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梅[三門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語言與藝術(shù)系, 河南 三門峽 472000]
宋詞本色自是婉約,東坡首創(chuàng)豪放詞派,“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打破詞專寫閨中兒女情長、離愁別恨的局限,開拓了詞的境界,擴大了詞的題材,他的詞既有詠史懷古,又不乏說理談禪,既有豪放深曠類的,又不乏雋秀清逸的,同詩一樣,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其詞如《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永遇樂》(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虞美人》(乳燕飛華屋)諸作,“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①我們僅以《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為例,解讀蘇詞中這一“另類”。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結(jié)合此一時期蘇軾的其他作品,探究詞人創(chuàng)作此詞的時代背景、仕宦經(jīng)歷以及心路歷程,便可發(fā)現(xiàn)此詞對蘇軾后期儒佛道相融的人生觀價值觀的重要影響。
一、“魂飛湯火命如雞”的驚魂未定
元豐二年(1079),監(jiān)察御史舒 、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找出蘇軾的個別詩文,斷章取義給予定罪,說他“玩弄朝廷,譏嘲國家大事”?!对娏謴V記》記載:舒 論公云:“陛下發(fā)錢,本以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群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菹屡d水利,則曰:‘造物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議鹽鐵,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雹诰瓦B蘇軾歌詠檜樹的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保ā逗贾菁o事詩》)也被冠以隱刺皇帝的罪名:“皇帝如飛龍在天,蘇軾卻要向九泉之下尋蜇龍,不臣莫過于此!”且認定蘇軾寫詩譏諷皇上和宰相,罪大惡極,應(yīng)處死刑,但太祖早有誓約:除叛逆謀反罪外,一概不殺大臣。因此神宗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違背祖訓。而蘇軾在獄中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他自敘此“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甚至寫下了“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jié)來生未了因”的絕命詩句,當宋神宗讀到這兩首詩時,不禁唏噓折服,心生惻隱,王安石等也勸神宗“圣朝不宜誅名士”,神宗遂下令“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安置”?!氨局輱u安置”意味著不得參與公事。蘇軾“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次韻子玉過陳絕糧》),然此時既無“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的得意順暢,也不似烏臺詩案前外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地方官時有所作為,黃州卻是個“此間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與言上人書》)的蠻荒之地,且不得參與公事,手腳被縛,難以施展,個中滋味可想而知。蘇軾出獄貶黃當日即作詩二首,其二云:“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保ā妒露巳?,蒙恩澤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
蘇軾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犊鬃V》③:元豐三年(1080)深秋,定惠院,在黃岡縣東南。謫居黃州之初驚魂未定,余悸未消:“吟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因此,烏臺詩案險遭滅頂,被貶黃州驚魂未定,心情落寞,準備閉門思過,初來黃州是蘇軾人生中最黯淡的時期。
二、“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的幽人心境
如此特殊的境遇使得《卜算子》一詞,難有蘇軾其他詞那么明快、灑脫,卻有一種悲自胸中、浸入字里行間的幽怨凄冷。
此詞開頭“缺月掛疏桐”,缺月點明了時間不是在十五月圓之時,因此給人的感覺也就沒有《永遇樂》中“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的“清景無限”,也不似《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那種釋懷。疏桐,說明桐葉落盡,空留稀疏的桐枝,季節(jié)自然是在冬天,初靜,微明。起筆蕭索寂寞,景中已自帶情,蒼茫大地、身無所寄的悵惘心境,與此正相適應(yīng)。滴漏已盡,人們已然沉入夢鄉(xiāng),是誰獨立寒冬?下句便說“誰見幽人獨往來”,幽人一詞,俞平伯的《唐宋詞選釋》注“《易·履卦》:幽人貞吉,其義為幽囚,引申為幽靜、幽雅”④,本義幽囚比較適合蘇軾的處境。這種心境在下闋更加真實。下闋起筆看似突兀,“驚起卻回頭”,實則在一片寂靜中讓人感受到詞人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動蕩不安。孤鴻哀鳴,惺惺相惜,輾轉(zhuǎn)思索,夜不能寐。“有恨無人省”,“恨”,遺憾也。東坡才學橫溢,正值壯年有為之時,卻遭小人構(gòu)陷,出得囹圄又貶逐在野,內(nèi)心滿懷不為人知、不為世用的孤獨幽怨便可窺見了。
