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
1
月光紗一樣潔白,團團地纏繞著韋朝陽,繞得他忽然覺得呼吸都有了點困難。他就停下來,伸出右手,朝那些可以彈出叮當樂聲的紗上摸去。
廠區(qū)內(nèi)禁止吸煙。摸紗的同時,韋朝陽慌忙把半截正抽著的煙藏進了嘴巴里。直到煙頭燙疼了舌頭,他才發(fā)覺,他的手里并沒有摸到紗。“這里早已經(jīng)沒有半根紗了。”他嘲弄著自己,把煙頭從嘴巴里伸出來,很深地抽了一口。
背后,宋紅梅還在和那個看門人說著話。她眉飛色舞地說笑著,帶著點城里人的優(yōu)越。在韋朝陽看來,她那點優(yōu)越早就不值一斤油菜的錢了,可宋紅梅還是一直喜歡讓它們螞蝗似的,叮在她的說笑聲里。
韋朝陽回過頭去看了眼宋紅梅。她站在門口刺眼的燈光下面,臉對著那個男人,頭頂上是一團擁擠著飛舞的小蛾子。從他這里望過去,那些飛舞的小東西,像是正在被慢慢地朝一個看不見的漩渦里吸去。韋朝陽左手夾著煙頭加快了步子,準備把宋紅梅甩在后面。那個看門人韋朝陽認識,可很少打交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不愿意和他搭腔。實際上韋朝陽每次走過來,那個人遠遠地就會滿臉堆笑,但韋朝陽走近了,只對著那堆笑淡淡地點個頭,就徑直過去了,從來沒有開過口。韋朝陽猜測,那個人應(yīng)該是從宋紅梅那兒探聽去他的身份的——在幾年以前,他和她,都還是這片廠區(qū)里面的一個主人。
往前十米遠,一家門口擺滿舊桌子舊椅子的店門上方,挑出來的一盞燈不停地在擠著眼睛。里面的鎢絲就要燒毀了。韋朝陽看著那盞一明一滅的燈,習(xí)慣地朝腰間摸了一把。腰里現(xiàn)在空著。但是幾年前,他在現(xiàn)在這條路上來回地走著,腰里是一圈電工必須配備的家伙——電筆、鉗子、螺絲刀、絕緣膠帶……
“又遇上狼了?”宋紅梅從后面追趕上來,腳底下發(fā)出奔跑的熊掌那樣的“撲通”聲。這些年不在紡紗機前跑來跑去了,宋紅梅的腳步再也不輕盈了。韋朝陽耳朵里聽著宋紅梅的腳步聲,突然有點擔(dān)心鋪在地面上的那些紗樣的月光,會不會被她的熊掌給踩斷踩爛了,把她的兩只腳陷落進去。
“我說,你遇上狼了!”這次,宋紅梅疾走了兩步,身子擋在韋朝陽前面,把臉探到了他的鼻子前,逼迫他不得不立即收住了邁出去的那只腳,并且,還往后仰了下身子。
月光下面,宋紅梅臉上的皺紋全部被抹掉了。韋朝陽在月色里端詳了她幾秒鐘。在被他端詳?shù)囊凰查g里,宋紅梅突然似笑非笑著,章魚般伸過手指,在韋朝陽臉上輕輕地摸了一把。
“又瞅見蜜了?”
韋朝陽躲著宋紅梅的手,往右邊路上張望了一眼。從這里往右岔出去的一條路,往里三百米,最頂頭的地方,便是他們電工班的值班室。電工房的右側(cè)是維修車間;左側(cè)原來是一大塊空地,不知道留作什么用的,后來被一群青工鬧騰著,工會主席去買來了四個籃球架,那里就隨之變成了一個大型的籃球場。這幾年,等他們那個電工房也被改頭換面,變成一家物流中心的配貨站后,籃球場上隨即也被加蓋起了兩排簡易房,被一家一家的配貨中心割據(jù)了去。所以,那四個籃球架現(xiàn)在早就沒有了蹤影,那條三百米長的路上,每天進進出出的都是來往于全國各大城市間的運貨車。令韋朝陽稍稍釋懷的是,在昔日籃球場上搭建的兩排簡易房里,其中有一家配貨中心,在專門往全國各地配送籃球。
“那個老余剛才又在說,你原先肯定是這個廠里的重要人物?!崩嫌嗑褪呛退渭t梅說話的那個守門人。宋紅梅拿了他從鄉(xiāng)下帶來的幾斤玉米面后,就老余老余地叫著,聽不出半點生分來了。
“那你該去操心操心他老家地里的麥子是不是熟了?!表f朝陽哼了一聲。
“他老家里的麥子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你也知道沒有關(guān)系?”
