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興
(寧波大學,浙江 寧波 315211)
唐代白居易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句,當代學問家有小珠大珠落玉盤之作,《周志鋒解說寧波話》(以下簡稱《解說》)是也①《解說》35 萬字,是寧波籍學者周志鋒教授從他研究寧波方言的近百篇文章中提煉出的一篇大文章,語文出版社2012 年7月出版。全書分散論、通論、專論三部分。散論不散,處處立足漢語史,結合地方文化,對寧波話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方言詞語、方言用字和方言讀音、方言語法進行考辨,為后面通論、專論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通論在散論的基礎上,論述寧波方言的特點、內(nèi)部差異、歷史概貌及其當代的演變。專論探討寧波方言與浙東文化之關系,分八個專題進行考察討論。如從橫向比較和縱向探源兩個角度考察寧波慈城墮民暗語的詞形特征與語義構成情況等,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另外,綜述百年來寧波方言研究之得失,亦有繼往開來之功。最后有附錄兩篇:《本書常用的方言字詞舉例》《寧波話示例:小跳評球》。二者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美在其聲,清潤悅耳;后者美在其光,給夜行人照亮前進的道路。有感于此,綴而成篇,獻給立志促進漢語言文字學健康發(fā)展的讀者。
僅就一般意義上說,《解說》 的讀者對象首先是寧波人,盡管對外地人來說,也是一部有用且有趣的著作①其趣主要表現(xiàn)在情趣與理趣兩個方面。本書是在解說活生生的寧波話(而不像結構主義描寫語言學家那樣玩弄語言標本),由作者生花妙筆寫出,所以文字情趣盎然。只是受篇幅所限,本文不能詳予介紹。其理趣則體現(xiàn)在具體研究中立足漢語史而追源見流,體現(xiàn)在結合地方文化研究寧波話中特殊的語言現(xiàn)象,體現(xiàn)在書中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之法的有效利用,體現(xiàn)在糾正現(xiàn)行字典詞典之誤等,本文也無法詳予評述。寧波人當然懂寧波話,但知其所以然者卻不多。《解說》要幫助寧波人知其所以然,注定要對寧波話中一些特殊的字、詞及特殊的說法進行深入探討,考其來龍去脈。所以《解說》大半篇幅是尋根究底的學問。這與時下只注重現(xiàn)象描寫的一般方言學著作相比,研究目的、研究方法、研究意義均有不同。其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而得的結論,信而有征,一個個猶如采自合浦之淵的明珠;其力透紙背的論述,在無堅不摧的同時也展示出重要的方法論意義(詳后)。
試看第一部分《寧波方言散論》,近20 萬字,多半探討寧波方言詞問題,多見這類“小珠”。所謂寧波方言詞,主要是相對普通話說的,也有一些是寧波話中特有的詞。書中對它們的研究,一般是從當前語用現(xiàn)象入手,考其本字,探其語源,辨其疑似,察其變化,必得確論而后止。如《說“”》,從寧波電視臺方言節(jié)目《來發(fā)講啥西》字幕“來發(fā)來發(fā)講啥西,講啥西講啥西,對來扯去小事體,小事體小事體……”中的“對”說起,指出“對來扯去小事體”一句令寧波人犯糊涂更令外地人不知所云的根本原因在其“對”字。于是考其原委,得其本字“”之本義“用力拉”;然后由源及流,檢漢語言文字學史而見前人釋“”為“扯”,并舉寧波話中“布”“腳”“百筋”以實之;又證以南通、上海、杭州、蕭山、紹興、黃巖及溫州等地話,前人所見“”之換喻義“扯”就成確論了。這樣以來,“來扯去小事體”中的“”自然不難理解,因為由其換喻義“扯”經(jīng)隱喻而成說、閑談義是一般人都可以理解的。同時,作者又舉“牛皮半日”“瞎西啥西”等寧波話中的“”做個印證,進一步明其說、閑談義,并建議《寧波方言詞典》補收“”的說、閑談義,于是其研究目的、路數(shù)、結論、意義就由這不足兩千字的《說“”》反映或表現(xiàn)出來了。