作者每以“幽人”來說明自己的心情:“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幽人在空谷”(《定惠院海棠》)、“幽人無事不出門”(《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杏花飛簾散余春,明月入戶尋幽人”(《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幽人夜渡吳王峴”(《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幽人掩關(guān)臥”(《和陶讀山海經(jīng)》其一)、“幽人方獨夜”(《江月五首》其二)。
其實,幽人心態(tài)正是逐臣心態(tài)。此時的心態(tài),頗似踽踽獨行江上的憂郁的屈原。在黃州期間,蘇軾的《前赤壁賦》就擬屈原的《思美人》離騷體寫了一段話:“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薄懊廊恕痹谇脑娰x中是比喻楚懷王,此處,蘇軾明顯是借屈原思美人的情感抒發(fā)他內(nèi)心懷念宋神宗的抑郁之情,也是憂慮楚懷王被奸佞權(quán)臣蒙蔽包圍而拋棄屈原的史實的重演。而心境凄涼孤寂在他的詩信答和中處處可見,“已解牢落”、“陶瀉伊郁”、“慰此窮獨”、“羈孤結(jié)戀”、“東坡先生心已灰,為愛君詩待黃昏”(《和秦太虛梅花》)。⑤
與幽人心境相匹配的還有“缺”、“疏”、“斷”、“靜”、“幽”、“獨”、“孤”、“寒”、“寂寞”等字眼,疏淡的筆墨、凄淡的夜色遂與這些詞一起撲入眼簾,意境清空高絕,與作者愁悶孤獨、清高不污的心境一致。因此,黃蓼園《蓼園詞選》說它“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詣神品”,絕非溢美之詞。
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情結(jié)
唐圭璋先生以為上闋寫鴻見人,下闋則寫人見鴻。⑥人而似鴻,鴻而似人,非鴻非人,亦鴻亦人。通過描寫孤鴻的驚起回頭、恨無人省、揀盡寒枝、寂寞沙洲,比喻“幽人”孤獨冷落、驚懼不安、無可托足而又不肯隨便棲身,滿懷幽恨、無人能省卻仍保持其孤高貞潔的特殊心理,甚至形成了一種孤鴻情結(jié),很有《詩經(jīng)》里比興手法的意味。
以“揀盡寒枝不肯棲”一句為例,俞平伯認為:“此句亦有良禽擇木而棲的意思?!雹呒凑Z義雙關(guān),寫鴻實乃寫人,凄涼悲切中顯出詞人清高自守、矢志不移的崇高情操,正如俞文豹《吹劍錄》所云:“‘缺月掛疏桐’明小不見察也;‘漏斷人初靜’,群謗稍息也;‘誰見幽人獨往來’進退無處也;‘縹緲孤鴻影’,悄然孤立也;‘驚起卻回頭’,猶恐饞慝也;‘有恨無人省’,誰其知我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茍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寧甘冷淡也?!雹喙馒檶嵞俗髡咦杂髯詻r。從繁華的京城汴京來到荒涼的黃州,路途遙遙,自不待言,寓居在定惠寺,更是清靜無為。其距離的落差,心理的失落,何似離群之孤鴻,行只影單,而政見之不合,群體的排斥,欲有所作為,而遭打擊排斥,個中苦楚難以盡言。孤鴻,不僅是一種自喻,更成為作者心中的一種情結(jié)。
“揀盡寒枝不肯棲”乃是蘇軾痛定思痛,仍不惜保持自我的無悔選擇!不能上書申己“罪狀”,以求寬宥,或者保留己見,與變法者劃清界限,更不能明哲保身,他甚至害怕自己會因為失去一個進諫的環(huán)境進而不能盡人臣之責而驚起,回頭反省,痛定思痛,在此時的冷靜選擇,乃是一個士子一生坎坷的開始而非終結(jié)。
《水調(diào)歌頭·中秋》中的心境頗似此詞:“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而缺月疏桐的寒夜,清冷寂寞,蘇軾此時冷靜思考、難以入眠:寂寞也好,冷落也罷,固然是客觀環(huán)境排斥的結(jié)果,但又何嘗不是作者經(jīng)過冷靜思考認真選擇的結(jié)果?所以不棲于高寒而棲于卑濕,乃甘為之,而非強為之,則其執(zhí)著堅守的品格便可見了。
四、“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樂觀豁達
正是源于這樣的堅守執(zhí)著,才有蘇軾后來的達觀豁達?!冻醯近S州》云:“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保ā对娂肪矶┨K軾另有《記游定惠院》一文以述其事,云:“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笨梢娖湫膬x之甚。在蘇軾看來,定惠院不惟居處修潔,竹林花圃宜人眼目,而且其地海棠、枳木“香色皆不凡”。“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彼诙ɑ菰猴嬀?、賞花、醉臥、聽琴,似乎飄飄若仙的情境,使他的這首《卜算子》詞也染上了非人間的不凡色彩。黃庭堅《山谷題跋》評論它:“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儒家入世可使其身在郊野難忘家國;佛家遁世可使其慣看官場風波,遠離塵世喧囂;禪道頓悟可使其頓釋心懷,縱情山水。因此,我們便可以理解《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閑庭信步,《前赤壁賦》中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和《后赤壁賦》中那“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故而樂之,行歌相答”道家超脫思想的流露。
蘇軾有一首頗具自嘲意味的《自題金山畫像》云:“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黃州、廣東的惠州、海南的儋州既是蘇軾仕宦的分水嶺,也是他心境磨煉的起始。黃州造就了蘇軾的幽人心境、孤鴻情結(jié),可當我們聽到他在海南說“白發(fā)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時,會在莞爾一笑之后,不由得為蘇軾的本我真我動容,更為這位偉人的曠達肅然起敬!這才是真正的蘇軾:既對儒家思想自覺承繼,也能吸收融合佛老思想,解脫困境,超脫自我。
① 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夏敬觀手批東坡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② 蔡正孫.詩林廣記·后集(卷四蘇東坡)[M]北京:中華書局,1982.
③ 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98.
④⑦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⑤ 張惠民,張進.士氣文心:蘇軾文化人格與文藝思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⑥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⑧ 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