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瑜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7)
盡管晚清常州文人陳森創(chuàng)作出了近代狎邪小說開山之作的《品花寶鑒》以及傳奇《梅花夢》,并由此進(jìn)入了現(xiàn)代小說與戲曲的研究視域,但是由于他并未有詩文別集留存,有關(guān)資料中涉及其生平、交游的也極其有限,因此學(xué)界至今仍無法對其生平、交游及小說戲曲之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思想觀念、審美趣味等進(jìn)行較為深入的探討。即如陳森的生卒年,學(xué)界至今仍然無法確切知道,筆者曾撰文考其生年大約在乾隆五十九年 (1794)與嘉慶元年 (1796)之間,卒年則最遲不超過咸豐七年(1857)。①無法還原陳森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勢必阻礙對其戲曲小說的深層解讀,因此筆者細(xì)考陳森在不同的人生及創(chuàng)作階段的交游事跡,希望通過文獻(xiàn)的整合,拉近當(dāng)代研究者與這位備受歷史爭議的清末文人之間的心靈距離。
道光四年 (1824)夏,陳森寓居京城,授徒為生,“日常炎炎,無以消夏”,將同郡張若水的《梅花夢》七律十二首敷演成十八出的《梅花夢》傳奇②?,F(xiàn)存《梅花夢》版本兩種,分別為光緒末年石印道光稿本與民國影印光緒本。此兩版皆以同治三年 (1864)張盛藻在琉璃廠購得的道光手稿本為底本。據(jù)張介紹,“此《梅花夢傳奇》稿本,道光四年間京朝諸名公有題詠?!薄^“諸名公”,是為已知《梅花夢》的第一批讀者與批評者。除此之外,同光以降,及至民國初年,張盛藻、張晉福、莊蘊寬、冒廣生等又先后成為該傳奇的讀者,并留有題跋。
由現(xiàn)存兩種《梅花夢》所知道光四年間作有題跋者,分列如下:
劉承寵 (1798-1827),字麟石,一字子中。江蘇陽湖人。劉逢祿次子。嘉慶二十四年 (1819)舉人。官知縣。才藻絕俗,力學(xué)嗜古。英年遽卒,士論惜之。有《麟石詩文鈔》二卷,為《劉禮部集》卷十二附錄?!秶V蓠夡w文錄》卷二十五收錄其文六篇。民國六年 (1917)《小說叢報》社出版了由沈東訥主編的《麗情集》,劉承寵的《七夕賦》被收錄其中。以駢儷之文作《梅花夢序》,詞藻如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吳企寬,字洛生。江蘇武進(jìn)人。道光五年乙酉(1825)順天舉人。道光二十五年 (1845)十二月至道光二十七年 (1847)八月任鄒縣知縣。嗜金石,工篆書。陸繼輅《崇百藥齋三集》中記其詠楊花詩:“垂絲百尺最情牽,況復(fù)飄揚到酒邊。作客生涯風(fēng)有影,撩人春夢午無眠。幾回倦舞猶依研,三月輕寒未脫綿。同在二分塵土里,那禁相對惜流年?!保?]181
莊縉度 (1799-1852),字景裴,一字伯邕,號眉叔、枚叔,別號伽齡居士、黃雁山人。江蘇陽湖人。道光十六年 (1836)進(jìn)士授戶部主事,河南、廣西司行走,加員外郎銜。朝考入選,未用。時京官有發(fā)河工學(xué)習(xí)之例,縉度以發(fā)河朝滿,改山東曹州府曹河同知、署兗州府運河同知。工詩詞,善楷書。著有《黃雁山人詩錄》、 《黃雁山人詞》等?!肚宕昝诵鞲濉吩u曰“得金荃之韻、玉溪之體者”。[2]卷七其《賀新涼·和顧蒹塘》寫道:“昨日斜陽今日雨,做盡淚絲花片,恐誤了、郁金雙燕。如此樓臺春世界。悵紅襟、只系佳人線?!保?]1015
江少泉,生卒、名號不詳。江蘇儀征人。江恂子,德量弟。據(jù)凌霄《快園詩話》:“儀征江少泉茂才德芳,蔗畦太守子,秋史榜眼弟也。詩筆清俊。其《楊花》云:‘春深紫陌猶飛雪,風(fēng)暖青樓盡脫棉?!对伌住吩疲骸L(fēng)味不禁酸一點,書生態(tài)度美人心。’[4]325”又評其詩風(fēng)為 “駘蕩”。[4]314江少泉《<梅花夢>題詩》:“春意催人詩意濃,深紅淺白影重重。問他蝴蝶憐香客,引入桃源第幾峰?”
