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元
(湖南工業(yè)大學,湖南 株洲 412007)
中華民族是世界文明史上發(fā)達最早的民族之一,早在原始社會時期,我國遠古的先民就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早期的音樂藝術作品。這些中國古典音樂,既反映了遠古先民的生活習俗、勞動方式以及對自然威力的恐懼和崇高心理,又表現了部落群體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相抗爭的偉大精神。在中國古典音樂的審美特質中,悲劇美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中西方的美學范疇內,悲劇美一直是焦點。因為在古代漫長的人類社會中,悲劇總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是悲劇呢?恩格斯說:“在我看來,就構成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沖突?!保?]P346中國的大文豪魯迅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2]P297
《辭海》認為悲劇是“戲劇的一種類型。在西方戲劇史上,一般認為悲劇主要表現主人公所從事的事業(yè)由于惡勢力的迫害及本身的過錯而致失敗?!瓉喞锸慷嗟抡J為悲劇性的特殊效果在于引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之情’。”[3]P4599耿飛認為悲劇性“是歷史的與現實的生活悲劇的升華,是非常激烈的矛盾沖突,給人以痛苦、悲哀的感受與體驗,以化悲痛為力量的震憾,激勵意志、發(fā)人深省,……使人產生深沉而巨大的同情感和心靈震憾,以其特殊的藝術感召力,給人以激勵和啟示,引發(fā)出人們的美感?!保?]所謂給人以痛苦、悲哀的感受和體驗,是指音樂中所表現出來的最深沉、最激越、最動人的悲劇性情感,給聽眾以強烈的共鳴。即聽眾隨著如泣如訴、婉轉低回的旋律,而感受著樂曲所傳達的痛苦和悲哀,并隨著音樂的痛苦和悲哀而痛苦和悲哀。
由上可知,悲劇具有三種形態(tài):一是現實生活中的悲劇形態(tài),如人生中遇到的悲劇性的事情和形態(tài);二是戲劇的一種類型,如中國古代著名的悲劇作品《竇娥冤》;三是藝術生活中的悲劇性事情和形態(tài),如《竇娥冤》這個藝術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給人以痛苦,悲哀的事情和形態(tài)。所謂藝術作品的悲劇美主要指后兩種形態(tài),即藝術作品中的悲劇性事情和形態(tài)給人以痛苦、悲哀的感受與體驗,以及這種感受與體驗帶給人們的心靈震撼而引發(fā)出來的美感。
悲劇美和崇高美一樣,在美學范疇上來說,主要來源于西方的文藝理論。西方戲劇美學的奠基人亞里斯多德認為人生有“悲憫”和“恐怖”兩種情緒,這兩種情緒如果不讓它發(fā)泄,就會郁積起來而造成精神苦悶,所以他在他的著名著作《詩學》中闡述了他的由于悲劇而引發(fā)人們發(fā)泄這種“悲憫”和“恐怖”情緒的“發(fā)泄論”,并說這種發(fā)泄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審美快感。他說:“我們不應要求悲劇給我們各種快感,只應要求它給我們一種它特別能給的快感。”[5]P43這種特別能給的快感,就是悲劇性事件給人造成心靈上震撼,以及由震撼而引發(fā)人們抒發(fā)情感的沖動。這種沖動就是悲劇美產生的效果。
在中國古代審美范疇中,雖然沒有“悲劇”這個詞,但存在著類似于西方文藝理論中的悲劇美,不過這種悲劇美的表達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而是用近似的“怨”、“憤”、“悲”、“凄”、“苦”一類的說法。這些提法以生動形象的語言體現了悲劇美的內在意蘊,有點類似于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悲慨”,即“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這種滲透于作品或評點中的悲劇美意識,具有中華民族悲劇美的獨特風格,足以和西方的悲劇美理論相媲美。