月光明亮得近乎有點不真實。在第一車間門口上方的磚塊上,黃漆刷上去的“安全第一”幾個字,字跡清晰地落進了韋朝陽的眼底里。由于長年缺乏維護,廠區(qū)內(nèi)的電線一年年老化,不是這里出點毛病,就是那里出點問題,這段路上的燈壞掉有些日子了。今晚是個有月亮的夜晚,月亮的光輝又把周圍的一切都照得鮮亮通透了。韋朝陽吐了口濃濃的煙霧,打算讓磚墻上那幾個字在他面前稍稍模糊一點。不過沒有用,那點輕薄的煙霧,一點也不能讓他眼前的墻體和字跡,在清涼的月光下變得面目模糊起來。
“你腰里的絕緣膠到底什么時候能用完,”宋紅梅還在說著那個老余,“人家可沒從你手里借走半分錢的光亮?!?/p>
月光在宋紅梅的眼睛里跳動著,弄得她眼底里仿佛藏進了顆星星,使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四十六歲的女人所擁有的東西。韋朝陽緩慢地吐了團煙霧,朝第一車間的門口前走了幾步,說:“我進廠的時候,才十九歲?!?/p>
韋朝陽想起進廠報到那天,他是跟著父親一塊來的。那時候,他父親是銷售一科的科長。在工廠的大門口,他父親熱情地和門衛(wèi)陳大爺打著招呼,陳大爺站在門口咧著嘴笑著,探著花白的腦袋看著韋朝陽,點著頭說我們這個廠子快一百年了,以后就靠這些年輕人了。韋朝陽則在廠門口掛的那塊題著廠名的大牌子旁邊,站在秋日上午的一團橙色陽光里,反復(fù)地在心里摹寫著“國棉九廠”幾個字。大牌子的底是白色的,字是工整的黑色宋體,韋朝陽邊摹寫著邊想的是:從今天開始,韋朝陽就是一名正式的國家工人了。
2
第一車間是紡十八支的粗紗的。這樣的紗將來可以織出類似牛仔布那樣的厚布料來。工廠破產(chǎn)前,宋紅梅一直是這個車間里的一名女工,在紡織工業(yè)廳舉辦的全省紡織系統(tǒng)大比武中,她曾經(jīng)兩次榮獲一等獎,三次獲得二等獎。韋朝陽開始注意她,就是在一次全廠先進個人表彰大會上,她被評為了全廠紡紗標兵,是接紗頭的第一快手。廠里的青工們當時還給她取了個很冷酷的外號——第一(紗)殺手。
“我們叫你第一殺手那年,你好像才二十歲吧?”韋朝陽站在第一車間的門口前,看見月光被兩扇銀灰色的鐵門擋住了,他半個身子的陰影,斜斜地貼在門上,現(xiàn)在成了一個不太好看的門神。里面的車間早就不是車間了。現(xiàn)在如果推開這兩扇鐵門,繼續(xù)往前走,那么在里面看見的,只會是一間一間被分割開的庫房。庫房里面或者是裝滿了二手的桌椅板凳,或者是裝滿了舊的電視冰箱洗衣機,或者是新的勞保被服,塑料制品。唯獨,不會看到一根紗,一臺紡紗機的蹤影。人們只有偶爾從一根一根粗壯的方形水泥柱子上,還能辨別出來,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大型的車間。不過,就是這一點,恐怕也只局限于像他韋朝陽這樣的、對過去的舊時光還懷有著一種刀子都挖不掉的情感的人。這些年,韋朝陽每次走過這里,都會想,連宋紅梅這樣的紡織標兵都已經(jīng)不在乎這里了,那些進進出出,把這里僅僅當作了庫房的人,有誰還會管這塊地方昔日是做什么用的呢?他們最多會在卸貨裝貨的時候,告訴那些貨車司機,他的庫房是在國棉九廠的舊廠區(qū)里頭,位置在過去的第幾車間,或是第幾倉庫。
“是二十一歲?!彼渭t梅說,“又想到哪一出了?”
“那時候,你戴著大紅花站在臺上,滿臉上是笑,肯定沒想到今天是什么樣子?!?/p>
“你想到了?”
“我也沒想到?!表f朝陽搖搖頭說,“我一直記著門衛(wèi)陳大爺咧著嘴笑的樣子,我等在廠門外頭,看著門口的大牌子,我爸和他說著話,他探著腦袋看著我,說我們這個廠子快上百年了?!?/p>
“上千年有什么用?!彼渭t梅大大咧咧地回道。
廠子沒宣布破產(chǎn)前,已經(jīng)被停了工的職工們,早就作鳥獸散著,各自使出渾身解數(shù)謀生去了。工廠可以關(guān)閉,紡紗的機械設(shè)備可以停止運轉(zhuǎn),整個人可以被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工廠一腳踢出去,可時光不會因為這些就凝固住,日子還得往前過,飯還是要吃。工人們從不同的崗位上下崗后,混日子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到中恒批發(fā)市場里賣筆墨紙硯、賣襪子、賣兒童玩具……在路邊上擺個攤子賣各種茶葉、賣牛臉牛蹄牛下貨、賣煎餅饅頭、賣干鮮水果……鍋爐房里的兩個鍋爐工,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營生干了,干脆就在第二工人文化宮門口的一小片松樹林里,擺開了幾張矮桌子矮凳子,供一些無所事事的閑人玩撲克象棋,他們倆從中收取點桌椅使用費,兼著賣盒煙賣瓶礦泉水度日。宋紅梅在韋朝陽的建議下,到毛巾廠門口租了間門頭房,專門賣毛巾、浴巾和睡衣這類的毛巾制品。選擇賣毛巾制品,是韋朝陽和宋紅梅都覺得,他們經(jīng)營這些物品,至少手里還能天天摸到用紗織出來的東西。門頭開業(yè)那天晚上,宋紅梅盤點著當天的貨款,說自己干也挺好,不用整天上夜班了,一天的收入還比上班時的三天都多。但韋朝陽看著宋紅梅臉上的喜色,卻一晚上沒有作聲,他在想自己干就是一天能掙來座金山,他們也不再擁有曾經(jīng)令他無限驕傲的國家工人這個稱呼了。他們已經(jīng)變成沒有身份和地位的個體戶了。
韋朝陽一只肩膀靠在鐵門上,重新點了支煙。映著月色,他吐出來的煙霧似乎在泛著縷熒熒的藍光。“那人活著有什么用?”他盯著那縷藍色的煙霧,問宋紅梅。
“我不知道別人活著有什么用,但是知道你,”宋紅梅說?!澳悻F(xiàn)在活著,就是等著每天晚上別人都要上床睡覺了,你跑到這個破地方來巡一遍邏?!?/p>
“再怎么破,過去也是我們的廠子,”韋朝陽嘿嘿地笑了兩聲,“你真是一點也不情愿到這里來?”