劉沅、魏悳音、孫昭三人事跡,待考。
雖然未見陳森與上述幾位文人更多的唱和、互酬作品,許多交往的細(xì)節(jié)也無從探究。但既然陳森在傳奇甫成之際,邀請他們批閱作品,采納了關(guān)于修改結(jié)局的意見,并囑托他們?yōu)橹}辭——不難想象他們相互間的親密關(guān)系。又,筆者特意列舉各人的詩詞作品及他人評價,從中不難看出他們在文學(xué)審美上的共同傾向:追求文采、筆格清俊、偏愛輕艷題材、詩風(fēng)放蕩浪漫。陳森在《梅花夢》、《品花寶鑒》中善于描寫女性及女性化的男性,重于營造柔情、感傷的基調(diào),與他這一時期的交游很難說沒有關(guān)系。
現(xiàn)存已知的《梅花夢》有兩種版本,上文已有介紹。極富巧合的是,《梅花夢》的刊行與幻中了幻齋開雕《品花寶鑒》極其相似:梓行者都不曾與作者謀面、相識,他們最初只是文本的接受者,隨后卻因?qū)ψ髌返男蕾p而承擔(dān)了傳播的責(zé)任。從這個角度而言,漂泊、孤獨的陳森,雖然屢屢對“說部”小道嗤之以鼻,但歷史顯然與他開了個玩笑。最終,他只能通過“游戲之筆”的戲曲、小說,為世人接受、認(rèn)可。
張盛藻,字春陔,又字君素,湖北枝江人。道光三十年 (1850)進(jìn)士,歷官御史。有《笠杖集》。光緒年間出任溫州知府。他在《梅花夢》卷末書寫的幾行小字,敘述了他與這部傳奇的初遇:
同治三年冬十二月廿一日,從琉璃廠肆破書攤上得此攜歸。擁爐挑燈,快讀一過。麗情琦思,奔赴筆端,如泉涌花簇。以此傳奇,此奇可傳矣。
既是“快讀一過”,也是“快評一過”,僅留下了“麗情琦思”、“泉涌花簇”的印象式的評語。隨后“棄藏久之”,直至二十多年后,“光緒十二年,里中無事,再覽一過。他日當(dāng)付梓也?!?《梅花夢》光緒石印本由此誕生。
民國五年 (1916),張晉福、莊蘊寬、冒廣生在北京先后讀了《梅花夢》,皆有題辭。一個有意思的插曲是:尚達(dá)翔在考證陳森卒年時曾依據(jù)莊蘊寬、張晉福的題辭所署“丙辰”,認(rèn)為陳森卒于“咸豐六年 (1856)后”。很明顯,尚達(dá)翔并未仔細(xì)核實莊蘊寬、張晉福的身份,而將“丙辰”紀(jì)年兀自前推了一個甲子。據(jù)查,張晉福 (?—1932),字受夫,號南湖,浙江嘉興人。北京湖社畫會會員。工畫山水、花卉,兼擅詩、書。莊蘊寬(1867—1932),字思緘,號抱閎,江蘇武進(jìn)人。光緒十七年 (1891)副貢,初知廣西平南縣,有惠政,晉思恩府太平思順兵備道邊防督辦,辛亥革命期間曾任江蘇都督,入民國后任審計院院長十二年,期間還是故宮博物院的早期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因此,“丙辰”當(dāng)為民國五年 (1916)。正如莊蘊寬署名“毘陵后學(xué)”,并非純粹的謙虛,也因為他與陳森并非同時代之人。冒廣生 (1873-1959),字鶴亭,號疚齋,江蘇如皋人。冒襄后裔。近代著名詩人、詞家、漢學(xué)家。著有《冒鶴亭詞曲論文集》等。據(jù)其題跋,《梅花夢》激發(fā)其興趣的所在并非傳奇及曲家,而是曾為溫州太守的梓行者張盛藻:“五年飽看永嘉山,太守風(fēng)流王謝同。擬喚奚奴鈔副本,尊前紅豆權(quán)雙環(huán)。”