又如寧波話管拿叫“馱”,為什么呢? 寧波人日用而不知其從來?!墩f“馱”》研究發(fā)現(xiàn):從文獻材料看,這種說法早從明代就有了,明清通俗文學作品中習見,且有多種形體。然后列舉明清時期的五種通俗文學作品中表拿義而寫作“馱”的用例,列舉明人《金瓶梅詞話》中表拿義而寫作“”的用例,列舉明清五種通俗文學作品中表拿義而寫作“駝”的用例,列舉清人《越諺》中表拿義而寫作“”的用例,列舉清人兩種作品和民國《定??h志》中表拿義而寫作“拕”的用例等,不僅讓人看到寧波話中“馱”之“拿”義淵源來自,而且也讓人看到了論從材料出的行文特點②論從材料來是從事語言研究的基本原則,也是漢語言文字學研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解說》繼承和發(fā)揚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不過做了分內(nèi)的工作。但與時下那些從觀念出發(fā)做研究而舉些看上去比較聽話的例子敷衍一下的著作比,做好這分內(nèi)的工作已是難能可貴了。接下來舉“馱”以賅其余,結合古人研究,考察其當“拿”講的原因,而考得其本字為“佗”,證以《說文》《六書故》:“佗”的本義是負荷,經(jīng)換喻自然可產(chǎn)生“拿”義。又證以近人陳訓正《甬諺名謂籀記》之說,其結論就更有說服力了。至于這個詞在文獻中有多種書寫形式問題,《解說》沒有簡單答以“方言土語無定字”,而是引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之說以及《廣韻》等書說解證明它們都有道理,這與從觀念出發(fā)做研究的潮流不合③受社會風氣影響,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漢語研究多見跟風,樣子上看是在與國際接軌。做得好一些的,也往往是在漢語里給人家的理論找注腳。故其研究之局限性是明擺著的,其社會現(xiàn)實意義自然有限。,但卻實實在在走在語言研究的正道上。
其他如《說“累”》《說“哄”》《說“扽”》《說“擂”》《說“挽”》《說“挜”》《“晝過”與“晝夜”》《“桌凳”與“矮凳”》《“亂夢”與“活鬼”》《“翁中”與“感冒”》《“賺”不一定是好事》《閑話“閑話”》《母親稱“媼”》《“兩爹”不是兩個爹》《“做”字的寧波特色》《“和”字的寧波特色》《“動”字的寧波特色》《寧波話里的“跳”“爬”和“挖”》《寧波話里的“吃”》等等,一些看似平平常常的詞語,由于植根于寧波特定文化習俗的原因,都有著特殊的含義,用法上多有寧波話特色,只是常人日用而不知其根底而已。對這些詞,作者通過古今方參求,探微鉤沉,論從史出,亦頗得確論,故能解人之惑。
《寧波方言散論》中探討寧波方言用字和方言讀音的內(nèi)容也不少,如《寧波話里的一些自造字》《寧波話里不容易寫的方言字》《“贍養(yǎng)”義方言詞的本字》《從“別字”讀“白字”說起》《從“寧海”讀“能海”說起》《“隘”字讀音辨析》《“叔叔”為什么叫“阿宋”》《“爛泥”不是稀爛的泥》《“嗅”與“嗅嘴”》《“孝子”與“計較”》《“蕊頭”與“圍巾”》《“只”“知”的方言讀音》《“又”字的方言讀法和寫法》等等,行文中多結合地方文化特質破其謎,多數(shù)場合援古證今,或原始要終,故多見首創(chuàng)之功。另外,《寧波方言散論》中也有探討寧波方言語法現(xiàn)象者,亦不乏精湛之作,如《寧波話里的甚詞》《古老的量詞“忍”和“拓”》《寧波話里的一些特殊量詞》《寧波話里的模式詞語》《“不剌”:來自北方話的詞綴》《“走帶過來”的“帶”》《代詞“其”的虛指用法》等等,亦常聯(lián)系當?shù)匚幕曀祝沤穹絽⑶?,或音形義互證,或多管齊下,探賾索隱,窮幽洞微,而得不刊之論。