“來干什么?”宋紅梅說,“除了路過這里實在憋不住了跑來上趟廁所,我一步也不想再邁進來。”
“別忘了,你這輩子里得的那些大紅花和榮譽證書,都是在這里得的。”
宋紅梅撇了下嘴角,說:“你買不買,十塊錢一本,我那些證書都賣給你?!?/p>
“還有我,我也是你在這里得到的。還有女兒,女兒也是你在這里懷著孕生的。生她的時候,你說又有了一個紡紗能手?!表f朝陽自顧自地說著,沒有注意到宋紅梅撇著的嘴。
“現(xiàn)在誰要是接手收購你,五塊錢就可以拿走,額外還再搭上條毛巾?!?/p>
“你肯定忘了。生女兒的時候,你從產(chǎn)房里出來就是這么說的?!表f朝陽說著,左手掌在鐵門上輕輕地抹了一把,轉(zhuǎn)身離開了第一車間的門口。
他是在青工們給宋紅梅取了那個外號的第二年春天,月季開花的時候,開始追宋紅梅的。天已經(jīng)熱了。他在兩個工友的慫恿下,趁著月光折了枝月季花拿在手里,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進了宋紅梅所在的第一車間。宋紅梅一個人干著兩個人的活,比別人多看了一倍的機器,所以,她來回的巡視幾乎都是在小跑著。那天晚上,他手里拿著那支月季花,站在另一排機器旁邊望著她,一直到半夜食堂里開夜餐了,也沒敢上前去打擾她。從她們車間里走出來時,他發(fā)現(xiàn)手里的月季花由于浸了太多的汗水,一些花邊早就變得蔫巴發(fā)黑了。
3
原先裝卸物資的裝卸臺,現(xiàn)在改建成了一家啤酒廠的鮮榨桶灌裝線,每年從過了春節(jié)開始,草木萌芽,天氣轉(zhuǎn)暖,半空中有了成團飛來飛去的灰蒙蒙小蟲子,喝鮮啤的人多起來,裝滿鮮啤的綠色保鮮桶就不斷線地從這里往外運輸了。因為泉水著名,用泉水釀造出來的啤酒口味自然也好,尤其是剛剛釀出來的鮮啤,白色的泡沫泛著麥芽濃濃的清香,讓喜歡喝酒的人一想就禁不住的口舌生津。所以,這些年,濟南慢慢地就以喝鮮啤著稱了,尤其是夏天,無論男女老少,坐在入夜的馬路邊上,喝著鮮啤酒吃著烤羊肉串,幾乎成了濟南的新景觀之一。有一年的《中國青年報》上,還在愚人節(jié)這天刊登了一條新聞,說濟南正在給每一戶市民家里安裝啤酒管道,工程完工后,只要擰開閥門,就會有新鮮的啤酒流出來。
幾十萬平方米的廠區(qū)內(nèi),現(xiàn)在,只有這條改作啤酒灌裝線的裝卸臺頭上,還殘存著三株月季花。一年四季,韋朝陽晚上只要走到這里,不管這幾株月季上是不是頂著紅色花朵、舒展著綠色葉片,他都要在這幾株月季花面前駐足上幾秒鐘。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小型的花壇,里面種滿了紅色粉色黃色的月季。在韋朝陽追宋紅梅的那段日子,他可沒少從這里折了紅色月季花,用它們充當著玫瑰,去送給宋紅梅,并最終換來了宋紅梅對他的愛情。
韋朝陽彎了彎身子,低頭在月季的上空俯視著,一陣濃濃的香氣就攀著月光撲進了他的鼻子里。他在心里微微地嘆息了一聲后,慢慢地蹲了下來,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在幾多花上來回地照著。
“在這里又丟了什么?”宋紅梅從后面跟上來,從韋朝陽的背后,看著打火機燃起來的金色火焰。
“一瓶洛口老醋?!表f朝陽說。
月季花開得濃艷之時,除了蝴蝶和一些蜜蜂,就是那些螞蟻們光顧得最勤勉了。宋紅梅怕螞蟻。有一次他拿著枝月季花去送給宋紅梅,剛把花遞到她手里,一只螞蟻就從層層疊疊的花瓣里闖了出來,嚇得宋紅梅一聲驚叫,失手就將花扔在了地上,摔得花瓣在他們腳下紛亂著散落了一地。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宋紅梅再不許韋朝陽給她送月季花了,還第一次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和他一起去大觀園電影院里看了場電影。
打火機跳動的火光里,是一只在花瓣上停止了奔跑的螞蟻,它在那里靜靜地蟄伏著,像是怕宋紅梅在火光里發(fā)現(xiàn)了它,會發(fā)出某種它不想聽見的尖叫。
“落了這么厚一層灰?!表f朝陽熄滅了手里的打火機,揣進兜里,然后,一邊伸手在那朵花頭上輕輕地撥弄著,一邊伸過腦袋去“噗噗”地吹著。
“真是不該讓你喝那點酒?!彼渭t梅嘟噥道。
工廠破產(chǎn)的第二天,韋朝陽就戒了酒。在戒酒的頭一天,就是工廠宣布破產(chǎn)那天,他叫了幾個工友,在工廠門口的俄羅斯餐廳里,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直到把自己喝了個爛醉。那天晚上,韋朝陽出盡了丑,他先是掙脫眾人的攙扶,歪歪斜斜地走到工廠門口,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被人扯起來后,他又撲到已經(jīng)摘掉了廠名牌子的位置,把臉貼在上面嚎啕大哭。宋紅梅得到消息從家里跑過去的時候,韋朝陽的臉已經(jīng)在原來掛廠牌的地方蹭破了,他躺在門口的路燈底下,把自己抹得滿臉都是血污,就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抬下來的一名傷兵。
