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1

2005年12月2日，父親第二次從鞍山來上海，還是穿著綠色的舊軍裝，提著只黑皮箱。人群里很容易看見他，個子很高，脊背挺得筆直。老式的黑色皮鞋，釘著鐵掌，走起路來會發(fā)出響亮的咔咔聲。小時候，一直覺得那是件很牛的事，自己的第一雙皮鞋，就拿到鞋攤釘了對掌兒。然而現(xiàn)在卻覺得很丟臉，尤其在地面光滑的公共場所，會響得我臉紅。

父親當(dāng)過10年兵，轉(zhuǎn)業(yè)后也常以軍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他時不時地就會來一句“我是個軍人”。母親在他退伍后的第一年，和他離婚了。那時我13歲，什么事都懂得。有八卦電視劇做指點(diǎn)，父親不在時，常常來家里的某孫姓叔叔，我閉著眼睛都能猜出他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我一直以為母親會帶著我走，可是沒有，她把我留給了父親。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父母都心存恨意。尤其對父親來說，我至今都認(rèn)為，如果他肯早點(diǎn)轉(zhuǎn)業(yè)回來，這個家不會分崩離析。

父親那次來，是看孫子的。我在電話里告訴他小婷生了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丟來一句：“我過去看看?！?/p>

我到火車站接他，開了輛新車。他有點(diǎn)驚訝，摸了摸說：“你買的?”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給了我一拳，說：“混得不錯啊。”

我揉著被打得生疼的胳膊說：你不打我就難受是吧。可我的心里卻是高興。父親的拳頭有多層含義，生氣的時候，表達(dá)憤怒，此時表達(dá)欣賞。

父親給孫子買了塊玉墜子做禮物，水頭不錯，就是小，拴在一根紅線上。岳母接過來，系在孩子的手腕上，說：“親家真是好眼光，大小給嬰兒戴正好。”

有點(diǎn)話里有話的意思。父親笑了笑，沒接口。

那天看過孩子之后，他沒睡在家里，而是租了間小旅館。我知道拗不過他，也就隨他喜歡吧。反倒是小婷覺得過意不去。她說：“爸，家里有地方。干嘛睡外面啊?”

父親說：“我打呼嚕響，吵你們就算了，吵到孩子不好?！?/p>

我給了小婷一個眼色，讓她別勸了。父親是不會住的，因?yàn)檫@里是他的心病。

2

小婷是上海人，岳父是普普通通的公務(wù)員。我認(rèn)識小婷那年，他剛剛退休。岳母以前是下崗工人，后來成了居委會的一員。很普通的家庭，但以上海作背景，就會有種自然而然的優(yōu)越感。比如他們的退休金，比我父親的工資還要高。再比如他們手里的兩套計(jì)劃經(jīng)濟(jì)時代留下的老房子，從容不迫地就漲成了近百萬的身家。

2004年，我向談了4年的小婷求婚，小婷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但是她的母親，開出了張讓我心驚肉跳的禮單。其實(shí)現(xiàn)在看起來，一點(diǎn)不過分。買房，辦酒席，禮金2.8萬。女方買車，裝修，置家具。然而那一年。上海的房價已經(jīng)開始離譜了，對于工作不滿兩年的我來說，即便按揭，也捉襟見肘。

萬般無奈下，我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說的還是那句：“我過去看看。”

他來的那天，從火車站直接去了小婷的家。路上，我問他，想好怎么辦了?他說：“還能咋辦?和人家父母談?wù)剢h?！?/p>

說實(shí)話，我沒想過兩家父母會以談判的形式完成了第一次見面。女方主力，就是我的未來岳母，而父親一上來拿出了撒手锏。他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張存折擺在桌上，說：“少軍那兒有多少，我不太清楚。我退伍的安置費(fèi)和這幾年攢的都在這兒了，一共4.6萬。多了，真沒有。但是，我想說，我是個軍人。我這輩子教給我兒子，就是個正字。小婷肯嫁，我保證她不受委屈。我兒子要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就先削(打)他。”