所謂“大珠”,主要指本書第二部分《寧波方言通論》和第三部分《寧波方言專論》中的17 項研究成果。具體點說,《寧波方言通論》在前面研究的基礎上,將該課題分解成三個子課題,每個子課題各分解成三個專題,共九個相輔相成的專題,進行逐一考察研究。書中首先是通論寧波方言特點,論述了寧波方言語音特點、詞匯特點和語法特點。這三個專題的研究成果均可謂得自驪龍之頷的大珠。其次是論述寧波方言的內(nèi)部差異,先對寧波方言語音系統(tǒng)進行描寫,為其后的論述提供參照,接下來考察寧波方言內(nèi)部的地域差異及年齡差異。這三個專題的研究雖然多借鑒已有的研究成果,但經(jīng)作者提煉,言簡意賅,也可稱“大珠”。再其次是探討并描述寧波方言的歷史概貌及其當代的演變情況,也分三個專題,比較簡略。
《寧波方言專論》也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寧波方言與浙東文化”的研究使讀者體會到語言是文化的符號,文化是語言的管軌。立足文化考察語言現(xiàn)象,驪龍現(xiàn)而大珠獲。故其四個專題研究——《浙東方言與海洋文化探析》《北侖地名中的海洋文化元素》《海洋文化視野下的浙東諺語》《寧波話里看寧波》,只看這些題目,其“大珠”閃爍,為避佛頭加穢之譏,就不多敘述了。至于第二部分“寧波墮民暗語及燕話”的兩個專題研究《寧波慈城墮民暗語探析》《關于“燕話”》,與第三部分“寧波方言研究相關問題”的兩個專題研究《江蘇教育版<寧波方言詞典>詞目用字問題》《百年寧波方言研究綜述》,誠如題目所示,皆探驪之得,讀者展卷可獲,亦無需贅言。只有那些置于《散論》中的“大珠”,亦屬系統(tǒng)性的專題研究;研究中凡遇疑難詞語,亦采用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之法破其謎,故不可不略述一二。
如疾病在全人類的表現(xiàn)多相似,但同一疾病卻各地命名不同,或者同一病名在各地所指迥異。《解說·散論·寧波話里有關疾病的方言詞》立足漢語史對一些具有寧波特色的病名進行考釋,而大獲豐收,為方言詞匯研究拓寬了道路,故堪稱“大珠”。如寧波話中疾病傳染謂之“痬”,書中示例之后立足漢語史解釋說:“這個說法既特殊又古老?!稄V韻·昔韻》:‘痬,病相染也。羊益切?!m’本讀入聲譯音,今寧波讀陰聲[i]韻,猶聲符字‘易’之交易義讀入聲譯音,難易義讀陰聲[i]韻,兩個讀音系一聲之轉?!敝欢?,使人不僅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又如寧波話里口吃、口吃者皆謂之“吃舌頭”,書中示例之后亦立足漢語史解釋說:“‘吃’與‘喫’古代是兩個字。《說文》:‘吃,言蹇難也?!悠蚯?;《說文新附考》:‘喫,食也。’苦擊切?!浴址揭舾?,本來就是‘吃舌頭’的‘吃’?!绷攘葦?shù)語,問題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如寧波話里把皮膚上長的小疙瘩叫做“癗”,書中示例之后先舉《廣韻》之釋,又舉古白話文著作中用例,同樣立足漢語史解說寧波話里這個“癗”字,要言不煩,而不容置疑。其他如“壞過”“勿爽快”(指身體不舒服)、“做病”(指得?。恍纬绅蠹玻?、“肌身熱”(發(fā)燒)、“肌身火熱”“肌身涾涾滾”(發(fā)高燒)、“吃熱”“發(fā)痧氣”(中暑)、“凍進”(著涼)、“傷風氣”(感冒)、“鼻頭管塞煞”(感冒鼻塞)、“痚駝”“氣緊”(哮喘)、“癆瘵”(肺結核)、“小腸氣”(疝氣)、“近眼”(近視眼)、“聾”(耳聾;聾子)、“借面聾”(半聾)、“發(fā)嗝”(耳朵進水后發(fā)炎;聽到后反感)、“麻皮”(麻子)、“篤舌頭”(說話含混不清)、“脹面癗”(粉刺;青春痘)、“纏身龍”(腰部所患病毒性帶狀皰疹)、“疹”(紅色小疙瘩)、“瘄子”(麻疹)、“胖陽”(淋巴結腫大)、“吃蘿卜干”(手指關節(jié)被觸傷)、“腳筋吊”“吊腳筋”(腿抽筋)、“解縛”(病痛暫時緩解)、“瘥”(病情好轉)、“各樣”(病情減輕)等等,只看這些病名,土生土長的老寧波都知道它們指的是什么,卻不知道它們的命名理據(jù),外地人則連它指什么也不知道。但看過書中解說,則豁然開朗,頓生大快朵頤之感。至于語言研究者,所受啟發(fā)則可能是多個方面的,至少不再輕信索緒爾獨尚共時而力排歷時的方法論,從而不再滿足于貼標簽式的語言研究。