韋朝陽今天開戒喝酒,是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篇關(guān)于國棉九廠的文章。有人在國棉九廠墻外一條小街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半圓形兩層高炮樓式樣的建筑,上面還可以看到幾個方形的小窗子。但由于年代久遠,建筑本身已經(jīng)破敗不堪,那個人懷疑是不是日本人侵華時期建造的,便打電話找來記者一起考證,說如果真是日本人建的炮樓,那就是日本侵華的見證,希望有關(guān)部門能把它保護起來。那個記者前來調(diào)查考證后,弄清楚它并不是日本鬼子建的炮樓,而是過去老紗廠建的一個角樓——瞭望臺。一位九十幾歲的老人告訴記者:老紗廠里過去有四個這樣的角樓,是紗廠建筑的一部分,解放前是紗廠里很重要的設(shè)施,專門有人在上面值班,防止有人偷東西或者翻墻入內(nèi),是用來瞭望和防盜的……
報道完瞭望臺的整個考證過程,那個名字叫馬克的記者又在文章的后面做了個相關(guān)鏈接——“國棉九廠的前世今生”……國棉九廠的前身最早叫“德豐紗廠”,是由一幫軍閥在膠濟鐵路開通后的第四年、1909年創(chuàng)辦起來的。由于軍閥們經(jīng)營不善,德豐紗廠最終于1932年5月倒閉。一年后,1933年4月,當時的民生銀行拍賣德豐的全部固定資產(chǎn),買辦蔡時政將其買下。隨著“七七”事變,日本人占領(lǐng)了濟南,開始對地方企業(yè)實行軍管,“德豐紗廠”被軍管,成為了“軍管德豐紗廠”。軍管結(jié)束后,日本人于1941年德豐紗廠實行了“中日合辦”,紗廠就此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1948年濟南解放后,“德豐紗廠”被人民政府接收,被重新更換了名字,1956年正式改為“國棉九廠”。
就是在后面這個鏈接里,韋朝陽知道了國棉九廠從民國前建廠起始,走到今年為止,整整一百年時間了。就像老門衛(wèi)陳大爺曾經(jīng)說過的,它是個百年老廠了。陳大爺還說過,他就是在“國棉九廠”正式掛牌的那一年夏天,成群的知了在廠門外的一棵榆樹上吱吱地叫著時,進的廠子。
“別管它換過什么名字,在什么人的手里待過,它的老骨頭架子一直就在這里。它在這里一百年了。它一百年了,我就得為它喝點酒,給它祝祝一百歲的壽?!边@是下午喝酒前,韋朝陽對宋紅梅說的話。當時,他左手里的白酒已經(jīng)放在了飯桌上,右手里提著兩個醬豬蹄子,正在宋紅梅望著那瓶酒的詫異眼神里,往桌子上放著。那時候,宋紅梅還沒看到韋朝陽夾在腋下的報紙上那篇有關(guān)國棉九廠的文章,還如墜云霧里,沒弄明白韋朝陽莫名其妙地說的,到底是哪檔子跟哪檔子事。
4
從家里出門之前,宋紅梅就被韋朝陽絮叨得有點不耐煩了,恨不得弄團棉花塞住了耳朵眼,不再聽他在那里布道。一個已經(jīng)破產(chǎn)多年的工廠,就算它已經(jīng)有一千年的歷史了,對他們這樣的草芥籽來說,又有什么呢?它的過去就是輝煌得如正午的日頭,光芒讓人睜不開眼睛,它就是在正午耀眼的時光里給他們的大腦塞滿過彩虹一樣的夢想,這也和現(xiàn)在的他們沒有絲毫關(guān)系了吧?原因很簡單吶,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為他們擋一絲風(fēng),也不能再為他們遮一滴雨,更不要說為他們饑腸轆轆的腸胃送來半個饅頭,一塊咸菜了。這些年,為著阻攔韋朝陽到這個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昔日廠區(qū)的地方轉(zhuǎn)悠,韋朝陽嘴上沒少罵宋紅梅忘恩負義?!八褪墙o過你一口熱湯,也暖過你的腸子不是?”韋朝陽對宋紅梅說。
“好像從來沒有人把這塊破爛地方托付給你,交給你照管,”宋紅梅說,“沒有人對你這樣說吧?說韋朝陽,這里以后就交給你了。”僅僅是這兩句話,這幾年,宋紅梅已經(jīng)忘記她對韋朝陽重復(fù)多少遍了,重復(fù)得她都厭煩了。她的理解是:你就是天天趴在那里,睡在那里,搭起棚子來日夜在那里與它廝混著,也只是自己在心里和自己過不去,它在那里不痛也不癢。
