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金陵十三釵》的隱形敘事

⊙徐文策［揚州大學(xué)， 江蘇 揚州 225002； 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 上海 200434］

長期以來，過去人們頭腦中刻板印象的是：國民黨消極抗日；宗教是人的“精神鴉片”，虛偽至極；妓女淫蕩放肆，不為人齒；普世價值根本不存在。而電影《金陵十三釵》以“另類”的角度予以顛覆，顯示了較高的美學(xué)價值。

一、國民黨抗戰(zhàn)初期的正面形象

1.抗戰(zhàn)初期國民黨軍隊是抗日的。電影《金陵十三釵》在宏大的歷史語境下，沒有否定國民黨當(dāng)局抗戰(zhàn)的史實，但對抗戰(zhàn)初期奮戰(zhàn)在最前線的軍人無疑予以最大的贊賞。副官徐大鵬說：“教導(dǎo)隊就剩下十幾號弟兄了，再一步就出城了?！崩罱坦倜睢按?！”影片旁白：“因為缺少打坦克的有效武器，那個時候的中國軍隊會用一種原始的方法，用戰(zhàn)友的身體來做掩護，讓爆破手盡量靠近坦克；當(dāng)時的中國人，不愿意忍受當(dāng)亡國奴的恥辱，往往就拿命去拼?！敝袊婈犛醚庵|與日本現(xiàn)代化“鐵軍”廝打著，其慘烈場景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影片中的李教官進入教堂不是為自己逃命：“他是我們在路上收留的，叫浦生，也是個孩子。”“只能托付給諸位了?！薄熬褪窍胱屗詈竽芴稍趥€暖和的地方，拜托了?！崩罱坦僦雷鳛橐幻娙?，如果留在教堂里，一旦被日軍發(fā)現(xiàn)，無疑給失去人性的日軍“屠教堂”提供“絕好”的借口，所以他把一個受傷的小男孩送到教堂后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當(dāng)天晚上，李教官沒有走遠，就歇在教堂對面的紙店里，其實，他原本可以換上便衣逃命的。”就在教堂外面保護著里面的同胞。

2.國民黨官兵亦有人情味，并盡可能地捍衛(wèi)中國女性的尊嚴。李教官把女娃跑丟掉的鞋放在門外。示意女娃不作聲，意在保護同胞。對玉墨說：“那你跟他（美國“神父”）說，千萬不能讓這些女學(xué)生落到日本人手里，要不我的那些弟兄就白死了?！碑?dāng)“神父”對玉墨出語不恭、動手動腳時，中國軍人保護了她，捍衛(wèi)了中國女性的尊嚴。

3.中國抗戰(zhàn)乃世界戰(zhàn)爭史上以弱勝強的范例?？陀^地看，《金陵十三釵》是忠于歷史的。日本占領(lǐng)南京的時候，中日軍事裝備懸殊，日軍坦克在南京城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地。而中國軍人一個個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日軍先進新式武器，用生命書寫悲壯的歷史。

到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中國依然沒有一支現(xiàn)代化的軍隊，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政府，無數(shù)地方政府各自為政，對蔣介石陽奉陰違，無法形成統(tǒng)一的抵抗陣線，另外大部分國民黨官兵武器依然是北洋時期的“漢陽造”，相比全部現(xiàn)代化裝備擁有良好軍事素養(yǎng)的日軍，國民黨官兵在他們面前完全不堪一擊，武器裝備、軍事素養(yǎng)、戰(zhàn)斗精神等方面全面落后，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東亞病夫沒有絲毫的崛起與改善，最終南京淪陷，慘劇發(fā)生。

抗戰(zhàn)時，中日的國力不可同日而語。但正面戰(zhàn)場上的中國軍隊用空間換時間的戰(zhàn)略，此后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淞滬會戰(zhàn)、徐州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最終以弱勝強贏得抗戰(zhàn)勝利——當(dāng)時，蔣介石還被國際社會視為中國戰(zhàn)區(qū)的“抗日英雄”。其實這是對國民黨軍隊正面抗戰(zhàn)的肯定，更是對中國人民頑強抗戰(zhàn)的贊賞。

二、宗教與救贖人類

1.“十三”：宗教文化的隱喻。宗教作為一種文化，功能之一是救贖?！督鹆晔O》中，真正能救贖人類的是宗教，而非俗權(quán)。冒充的“牧師”看到日軍蹂躪中國女孩時，打著宗教的旗子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浇涛幕兄洫毺氐南笳鞣栿w系，用以表達信仰觀念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這些象征符號與基督教的信仰傳統(tǒng)及文化成因密切相關(guān)，形成了約定俗成、含義明確的固定模式。①“十三”是基督教中一個重要的象征，耶穌基督和他的十二個弟子共十三個人共進最后的晚餐，由于猶大出賣，過后耶穌就被帶走釘上了十字架，以自己在十字架上流血獻身把人類從罪惡中解救出來?！笆背闪恕妒ソ?jīng)》典故中一個重要的數(shù)字，意味著不吉利，在西方，人們對“十三”都懷有一種恐懼情緒。耶穌為了解救人類，犧牲了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十字架?！督鹆晔O》中玉墨等共十三人，為了救同胞挺身而出，把自己送上祭臺，影片把“十三釵”描寫成解救別人犧牲自己的基督形象。