由于缺少記載,無法得知《梅花夢》是如何在同一年流播到上述三人手中的。他們看到的極有可能是張盛藻于光緒十二年 (1886)刊行的本子?,F(xiàn)存民國影印《梅花夢》又與這三位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雖然,歷史留下了不少疑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眾多的題跋、題畫,豐富并提升了《梅花夢》傳奇本身及其版本的歷史文化價值。盡管,《梅花夢》與《品花寶鑒》均在陳森逝世之后才得以刊刻,刊者與陳森之間亦無直接交往,但是也正因如此可以更為充分地體現(xiàn)陳森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具備的影響力。
陸繼輅 (1772-1834),字祁孫,一作祁生,號修平主人、崇百藥齋主人。江蘇陽湖人。嘉慶五年 (1800)舉人,授合肥訓(xùn)導(dǎo)。后以修志敘勞,遷江西貴溪知縣。工詞曲,擅古文,尤致力于詩,是陽湖文派、常州詞派的重要作家之一。著有《崇百藥齋文集》、《合肥學(xué)舍札記》、雜劇《碧桃記》、傳奇《洞庭緣》等。道光六年 (1826)除夕,陳森攜詩稿訪問寓居北京的陸繼輅。陸為之作《除夕同鄉(xiāng)陳秀才森攜詩過訪,兼韓孟溫李之勝,喜而有作》:
獨客羈棲感歲除,鄉(xiāng)音珍重慰離居。何圖一寸樊南燭,快讀平生未見書。見說群真集絳臺,龍姑魔女鎮(zhèn)疑猜。無端一陣霜風(fēng)起,獨見寒簧倚欄來。痛飲才醒又放哥,閑中歲月易蹉跎。也知媚骨描難肖,刻畫翻宜疥駱駝。(卷中《詠橐駝三十韻》酷似《石鼎聯(lián)句》。)天遣裁詩骨是花,手攀碧月剪明霞。疑君曾上臨春閣,親見南朝張麗華。書生意氣敢粗豪,倚醉猶能字孟勞。(君即日有《寶刀祭詩》之作極激昂之至。)我有寒山琴七尺,為君試譜《反離騷》。鄉(xiāng)里清才未半知,百篇剛讀《夢窗詞》。(謂吳君文藻。)近來馬賤黃金貴,待向何人說項斯。茶釅香溫一事無,不煩炙研寫桃符。憑君記取詩中畫,絕妙《都門守歲圖》。樽前閑數(shù)眼中人,彭 (甘亭)董 (方立)洪 (祐甫)劉 (孟塗)(俱已下世)總絕倫。期爾香山同結(jié)社,種松親見作龍鱗。真率耆英未可期,篇終聊作吉祥詞。香心一日千回死, (君集中句。)門外蕭郎那得知。[1]130
這則資料的可貴不僅僅因為它是陳森與陸繼輅相交的證明,更重要的在于它介紹了陳森流寓北京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以及陸繼輅對其詩歌的精辟評價。從該詩可知陳森詩作至少有《詠橐駝三十韻》、《寶刀祭詩》等,以及詩句“香心一日千回死”。陸繼輅秉燭夜讀陳森詩歌,稱之為“平生未見書”,稱贊詩人“天遣裁詩骨是花,手攀碧月剪明霞”。除夕夜漂泊異鄉(xiāng)的兩位同鄉(xiāng)人因詩而結(jié)成了忘年交,這一特殊場景誘發(fā)了陸繼輅對于故友的緬懷—— “彭、董、洪、劉總絕倫”——所舉者為彭兆蓀、董祐誠、洪飴孫、劉開,皆為近年故逝的知名文人,是陸繼輅的至交,這也足以見出陸繼輅對青年陳森的鼓勵與期望是由衷的。至于陳森的詩風(fēng),曾有研究者根據(jù)《品花寶鑒》中的詩詞創(chuàng)作,概括其風(fēng)格為艷藹、高逸、淹博。[5]而陸繼輅以“兼韓孟溫李之勝”總括,不僅直觀、精煉,而且無形中還透露了陳森的詩學(xué)追求與審美傾向。陳森出眾的詩才使他能在“奇詭”、“矯激”、“清麗”、“深婉”幾種迥異的風(fēng)格中從容游弋。正因如此,他才能創(chuàng)作出眾口逼肖的說部文學(xué)。值得特別說明的是,該詩還暗示了陳森偏愛創(chuàng)作女性題材的作品:如“見說群真集絳臺,龍姑魔女費疑猜”,“疑君曾上臨春閣,親見南朝張麗華”。而“香心一日千回死”所帶有的感傷,似乎與《梅花夢》及《品花寶鑒》中主人公的情感基調(diào)極為吻合。因此,可以說借“艷情”寫“感傷”,是陳森在創(chuàng)作不同文體時體現(xiàn)出的一致性。