韋朝陽卻從來不這樣理解。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比如剔除了他那次因切除闌尾炎住院的半個月,減掉他幾次發(fā)高燒不能出門的時間,再去掉他父親幾次住院、他日夜陪護父親花掉的那些日子,剩下的,即便是在大年夜里,他也會跑到耗去過他們二十年時光的那片老廠區(qū)里,角角落落地轉(zhuǎn)悠上一個兩個鐘頭。而不管在一年和一天的任何時候,除了上面那些沒有他辦法脫身的日子,只要家里看不見他,他上班的地方也沒有他,他又沒特地告訴宋紅梅或者周邊的其他人,他要去哪里,那么,你到這個老廠區(qū)里來,就一定會在它的某個犄角旮旯里,輕而易舉地把他找出來,一點也不用費周折。
那次宋紅梅罵韋朝陽,說按迷信的說法,人死后是要把他生前走路留下的腳印子一個不落,全部撿干凈的。韋朝陽現(xiàn)在天天去那塊破地方轉(zhuǎn)悠,死后為了撿那些腳印子,他還是得天天到那里轉(zhuǎn)悠。“正好借著你去撿一層一層的腳印子,繼續(xù)在那里轉(zhuǎn),”宋紅梅看著韋朝陽臉上的笑繼續(xù)說,“和你商量件事,為了讓你省點力氣,等你死后,干脆就讓孩子把你的骨灰撒在那里算了。”
韋朝陽瞇著嘴巴又笑了一下,然后點點頭,說宋紅梅沒主意的時候一個也沒有,有了還真是一個好主意,這么一弄,連女兒給他買墓地的錢都省下了,劃算。
這樣的人,真是拿他沒有一點辦法。所以,韋朝陽放下酒杯,站起來往門外走時,宋紅梅看著他扶著門框搖晃了兩下的身子,最后還是跟在他后頭出來了。
快到廠門口的時候,一路低著頭往前奔走的韋朝陽站住了,回過頭對跟在后面的宋紅梅說:“你不是最不愿意到這里來嗎,干么還跟來了?”
宋紅梅說:“要不是你喝了酒,誰愛跟著你?!?/p>
“想來就說想來,”韋朝陽說,“別拐彎抹角的?!?/p>
“好了,”宋紅梅說,“再不緊走兩步撲過去,你那個老情人就要生氣了?!?/p>
“它要真是個女人,你還會不會這么開玩笑了?”宋紅梅好像是第一次和他開這樣的玩笑,韋朝陽笑著把臉拱到了宋紅梅面前,看著宋紅梅想,她大概是認為他喝醉了。女人什么時候都是女人,他怎么會喝醉了呢?就是裝酒的瓶子自己醉了,他也不會醉。但在工廠宣布破產(chǎn)那天,他真是喝醉了,徹徹底底地醉了,醉得除了第二天在臉上看見了兩塊擦傷,其他的就沒有了任何記憶。在他這大半生里,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酒,就連和宋紅梅結(jié)婚那天,他被一群工友輪番灌著,也沒有被灌成那個瞎包樣。他仍然記得,新婚之夜,他還是頭腦清醒地,從窗子里面扔出去一只鞭炮,把躲在窗子外面偷聽的幾個家伙給轟跑了。
他們結(jié)婚時的房子,在工廠西門口的宿舍樓里,是廠子里為表彰全省紡織系統(tǒng)的勞模宋紅梅,在他們結(jié)婚前的頭一個月里,給她擠出來的一間單身宿舍,在一層,靠最西頭,門前長著棵高大的榆樹。現(xiàn)在,那棟簡易的宿舍樓,差不多全都租給了在周邊做生意的外地人,南方北方的都有,宋紅梅說門口那個看門人老余也住在里頭,但韋朝陽從來沒關(guān)心過他住在哪間房子里。他只知道,這個看門人現(xiàn)在門房里用的那些桌子椅子,都還是陳大爺在時用過的。門前那棵年年結(jié)滿榆錢的老榆樹,已經(jīng)被什么人砍掉了。偶爾的,韋朝陽溜達過去,在他們住過兩年的那間房子前一站,伸手摸摸陳舊的門框和窗框,胸口里就會有一股子灼熱的東西翻涌上來,讓他忍不住想去窗子前,扒著玻璃往里面瞅兩眼。有那么兩次,他還差點被住在樓頭集裝箱里賣鋼筋的兩個家伙,當成了踩點偷東西的小偷。從去年秋天,在被砍掉的老榆樹的位置上,蓋了幾間簡易棚,于是就有了一家驢肉火燒店,一家羊湯館,和一家賣米飯把子肉的干飯鋪。
5
每次到廠子里來,挨近南門的廁所是韋朝陽一定要進的?,F(xiàn)在,整個老廠區(qū)里,凡是有門的地方,就只有廁所的門在晚上還敞開著,任由他在夜晚寂靜的時光里自由出入。但他進廁所不像宋紅梅,是為了解決拉尿的問題,他進去只是為了聽聽水箱里漏水的滴答聲。
天熱了,廁所里又臟又臭。韋朝陽踩在兩塊磚頭上,立在洗手池前面,聽著里面水箱漏水的聲音?,F(xiàn)在,只有這些滴水聲還能讓他感覺得到,這座工廠里還有點東西在活著。宋紅梅曾經(jīng)反駁他說這座工廠每天都在活著,并且是車水馬龍,活得沸沸騰騰。但是,韋朝陽知道,他說的活著,和宋紅梅說的活著,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回事。
洗手池的水管里早就沒有了水,連水龍頭也被撿廢品的人給卸走了,一個沒有剩下。但當年韋朝陽在水泥墻壁上用毛筆寫下的“節(jié)約用電”四個字,仍舊還在那里。這是他在這個廠子里留下的、唯一他還能時常瞅見的東西。這些年,為了能在晚上進來時看見這些字,廠子里幾處廁所里的燈泡壞掉后,都是他來更換新的。
“里面沒有燈,你是不是掉進去了?”宋紅梅在外面說。
燈泡大概是白天壞的,他昨天晚上進來的時候,燈還亮著,還在默然地照著墻壁上他寫的那幾個字。
