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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野地往事(散文)

      2012-08-15 00:42:14董立勃
      湖南文學 2012年12期
      關鍵詞:野地小姨連隊

      ■董立勃

      本專輯責任編輯:趙燕飛

      1

      真有個地方,叫下野地。下野地,不是個村子,也不是一個鎮(zhèn),更不是一座城。它只是一片荒原。很大的一片荒原。大約有近萬平方公里。它的北邊有一個沙漠,叫古爾班通庫特。南邊是天山。站在下野地,可以看到山上的白雪。這些雪到了春天,化成了水流下來。流成了一條河,叫瑪納斯河。五十年前,下野地也有人,可很少。少得可以用荒無人煙來形容。沒有人的地方,沒有歷史。因此,關于下野地,沒有一本史書說到它。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沒有仗可打了,毛澤東一個命令,一大批老兵來到了這里。

      一開始的下野地,像一座大兵營,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大農(nóng)莊。

      穿軍裝的人越來越少了,男人們換上了灰的或藍的布衣,女人們也穿起了印著紅花綠葉的褂子襯衫。起床,吃飯,下地干活,還有開會,沒有軍號催促,聽到的是鐘聲。營部門口的胡楊樹上,懸著一口黃銅大鐘,它是一個沒有了彈頭的空炮彈殼。一直貼身不離的步槍和馬刀全交了上去,放進了倉庫用大鐵鎖鎖了起來。新發(fā)的武器叫坎土鏝,扛著它在荒野上走來走去,尋找著適合耕播的處女地。下野地正在變成一座大村莊。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斷蓋起來,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單身者。小房子里只住兩個人。大房子越來越空,小房子卻像雨后的蘑菇冒出來,還不夠住。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聽到結婚的鞭炮聲。房子的四周是一塊塊的地,它們像是棋盤上的棋格子,卻比棋格子大幾萬倍。格子里沒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麥和玉米,還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紅柿。除了住人的房子,還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馬是牛是羊是豬。只是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馬圈牛圈羊圈豬圈。一到過年過節(jié),就會殺一只豬或一頭牛。殺豬時,豬總是呼天搶地地喊叫,幾里地外都聽得見,豬叫得凄慘,人聽了卻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可以吃到紅燒肉了。殺牛時,牛不叫,也不跑,牛只是流淚,讓人不忍心看。不過牛肉做成了菜,大家還會爭著去吃。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間,不光只有它們的影子隨著日頭移動,還有幾只老母雞在土里刨食,一只白色的貓電一樣閃過,把一只耗子撲倒在柴禾堆旁。一只花狗卻很懶,臥在房子的陰影里,把狗頭枕在前爪上打盹。白天,大人們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個叫托兒所的房子里,從那里不斷傳出孩子的哭聲。哭聲會讓在地里干活的母親不安,這些有孩子的母親被允許在半晌午時回來給孩子喂奶。奶水讓她們的乳房大了一倍,并且總是不斷地溢漲出來,弄濕她們的胸襟。她們一起掀起衣服給孩子喂奶時,吹過的風里浮動著一種好聞的奶的鮮香。

      收工了。人和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沒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腳和大小的蹄子,把土像迷霧一樣揚起。夕陽落在塵霧里,變得濃厚了,溫和了,日光似乎變成了一種桔紅色的液體,涂染著黃昏的風景。天還不黑,小房子的煙囪冒出了煙,沒有風,煙直直向上升起。誰家炒菜這么香,味道四處亂竄。小房子的人端著碗蹲在門口吃,讓大房子的人看見了不能不饞,更盼著能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天黑了,人全進了屋子。白天懶洋洋的狗,這會兒卻精神了,在房子之間來回地跑,有一點動靜,就喊叫起來。狗一叫,屋子里的人全能聽到。聽到了,卻沒有去理會那只狗。人在屋子里,正做著事,這事不是別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會再想別的事。狗叫一陣,見沒人理,覺得沒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靜了,靜得像是沒有波紋的一片水。再后來,狗不叫了,一只大公雞卻叫了起來,大公雞一叫喊,天就亮了。不過,雖然和我們熟悉的北方的村莊,南方的村莊,有著太多的相似,可還是有些不同。有些東西,別的村莊沒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見。沒有寺廟,沒有家族,沒有祖?zhèn)鞯募易V。百家姓里有的姓,這里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這里全能聽到。早上起床后,還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隊。排好隊,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會唱這首歌。見面稱呼,全在名字后綴上同志二字。關系好一點,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稱呼。起先連孩子都沒有,現(xiàn)在有了孩子,卻還是沒有老人。

