再等,他卻很執(zhí)拗地,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話,只一聲不吭地繼續(xù)等下去,等到車站人員都已下班,他才被這位好心的師傅,順路捎了回來。我在這樣的講述里,突然間有些難過,但還是在他笑瞇瞇地過來喊我弟弟時,扭頭,不去理他。
4
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后,我便辭去公職,自己籌資開了一家飯館,生意很紅火。母親看我人手緊缺,便說:讓你哥去給你幫忙吧。我聽了很煩說:他能幫什么忙,不給我添麻煩就是好事了。母親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可是,他至少有力氣可以使的,而且,能給你省下一個人的工錢,你哥只要有口飯吃,就很開心了。
我終于拗不過母親的好意,請他來到了飯館。他果然干得起勁,早早起來就將飯館的門窗和地板,全都擦拭得一塵不染。見到客人來,很殷勤地上去給人端茶倒水。有送貨的上門來,他比貨物搬運(yùn)工干得都多。很多的時候,包括我,都常常把他當(dāng)做一個免費(fèi)的小工。除了他一說話會讓人發(fā)笑,他該是這個飯館里,最合格的一個服務(wù)生吧。
但因為他不懂世事人情,還是偶有摩擦。每一次,我都為了顧客和店面的聲譽(yù),將他訓(xùn)到廚房去閉門思過。他總是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在我的大聲喝斥里,一低頭,便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在這樣的訓(xùn)斥里,漸漸忘了他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一伙喝酒后耍酒瘋的年輕人,見他言語木訥笨拙,便逗引他說:你掙了錢是不是都給你媳婦花?他便拼命地?fù)u頭說:不,給我弟弟花。一伙人便哈哈大笑,繼續(xù)問他:你弟弟是誰,你對他這么好。他突然很興奮地指指我說:老板就是我弟弟。那伙人笑得更厲害,其中一個人,竟對我大嚷說:嗨,老板,這傻子要攀你親呢!
我的臉騰地紅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沖過去,啪地一拳打在那個小子身上。那伙人終是怕我報警,罵罵咧咧地摔打了幾個酒瓶后,便走出了飯館。我一個人蹲在門前,看滿地的碎片,在黑暗里閃著清冷的光。他不知何時走過來,在背后,低低地說:弟弟,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氣了。我回頭憤怒地朝他咆哮:知道我是你弟弟,還這樣讓我煩!說完這一句,我的眼淚,便嘩地流下來。
只是,我沒有讓他看到,也沒有告訴他以后的路上,再沒有人敢這樣欺負(fù)他。因為,我是他的弟弟。而他,是與我流著同樣血液的哥哥。
翁得林摘自《現(xiàn)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