2.宗教的永恒主題：愛與救贖。任何宗教始終都鮮明地貫徹著愛與救贖精神。電影中的“神父”為了解救一幫妓女冒險收留她們，并為她們提供食宿，這是《圣經(jīng)》中愛的精神的體現(xiàn)。神父又本著上帝愛的精神，冒險收留了受傷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爭的洗禮下，在神父愛的感召下，在女學(xué)生們的圣歌的感化下，妓女們的靈魂受到了感化，趙玉墨她們也受到感染，挺身而出犧牲了自己拯救了別人?！笆O”宛如墮落在凡間的天使，更像基督一樣犧牲了自己換來的乃是許多人的得救。

3.電影《金陵十三釵》寓意著一種“圣誕精神”。圣誕精神是基督精神的要旨。耶穌誕生在12月25日，為了紀(jì)念他的誕生人們把12月25日作為圣誕節(jié)，而前一天晚上則是平安夜。在這樣的日子里人們都滿懷感激，互贈禮物以示慶祝，整個世界一片祥和，充滿仁愛。仁愛者具有類似耶穌基督的天生仁愛之心，從而拯救了無辜者并成功地化解階級對立。②《金陵十三釵》主要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正是圣誕節(jié)期間，趙玉墨身上體現(xiàn)了圣誕仁愛精神。面對日本人要請少女們?nèi)コ姷臒o恥行徑，她卻表現(xiàn)出了一片仁愛之心，用愛來對待女學(xué)生們的恨，自己愿意代替女孩子們?nèi)ト毡拒姞I，以自己的身體和生命換得女孩子們的安全，她這種精神就是圣誕精神的體現(xiàn)。

4.當(dāng)下中國對宗教所提倡的敬畏感的渴望。對宗教所提倡的敬畏感，在戰(zhàn)爭年代需要，和平年代也需要。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jīng)濟大國，“有錢能使鬼推磨”，道德淪喪，人們的幸福感降低，何也？最可悲的是沒有宗教信仰中所倡揚的敬畏感。心里沒有信仰，單憑僵化的政治說教不可能去提升人的品行，那些手握權(quán)柄的人無所顧忌、膽大包天。廠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三鹿奶粉、地溝油……只要能賺錢，無所不能，何也？無論哪個民族，哪個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宗教所提倡的敬畏感還是必要的，尤其在和平年代，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推崇經(jīng)濟發(fā)展、物質(zhì)享受，對任何東西都沒有敬畏感，結(jié)果如德國社會學(xué)家齊美爾所言的“文化悲劇”就會愈演愈烈，物質(zhì)財富越來越豐富了，精神卻越來越蔫了。如何避免“文化悲劇”的續(xù)演，重建信仰確實必要。

三、對妓女“正名”

1.對妓女舍身救人的贊美。妓女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在中國存在至少有一千多年了，雖然也出了如貂蟬、蘇小小、李師師等名妓，然而妓女就是妓女，無論她怎樣風(fēng)光，在人們的心目中，妓女總是和丑惡、毒瘤、下賤、傷風(fēng)敗俗等詞語相伴為伍?！督鹆晔O》為一群妓女“正名”的氣魄令人肅然起敬。昨天還唱著《后庭花》，今天就能唱《大悲咒》，這種轉(zhuǎn)變匪夷所思。過去是女扮男裝，此時為男扮女裝，而且作為妓女的女性之偉大絲毫不亞于任何一個男性。《金陵十三釵》中，一群最終懷著民族大義的妓女們挺身而出，為國家獻身去了，并為拼死一搏作了只能做到的準(zhǔn)備。這些妓女無疑為集體愛國主義、集體英雄主義、集體民族氣節(jié)樹立了動人心弦的典范。