      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1958年,我兩歲。不記事。記事了,爹娘說,那一年,咱們來到了下野地。我不信。我說,我就是生在下野地。為了讓我信,爹娘把我小姨喊來了。小姨是娘的妹妹。小姨拿了一張照片讓我看。照片上的小姨穿著軍裝,很好看。小姨1951年就參軍了。不過,小姨當了兵,卻從不摸槍。還和農(nóng)民一樣,天天下地干活。下野地很大,要很多人來干活。誰能回老家?guī)藖?,就讓誰回。小姨就回到了老家,把我們一家接來了。聽小姨這么說了,我信了。信了是信了,可心里邊,還是把下野地當做生我的地方。

      小姨很能干,來了不久,就當上了班長,后來又當排長。領著一群女人干活。從二十歲不到,干到了快六十歲,才退了休。起先,小姨有機會當干部,小姨說,還把她調(diào)到了場部機關里。可小姨只上了三年小學,文化太低,干不了。沒干幾天,又回到了大田里。小姨的婚事,也很有意思。那會兒,讓她們參軍,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解決老兵的婚姻大事。女兵們都小,嫌老兵老,不愿意。可做做思想工作,也就愿意了。只有小姨不愿意。小姨說他不嫌老兵老,是嫌老兵不識字。一心要找個有文化的。沒有,就不找,就等。硬是把自己從小姑娘等成了大姑娘,等到了從廣東來的支邊青年。小姨結婚了,新郎不高大,還說了一口難懂的話,像外國話。別人說,配不上小姨,可小姨很滿意,因為新郎筆桿子很好。來了不久,就當上了農(nóng)場的會計師。前些年,小姨退休了。退休費只有二百元。小姨成了老姨,黑發(fā)成了白發(fā),可笑聲卻不變。還是那么大,那么亮。一見我,就喊著我的小名,說開荒的故事。還讓我寫出來。

      2

      連隊里只有大人和孩子。大人下地干活。孩子集中起來,讓兩個阿姨管著。這個地方,也叫托兒所。阿姨是隊長老婆,很厲害,手里拿著雞毛撣子,不聽話,就敲腦殼子。吃得不好,都吃得不好。有些地方,把人都餓死了。下野地地多,人少。餓不死人。可想好東西吃不到。大人吃不到,孩子也吃不到。包子里的餡,是蘿卜餡,沒有油,是苦的,太難吃。孩子多,圍在木桌子邊上,阿姨看不過來,我拿了包子,掰開,把里邊的餡倒在桌子下面,光吃皮。皮是麥子面的,好吃。這樣干了幾回,還是被阿姨發(fā)現(xiàn)了。把我拖到門口,不讓我吃了,罰我。門口有一堆葦子,拿了一根,伸到爐膛里,點出火苗,舉著跑。跑了一陣子,覺得腿上熱。低頭一看,看到棉褲在冒煙。正好一個馬車路過,趕車的叔叔看見了,跑過來,把我摁在地上,抓了地上的雪,塞進了棉褲燒出的黑洞里。從此我的左腿上,有了一個碗大的疤,再也去不掉了。

      瑪納斯河發(fā)洪水,沖了好幾個連隊。站在河邊,看到水上漂著死了的豬羊,還有木床和桌子凳子。說到了晚上,我們這個連隊,也會被沖掉。馬上敲鐘集合。男人留下抗洪,女人和孩子,全到沙漠上去。沙漠不遠,下午開始走,天還亮著,就走到了。頭一回看到沙漠。沒想到那么好看。太陽落在上面,像個大氣球。跳了幾下,就破了,流出的汁子,讓黃的沙丘變成了紅的。細細的沙堆起的沙丘,平平的,軟軟的,還熱乎乎的。躺在上面,比家里的床還舒服。天一黑下來,馬上點起了大火。到處是紅柳梭梭柴,用腳踢幾下,就能踢出一堆。野兔子也多,用棍子打死了好幾只。剝了皮,烤著吃。香得很。第二天天一亮,傳來消息,洪水過去了,沒事了,可以回去了。大人高興了??梢蝗汉⒆硬换兀€要在沙漠里玩。好幾個孩子還哭鬧起來。我沒有哭,可那以后,老問爹娘,啥時候再發(fā)洪水。還跑到河邊去看。一看,河里的水沒有了,全是石頭。大大小小圓圓滾滾的石頭,好像是洪水的浪頭變成的。