小婷的母親聽完了，接不下話。但她一直不說話的父親卻說：“那就這么定了吧?！?/p>

我和小婷遠(yuǎn)遠(yuǎn)地?fù)Q了眼神，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天兩家做了個互換的決定。小婷的父母拿出一套房子給我們，買車的事以后再說，父親的存款用來裝修買家電，剩下的，我和小婷自己籌。

從小婷家出來，我終于如釋重負(fù)地吁了口氣，說：爸，謝謝你啊，解決了我心頭大患。

父親卻一直黑著臉，沉默不語。第二天，他就買了車票回鞍山。我要送他，他執(zhí)意不肯，說不想耽誤我上班，我只好送他到樓下的公車站。臨上車前，他忽然對我說：“爸這個人性格不好，在社會上掙不到什么錢。你娶個媳婦兒，還得住到人家里，委屈你了。”

說完，他重重捶了我肩膀一拳，轉(zhuǎn)身上車了。

我站在車下，揮了揮手，訥訥地說不出告別的話。

其實(shí)，我明白他難過什么。也許是我在這座現(xiàn)實(shí)的城市住久了，習(xí)慣了在“錢”字面前，坦然地委曲求全。可父親不行。盡管小婷的父母面子上還算禮貌客氣，但他們自上而下的目光，還是刺傷了他。那種被物質(zhì)支撐著的優(yōu)越感，是無論怎樣挺直脊背都無法阻擋的。

4個月后，是我和小婷的婚禮，父親推脫身體不好沒來，但我知道不是，他是不想親眼看我以“倒插門”的身份“嫁”了。

3

父親很少來上海，我也不喜歡回去看他。說不出為什么，仿佛黑幫洗底似的，不想和過去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不說東北話，硬拗出一口“上普”，拒看趙本山以及后來的小沈陽。后來我開了家小公司，生意做得最風(fēng)光的時候，我曾準(zhǔn)備訂機(jī)票接父親來上海玩，可他一口回絕了。他在電話里說：“少軍，有錢也別亂花，攢起來。你還有孩子呢，將來那就是無底洞?！?/p>

我無語，覺得他的這個話很煞風(fēng)景。后來也就更少聯(lián)系了。小婷說：“我感覺你和你爸不是很親呢?！蔽液敛谎陲椀卣f：是。我活的前12年里，有他沒他一樣。16歲上高中開始住校。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加在一起也就四五年。

其實(shí)，如果再細(xì)分下來，我和他共處的四五年里，有一半時間無話可說，一半的一半他在教育我，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他在揍我。記憶里，足夠溫馨的片段，少之又少。感情的濃度是需要時間的，我和他沒有可以深厚的基礎(chǔ)。

父親再來上海，是2008年末。我的小公司沒能撐過那場至今仍沒緩過來的危機(jī)，債主上門的日子，我天天躲在家里不見人。小婷抱著孩子，回了娘家。那段悶在家里的日子，我除了喝酒就是上網(wǎng)，只要清醒，就會倍感前途灰暗無光。

父親從小婷嘴里知道了我的近況，從家里趕來了。他一進(jìn)門，劈頭就問：“出了這么大事，怎么不告訴我呢?”

我說：告訴你有用嗎?除了罵兩句，你能解決什么問題。

他說：“我這有15萬，你可以拿去用?！?/p>

我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錢。15萬夠干什么？

父親說：“夠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這樣活著。別忘了你是軍人的兒子，你給我活得有志氣點(diǎn)……”

我打斷他說：你別再用這句自欺欺人了。你在部隊(duì)里混了10年被勸退，在家里，你連我媽也留不住。我呢，結(jié)個婚還要住丈母娘的房子。你是軍人怎么了?也不能改變你是失敗的人!

