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寧
(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曲韻驪珠》按語的韻學(xué)闡釋
陳 寧
(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曲韻驪珠》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曲韻書,堪稱明清曲韻的集大成之作。本文研究了《曲韻驪珠》中韻部末尾的按語。這些按語里面不僅蘊含了寶貴的語言學(xué)思想,與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某些基本原則和方法相合;而且提供了豐富的漢語史、吳方言史以及戲曲音韻的資料,有助于方言、音韻、戲曲三方面的交叉研究。本文將這些按語中的精華部分抽取出來,依照專題分類,用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范式重新加以闡釋分析,以求彰顯其價值,且便于今之學(xué)者利用。
曲韻驪珠陰出陽收曲韻吳方言
《曲韻驪珠》[1](又名《韻學(xué)驪珠》)成書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作者沈乘麐是江蘇太倉人,生于康熙初年,卒于乾隆十一年之后,壽近八旬。這部書是沈氏耗費五十年心血,七易其稿而成的專門為度曲而作的曲韻書。它的注音準確,編排精密,堪稱曲韻書中之佼佼者,對于作曲選韻,咬字吐音,都有很大的指導(dǎo)作用。行世以來,被度曲家奉為圭臬,數(shù)百年間作為昆曲界所兢兢遵奉的音韻經(jīng)典?!肚嶓P珠》在韻部系統(tǒng)上,舒聲設(shè)東同、江陽、支時、機微、灰回、居魚、姑模、皆來、真文、干寒、歡桓、天田、蕭豪、歌羅、家麻、車蛇、庚亭、鳩侯、侵尋、監(jiān)咸、纎廉共二十一部。為了適應(yīng)南曲的需要,另設(shè)入聲屋讀、恤律、質(zhì)直、拍陌、約略、曷跋、豁達、屑轍八部。為了兼顧北曲的需要,在南北音不同處注出北音[2]。
舒聲二十一部每部末尾,入聲最后一部屑轍部末尾,都綴有按語。這些按語多則數(shù)百字,少則一兩行,從多個方面反映了沈乘麐的音韻學(xué)觀點和語言學(xué)思想,其中不乏精辟的見解和閃光的思想。如以當時方言俗讀證明語音的歷史區(qū)別,用異化作用說明語音的變化,用舊的行政分界解釋方言線,陽聲韻主元音和韻尾相配的觀點等,與后來西方歷史比較法與方言地理學(xué)的基本方法和原則不謀而合,為中國語言學(xué)史添上了光彩的一筆。而且有寶貴的語音史資料,如山攝牙喉音二等字與三、四等字在清代蘇州等地白讀中對立,吳語中古寒桓韻字主元音在舌齒音對立、在牙喉音混同,鳩侯部和灰回部之間的“犯鳩侯”和“反鳩侯”現(xiàn)象,“陰出陽收”的含義,入聲韻與舒聲韻相押的問題等,足供如今治漢語史、吳方言史、戲曲音韻的學(xué)者參考。也有對詩韻、曲韻、時音等各種語音系統(tǒng)之間差異的不解和疑惑,反映了當時的音韻學(xué)者對語音演變進行努力摸索和執(zhí)著探求的心跡。曲韻在過去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今人在講清代的音韻學(xué)時,往往遺漏了沈乘麐這樣的優(yōu)秀音韻學(xué)家及其傳世名著《曲韻驪珠》,因其光芒為乾嘉諸老和古音研究所掩。這些按語過去沒有得到利用,但它們蘊含著豐富而重要的價值,不啻是音韻學(xué)的滄海遺珠?,F(xiàn)在把它們從原書中抽取出來,依照專題加以分類,附上筆者的按語,加以闡釋分析。