緊挨著這處廁所的,原來是第三車間。第三車間比第一車間的面積要小一點,破產(chǎn)前的幾年一直在紡織羊毛毯。純羊毛織的毯子,被工人們裁下來,偷出去,一床毛毯的料,拿到二宮附近的夜市上,八九十塊錢就賣掉了。因為眼紅三車間的工人偷毛毯,一車間和二車間的人就開始往外偷棉紗。宋紅梅到一個好姐妹家里去,看見她偷回家的半屋子棉紗,回來給韋朝陽說,她也要弄點棉紗回來,給女兒和韋朝陽織兩件棉線衣。韋朝陽看著她嘿嘿地笑了半天,說別的女人來那事的時候,都在衛(wèi)生紙里塞棉花,你一直說要學(xué)她們,也要塞,結(jié)果我沒見你塞過一次。這件事情到了最后,宋紅梅還是沒有往家里拿過一寸紗。工廠停產(chǎn)的第二年,還沒有宣布破產(chǎn),有幾個工友合伙回廠子里租了個車間,租了幾臺紡織機,準備自己干。宋紅梅是全省的紡紗能手,他們便前來請宋紅梅回去和他們一起干,說宋紅梅可以憑她的手上的技術(shù)參股。宋紅梅最后沒有跟著他們干的原因之一,就是那幾個人里,有三個曾經(jīng)偷棉紗偷得家里堆滿了一間屋子。
現(xiàn)在,靠近三車間門口的位置,分割出來,被一家被服廠租賃了去,擺了幾臺電動縫紉機,雇了幾個女人,專門給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加工生產(chǎn)嬰兒被服。
說到嬰兒被,他們的女兒出生前,宋紅梅準備給女兒做被子時,她最好的那個姐妹錢紅粉給送來了一塊白棉布,說是她剛?cè)ザ囬g里給弄出來的。錢紅粉走后,宋紅梅轉(zhuǎn)身就把那塊布扔到了旁邊,說她可不想讓孩子生出來后,整天被包在一塊偷來的布里。
“韋朝陽,你是不是真掉進去了?沒有人拉水箱吧?”宋紅梅大概是等著急了。韋朝陽聽見她的腳步已經(jīng)踢踢踏踏地往廁所門口走來。
“正在下水道里往上爬呢?!表f朝陽往門口的月光里走著說。
“一個臭廁所也能讓你在里面呆半天,”宋紅梅說,“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你那些年在這里當電工,腦袋被電擊壞了?!?/p>
廠子破產(chǎn)后,韋朝陽每天晚上都要回工廠巡視一遍,風(fēng)雨無阻,這件事情不但在他們曾經(jīng)的幾千名工友中當作個段子在流傳了,而且,還流傳到了其他幾個破產(chǎn)的棉紡廠工人們那里。據(jù)說很多人聽說后都在起著哄,說要募集資金,要么給韋朝陽頒發(fā)一個國家紡織獎,要么就給他在老廠區(qū)里找塊地方,弄個大理石的雕像立在那里。
“我倒情愿是被電擊壞了?!?/p>
韋朝陽一步踏進了月光里,看著被月光籠罩住的宋紅梅。宋紅梅站在那里,正沒心沒肺地咧嘴笑著。
“他們說,明年這里就要扒了?!表f朝陽走到宋紅梅身邊,仰頭看著空中的月亮說。
“扒了好?!彼渭t梅說,“扒了就沒有可惦記的了?!?/p>
“扒掉后,他們說要在這里建一個休閑公園,和外面的小清河風(fēng)景區(qū)連成一片?!?/p>
出廠子北門,隔一條馬路就是小清河。最近幾年,市政府不斷地撥出資金來修建改造,這條被臭水漚泡了二三十年的古老河道,終于換了一張新面容,并且,還被一座連一座的彩橋裝扮著,很是有了點千嬌百媚、花枝招展的意思了。
韋朝陽站在廠子北門外,張望了一眼在月色里愈添了幾分妖嬈的小清河,然后掉了頭,往通向西門口的路上走著。廠里的老宿舍樓就在西門口的左側(cè),距離門口不足二百米,他每次來,都是這樣的順序:從南門進,繞來繞去的走到北門,然后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轉(zhuǎn)向西門的方向,從老宿舍樓前經(jīng)過,穿越西門出去,繞過一塊搭著幾間簡易房的三角地,最后沿著從市中心蜿蜒而來的那條排污河走回家。
6
月光靜靜地鋪展著,似乎在泛著輕輕的波浪。韋朝陽放緩了步子,默默地走著,在波浪間起伏的月色里嗅著它們的味道。今夜的月光,有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有著絲絲的甜,還有著點微微的粘稠,就像新鮮玉米的漿液。當然,那些新鮮玉米不是看門人老余送給宋紅梅的,是韋朝陽前幾天在市場上買的,買給女兒吃的。女兒明年就要從北京紡織學(xué)院畢業(yè)了,現(xiàn)在正在魏橋紡織集團實習(xí),女兒說那是亞洲最大的紡織企業(yè)。女兒還說,他們真應(yīng)該把她媽媽這樣的紡紗能手請了去做顧問。女兒。想到女兒,韋朝陽在心里笑了一下。在女兒報考大學(xué)之前,他真是從來沒有想到,女兒考大學(xué)時,居然提出要報北京紡織學(xué)院。當然,沒等女兒把話說完,宋紅梅就彈簧似的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跑進臥室里,把她過去那些獲獎證書全部抱了出來,一本一本地打開,粗暴地擺到女兒面前,說你看看曾經(jīng)的全省紡織能手、勞動模范,除了兩條常年患有關(guān)節(jié)炎的老腿和這些沒用的證書,最后還剩下了什么?但是到最后,韋朝陽還是堅決地和女兒站在一起,跟女兒合著伙,最終打倒了宋紅梅。