悲劇美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因為人生的命運并不是每個人自己完全可以控制的,在現實中,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其中悲劇性的意外會使人們感到悲痛和傷心,面對那些并非人們本身所造成的悲劇性意外,人們在悲痛之余,往往會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勇敢,并在這種悲劇性意外中感受到生活的本真,體味了人生的嚴峻。在這種悲痛和恐懼之中,人們逐漸變得越來越成熟,人性也變得更加完美和更加深刻。完全可以說,這種正視人生的苦難和社會負面,認識人生的命運與社會的嚴峻,并勇敢地接受人生命運的挑戰(zhàn),正是具有悲劇美作品的最積極的審美效果。因此,只要人們還不能完全地掌握自己的命運,把握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歷史前進的方向,也就是說,人類社會還沒有由必然王國過渡到自由王國,悲劇就有可能存在,悲劇美就還是審美范疇中一種必然存在的重要形式。
正因為悲劇是一種客觀存在,而且常常是“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所以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面對自身的悲劇性意外,常常會感到悲傷和痛苦;而人們對于別人的不幸遭遇常常會表示憐憫和同情。但是,當人們在欣賞具有悲劇美的藝術作品時,不但有憐憫和同情,常常還有恐懼、驚贊和奮起,即既為悲劇主人公的命運而痛苦,痛其所痛,又對造成這種悲劇的社會和人物感到憤怒;既有對與悲劇命運抗爭的悲劇主人公的精神而驚嘆和贊美,又會產生推翻或打倒這種導致悲劇命運的不合理的一切的奮起斗爭的想法。正因為如此,作為審美范疇的悲劇,不但可以使人們產生深沉而巨大的同情感和心靈震撼力,而且它將以特殊的藝術感召力,給人以激勵和啟示,并由此引發(fā)出人們的美感,產生一種特殊的審美愉悅。如我們在欣賞管子獨奏曲《江河水》時,會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悲憤之情。因為悲劇通過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和毀滅,引起人們的悲憫,并從更為積極的方面來凈化人們的心靈,由此產生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保衛(wèi),并產生一種愿意為之獻身的崇高情感。悲劇美通過對悲劇性的藝術表現對美的肯定,它可以使人產生深遠而巨大的同情和心靈震撼,并以其特殊的感召力,給人以激勵和啟示,并引發(fā)人們的美感。所以說,在審美特征的各種形態(tài)中,悲劇美最接近道德的判斷和實踐的意志,更能顯示出認識與情感相統(tǒng)一的理性力量,在審美體驗的過程中,可以使欣賞者達到情感與認識相統(tǒng)一的理性升華,觸動靈魂深處,提高精神境界,達到審美的愉悅,使欣賞者在欣賞過程中留下深深的心理印跡。
正因為悲劇美具有上述各種特殊的功用,所以,在中國古代藝術作品審美實踐中,常常把悲劇美看成是一種非常時尚的審美范疇?!抖Y記·樂記》在論及音樂感動人心的順序時,便以“哀、樂、喜、怒、敬、愛”為序。并把:“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6]P2008的悲劇感置于六者之首??追蜃釉诰巹h《詩經》時,曾提出了“詩可以怨”[6]P25的近似于悲劇美范疇的審美意識特征,并充分肯定了“怨”的社會意義和積極價值,揭示了審美主體的內心痛苦和悲劇魅力形成的動力因素。唐代詩人杜甫也在自己的著名詩篇《麗人行》中說:“簫鼓哀感鬼息神。”[7]P438《韓非子·十過》曾記載過一個“悲”聲感天動地的故事,“晉平公觴之于施夷之臺,酒酣,靈公起,曰:‘有新聲,愿請以示。’平公曰‘善?!苏賻熶?,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唬骸迳坦套畋?’師曠曰:‘不如清徵’?!瓗煏绮坏靡?,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焦嵊x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云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于廊屋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8]P2039-2040。