東同部按語:韻中陽平、陽去聲只可用于南曲,若北曲中遇此等字,當必陰出而陽收之。蓋北方屬陰,故聲出多陰。其陽收者,陰極而陽生也。人能知此,則北音可矢口而似矣。《中原韻》必以仲葉眾,以用葉詠,則泥矣。其陰出陽收法,如仲作執(zhí)橫切,用作郁橫切,始得北音之正也。余俱仿此。
寧按:陰出陽收最初是明沈?qū)櫧椩凇断宜鞅嬗灐泛汀抖惹氈り幊鲫柺湛肌防锾岢鰜淼母拍?。《度曲須知·陰出陽收考》?/p>
《中原》字面有雖列為陽類,實陽中帶陰,如弦、回、黃、胡等字,皆陰出陽收,非如言、圍、王、吳等字之為純陽字面,而陽出陽收者也。蓋弦為奚堅切,回為胡歸切,上邊胡字,出口帶三分呼音,而轉(zhuǎn)聲仍收七分吳音,故呼不成呼,吳不成吳,適肖其為胡字。奚字出口帶三分希音,轉(zhuǎn)聲仍收七分移音,故希不成希,移不成移,亦適成其為奚字。夫切音之胡奚,業(yè)與吳移之純陽者異其出口,則字音之弦回,自與言圍之純陽者,殊其唱法矣。故反切之上邊一字,凡遇奚、扶以及唐、徒、桃、長等類,總皆字頭則陰,腹尾則陽,而口氣撇□者也。今除口生字眼,間有不錄外,余并列左,用備稽覽焉。
一直以來,對于陰出陽收的涵義,學(xué)界存在著不同的理解,被稱為“三百多年來的未解之謎”[3]。有些學(xué)者認為是吳語的“清音濁流”。我們認為是讓說吳語的人在唱北曲時把全濁聲母念成相應(yīng)的清聲母,聲調(diào)保持陽聲調(diào),以模仿全濁聲母清化的北方話。沈乘麐的話可以幫助我們探求陰出陽收的真正涵義。在東同部的按語中,需要注意三點:
1.沈乘麐認為陽平和陽去聲(《曲韻驪珠》中的陽平、陽去,其實就是濁平、濁去)只能用于南曲,在北曲中這類字必須用陰出陽收法,即陰出陽收法只用于北曲。
2.沈乘麐說明了陰出陽收其實就是模仿北音。“蓋北方屬陰,故聲出多陰。其陽收者,陰極而陽生也?!边@種陰陽哲學(xué)的解釋,我們可以不管。但是“人能知此,則北音可矢口而似矣”一句很重要,是說懂得了陰出陽收之法,張口就能發(fā)出較為地道的北音。
3.仲和用這兩個例子。中古音仲為澄母,用為以母,都是濁聲母。眾為章母,詠為云母?!肚嶓P珠》中把詠歸為清聲母,與壅同音,郁翁切。沈乘麐認為《中原音韻》把仲與眾,用與詠[4]直接合并不妥當,正確的作法是仲讀執(zhí)橫切,用讀郁橫切?!肚嶓P珠》仲字是直橫切,用字是浴橫切?!肚嶓P珠》中所有的陽聲調(diào)字的反切上字都是濁聲母即陽聲字調(diào),反切下字也都是濁聲母即陽聲調(diào)字。揣度沈乘麐的意思,這樣似乎就是陽出陽收,南曲中的字音應(yīng)該這樣來注??瓷虺他嫲阎俚姆辞杏芍睓M切改為執(zhí)橫切,用的反切由浴橫切改為郁橫切,可以知道他理解的“出”就是反切上字,“收”就是反切下字,把反切上字改為陰聲調(diào)字,反切下字仍保持陽聲調(diào)字,這就是陰出陽收。這與真正的陰聲調(diào)的字還有區(qū)別,因為真正的陰聲調(diào)字是陰出陰收,即反切上下字都是陰聲調(diào)字。