韋朝陽了解宋紅梅。這個女人,工廠破產(chǎn)后,她不愿意再到廠子里來走動,以及后來堅決阻止女兒再從事紡織這個行業(yè),說到底,都是因為她曾經(jīng)和他一樣,用生命里最火熱的激情熱愛過它。這一點,從她一直精心保存著的那些榮譽證書上,就完全可以得到印證。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把它們放到別的地方過,而是始終放在他們睡覺那張床的床頭柜里。還有他們原來發(fā)的一些床單和枕巾,宋紅梅也寶貝似的把它們放在一個專門的柜子里,收藏著,每年只是在春天和秋天拿出來涼一涼,透兩次風(fēng)。女兒上大學(xué)的時候,宋紅梅拿了一條床單和兩條枕巾出來,拿出來后,她放在鼻子前聞了半天,說那是廠子破產(chǎn)的前一年,單位里在過年時候發(fā)的。“當時已經(jīng)有兩家棉紡廠破產(chǎn)了,”宋紅梅從床單上抬起頭來,看著女兒說,“去領(lǐng)這些東西的路上,我就在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這個廠子里領(lǐng)紀念品了。沒想到,還真是最后一次。”
在距離老宿舍還有幾百米的地方,韋朝陽慢慢地停下了步子。他翕動著鼻子,向宋紅梅問道:“你聞到?jīng)]有,是不是有股煙味?”
等了一會,沒有聽到宋紅梅的回答,韋朝陽才想起來,宋紅梅還在后面沒有跟上來。剛才在北門口,他們遇到了宋紅梅同一個車間的同事留香,韋朝陽打聲招呼就先走了,宋紅梅到現(xiàn)在恐怕還在那里和留香說話呢。宋紅梅這個人就是這么有意思,她一邊阻止著韋朝陽到廠子里來“巡邏”,甚至千方百計地諷刺和挖苦他,另一邊,不管她在哪里遇到了原來要好的同事,都會像根釘子似的釘在那里,拉住遇到的那個人不讓人家離開,一遍一遍地說著她們一起紡紗時的那些情景。這個留香和宋紅梅一樣,曾經(jīng)也是全省紡織系統(tǒng)的紡紗能手。和宋紅梅不同的是,她年輕的時候還會跳舞,跳了一次,就迷倒了廠子里一大半的小青工。下崗后,她在鳳凰山花鳥市場里擺個攤子賣貓糧狗糧,雖然每天賣不了幾十塊錢,但這些都沒耽誤她每天早晨騎著車子從城北的工人新村跑到城南的英雄山,到英雄山廣場上去免費教一些女人跳舞。有一段時間,宋紅梅也跟著她去跳了些日子,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中斷不去了。不去就不去,韋朝陽也不問,反正他們的日子也沒過到需要載歌載舞的步驟。
煙火味好像是在二倉庫那邊,又像是在老宿舍區(qū)里。這些年了廠區(qū)里的電線一直沒有人更新維護,一些電線肯定早就老化了。
二倉庫是這里最老的一個倉庫,但也是最好的一個倉庫,一車間里紡的那些紗,曾經(jīng)都垛在里面。當然最重要的是,倉庫角上那個角塔里面,曾經(jīng)是他和宋紅梅一直約會的地方。
現(xiàn)在,二倉庫里面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垛過品質(zhì)優(yōu)良的棉紗了。它早就被一個個子矮小的浙江篷布商租了去,里面天天垛滿了又厚又硬的軍綠色篷布。汶川地震的時候,據(jù)說這個篷布商很是發(fā)了一筆大財。
煙火的味道正在遮掩住月光里那些新鮮的玉米漿液,跟隨著月光,迎面向韋朝陽撲過來。有一個瞬間,韋朝陽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想弄明白煙火的味道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但它們和月光纏繞在一起,共同包圍著他,纏裹著他,讓他實在找不出它們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就是順著月光流淌下來的,是嫦娥姑娘把月宮里的桂樹當作蠟燭給點著了。
靠著一根路燈桿子吐掉煙頭,韋朝陽又朝后看了看,還是沒有看到宋紅梅。他想,如果宋紅梅在身邊,聽見他剛才問的那句話,她會怎么回答他呢?她一定會說:快走吧,別在這里當警犬了,那是打掃衛(wèi)生的人在燒垃圾。
假如他搖著頭,翹首朝通往二倉庫的路上看著,說他得過去看看,他敢肯定,一定不是在燒垃圾,那么宋紅梅就會回答說:它就是燒篷布,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又不是消防車。然后,宋紅梅也許還會緊緊地跟在他后面繼續(xù)嘮叨著,說今天真是不應(yīng)該攔著他,真是應(yīng)該讓他再多喝上點酒。