      老想著沙漠,大人不帶著去,自己去。中午睡午覺,看到阿姨在打盹,從開著的窗子里跑了出去。沙漠很大,一下就找到了。在沙漠里玩到天快黑,抬頭一看,除了一個連一個沙丘,啥也看不到了。迷路了?;夭涣思伊恕D菚?,下野地狼很多。狼吃人的事,常能聽到。想到狼,我尿褲子了。站到一個沙丘上,哭爹喊娘??藓俺隽嗽铝梁螅趴藓皝砹说?。不光是爹娘,全連隊的大人差不多全來了。二百多人,全舉著火把。我嚇壞了,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想著爹娘會打我。可沒有想到娘一下子把我抱到懷里,連罵都沒有罵我一句。后來,只要自己闖了禍,爹娘要打我,就跑。跑到半夜也不回,讓爹娘在連隊四周轉著圈喊。聽到喊我,讓我回去,說不打我了才出來。用這個法子,調(diào)皮的我,不知躲過了爹娘多少的打。

      3

      來了一批勞改犯。調(diào)人去當看守。老兵們玩槍玩夠了,都不去。爹馬上報名。爹就去了。一家人全跟著去。一條溝,洪水沖出來的。選一個窄的地方,筑起一道壩。把水攔在溝里,溝就成了水庫。勞改犯天天拉土,往溝里填。全穿著黑衣服,遠看,像是一群烏鴉。一天,睡到半夜,響起了槍聲。驚醒后,有點害怕,往娘懷里鉆。爹不在,去站崗了。到了天亮,爹回來了。爹說,打死了一個。問爹打死的是野豬還是黃羊。爹說,打死了一個人。爹說,三個勞改犯,說去撒尿。撒完尿不回地窩子,往野地里跑。爹和另一個人喊站住,他們不站,還跑。爹他們手里有槍,就開槍了。一個被打倒了,另一個嚇得不敢跑了,有一個不怕子彈,硬跑掉了。還沒見過死人,跑去看。去晚了,那打死的人,已經(jīng)被扔到了坑里,正在埋土。四五個黑衣服,把坑填平了,又堆起了一個土丘。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像一群啞巴。埋完了,就走了?;氐郊依?,聽到爹對娘說,天黑,看不清,胡亂一扣扳機,沒想到,真打著了。爹說這個話時,有點興奮。

      修好了大壩,勞改犯走了。別處還有水庫,等著他們?nèi)バ?。爹沒有走。水庫邊上也有連隊,還有小學校。那年我七歲。自己搬了個木板凳,走進了一個土房子。也叫教室。教室里面有課桌。只是這桌子不是木頭的,而是泥巴的。上了學,還常去水庫。去釣魚。把娘縫衣服的針,彎成一個鉤。再煮個青玉米棒子。用玉米粒當魚餌,釣出的全是野鯽魚。孩子去釣,大人也去釣。一個姓高的男子,高高大大,娶了個很嬌的女人做老婆,心疼得不行。老婆想吃啥,馬上就去做。老婆說想吃魚。馬上就去釣魚。魚還沒有釣上,魚鉤就掛在水底的樹枝上。高急了,下到水里去取魚鉤。九月了,水有些涼。高的腿抽了筋,沉到了水里,再也沒有能出來。出了這個事,大家都說他老婆。說這個女人是個克星。說得她受不了,就馬上改了嫁,嫁到了離下野地不遠的克拉瑪依油田,做了鉆井工的老婆。

      死在水庫里的,不只是老高。三個少女,也死在了里面。那天,好多孩子去水庫邊拾柴禾。年年洪水會沖下來一些樹枝,沖到岸邊被太陽曬干,就成了好燒的干柴。一放假,男女孩子全往水庫跑。不光拾柴,還下水玩。男孩子下水,女孩子也下水。正是旱季,水庫里的水不多??瓷先ズ軠\。有一個土島,看著不遠,站在岸邊,能看到上面的野草。野草開著花,五顏六色。女孩子看著看著心動了。說到島上去采花。別的女孩子,光說不敢去。只有三個女孩子不怕,說別人是膽小鬼。三個人唱著歌,往島跟前走。水一直不過膝蓋。馬上就要走到了,能看到花朵間飛來飛去的蜜蜂了。只顧看島上的花了,沒有看到藏在水里的一道暗溝。來了好多大人,把她們從水里撈了出來。死人的事,早聽說過,可真看到死人,卻是頭一回。把她們抬回來,放在學校的乒乓球案子上。大家全去看。三個女孩子,全是我同學。她們的名字,我一直都記得。一個叫胡翠蘭,一個叫魏愛梅,另一個叫曾獻榮。她們的墳,現(xiàn)在去下野地,還能看到。一個土坡上,只埋了她們?nèi)齻€。沒有把她們和別的死人埋在一起。