覺羅·崇恩 (1803-1870),字仰之,號語鈴,滿洲旗人。富收藏,精鑒賞、工書畫。官至山東巡撫,著有《香南居士集》、《香南精舍金石契》等。道光十八年 (1838)六月十八至十九兩日,陳森自京城南歸途中,路過山東泰安,與時為泰安知府的崇恩有了一次短暫而歡樂的晤面。為此,崇恩作了兩首詩紀(jì)念。其一《喜晤陳上舍森書復(fù)言別》:
與子神交久,相逢頗恨遲。
萍蹤才小聚,蓬梗復(fù)何之?
磊落懷猶壯,縱橫筆特奇。
莫嗟今日別,差勝昔年思。[6]卷五
其二《立秋日領(lǐng)客普照寺因與陳子話別》:
嘉賓盛蓮幕,靈境擅花宮。
品借諸天凈,談爭五岳雄。
晚涼追柳外,斜照閃云東。
清景已堪惜,驚心一葉桐。
夙契三生在,聽鐘共一樓。
詩懷聯(lián)舊雨,別意屬新秋。
后會方迢遞,前途況阻修。
且延塵外賞,為我小勾留。[6]卷五
盡管與為宦一方的崇恩相比,陳森的身份地位與之相差懸殊。但正是在崇恩“蓬梗復(fù)何之”、“前途況阻修”的凄然自道中,可以找到他與落拓潦倒、情狀難堪的陳森之間的心靈相通之處。“晚涼追柳外,斜照閃云東”與“聽鐘共一樓,詩懷聯(lián)舊雨”,寫出了同為淪落人在天涯旅途中的讓人心酸唏噓,又不乏詩意與溫情的會面情景?!澳到袢談e,差勝昔年思”與“且延塵外賞,為我小勾留”流露出了此兩人惺惺相惜的情愫與臨別之際的悵然。一生漂泊、際遇坎坷的陳森,大多時候深味的是孤獨與寂寥,正如他在《品花寶鑒序》中談及廣西之行時說“一二同游者,亦木訥士,少宏通風(fēng)雅”。[7]1因此,與崇恩的這次美好際會,勢必成為他人生中的一段深情回憶,于情于理他一定會創(chuàng)作相關(guān)詩文與崇恩唱和。
果然,經(jīng)過多方搜檢,筆者有幸在浙江圖書館善本閱覽室訪得崇恩的《枕琴軒詩草》抄本,扉頁有陳森的題詩并跋文:
未覽名山勝,先逄太守賢。清言見肝膽,搖筆起云煙。政事豐年玉,文章下水船。明朝獨南去,離思正悠然。
道光戊戌六月,自考南歸。道過泰安,即謁雨舲太守大人??盍粜潘?,并見示《枕琴軒詩集》。敬題一律呈教。時六月十八日,黎明微雨,雷聲殷殷繞戶。鄉(xiāng)夢乍醒,疑已驅(qū)車于亂石巉巖間,不知猶宿山墀逆旅也。石函陳森書。[8]
陳森的作品,已知的唯有《梅花夢》與《品花寶鑒》。雖然,陸繼輅在《除夕同鄉(xiāng)陳秀才森攜詩過訪,兼韓孟溫李之勝,喜而有作》中提到了陳森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風(fēng)格特色,但終歸因為其詩歌作品的未能流傳,而使研究者無法一睹風(fēng)采。因此,上面這首題詩及跋文就成為了陳森生平及創(chuàng)作研究中極其可貴的補充。聯(lián)想到崇恩連作兩首紀(jì)念詩,或許陳森也不至于僅創(chuàng)作了這一首作品,筆者亦寄望于將來能有更多的資料被挖掘出來。就這首題詩而言,“清言見肝膽,搖筆起云煙”, “明朝獨南去,離思正悠然”,清新的詩句仿佛立秋時節(jié)的微涼,牽引出了詩人內(nèi)心那一汪微微泛起的瀾漪。這樣的筆法,似乎很難與《品花寶鑒》浮艷、詼諧的文風(fēng)相聯(lián)系。由此也得以窺見陳森豐富而復(fù)雜的內(nèi)心,亦更為感嘆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才華?!袄杳魑⒂?,雷聲殷殷繞戶。鄉(xiāng)夢乍醒,疑已驅(qū)車于亂石巉巖間,不知猶宿山墀逆旅也”,結(jié)合《梅花夢事說》與《品花寶鑒自序》二文來領(lǐng)會這句看似隨筆記下的話,其實陳森已經(jīng)在無意中將自己作為一位無枝可棲的孤獨旅人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了。