又如罵語也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但一般語言學著作中很少對這一語言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研究?!督庹f》不拘“常法”,于《散論》中特設專題《寧波話里的詈辭》,分類解說寧波話中的罵語。指出這類現(xiàn)象存在的必然性:“圣人、帝王也罵人”,“詈辭的徹底消失,恐怕要等到世界上不是人的人、不是人做的事徹底消滅的那一天”①這話既說明詈辭在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同時也透露出作者研究寧波話詈辭的初衷。首先告訴讀者,寧波話管罵叫“”,“寧波最‘有名’的罵人話當然是蔣介石的‘娘希匹’。此外,還有形形色色的詈辭”。接下來將寧波話中“形形色色的詈辭”梳理成六類,共計263 種,并對一些特色詈辭隨文作解,如“亂(音茶,癡憨的人)、大白(傻瓜)、嘸郎(傻瓜,瘋子)、大糊(瘋子)、花癡、花癲、花癲大糊(都指因想異性而精神失常的人)、頭子(音菌,言行莽撞、到處出頭又經(jīng)常碰壁的人)、蠟燭(不識時務、不知好歹的人)……”。最后總結出寧波話詈辭的一些特點:一是罵人話往往兼作口頭禪;二是罵人話往往兼作昵稱;三是罵人話往往具有多義性;四是罵人話往往可以擴展或者連用;五是罵人話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這些發(fā)現(xiàn),不僅可以使人看到寧波人樸厚、情感豐富以及漢語表現(xiàn)手段靈活的特點,從一個側面看到漢語的實際面貌,甚至可以啟發(fā)有志者全面深入研究漢語社會里的罵人話,寫一部《詈辭探析》,從一個側面反映漢語社會人文特質,為促進兩個文明建設、構建和諧社會提供借鑒。從這些現(xiàn)實意義上講,《寧波話里的詈辭》無疑是一顆特大的明珠。
再如由于各地風土人情不同,禮貌用語也有著明顯的地域差異,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語言的豐富多彩,但此前很少有人對某地禮貌用語進行系統(tǒng)研究?!督庹f·散論》中特設專題《寧波話里的禮貌用語》進行研究,同樣成就了一顆璀璨的大珠。書中指出,普通話中的某些禮貌用語在寧波話里沒有相應的說法;有的即使有相應的說法,其組成成分也相當古老,這便為我們觀察漢語在各地發(fā)展的不平衡性提供了一個窗口。如普通話說“很過意不去”,寧波話說“痗心勿過”,書中例示之后援古證今:“《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毛傳:‘痗,病也。’”說明寧波話中還使用著先秦的漢語成分。如果再結合“痗心勿過”的句法特點進行考察,就更可看出漢語在寧波方言中的穩(wěn)固性(存古性)了。這樣的例子在寧波話禮貌用語中很不少,如作者對寧波話中感謝別人幫助的“嘔儂力”“嘔儂疙瘩”“罪過”等客套話的解說,同樣讓我們看到漢語在寧波方言中的穩(wěn)固性(存古性)。另外,對其他禮貌用語如“從直”“望”“做客”“莫做客”的解釋,也給了我們同樣的啟發(fā)。從前,人們總認為語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社會發(fā)展越快,語言變化越大,反之則變化較小。然而,不管現(xiàn)在還是過去,寧波社會的發(fā)展實際上都沒有落到其他地區(qū)的后面,但漢語在這里卻沒有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化②通讀全書,可知《解說》整部書都在證明這個觀點,不只是禮貌用語一個方面的證據(jù),這里只是以其《寧波話里的禮貌用語》做個例子罷了。這是個頗為有趣的研究課題,容另文探討。,這卻是現(xiàn)有的語言學理論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
其他如 《寧波話親屬稱謂趣談》《寧波話里有關買賣的方言詞》《寧波話里有關婚嫁的方言詞》《寧波話里的兒童用語》《寧波話里的逆序詞》《寧波話里的省略詞》《寧波話里的合音詞》等研究,也都能給人重要的啟發(fā),也都堪稱“大珠”。只是篇幅有限,不能一一敘述了。