二倉庫租給那個矮個子的浙江篷布商之后,韋朝陽最擔(dān)心的就是它的安全了。這不僅因為二倉庫是最老最好的一個倉庫,還因為當年他在二倉庫里檢修電路,宋紅梅到那里去找他,要他陪著去訂做結(jié)婚的上衣,他就是在二倉庫里,讓她懷上了女兒。在懷上女兒兩個月后,他們才舉行了婚禮。后來也是在二倉庫里,他差點就親了那個叫錢紅粉的女人。她是二倉庫的保管員,是宋紅梅最好的一個姐妹,當年他和宋紅梅在二倉庫里親熱,都是錢紅粉給他們提供的方便。錢紅粉那次突然從背后抱住他的時候,她丈夫已經(jīng)去世一年半了。那是個高大的黑臉男人,是在一次檢修變壓器時意外被電死的,留下了一個在床上癱著的父親,一個常年哮喘的母親,和一個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兒子。那個高大的黑臉男人亡故后,老人看病,洗澡,加上拉煤,買糧,錢紅粉家里所有的粗活,都是宋紅梅讓他去幫著干的。那次,他抱了一會錢紅粉,最后還是把她推開了。那大概是他這輩子做下的,令自己在心里糾結(jié)時間最長久的一件事情了。
韋朝陽想象著自己朝二倉庫沖天的火光里跑去,宋紅梅跟在后面大聲喊著韋朝陽,也在他后面奔跑了起來。他就笑著停下來,回頭等著她。他看見她被裹在一團銀色的月光里,似乎只晃動了幾下,就在那團月光里飛快地消失了,仿佛她也變成了一片銀白的月光。
宋紅梅還沒有趕上來。韋朝陽想這個女人,年輕的時候在車間里飛來飛去的,比織布的梭子還快,現(xiàn)在倒好,走到哪里,只要有人愿意聽她說過去那些事,一根草棒都能把她劃住了。那個看門人老余,就是因為會投其所好,喜歡跟她打聽廠子里那些陳年舊事,才讓她見了他就眉開眼笑的。
7
二倉庫租出去之后,便和門前的空地一起,被那個浙江人圈了起來,另安裝了一道門進出。現(xiàn)在守門的是個小伙子,看見韋朝陽走進大門,小伙子從桌子前的月光里站起來,手里拿塊西瓜朝韋朝陽走過來,問韋朝陽干什么。
“好像有股子煙味?!表f朝陽說,“我過來看看是不是二倉庫里冒出來的?!?/p>
“什么煙味?”小伙子站在離韋朝陽兩米遠的位置,沖著他說,“這里是我們租的倉庫,沒有你說的二倉庫?!?/p>
“這里原來就是二倉庫?!表f朝陽也盯住了小伙子,因為側(cè)對著月光,小伙子臉上一半被月光照得亮亮的,一半陰暗著,看上去有點高洼不平,韋朝陽從他臉上挪開目光,指著旁邊的瞭望臺說,“看見那個瞭望臺了吧,過去看守二倉庫的人,都會呆在瞭望臺里,看著它?!?/p>
小伙子扔掉了手里的半塊西瓜,走過來推著韋朝陽,說他不知道什么瞭望臺,就知道這里是他們的倉庫,閑人不能隨便進來。
閑人?小伙子說他是個閑人?韋朝陽抬手拉住了小伙子的胳膊,說我從十九歲就進了這個廠子,你現(xiàn)在說我是閑人?
“您就是從九歲進了廠子,也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但您現(xiàn)在站在這里,就是閑人。”
“你再說一遍我是閑人?”韋朝陽兩眼死死地盯著小伙子說。
“我再說十遍,一百遍,一千遍,您現(xiàn)在站這里也是閑人。”小伙子有點不屑地說,“這個破廠子都倒閉那么多年了,您還來這里逞什么英雄。”
韋朝陽有點被小伙子這句話激怒了。他愣了愣,甩開小伙子,朝二倉庫門前走著說:“我原來是這里的電工,既然聞到了煙火味,就一定要進去,看看里面的電線是不是已經(jīng)老化出問題了?!?/p>
“老化了也不用您操心。”小伙子在后面追著,氣惱地說,“里面就是著了火,東西燒光了,有消防隊消防車在,也用不著您來操心?!?/p>
“放你媽的狗屁!”韋朝陽回頭罵道,“別說燒了篷布,就是你們把老板燒死了,我也不會動心。我要保護的是二倉庫,它已經(jīng)有一百年了?!?/p>
“就是二百年也和您沒有關(guān)系了!”
小伙子從背后攬住韋朝陽的腰,往外推著他,說這里現(xiàn)在是他們的倉庫,除了拉貨的,任何閑人都不能進來。
“閑人?你還是認為我是閑人!”韋朝陽攥住了小伙子推他的雙手,弓起身子,突然狠狠地往旁邊一甩,就把小伙子整個人甩在了門旁的墻壁上……
小伙子頭挨著墻壁半躺在那里,躺了有五分鐘了,還是沒有爬起來。韋朝陽走過去,彎下腰摸了摸他的腦袋,摸到了一把熱乎乎的東西。他伸開手指,在月光里看了看,看到了一手黑色的東西。應(yīng)該是血,他想。他又看了眼小伙子,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到小伙子身上搜出鑰匙來,打開門上的鎖,用力地推開了二倉庫厚重的木門。月光從他打開的倉門口照進倉庫,整個倉庫里堆積的篷布就被月光籠罩住了,泛著白色的紗一樣的光芒。韋朝陽看著那些白紗,在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慢慢地坐了下來。
“到什么時候,我在這里都不是閑人?!?/p>
他對著那些白色的紗說了一遍,又回過頭去,對著躺在門旁的小伙子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