      4

      四月播了種,五月一個月全長出了苗子。各類的苗子讓荒地綠了。人給莊稼播種,同時,樹和草也給自己播種,它們比人似乎更能干,更聰明,自己不動手,全把種子交給了風,交給了雨,讓風和雨隨便播到一個地方,它們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給一把土就生長。仗著野種的強有力,把更多的處女地占有了。下野地,這個時候,像個女人。像個發(fā)情的女人,裸露在陽光下面,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渾圓的長壟,彎彎曲曲的深溝,沒有一處不在激動,不在渴望,它把身體的每一處都變得濕潤,并無邊無際地開放,溫柔地擁抱著所有雄性的進入……直到六月,下野地才會恢復羞澀,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變得水一樣,清亮平靜。繡著各種各樣的小花的綠衣裳,讓人不能不想起遠方鄉(xiāng)村的少女。少女是花,像少女一樣的下野地,在這個時候,讓它懷抱里的所有能開花的東西,全開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當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時,一齊聞到了一種香味。什么花這么香?香味灌滿了風,風變得濕潤了,香味浸透了陽光,陽光變得厚重了。沒有聞到這種香味以前,誰也不會相信世界上,還會有這樣一種花,會散發(fā)出這樣大的香味,能把一個地方香透。不過,在下野地,真有這么一種花。它不是開在草上,草太小,太軟,沒有這么大力。草叢里找不到這種花,它開在樹上。一種很大的樹,很結實的樹,一種尖刺密布的樹。不要以為樹上開的花會很大,其實恰恰相反,它開出的花很小,小得連最小的草開出的花也比它開的花大。只是這種樹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來說,要用粒來形容。金黃色的,就是像金粒子。這種樹叫沙棗樹,這種花叫沙棗花。一棵沙棗樹的花,能香透一個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棗樹,下野地能不香嗎?折一把沙棗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澆水,能活一個月也不死。到了一個月,枝子枯了,葉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卻一點兒也沒變。一直到冬天,去聞那干了的花,還是香的?;ㄖ灰€散發(fā)著香味,就還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沒有放一把沙棗花的不多。

      唱著“送你一束沙棗花”的歌,上海青年來了。來了兩批。1964年一批,1966年一批。兩批差不多有一百人。那一陣子,在下野地,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能聽到嘰哩呱啦的上海話。其中一個姓許的,個子很高。每天收了工,吃過飯,手上端一個木匣子,在操場唱歌。不是他唱。是匣子里的人唱。我們跟著他轉,歌很好聽,記得有一首歌,名字叫《逛新城》。是西藏歌,一男一女對唱,天黑透了,姓許的回屋子了。沒有歌聲了。我們不回去。坐在月光里,想一件事,越想越糊涂。沒法不糊涂,那么小個木匣子,怎么能裝得下唱歌的人。

      學校的老師也換了。換成了上海青年。教我的老師姓陶。瘦瘦的,很白凈。好像什么都會。所有的課,他一個人上。在一個木板釘成的臺子前,他拿出了一個白色小球,說這是乒乓球。在一塊長著青草的開闊地上,他又拿出了一個皮球,說這是個足球。我至今,體育活動方面,能玩一點的,就是乒乓球和足球。看比賽,也喜歡看這兩樣。

      還是陶老師,讓我們天天寫日記。那會兒,男女老少都要讀毛主席的書。那天,做完教室里的衛(wèi)生,回到家里,拿出本子來寫日記。寫了這么一段話。意思是,讀毛主席的書,就像我們每天要洗臉,要照鏡子一樣。照鏡子,會發(fā)現(xiàn)臉上的灰塵,發(fā)現(xiàn)了灰塵,洗掉了,臉就干凈了。同樣,天天讀毛主席的書,會發(fā)現(xiàn)身上的缺點。發(fā)現(xiàn)了缺點,馬上改正了,我們就會變好了。