如上面兩部分例示的小珠、大珠,全書中共有89 個,整部《解說》就是嵌滿明珠的玉盤,給深陷共時論的夜行人驅走黑暗,照亮了他們前進的道路。
由于受索緒爾獨尚共時而力排歷時之方法論的影響及其他方面的原因③其他原因如長期否定傳統(tǒng)的原因、教育片面的原因、急功近利的原因、浮躁風氣影響的原因等。種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是研究者大多讀不懂古書了(如明代方以智的“謰語者,雙聲相轉而語謰謱也”一句自從被《中國大百科全書》(1988)錯解之后,至今無人讀懂;清代王念孫的“連語不可分訓”說被某權威曲解后無數(shù)人跟風曲解,至今還是一筆糊涂賬;民國王國維的“聯(lián)綿字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自從被一位頂級學者誤解,71 年來得不到正確的理解;等等),更談不到正確借鑒傳統(tǒng)語文學家的思想方法了。,近六七十年以來的漢語研究雖然形式上看挺熱鬧,但毋庸諱言,直到目前,與索緒爾語言學思想一脈相承的結構主義描寫語言學思想方法主導下的漢語研究實際上并不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陀^地說,這種研究沒有多少可稱道的現(xiàn)實意義。整體而言,結構主義描寫語言學思想方法主導下的漢語研究基本上只是在數(shù)他家之典,結果只是大致給漢語社會提供了標著外文字母的半張牛皮;術語、方法一大堆,時常陷于方法決定論,這樣的學術不僅對社會的發(fā)展起不到應有的作用,而且對教育負面影響嚴重④進入21 世紀前后,教育界曾掀起一場語文教育大討論,有些人認為“害盡蒼生是語文教育”,并有書出版,其依據(jù)之一就是語文教育中那些弊大于利的現(xiàn)代語言學知識令人傷透腦筋。但是,部分高校教師至今不清楚這一點,出于對“飯碗”的偏愛仍不切實際地宣揚“現(xiàn)代漢語”課,部分研究者繼續(xù)沉醉于“有閑人的智力游戲”(霍凱特語)。時至今日,大家最應該做的也許是聽聽中學語文教師的聲音,問問學習“現(xiàn)代漢語”這門課的學生怎么說,看看學了“現(xiàn)代漢語語法知識”的受教育者們寫出來的文章是什么樣子。這里面歸根究底是語言觀問題。學者們陷于“語言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之觀念的泥沼太深太久了。比如搞詞匯研究的人遇到不明其造詞理據(jù)的語詞,習慣祭起“語言符號音義結合是任意的”之法寶晃上一晃①眾所周知,“語言符號音義結合是任意的”之說是索緒爾語言觀的理論基石,但正是這“基石”最靠不住。只是這個問題已在《“語言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說疑義》(《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版》2006 年第5 期)討論過,又在《聯(lián)綿字理論問題研究》(商務印書館,預計2013 年1 月出版)作了補充,可參看。,于是無往而不勝,于是無意求真而只能得假。語言,不管是學習還是研究,關鍵在詞匯。而現(xiàn)代語言學思想方法主導下的漢語詞匯研究受“語言符號音義結合是任意的”之觀念的影響,一上路就錯了,結果往往亂點鴛鴦譜。更可悲的是這種研究貽誤一代一代的學子,被貽誤的學子習非成是,又執(zhí)誤傳謬,一代一代。這不能不讓人嘆惋而無奈。今讀《解說》,深為其銳意求真的精神及其建樹所折服,也因此看到了解決當前漢語研究中所存在問題的方法。概括地說,《解說》是個嵌滿明珠的玉盤,可以幫助人們驅走漢語研究道路上的黑暗。而考察其明珠嵌于玉盤的主要方法,乃是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參看上文例示)?!督庹f》的成功告訴我們,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是研究漢語的基本方法。竊以為如果能夠將此法推廣開來,實現(xiàn)漢語語言學健康發(fā)展的目標則為期不遠。為什么呢?