2.對做人尊嚴的捍衛(wèi)。妓女的生存是屈辱的。她們被看得那么低賤，連負責(zé)接收難民的國際安全區(qū)也嫌她們“不干凈”，她們被所有人拋棄，只有靠自己爭取生存的權(quán)利。遭受苦難、苦中取樂，都是她們生命與生活的組成部分。而電影《金陵十三釵》卻從污濁中發(fā)現(xiàn)淳樸、本真和原始美，影片極力謳歌她們在壓力下對做人尊嚴的理解和捍衛(wèi)，從中揭示了其人性光輝在特定歷史背景下所具有的全部張力和豐富含義，表達了對人性內(nèi)涵的終極關(guān)懷和高度禮贊。誠如嚴歌苓所言：“我又總在尋找這個‘特定環(huán)境’，以給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間。將他們從特定環(huán)境中摘出，我們或許永遠不會有機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格中有那么豐富的潛藏，那么深遠、神秘。如維吉尼亞·伍爾夫說的‘走向人內(nèi)心的路，永遠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長得多’?！雹畚覀兛吹降氖且粓鲇嘘P(guān)生存與人性的深刻對話：對于在社會底層生存的“低賤”女子來說，如何在無人顧及的戰(zhàn)亂中生存下去，活得更好，似乎是一個超越了情感肌理的問題。在壓力和壓抑下生活的種種困境，使她們內(nèi)心深處渴望麻木，事實上，她們隨時隨地都力圖為自己的避難生活增添佐料，她們用撒潑調(diào)笑和狂歡作樂來掩蓋自己困窘的生存處境。玉墨是典型的“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她曾經(jīng)想借助一個男人的力量擺脫自己下賤的地位，她用盡了心計，用謊言維護尊嚴，為了不讓人看輕，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在她愛過的男人的女兒書娟面前，她更是“嫻雅端莊，幾乎是淑女了”；她為了那把她童年被人誤會的小剪子“下決心出人頭地，擺脫為一把剪刀受辱的賤命”，而在嚴峻的形勢下，這把剪子又成了抗?fàn)幒途S護尊嚴的武器，她在走向日本人時，貼身藏著小剪刀，所以“腰板挺得過分僵直”。

3.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作為人總要生活，總有想法，尤其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對未來的向往都是充滿浪漫色彩和情趣的。豆蔻是電影《金陵十三釵》頗有想象的一個女性人物。確切地說她還只是個孩子，十五歲，心思單純、天性愚鈍。從被同伴們呵斥到和教堂女學(xué)生的一番廝打，她似乎是一個小丑角的形象?？墒敲鎸χ鴤稚?，同情心和愛心同時迸發(fā)，使她變成了可愛的、有情有義的女孩。她甚至憧憬著嫁給浦生，甘苦與共，一道賣唱，一起干活，過著“你挑水來我澆園”的生活。為了浦生能安詳?shù)仉x開這個世界，給他彈琴，可單弦彈琴總不圓滿，為此冒險回妓院取弦，結(jié)果被日本兵奸殺。如果說“十三釵”體現(xiàn)的是民族大義的集體主義高尚品質(zhì)，那么豆蔻則反映了一個少女愛我所愛、愛我敢愛的純潔情感。

四、普世價值觀的存在

編劇之一劉恒說，《金陵十三釵》是“用人類之善向人類之惡宣戰(zhàn)”，觀眾會被影片感動是因為“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善良的角落和土地，一旦種子播種下去就會開花結(jié)果”。

1.人道主義關(guān)懷。人道主義是人類普遍共有的價值觀，它根植于人們的心靈深處，是人性中最美好最本真的東西，不論男女老少，受教育程度多寡，人皆有之。十三個妓女中除玉墨的特殊背景外，影片中的妓女大都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懂書中的大道理。在赴宴前晚，她們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里，有太多的糾結(jié)，太多的取舍，太多的不能放下。但是，她們依然替代赴宴，奔赴那已經(jīng)預(yù)知的悲劇。最后，她們跟著玉墨走了，為的恐怕不僅僅是那句著名古詩的改寫，還有對純潔歲月的青春懷戀，還有成熟女性的母性流露，表達一個救贖的主題，反映了崇高的人道主義。

2.寬容的訴求。生命權(quán)是不可剝奪的人的基本權(quán)利，為了求生，不同的人可能會采取不同的謀生方式，我們應(yīng)該給予更多的寬容?！督鹆晔O》中“叛徒”自己說，他不能保國，不能保家，只能保自己的命了——他做的只能是這些。他主觀上茍且偷生為救女兒，客觀上為教堂，也為抗日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不是“漢奸”弄來的那個通行證，如果不是“漢奸”偷偷帶來的那些修車工具，那些女生恐怕一個活不了。所有中國人罵他，連他女兒都鄙視他，可美國人好幾次說他是“good man”。時代發(fā)展到今天，對《金陵十三釵》中的“漢奸”是不是也該“寬容”一些，在那種情景下，也許不得已而為之——除了死不得不當(dāng)“叛徒”——當(dāng)“叛徒”還為了救自己的女兒，因為他對已經(jīng)死去的妻子作了承諾，人不能沒有誠信啊。再說，“漢奸”為十三個女孩的逃離客觀上做出的“貢獻”誰也不能抹去的。

活命，親子情感——這是人類普世價值；好人壞人，都有人類共有的情感。為中國人所不齒的“漢奸”，美國人眼中卻是“好人”了。中國人更多地從民族主義出發(fā)輕視個體的生命，美國人更多地從人類普世價值觀出發(fā)對人的生命的珍視。

① 梁工：《圣經(jīng)與歐美作家作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② 劉建軍：《基督教文化與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頁。

③ 嚴歌苓.波西米亞樓 http：//www.bayueju.com/modules/article/showvolume.php？aid＝4944＆vid＝108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