      把日記交上去,不大一會,陶老師把我喊到辦公室。問我日記上寫的是不是抄別人的。我說不是的,真是自己寫的。陶老師沒有再說什么。下午,教室的墻上掛出了一塊黑板。上面有我的名字,還有我的日記。好多人在看。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趕緊跑開了,跑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滿臉通紅,大口喘氣。從那以后,我天天寫日記。而這以后,陶老師給我看了不少書。都是他們從上海帶來的。其中就有老舍的《駱駝祥子》和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

      還有個女的,姓劉。長得挺好看??烧f她好的人不多。她不愛下地干活。老跑到城里去玩。別人找干部請假,有病了也不隨便讓休息。她去請假,去城里玩,沒有不批過。連隊離城很遠。走路走一天也走不到。要去得到公路處搭車。別的人站在路邊,站一天搭不上車是常事。她往路邊一站,不到十分鐘,就能坐上車。這么一來,說她的話,有一些就很難聽。

      別人說,娘不說。娘這個人很怪,從不說別人壞話。不管誰來串門,都笑臉去迎。劉來過幾回,娘做了好吃的,拿給她吃。娘不另眼看她,她就常來。一次下大雨,我讓雨淋了,發(fā)起了高燒,燒得快昏過去了。連隊的衛(wèi)生員治不了,要送場部醫(yī)院。雨還沒停,幾十里路,人抬馬馱都不行。娘急得快要哭了。劉來了。一看,什么話也沒有說,跑到公路上攔下一輛車,把車領到了我家門口。這么個事,娘老也忘不了。和娘說起往事,娘常會說起姓劉的上海女青年來。娘說,要不是她,你那次發(fā)高燒就是不被燒死,也得燒成個傻子。

      下野地的上海青年,八十年代,差不多全回上海了。三年前,回到讀完了小學的那個連隊,見到了四五個上海青年,有男有女。都退休了。見了我,全還記得我,能喊出我的小名來。也不奇怪,他們的名字,我也全記得。他們沒有回,不是他們不想回。是有政策,他們回不去。因為他們?nèi)⒘嘶蚣蘖水數(shù)厝?。同樣,算是照顧安慰,政策又?guī)定,他們的孩子可以回上海工作。陶老師聽說回了上海不久,身體不好,病死了。姓劉的女人,后來真的嫁給了一個司機,好像去了獨山子礦區(qū)。大個子許回到上海怎么樣了,不太知道。不過,我想,不管他們過得怎樣,只要還活著,都不可能忘掉下野地。

      5

      有個男人,叫吳之干。臉白,眼睛大,眉毛黑,個頭還挺高。干完活,回到屋子里,不光洗臉,要把衣服全脫了,把身子上下全洗了。洗過了,換上干凈的衣服。吃過飯,天還不太黑。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拿著報紙,認真地看。一個連隊,花自己錢,訂了《人民日報》的,就他一個人。冬天,冷得很,別人都戴皮帽子,他不戴。在脖子上圍一條圍巾。圍巾的一頭搭在胸前,風一吹,飄來飄去的。大家見了他,不喊他的名字,喊他秀才。

      一群當兵的大老粗里,難見一個秀才。把他當了寶。一到過年過節(jié),全往家里喊。秀才去了誰家,誰就有面子。爹也把秀才喊到了家里一回。爹激動的那個樣子,我沒有見到過。爹把家里僅有的一只老母雞都宰了。吃飯時,爹讓秀才有空了也給他兒子點撥點撥,長大了也好有個出息。秀才問我喜歡什么?我想了想,喜歡寫。秀才說,看過《紅樓夢》嗎?我說,沒有聽說過。秀才說,寫東西,一定要看這本書。

      可沒有過多少天,爹回到家里大罵吳秀才。說吳秀才不是秀才,是個壞人。一聽是壞人,娘問爹,干了什么壞事?爹說,他是右派。我在旁邊問,右派是什么?爹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這時“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開始了。有些詞,我不但能聽明白,還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第二天,在大操場上,燒起了一大堆火。燒的全是書。旁邊,吳之干頭上戴了個紙糊的高帽子,彎著腰低著頭站著。我知道,燒的書里,有一本是《紅樓夢》。這時的吳之干,剛剛三十歲。