崇恩不僅在詩中直言他與陳森之間的友誼,并請他為自己的《枕琴軒詩草》題跋。如此看來,“屢試不第”的陳森,已然憑借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得到了上流文人仕宦的接受與認(rèn)同。
王拯 (1815-1876),初名錫振,字定甫,號少鶴,亦作少和,別署懺甫、懺庵、茂陵秋雨詞人,又號龍壁山人。廣西馬平 (今柳州)人。道光二十一年進(jìn)士,官至通政司通政使,署左副督御史。著有《龍壁山房詩草》、《龍壁山房文集》等。譚獻(xiàn)盛稱他是“樂府中高境,三百年所未有也”,又將他與張惠言、周濟(jì)、龔自珍、張琦等人并稱為“十大家”。[9]4012咸豐七年 (1857)春,王拯作《追悼陳少逸上舍森,嘗為<石函記>傳于時者》詩曰:
東風(fēng)三百梨園隊,天寶當(dāng)年樂未涯。
璧月樓臺空色相,采云歌管左風(fēng)懷。
搜神干寶才難盡,荷鍤劉伶恨豈埋。
昔日龍城曾記錄,雨余陰火散秋齋。[10]卷九
由于王拯的作品中與陳森有關(guān)的僅此一詩,所以尚無法認(rèn)定兩人是否相識,亦或只是“神交”?但是,從“追悼”之意,卻能夠想象王拯必然對陳森懷有較深的感情,或者對《石函記》(即《品花寶鑒》)①留有深刻的印象。至于詩歌末尾所言“昔日龍城曾記錄”中的“龍城”,由于陳森與王拯的故里常州與柳州均有“龍城”之稱,而王拯又并未在詩中出注說明,因此對于這句詩似乎可以有多種理解:或以“龍城”——陳森籍貫的別稱來代指他本人,或以“龍城”指代常州,亦可以之代指王拯的故鄉(xiāng)廣西柳州。陳森在《品花寶鑒序》中談到該書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時,指出完成前十五卷的創(chuàng)作之時, “有粵西太守聘余為書記,偕之粵?!藭弥煮邪四曛谩保?]1可知,陳森由北京一路南下,曾在廣西生活了八年之久,《品花寶鑒》前十五卷則置于其所隨身攜帶的行囊之中。因此如果將“昔日龍城曾記錄”理解成《品花寶鑒》在廣西柳州的文士圈子中受到了傳抄與追捧,似乎更為合理。且這一情形與楊懋建《夢華瑣簿》、無名氏《那羅延室筆記》等清末文人筆記中所載《品花寶鑒》在成書階段即以手抄本形式風(fēng)行于京城等地的上流社會相類。這部奇書的刊刻情況也頗為繁復(fù):自道光二十九年 (1849)由幻中了幻齋刊刻以來,清末民初也出現(xiàn)了多種刊本。并且,亦曾在刊刻時改作它名,如民國初年的石印本即有改題作《燕京評花錄》與《怡情佚史》的。而王拯的追悼詩歌,又使我們得知《品花寶鑒》在陳森生活的年代,還曾以“《石函記》”之名傳播?!笆倍秩腩},說明《品花寶鑒》的結(jié)撰并非完全虛構(gòu),作者陳森本人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應(yīng)該正是該作中部分情節(jié)的現(xiàn)實來源。因此,王拯的悼詩,不僅僅是一則著錄了陳森卒年的資料,也是間接了解其社會處境、創(chuàng)作實況及文學(xué)影響的有用參考。