如《曲韻驪珠》中與仲對應(yīng)的陰去小韻“中眾”的反切是執(zhí)甕切,與用對應(yīng)的陰去小韻“壅壅雍詠泳詠禜”的反切是郁甕切?!肚嶓P珠》是聲母的清濁與聲調(diào)的陰陽并存。從陰出陽收的反切是上字由濁聲母陽聲調(diào)的字改為清聲母陰聲調(diào)的字,下字是濁聲母陽聲調(diào)的字不變來看,沈乘麐理解的陰出陽收就是濁聲母陽聲調(diào)字讀成清聲母陽聲調(diào)字,也就是聲母清化,聲調(diào)保持陽聲。
干寒部按語:俗以韻中奸字讀肩,慳讀牽,顏讀言,閑讀賢,柬讀蹇,限讀現(xiàn),如此則與天田韻字無異矣。細查諸韻書,此二韻從無合之者。則知此韻之出音字身本與江陽同讀而惟收音各別,與天田絕無干涉。試將蘇昆太以下土音讀之,如奸讀革安切,而肩無此音;慳讀克安切,而牽無此音;顏讀額寒切,閑讀合闌切,而言賢無此音;柬讀革赧切,限讀合爛切,而蹇現(xiàn)無此音,則知此韻中字與天田韻斷無合之而同音讀之之理。而世之歌曲者皆必合而一之,是未知此韻之本音故也。今當悉照切音讀之,其音自正。
寧按:“奸慳顏閑柬限”為中古山攝開口二等字,“肩牽四言三賢四蹇三現(xiàn)四”為山攝開口三、四等字。中古山攝開口二等字到了近代北方話中產(chǎn)生i介音?!吨性繇崱分羞@些二等字雖然產(chǎn)生了i介音,但主元音開口度仍然較大,與三、四等的半高元音還不相同,所以這些字還留在寒山部,沒有并入先天部??墒巧虺他嫷臅r代,俗音(可能是受北方話影響的文讀音)中主元音也變得與三、四等相同了,因此就完全同音了。沈乘麐認識到它們的主元音與江陽相同而與天田部不同,是正確的。沈氏能產(chǎn)生這種認識是受方言的啟發(fā),他還明確地利用方言來證明這一觀點。他用蘇(州)、昆(山)、太(倉)的土音(即白讀音)來讀,發(fā)現(xiàn)二等字都是洪音,而三、四等字沒有洪音讀法。由此他認為干寒部中的二等字不能與天田部合并。當時對二等與三、四等不僅俗音中不分,戲曲演唱也已經(jīng)不分了。沈氏強調(diào)要分,當然是逆潮流而動,不過他應(yīng)用方言證明語音的歷史區(qū)別這一作法,卻是值得贊賞的?,F(xiàn)代蘇州話中,干寒部牙喉音二等字依然有文、白兩讀,文讀為細音,與三、四等字同音;白讀為洪音,與三、四等不同音,反映了較早的語音區(qū)別。見下表:
干寒部曲韻驪珠蘇、昆、太土音今蘇州音[5]天田部曲韻驪珠今蘇州音奸肌安ckian革安ckanсt?iI文/сkE白肩肌煙сkienсt?iI慳欺安сkhian克安сkhan———牽欺煙сkhienсt?iI顏移寒?ian額寒?an?jiI文/?E白言移年?ien?jiI閑奚寒?xian合闌?xan?jiI文/?E白賢兮言xienjiI柬幾眼сkian革赧сkanсt?iI文/сkE白蹇幾兗сkien———限檄汗xian合爛xanjiI文/E白現(xiàn)檄健xienjiI
干寒部按語:韻中“凡帆犯泛”等字與天韻“砭窆”等字,庚韻之“稟”字,詩韻中皆收入后侵、纖、覃、咸諸韻。蓋后四韻為閉口韻,《中原》《中州》因諸字皆屬變宮,若再閉口收音,實有不便,故分收于干、天、庚三韻。茲從之。