站在漢語言文字學史的角度看,《解說》 自覺采用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之法乃是對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之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先說形音義互證,這是傳統(tǒng)語文學家從事漢語言文字研究的自覺行為,更是歷代說文家們的絕活兒。特別到了清代,凡有造詣的小學家無不得力于此法的實行。他們沒有講從事漢語言文字研究為什么要采用形音義互證的方法,但道理卻十分簡單:語言憑借聲音載負著語義滿足人們表情達意的需要,故音與義缺一不可,具體研究中必須首先考慮這兩個方面,注意因聲求義與因義得聲(參看明方以智《通雅》卷六《釋詁》“謰語”題解);書面語是文字的天下,而漢字又是語素文字,漢語語素的音與義通過漢字字形反映出來,因此,形音義互證是研究漢語言文字最基本的方法。可惜,這樣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在數(shù)十年以來的漢語言文字學界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以至于浩瀚的漢語學著作中花樣不少,紛繁的理論令人眼花繚亂,形式上看很像一門學問,卻每每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對兩個文明的建設沒有多大的現(xiàn)實意義。然而,人們對此不僅集體無意識,卻習慣貶損傳統(tǒng)語文學是“經(jīng)學的附庸”。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1-6 版)“附庸”條下釋曰:“②泛指依附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事物:語言文字學在清代還只是經(jīng)學的~。”就是在這樣一種潮流影響下,漢語言文字學界多數(shù)人的研究越來越偏離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跟在人家后面向著形式主義的目標潮涌而去。如此以來,希望通過遵循自己所熟悉的現(xiàn)代語言學思想觀念研究出滿足于社會發(fā)展需要的“產(chǎn)品”,結果就只能是在黑夜中摸索,而終不得正果。
至于古今方參求,清代語文學家的著作中也不乏其例,只是他們沒有像《解說》那樣把形音義互證之法與古今方參求之法密切結合起來,自覺而嫻熟地用于具體的語言研究之中罷了。當然,這么說也不意味著此二法密切結合,自覺用于漢語研究是到了《解說》中才實現(xiàn)的。實際上早在20 世紀上半葉,此二法密切結合、自覺用于漢語研究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較常見了。翻開章太炎、楊樹達等人的著作,不難看到這類事實。只是近幾十年來此二法密切結合、自覺用于漢語研究的情況不是那么多了,甚至被多數(shù)人忽視了。
不錯,從事語言研究而采用古今方參求之法的道理也十分簡單。因為任何語言都是從古代發(fā)展而來的,而且在各地發(fā)展變化是不平衡的,所以研究語言經(jīng)常采用古今方參求的方法。換一句話說,許多情況下只有通過古今方參求,實現(xiàn)三曹對案,才能得出符合語言實際的結論(參看上文一、二兩部分相關評述)。
不過,形音義互證與古今方參求之法雖然是確保漢語研究沿著科學的求真之路前進的重要方法,但卻不為現(xiàn)代一般研究者所習用。究其原因,索緒爾獨尚共時而力排歷時之方法論的影響只是一個方面的原因,研究者是否具有深厚的功力則是另一個方面的原因,這就像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只有關云長才能運用自如。如果沒有深厚的功力,采用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的方法進行漢語研究談何容易? 《解說》的作者從事漢語言文字研究二三十年,習慣打硬仗,早在十幾年前就有《大字典論稿》(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問世,而為學界所稱道。今以其深厚的專業(yè)功夫,于解說寧波話之疑難中展示了形音義互證、古今方參求之法在漢語研究中的巨大作用,為漢語言文字學研究的古今融通樹立了典范,為消除索緒爾獨尚共時而力排歷時之方法論的影響做出了貢獻,同時也為立志促進漢語語言學健康發(fā)展的研究者指明了方向。《解說》的問世,至少對促進漢語語言學健康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