就已考知的陳森交游而言,道光四年圍繞《梅花夢》題跋的同道青年集群,善于營造出狂歡的氣氛,讓人沉湎于中;之后,不管是陸繼輅還是崇恩,都是陳森在人潮中的偶遇、在時間縫隙中的驚鴻一瞥,雖然倉促卻令人回味;直到王拯用孑然一詩宣告了他的死訊,同時也留給了歷史更多的空白。陳森一生的基調(diào),便鮮明地呈現(xiàn)出了這樣的過渡與轉(zhuǎn)變:由年少的恣情縱樂,到中年時漂泊途中寥若晨星的情感觸動,到最后的無聲熄影。行文結(jié)束之際,視王拯悼詩為一聲招魂,縱然不知真相如何,終究希望這位南北奔走的孤獨旅人擁有的結(jié)局正如他自己在《梅花夢》與《品花寶鑒》中所結(jié)撰出的那般完美!
注釋:
①相關(guān)考述請參看拙文《再談陳森生平著作若干問題》,《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2期。
②嚴(yán)敦易《陳森的<品花寶鑒>》(《元明清戲曲論集》,中州書畫出版社,1982年,第341頁)、尚達(dá)翔《說<品花寶鑒>》(《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3期)等文均認(rèn)為《梅花夢》創(chuàng)作于道光三年 (1823)八月。近年出版的多種戲曲史編年著作,皆采信這一說法。然而,筆者認(rèn)為《梅花夢》傳奇實作于道光四年夏而非道光三年,主要依據(jù)《梅花夢事說》中的“道光癸未,余游京師……今春,授徒于故大司馬汪宅”,認(rèn)為按照表述習(xí)慣“今春”與“道光癸未”非指相同年份;且道光四年諸人題詠中多指明《梅花夢》為新近完成之作,因此《梅花夢》創(chuàng)作于道光四年夏更為符合事實。
[1][清]陸繼輅.崇百藥齋三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149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張季易.清代毗陵名人小傳稿 [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
[3]葉恭綽.全清詞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清]凌 霄.快園詩話[M].續(xù)修四庫全書170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葉天山.論《品花寶鑒》中詩詞的文人意緒 [J].江蘇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5(3):75-76.
[6][清]覺羅·崇恩.香南居士集[M].道光二十二年刻本.
[7][清]陳 森,尚達(dá)翔校點.品花寶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清]陳 森.枕琴軒詩草·題詩 [M]//覺羅·崇恩.《枕琴軒詩草》.清代抄本.浙江圖書館藏.
[9][清]譚獻(xiàn).復(fù)堂詞話[M]//唐圭章.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4012.
[10][清]王 拯.龍壁山房詩草[M].續(xù)修四庫全書15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