寧按:干寒部陽平“氾凡帆渢”,陽上“犯范”,陰去“泛氾汎”,陽去“犯范梵範”;天田部陰平“砭”,陰上“貶”,陰去“砭窆”;庚亭部陰上“稟”;此外還有沈氏沒有提到的真文部陰上“品”字。這些字在《廣韻》、詩韻中都收在閉口韻部,即收-m尾。音變的原因,沈氏認為這些字聲母都是變宮類聲母,即唇音和唇齒音,如果再以閉口-m作韻尾,很不方便,所以變?yōu)?n尾和-尾。沈氏的這一解釋非??茖W(xué),即便現(xiàn)代學(xué)者來解釋也不過如此。試對比王力先生在《漢語音韻學(xué)》“中原音韻”一節(jié)的話:“凡唇音字的韻尾在當時都由[m]變了[n]或[],這在語音學(xué)上叫做‘異化作用’,因為[m]也是唇音,唇音與唇音相遇,念起來不很方便,所以容易異化。”[6]沈乘麐在二百多年前能作出與此極其接近的解釋,真是不簡單。
江陽部按語:吾婁南城,地分嘉邑,音聲略帶生硬。凡干寒韻字,俱與(寧按:當作如)江陽韻字讀,如“干”讀“岡”,“寒”讀“杭”之類。故西城人目之曰“南門字眼”。近來西城有欲避南門字者,凡江陽韻字反俱如干寒韻字讀。如“黃”讀“還”,“汪”讀“彎”之類。此病蘇郡中間亦有之,若不急正,將必被有識者又不知目為何處字眼矣。見此說者務(wù)當自省,能于鼻音、抵□二者分收得明,方無此病。
寧按:今太倉,其地兩漢三國時名婁縣?!拔釆洹敝畩浼刺珎}州,是明代弘治十年(1497)割昆山、常熟、嘉定三縣之地所建,東南與嘉定緊鄰?!拔釆淠铣?,地分嘉邑”是說太倉南部本是從嘉定縣劃分出來的。這一部分與西部語音有些差異,沈乘麐的“土人感”是“音聲略帶生硬”,具體就是干寒部的字讀同江陽部,即an讀如a,例如干音岡,寒音杭。西城人稱之為“南門字眼”。西城人有刻意避免這種發(fā)音的,矯枉過正,把江陽部的字全都讀如干寒部,即把a讀如an,例如黃音還,汪音彎。這種語病在蘇州也有。沈氏強調(diào)要把韻尾和n分清楚。沈乘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方言線與舊行政分界線保持一致的例子。明代弘治十年割建太倉之前,嘉定與昆山、常熟的分界線正好穿過后來的太倉,西為昆山、常熟,南為嘉定。到沈乘麐的時代,這條舊縣界的取消已經(jīng)兩個半世紀了,可是它所導(dǎo)致的語音分界線依然存在:干寒部的字,西邊讀an,南邊讀a。
以方言證明曲韻,以曲韻糾正方言,沈乘麐長于此道。在他對曲韻和方言二者之間關(guān)系的運用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寶貴的吳方言語音史的記錄。
1.歡桓部按語:吾婁土音有以干寒韻中字讀作此韻中音者。如丹讀端,灘讀湍,彈讀團,殘讀攢,傘讀算,炭讀彖,蛋讀段之類,聞?wù)吣环切χ?。而“干安寒趕幹看垵汗”等字則又大概皆葉此音韻,讀之而不覺者,此蓋土音中之通于俗者也。是皆不能知出音字身之皆同于江陽而獨以抵□收音別之,必不得干寒韻之正音。近來又有恐字音之不正而為人非笑者,反以此韻中字轉(zhuǎn)葉作干寒韻音而讀之,如端讀丹,團讀彈,短讀擔,算讀傘,段讀蛋,亂讀爛之類,彼方自以為得音之正,而聞?wù)吣粐婏堃?。是又不能知此韻之必以滿口撮口之為出音兼字身而亦以抵□收其音者,則必不得此韻之正音也。今此書分韻既清,切音又正,讀者當細摩切音之二字,則必得其一字之正音,而干、歡二韻自不至牽混矣。
寧按:今吳語中一些方言點寒桓舌齒音主元音不同,牙喉音相同。今以蘇州為例[7]:
舌齒音牙喉音寒韻桓韻寒韻桓韻單tE44端tθ44干kθ44官kuθ44/kθ44蛋dE231段dθ231看~守khθ44寬khuθ44/khθ44彈~琴dE223團dθ223幹kθ412罐kuθ412/kθ412傘sE51算sθ412安?θ44豌?uθ44/?θ44寒θ223完uθ223/θ223汗θ231換uθ231/θ231
沈乘麐在二百多年前就注意并記錄下了這一現(xiàn)象。當時有人把寒韻舌齒音的“丹灘彈殘傘炭蛋”讀同桓韻的“端湍團攢算彖段”,聽到的人都會嘲笑。而“干安寒趕幹看垵汗”等寒韻字讀為桓韻的音,卻習焉不察。這說明當時就是寒桓兩韻舌齒音分立,牙喉音合并,與現(xiàn)代的情況相同。當時有寒桓舌齒音合并這種現(xiàn)象,也是值得注意的。還有矯枉過正的情況,即把桓韻舌齒音字讀同寒韻,沈氏都作了批評。歡桓部與干寒部的區(qū)別就是主要元音不同。依照沈乘麐的描寫“滿口撮口之為出音兼字身”,歡桓部的主要元音應(yīng)是一個圓唇元音,該部韻母可擬為[on]。
2.鳩侯部按語:世有讀此韻中字不收烏音而反收噫音,如謀讀梅,婁讀近雷,茂讀媚,豆讀近兌者,謂之犯鳩侯。亦有讀灰回韻中字不收噫音而反收嗚音,如堆讀兜,梅讀謀,醉讀奏,瑞讀僽者,謂之反鳩侯。是皆不知分收噫、嗚之故耳。若能認明灰回之必收噫音,此韻之必收嗚音,則無此病矣。
寧按:今吳語區(qū)有沈乘麐所言“犯鳩侯”現(xiàn)象的地點有不少,例如下列方言點[8]:
例字讀音方言點謀mei江陰、無錫、蘇州、杭州、諸暨樓lei溧陽、丹陽童家橋、江陰、常州、蘇州、杭州、諸暨、衢州茂mei溧陽、丹陽童家橋、常州、無錫、諸暨豆dei溧陽、江陰、常州、無錫、蘇州、諸暨、衢州
沈氏所言的“反鳩侯”,即灰回部字讀同鳩侯部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很罕見的方音,我們只找到丹陽城內(nèi)錐音□u44,槌音□u22。
《曲韻驪珠》二十一部,據(jù)沈氏《凡例》自言,是以《中原音韻》和《中州音韻》的十九部為基礎(chǔ),參酌《洪武正韻》的機、灰,魚、模分部而得來。入聲八部是在《洪武正韻》十部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合并、離析而來。沈乘麐在按語中對《中原音韻》和《中州音韻》二書的分部最為贊成,對《洪武正韻》的分部有從有不從,對詩韻即明清時期流行的106韻,則頗多不解,對詩韻的分合與曲韻不同的地方往往表示“不知其義”。這說明他還不知道詩韻與曲韻的不同是語言歷時發(fā)展的結(jié)果。這樣的按語有:
1.支時部按語:詩韻以此韻與機灰等韻或分或合,皆未知其義。《正韻》亦未分清,茲從《中原》和《中州》分定。
2.機微部按語:詩韻中此韻與支灰等韻或分或合,未知其義?!墩崱冯m與灰回分清,而尚有與支時合者,猶未為盡善。《中原》《中州》皆與灰回合者,蓋因北音中有味讀位,婢讀倍之類,故也。然此亦當以可葉者則兩用之。其不可葉如肌齊棃等字畢竟分出為是。至南音中味之與位,婢之與倍,音聲絕不相葉。何以同入一韻?向來填詞家都不分南北并據(jù)《中原》為韻,是不知南從《洪武》耳。茲特表而分之。
寧按:這是討論支時、機微、灰回三部的分立。詩韻中與這三部相對應(yīng)的是四支、五微、八齊、十灰。從曲韻的角度看,?、i、ei這三個韻母在詩韻中是不規(guī)則分布,并不是一一對應(yīng),因而沈氏不解?!逗槲湔崱肥侵?、齊、灰三韻,從曲韻來看仍有相混的?!吨性繇崱泛汀吨兄菀繇崱俘R微合i、ei為一部,是因為韻寬可通押。沈氏則認為是因為北音味音位,婢音倍,即i可以音ei。沈氏認為合適的作法應(yīng)是唇音唇齒音字兩收,唇音唇齒音之外的字北音不可音ei,則應(yīng)當分出。南音韻母味i、位ei,婢i、倍ei,唇音唇齒音的字不可與灰回部相通。所以南音在這一點上不可從《中原》,當從《洪武》。