正因為“悲”音的作用巨大,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存在著一種“以悲為美”的特殊現象?!逗鬂h書》曾記載朝廷權貴梁商有一次大宴賓客,在酒酣興高之際,梁商盡命人奏安慰死者的喪歌《薤露歌》,以致座中聞者皆為掩涕?!妒勒f新語·任誕》篇更記載了一個表現當時“以悲為美”時尚的故事?!妒勒f新語·任誕》:“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尸,袁道上行殯。”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曰:“袁山松善音樂。北人舊歌有《行路難曲》,辭頗疏質。山松好之,乃為文其章句,婉其節(jié)制。每因酒酣,從而歌之,聽者莫不流涕。初,羊曇善唱樂,桓尹能挽歌,及山松以《行路難》繼之,時人謂之三絕”,由此可見,魏晉時期人們對悲劇美藝術作品的喜愛。
具有悲劇美的音樂作品,其表現形式一般有兩種:一是抒發(fā)一種悲劇性的情感。這類作品的表現特點常常是運用極具感染力的旋律,節(jié)奏、速度、力度、色彩等表現手段來營造一種悲涼凄慘的音樂氛圍,讓欣賞者在這種氛圍中感受作者所抒發(fā)的悲劇性情。如流行于東北地區(qū)的表現人生苦難的管子獨奏曲《江河水》。樂曲以鮮明生動的音樂形象描述了一個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的婦女,面對著滔滔江水哭訴的痛苦心情,揭露了封建社會中廣大勞苦大眾的悲慘生活和不幸遭遇,控訴了黑暗社會的罪惡與苦難。下層人民的生離死別的慘狀,勞動婦女搶天哭地的痛苦心聲,伴隨著哀怨的音樂,仿佛就象日夜流淌的江河水一樣在嗚咽、哭泣。
樂曲由帶再現性質的三個樂段組成。其中第一段為樂曲的主體結構,主要為原《江水兒》的曲牌,羽調式,共九句,曲調悲切,似人聲的哭泣。首先,樂曲由一個散板引子導入。開始出現在全曲最低音,使人感到非常壓抑,然后連續(xù)4次四度跳進,似江潮涌動,如心中怒火沖天而起。然后旋律逐漸下行,回到極度的痛苦和悲哀的情緒之中。樂曲隨著進入色彩暗淡的第一樂段。這一段由起承轉合四個不對稱的樂句組成。第一樂句旋律呈波浪型起伏,節(jié)奏沉重,速度較慢,哭泣的音調給人以悲涼之感。第二樂句以大起大落的手法表現了女主人公抑制不住的悲憤心情,一開始就以十度大跳把旋律帶到全曲最高音,下行之后又連續(xù)兩次向上沖擊。接著第三樂句把音樂推向第一個高潮,先是十度大跳,然后是長達四拍的高音以及抽泣的音調,表達出一種悲痛欲絕的情緒。第四樂句是第一樂句的變化再現,樂曲再次回到凄涼、無奈的情緒之中。這一段的旋律深沉悲憤,感人肺腑,有著撕心裂肺的藝術效果,宛如一位孤立無助的勞動婦女,在面對滔滔江水哭訴自己的悲慘身世和不幸遭遇,音樂形象十分感人。
樂曲的第二段采用同主音調式轉移把音樂形象推向了一個新的境界,即由羽調式轉入同主音的徵調式。采用“對仗”式的句法結構、旋律、節(jié)奏比較平穩(wěn),用弱力度演奏。在調式、旋律與第一樂段形成對比。自問自答式的音樂,是主人公在回憶過去,也好像是在思索著遭遇不幸的原因,但卻找不到任何答案。她被種種傷心事纏繞著,內心無比的痛苦,卻無處向人訴說。本段樂曲色彩對比鮮明,恰到好處地表現了冥想、思索和神思恍惚的意境。
樂曲的第三段是第一段的變化再現。音樂再次轉回到羽調式,經過變化的主題音調,在力度和速度的強烈對比中再次出現。由雙管和整個樂隊用強力度演奏的激昂、悲憤的音樂情緒不斷高漲,將長期壓抑在人們心中的怒火猛烈地迸發(fā)出來,把樂曲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并使之進入到一個高超的藝術境界,最后,全曲在徐緩、悲涼的音調中緩緩結束。