最后，父親用拳頭結(jié)束了這場對話。那一年，他六十有二?？墒?0年的兵不是白當(dāng)?shù)?，他依然?qiáng)悍地把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那天他走的時候，把存折摔在我臉上說：“真對不起啊，你有個失敗的爹?？赡阋灿袃鹤幽?，麻煩你別活得像你爹那么失敗?！?/p>

那是父親最后一次來上海，也是他最后一次揍我。我躺在地上，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可我心里，卻舒坦了。

4

我申請了破產(chǎn)，用父親的錢，還了一些非還不可的債。2009年，也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年，但我還是挺了過來，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只是我與父親的聯(lián)系變得更少了，或許是因?yàn)槲覀兘伊吮舜说膫?。偶爾，他打電話來，也是想聽聽孫子的聲音，和我?guī)缀鯚o話。

2010年年末，我接到了一位遠(yuǎn)房姑姑的電話，她的小女兒要來上?？忌蠎颍儐柷闆r。末了，她說：“少軍啊，有空回去看看你爸。”

我問她父親怎么了。她說：“你就回去看看他。他想你想得厲害，又嘴硬地不說?！?/p>

于是春節(jié)長假，我一個人回了鞍山。這么久不回去，印象中的小城，變得大多了，許多小區(qū)都翻建了新的房子，不過我家的那幢老樓還在。我敲開門，才知道已經(jīng)易主，房子幾年前就賣了。我頓時知道了當(dāng)初那15萬是哪兒來的。老鄰居告訴我說，父親在我小學(xué)門口，開了家小賣部。我找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傍晚了。是間極簡陋的門面房，陳舊的柜臺里堆著文具玩具，后面拉著布簾，擺著一張行軍床。房間里生了爐子，他在一旁，翻炒著一鍋的土豆白菜?；椟S的光線下，額頭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我從沒想過，他竟老得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jīng)像個老人了。我出聲叫他，他訥訥地望著我，半晌不說話。

我說：爸，是我，回來看你來了。

他這才走過來，捶著我肩膀，老淚縱橫。他真的老了，從來不掉淚的他，卻在我面前哭了。而我站在他身邊，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這家小店。我真想不出，在這個四面透風(fēng)的小屋里，他是怎樣熬過北方寒冷的冬天的。

那天晚上，父親翻出瓶戰(zhàn)友送他的好酒喝得酩酊大醉。我和他擠在那張行軍床上，惴惴地睡不著。他滿是硬繭的手，始終拉著我不放，好像一松開，就會消失不見。

三個月后，父親突然過世了。然而這個“突然”只是對我而言。其實(shí)他早在2007年就查出了肝癌。但他選擇了一套最經(jīng)濟(jì)、最超前的治療方案——?dú)夤Ο煼?。醫(yī)生說，他基本算是個奇跡。

5

九月的時候，我和小婷在家里看了部獲獎的片子，叫《鋼的琴》。5歲的兒子，也跟著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影片講述了上世紀(jì)80年代的東北老城，下崗工人陳桂林給女兒造鋼琴的故事。那些熟悉而敗舊的畫面讓我感動。跑字幕的時候，兒子問我這片子什么意思?我說講的是父愛。

兒子問：“那個女兒跟著她有錢的媽媽不是更好嗎?她爸讓她彈那個破琴，是愛她嗎?”

我無言以對。

其實(shí)，到底要怎樣定義父愛呢?我想，就是那種明知作用不大，卻仍拼盡全力的執(zhí)著和勇氣吧。只是，在這個“拼爹”的年代，我不知道自己這個被物質(zhì)教化大的兒子，能否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究竟要怎樣去愛他。

從鞍山市區(qū)到千山旅游區(qū)的路上，有個叫雙龍山的墓園。我把父親葬在了那里，很簡單的黑色墓碑，鑲著他英氣勃發(fā)的照片，背面我請工匠刻了兩行碑文——

他是永遠(yuǎn)不退伍的軍人。

他是成功而偉大的父親。

劉欣摘自《家庭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