3.居魚部按語:詩韻以此韻與姑?;蚍只蚝?,不知其義。《中原》《中州》之合而為一者,蓋因北音中有書可讀失烏切,處可讀出污切之類,故耳。然此等字音以之讀白文中字則可,若以讀曲文中字則必不可。且《中原》《中州》二書并無此說,不知何故合之。至南曲中是必分之為妥。故茲從《正韻》分定。此不但歌南曲者當知,即填南詞者亦當知之也。
寧按:詩韻六魚即《廣韻》魚韻,多為細音;七虞合并《廣韻》虞、模二韻,有洪有細。北音“書出”韻母由細音y變洪音u說明北音知三章正開始變同知二莊。沈氏認為這是《中原音韻》和《中州全韻》魚模部不分的原因。他認為知三章字讀同知二莊,這種音只能用于白文(即不押韻的念白),不能用于曲文(即押韻演唱的韻白)。由此可知當時北曲也是念白從俗,韻白從雅。
4.皆來部按語:按此韻詩韻中與灰家(寧按:家當為佳)二韻中字有分有合,未知其義。茲從《正韻》《中原》《中州》分定。
寧按:詩韻九佳合并《廣韻》佳、皆二韻,十灰合并《廣韻》灰、咍二韻,其中很多字都是皆來部的字。
5.真文部按語:詩韻分此韻為十一真、十二文,且有入十三元者,不知其義。茲從《正韻》《中原》《中州》等韻合定。
6.天田部按語:詩韻以此韻中字有與干真二韻中字合而為十三元一韻,不知其義,且詞曲中不便葉于聲韻,故從《正韻》《中原》《中州》合定。
寧按:詩韻十三元是合并了《廣韻》元魂痕三韻而來,故而其中一半字在真文部,一半字在天田部。
7.蕭豪部按語:按此韻詩韻分為二蕭、三肴、四豪等韻,《正韻》亦分蕭豪為二,均未知其義。茲從《中原》《中州》合定。
寧按:詩韻二蕭、三肴、四豪是沿襲了中古豪為一等,肴為二等,蕭為四等的格局?!逗槲湔崱坟稠嵪喈斢谥泄诺暮篮拓?,一二等合并;蕭相當于中古的宵和蕭,三四等合并。
8.家麻部按語:詩韻中車蛇與此韻合而一之,未知其義。茲從《正韻》《中原》《中州》分定。
寧按:中古麻韻二等變?nèi)爰衣椴浚茸內(nèi)胲嚿卟俊?/p>
9.庚亭部按語:詩韻分為八庚、九青、十蒸等韻,均未知其義。茲從《洪武》《中原》《中州》合定。
寧按:詩韻八庚合并《廣韻》庚耕清,九青獨用,十蒸合并蒸登。等和元音有所不同。
10.監(jiān)咸部按語:詩韻分此為覃、咸二韻,不知其義。茲從《正韻》《中原》《中州》合之。
寧按:詩韻覃包括《廣韻》覃、談二韻,為一等韻;詩韻咸包括咸、銜二韻,為二等韻。
屑轍部按語:按入聲字韻,諸書迥異。詩(今按:原誤作諸)韻分為十七韻,所分所合,俱未知其義?!墩崱泛蠟槭?,其中尚有一二應(yīng)分未分,應(yīng)合未合者?!吨性贰吨兄荨穭t又以入聲分葉各韻,其陰聲悉葉上聲,陽聲分葉平去二聲。此蓋北音無入聲,乃因其所讀之音而葉入之也。歌北曲者盡能依其所葉而加以口氣讀之,誠得其蘊奧矣。若歌南曲者依此而讀之,則大有誤?!吨性贰吨兄荨分肮P”字與“北”字同在一圈內(nèi)者,因北音同葉上聲“彼”字音耳。若南曲而因其同在一圈之內(nèi)而同音讀之,則“筆”讀“北”乎?“北”讀“筆”乎?諸如此類,不能盡舉。其不可從也必矣。而無如南曲之韻向無善本,雖曰“南從《洪武》”,殊不知《正韻》專為科制詩韻而定,不因南曲而作。