      十年后,我當了中學老師。正在備課。來了個人找我。一進屋子,覺得面熟,沒認出是誰。他說他叫吳之干。我知道了他是誰,可還是有點不敢認。不怪我。換了誰也一樣。一臉的皺紋,腰背也有些駝了。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全變白了。他說他平反了,他說沒有想到還會有這一天。他說,他感謝黨啊。說這個話時,能看到他眼里的淚花。他四十多了,還是單身一人。給我說這些話不久,他就離開了下野地,回到了長沙。據(jù)說,打成右派時,他是衛(wèi)生局的一個干部。有一個戀人,是個美麗的湘女,他們兩個在街上走,好多人會停下來看。還據(jù)說,那個戀人,一直在等他。后來,我打聽過他,打聽不到。不知為什么,很想見到他,是想和他聊聊在下野地的日子。

      還認識一個人,是個勞改犯。在個小破房子里,見到他。一見我,拿出一本書讓我看。書很薄,也很舊,可書名下面有他的名字。放了這本書,又拿出厚厚一摞紙。說是書稿。書名叫《中國詩歌源流》,他說中國還沒有這本書,這本書會填補文學史的空白。他說,他是中央大學畢業(yè)的,學的國語。說在重慶和郭沫若一個科工作過,說他在上海越劇團當編劇,王文娟喊他老師。說中國好多作家都是他的朋友。那會兒,我剛二十歲,做夢都想當作家。見了這樣的人,和見了上帝一樣。天天跑去看他。我去,他一點兒也不煩。一去就給我講文學。學問大得不得了。古詩一首接著一首,張嘴就來,把我都聽傻了。

      到處去說,見人就說。說下野地有一個人,了不得。有大學問。他在下野地的名氣,有一半是我說出來的。那時已經(jīng)恢復了高考,學校缺老師。連我這樣的高中生,也調(diào)來當老師。聽說有他這么個人,就把他調(diào)來了。我們住一排房子,門挨著門。心里真高興。想著以后,就可以常在一起談文學了。

      怎么也沒想到,他當了老師,卻不理我了。不理我,不是他太忙,要寫書。書稿放在桌子上,落滿了灰。一見我去找他,要和他聊文學,馬上一擺手,說以后再說吧,他還有事。他的事,是去串門子。學校里有不少女老師,都很年輕。他總是往她們身邊湊。為了討好這些女老師,去露天電影院看電影,他五十多歲的人了,還給她們搬凳子。好多老歌解禁,他會唱好多老歌,就教女老師唱歌。還要教她們跳舞,女老師想跳,可一看這個舞要摟在一起跳,全跑了。他直搖頭,跑來對我說,說我們不懂生活。說我們不珍惜青春。這時我看他,覺得他好陌生。

      再后來,出事了。他教高中。班里一個女生老考不及格。找他。他把考試題給她說了。說了考試題,去親女生的嘴。女生倒沒有說什么,可別人看見了。把這事捅開了。那年頭,這樣的事,是天大的事。校長找他談話,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說這算什么。老師和學生一樣可以談戀愛。還舉了魯迅和許廣平當例子。不管他多么理直氣壯,學校還是把他趕走了。