二是塑造一個具有悲劇美的主人公,然后通過敘述主人公的感人事跡來感動聽眾。如著名古琴曲《廣陵散》就是通過刻畫悲劇主人公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國宰相俠累然后自殺的悲壯感人的形象來感染聽眾的?!稄V陵散》源于《琴操》所載的《聶政刺韓王》曲。全曲共分45個樂段,即開指1段、小序3段、大序5段、正聲18段、亂聲10段和后序8段。正聲以前著重表現對聶政不幸命運的同情,呈現出沉郁悲憤的情感;正聲是樂曲的主題部分,著重表現了聶政從怨恨到憤慨的感情發(fā)展過程,深刻地刻畫出他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復仇意志;正聲之后則表現對聶政的壯烈事跡的歌頌和贊揚,呈現出戈矛縱橫的戰(zhàn)斗豪情。其主體部分的音樂,既有徐緩而深刻的感情抒發(fā),也有激烈緊張的戰(zhàn)斗場面的描寫,急劇的變化和鮮明的對比,表達了慷慨激昂的悲慨之情。其主題升華為一種不滿封建迫害,贊揚英雄人物,追求光明幸福的精神境界。正因為如此,嵇康臨刑前從容彈奏《廣陵散》以為寄托,表現了嵇康把彈奏《廣陵散》當作了最能代表他生命最后時刻的思想感情的抒發(fā)。嵇康因反對司馬氏專制而遭殺害,臨刑之際以《廣陵散》來抒發(fā)內心的悲慨和憤怒,說明了《廣陵散》對統(tǒng)治者表達了一定的反抗性,對被害者表現了一種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堅強斗志,正因為如此,《廣陵散》具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由于具有悲劇美音樂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都具有崇高的品質,這些主人公在崇高精神的支配下,在困難和災難面前不屈不撓,毫不退縮,直至犧牲。欣賞者也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感染下,在音樂意境的烘托中,在悲憫、哀憐中警醒,在悲傷痛苦中奮起。
音樂悲劇美的真正價值在于它體現了一種與崇高美相類似的審美特征。崇高美是一種昂揚美,而悲劇美是一種深沉的美。兩者相類似之處是崇高美通過昂揚激越的情感來達到使人崇高的目的,而悲劇美則通過深沉內蘊的情感來達到使人崇高的目的。兩者途徑不同,結果一樣,這就是所謂殊途同歸。因為悲劇的目的在于使審美者更加憎恨人世間的邪惡,更加向往人世間的美好。悲劇離不開苦痛,更離不開黑暗??嗤词侨松杂珊托腋K仨毥涍^的階段。唯其經過苦痛,才更為珍惜自由和幸福,黑暗是正義和光明的反動,唯有了解黑暗,才能更加了解光明和正義的真諦。假惡丑雖然暫時戰(zhàn)勝了真善美,但真善美最終必將戰(zhàn)勝假惡丑。因為真善美的巨大價值,預示著歷史的必然要求,更是一定會實現的歷史的必然趨勢。
人們之所以在欣賞悲劇性的音樂作品時會流淚,這是因為在悲劇中正義遭受挫折,美好的事物遭到毀滅。但是美好的事物遭到毀滅并沒有使人們悲觀絕望,相反,代表美好事物的主人公的行為和品質所產生的感召力以及新生事物終歸不可戰(zhàn)勝的必然趨勢,使人們對人生價值及其取向的認識有了顯著的提升,審美情感得到陶冶。同時,人們在肯定悲劇所具有的審美價值的同時,也肯定了能夠欣賞這一審美價值的自己。欣賞高尚的有價值的作品,也使自己變得高尚起來,這就是在審美痛感中同時產生審美快感的來由。也是人們欣賞悲劇美音樂作品時產生崇高感的來由。
音樂的悲劇美洋溢著高尚的道德精神,欣賞音樂作品的悲劇美,雖然給人壓抑感,甚至于痛苦感,但痛苦過后,給人的刺激是一種久久回味不盡的審美快感,就象湖南人吃辣椒和苦瓜一樣,先是苦感和辣感,但苦過、辣過之后是一種回味無窮的快感。只有這種回味無窮的快感,才能使我們更加全面地認識這個復雜多姿的社會,并從中汲取各種各樣的生活營養(yǎng),來豐富我們的審美情趣,提高我們的審美愉悅,這就是音樂悲劇美所產生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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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亞里斯多德.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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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曲[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
[8]中國名人研究中心.諸子百家經典精粹[M].合肥:黃山書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