      趕他走,沒有一個不說好。他走時,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沒理他。他知道我在考大學。又說,好好考。上大學好。我還是不理他。心里也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個壞人,真的該一直把他關在勞改隊。當然,現(xiàn)在不那么想了。過去這么多年了。就這么個人,不知為什么,老忘不了。我算了算,如果他還活著,差不多有八十多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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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高中畢業(yè),到連隊勞動。開荒種地,什么活都干。干了一年,農(nóng)場宣傳隊調(diào)我去編節(jié)目。什么節(jié)目都編過,讓我編什么就編什么。像個傻瓜,沒啥自己的想法。周總理死了,寫朗誦詩懷念。天安門出事了,寫活報劇,批判鄧小平。再后來,三男一女一塊被打倒了,馬上敲起鑼鼓游行慶祝。宣傳隊里集中了農(nóng)場的漂亮女孩子,別人談對象,我不談?!拔母铩蓖炅?,可好多觀念沒變。把談對象和搞流氓活動劃等號。有女孩子幫我洗被子,不讓幫。出去演出,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女孩子抱住了腰,嚇得摔到了路下面。那時真單純,單純得有點傻,滿腦子就想一件事,當作家。拼命寫詩,寫那種當時流行的口號詩。到處寄。寄出去多少,退回來多少。還一樣寫。想著早晚會成功,就不把眼前一點失敗當回事了。宣傳隊的工作不是唱就是跳,看起來快樂得很??蓪嶋H上并不完全是這樣。一個姓徐的青年,跳舞的,很英俊。下連隊去演出,用車子拉道具,幾個人一組。和徐一組的,有我,還有一個女的,是個姑娘,很漂亮。拉著道具上一道坡,幾個全彎著腰,使著勁。好容易上到了坡上,大家高興地直起腰。青年徐一高興,就在姑娘屁股上拍了一下。沒想到,姑娘翻臉了。罵了起來,還哭了起來。姑娘正和場長的兒子談對像,馬上要結婚了。這個本來算不了什么事的,她這么一哭一罵,就成了個事。沒幾天,就宣布對青年徐的處理決定,讓徐到最偏遠的一個生產(chǎn)隊勞動改造。這也算不了什么。宣傳隊全是青年男女,年年都會出點事。出了事一般來說都會這么處理。只是誰也沒想到,送徐去連隊的馬車來了,喊徐上車,徐卻不出屋子。大家推開門進去一看,看到他躺在血泊中。他把手上的血管割開了,還把一根釘子釘進了太陽穴。他想死掉,可他沒有死掉。又活過來了。只是不能跳舞了。不能走路了。他的半邊身子癱了。內(nèi)地父母把他接回了老家,讓他天天躺在床上。農(nóng)場每個月寄一些傷殘費。

      1978年宣傳隊解散了。我去了學校。還參加了高考。超過分數(shù)線一分,沒有被錄取。這個事,沒有打擊我。因為我知道,不上大學一樣可以當作家。有個作家叫高玉寶,寫了個小說叫《半夜雞叫》,他就不識幾個字。我不寫小說,我寫詩。寫出來后,往《詩刊》寄。有首詩,編輯讓我修改。我改了,再寄過去,還是沒有發(fā)。我住集體宿舍。和我住一間房子的,還有一個人,叫王式文。比我大得多。浙江人。大學沒畢業(yè),說他對社會不滿,把他開除了。不想回老家種地,就跑到新疆,一直在磚窯燒磚。學校缺老師,到處找老師,一查他的檔案,上過大學。就把他找來了,讓他教畢業(yè)班。高考五門課,他教了三門。聽說我頭一年沒考上,不想考了,就一個勁勸我考。不但勸我,還幫我復習。在我的床頭掛一張世界地圖。我躺在床上,他站我在旁邊,給我講課。不管什么課,上以前,先給我講一遍。這么好條件,別人可沒有。再高考,一考就考上了。那一年,光文科考上的就有十幾個。王老師沒來的頭一年,一個也沒有考上。王老師一下子有了名氣。那些年從下野地考出來的大學生,沒有不記得王老師的。他的名字,在下野地,就像一座看不見的紀念碑。永遠立在許多人的心中。我經(jīng)常想,如果那一年,這個叫王式文的人,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那么我的命運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什么樣子,我想不出。

      1979年,上大學,我離開了下野地。這一年我二十三歲。一個地方,不管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呆了這么久。這個地方,就會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個不一樣,會影響你一輩子。不管你離開多遠,離開多久,它都會是你心中最親的鄉(xiāng)土。只是,下野地這個名字,真的成了個地名,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卻是在我離開它二十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快五十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隔這么多年我才把下野地寫成小說,并且寫成了許多小說,也許這是個謎,永遠也猜不透。不過,有一點我很明白,自從在我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下野地這個地方,那個遙遠的作家夢才真的像陽光一樣,照到了我身上。對我來說,下野地不再是個農(nóng)場,是個連隊,是個墾區(qū),是片荒原。它可以很大,可以比整個世界還大。也可以很小,比一粒沙子還小。說它是個比喻,是個象征,都行。而真正的下野地卻很具體,它就是一片荒原,一個墾區(qū),一個連隊,一個農(nóng)場。到新疆來,從烏魯木齊往西走,走上一百多公里,就能找到下野地。下野地的農(nóng)場,還叫農(nóng)場,只是你看到的農(nóng)場,和我小說中的農(nóng)場,有了極大的不同。每個場部,都是個小鎮(zhèn)。城里有的,這里都有。下野地在新疆的名氣,這些年也大了起來。和我的小說沒關系,它有名,是因為它生產(chǎn)的西瓜特別甜。你要不信,可以去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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