且又平去入(今按:當為平上去)三聲各自為韻,而入聲十韻又不能畫一,故讀者不能一目了然。今此書既各以平上去三聲合為一韻而分作二十一韻,又以入聲另分八韻,每聲上切悉系南音,下切俱葉北韻。使讀者既知南音入聲之本音,又知北音三聲各韻之所葉。此不獨便于歌南曲者之查閱,即填南詞者亦知。此入聲之八韻,必各獨用為是。如不得已而欲并用之,亦必用本韻之入聲,如姑模之于屋讀,居魚之于恤律,機微之于質(zhì)直,家麻之于豁達,車蛇之于屑轍,方可。若以拍陌、約略、曷跋三韻中字而分葉入支、皆、歌、蕭諸韻則必不可。常見南曲中有用此等字押韻者,使歌曲時若讀入聲本音則似乎走韻,若依葉韻聲讀之則又南曲中雜以北音,又為疵病矣,烏乎可?!自后惟愿填詞家分清南北而用韻,庶不使歌之者有兩岐之苦矣。
寧按:這一段入聲總論主要講了三個問題:
1.以往的韻書不便于作曲之用。詩韻入聲分十七部,與現(xiàn)實語音相差太遠?!逗槲湔崱啡肼暿?,仍有一些應(yīng)分未分,應(yīng)合未合的。應(yīng)分未分的如質(zhì)韻,《曲韻驪珠》分為質(zhì)直部和恤律部;曷韻,《曲韻驪珠》分為曷跋部和豁達部。應(yīng)合未合的如緝、合、葉三韻,《曲韻驪珠》將其打散分別合并入屑轍、恤律、質(zhì)直、拍陌、曷跋、豁達六部之中。《中原音韻》和《中州音韻》入聲不獨立,派入三聲,清入歸上聲,全濁入歸陽平,次濁入歸去聲。這種作法便于唱北曲,不便于唱南曲。例如《中原音韻》和《中州全韻》“筆”與“北”在一個小韻,與上聲“彼”同音,即筆=北=彼。而在南音中筆≠北≠彼,看到《中原音韻》“筆北”同空,便不知是應(yīng)該把“筆”讀成“北”,還是把“北”讀成“筆”,兩種讀法都不合南音。歷來說“南從《洪武》”,其實《洪武正韻》也不適用。它不但分部與曲韻不同,而且平上去三聲按聲調(diào)的不同分為不同的韻。這與曲韻不同聲調(diào)的字只要韻基相同就在一部的作法不同,導(dǎo)致在曲韻中同部可押的字在《洪武正韻》中分散在各處,不能一目了然,因而不便于作曲。
2.《曲韻驪珠》的優(yōu)點。《曲韻驪珠》將舒聲分為二十一部,與《中原音韻》和《中州全韻》基本相同。入聲分出,單列八部,分部完全按照當時的南音。小韻第一個反切是入聲反切,為南音;第二個反切是舒聲反切,為北音。如質(zhì)直部“筆,鱉乙切,北葉彼”;拍陌部“北,博扼切,北葉彼”。這樣入聲同部的字都匯聚在一起了。這是《曲韻驪珠》的優(yōu)點之一。但是北音中入聲與所葉的舒聲,以及可互押的入聲之間卻分散開了。實際上是便于作南曲,不便于作北曲。
3.入聲押韻應(yīng)注意的問題。屋讀、恤律、質(zhì)直、豁達、屑轍五部可與相應(yīng)的舒聲部相押,拍陌、約略、曷跋三部則不可。入聲韻尾是-,已不是-p、-t、-k三分格局。這從與中古入聲韻部的對應(yīng)上可以看出來。下表是入聲《曲韻驪珠》8部、《洪武正韻》10部與《廣韻》34部之間的對應(yīng):
曲韻驪珠洪武正韻廣韻曲韻驪珠洪武正韻廣韻屋讀屋屋沃燭物約略藥藥鐸覺屋恤律質(zhì)緝屋陌物述沒燭緝錫屑職麥曷跋曷末質(zhì)合物沒述合盍末質(zhì)直質(zhì)陌緝?nèi)~質(zhì)職迄昔錫緝?nèi)~豁達曷轄合葉鎋曷末黠狎合盍洽帖業(yè)月乏拍陌陌質(zhì)緝合陌麥德職鐸櫛緝合屑轍屑質(zhì)葉薛屑櫛帖葉業(yè)月
沈乘麐在屑轍部末的按語中談到入聲押韻時說:
此入聲之八韻,必各獨用為是。如不得已而欲并用之,亦必用本韻之入聲,如姑模之于屋讀,居魚之于恤律,機微之于質(zhì)直,家麻之于豁達,車蛇之于屑轍,方可。若以拍陌、約略、曷跋三韻中字而分葉入支皆歌蕭諸韻則必不可。常見南曲中有用此等字押韻者,使歌曲時若讀入聲本音則似乎走韻,若依葉韻聲讀之則又南曲中雜以北音,又為疵病矣,烏乎可?!自后惟愿填詞家分清南北而用韻,庶不使歌之者有兩岐之苦矣。
前面《凡例》中有一條與此大意相同。沈氏這段話對于我們考求入聲韻部的讀音有很大的意義。他說入聲最好獨用,如果要和舒聲韻混押,一定要相配。姑模只能和屋讀押,居魚只能和恤律押,機微只能和質(zhì)直押,家麻只能和豁達押,車蛇只能和屑轍押。而拍陌、約略、曷跋三部的字則不可以分押入與之相應(yīng)的支皆歌蕭等部。這是什么原因?沈氏的看法是南曲中用這三部的字和舒聲音相押,如果讀它們的入聲本音,即小韻第一個反切的注音,就會“走韻”,即失韻;如果按第二個注音即北音來讀,就會南曲中雜北音,也不好。五個能與舒聲韻部相押的入聲韻部中,除了屋讀部外,其他四個入聲韻部與舒聲韻部是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三個不能與舒聲韻部相押的入聲韻部中,與舒聲韻部都是一對多的關(guān)系。
入聲韻部舒聲韻部入聲韻部舒聲韻部屋讀u?居魚y姑模u鳩侯?u拍陌??支時?灰回ei皆來ai恤律y?居魚y質(zhì)直i?機微i約略??蕭豪au歌羅o豁達a?家麻a屑轍i??車蛇i?曷跋??姑模u歌羅o
為什么同樣是入聲,屋讀、恤律、質(zhì)直、豁達、屑轍與舒聲相押,就不會走韻,不會有雜北音之疵,而拍陌、約略、曷跋就不行呢?我們認為,入聲韻部與相應(yīng)的舒聲韻部的主元音是否相同或相近是能否相押的決定條件。前五部與相應(yīng)的舒聲韻部的主元音是相同的,在與舒聲相押時,只要去掉-尾,韻基就與舒聲韻部相同,即可相押而無走韻之弊。與原來的入聲讀法相比,只是丟掉了-尾,差別不太大,在演唱中不會使人覺得違南音而就北音,所以也不會有雜北音之疵。屋讀部對應(yīng)的有居魚、姑模、鳩侯三個舒聲部,如果u去掉-尾變?yōu)閡,則與姑模部相押沒有問題,但u何以能與y,u相押?u和y(iu)相押,本來就有很久的傳統(tǒng),從《中原音韻》到范善溱《中州全韻》,五部韻書魚模不分。京劇十三轍姑蘇轍包括u和y。雖然《曲韻驪珠》u和y分部,但在用入聲字時,可以通融。屋讀部與鳩侯部相應(yīng)的是些什么字?是中古屋韻三等、一等舌齒音和個別的燭韻字。下面列舉這些小韻的首字:竹觸叔讀六逐孰肉。這些字在北方話中有文白異讀。u為白讀,u為文讀?!肚嶓P珠》給這些小韻注兩個北音,如竹下注:北葉主、肘;六下注:北葉路、溜。屋讀部這些字去掉-尾之后正好是北音的文讀,因此也可相押無礙。
與拍陌、約略、曷跋相應(yīng)的舒聲韻部,灰回、皆來、蕭豪是復(fù)元音韻母,主元音也與入聲韻部不同,支時、歌羅、姑模的主元音與入聲韻部不同,所以入聲韻部的字即使去掉-尾,與之也相差太大而不能相押。如果入聲韻部徹底讀為相應(yīng)的舒聲音,與原來的入聲音相差也太大,失去南音的本色。所以作南曲這三個入聲部的字不能與舒聲混押。
沈乘麐在按語中多次講到陽聲韻部相配的理論,茲擇其簡明者列出:
真文部按語:按此韻以舌尖抵于上□而收音,與庚亭之鼻音,侵尋之閉嘴,三韻之出音皆同而收音各異。讀者當細細分記之。
侵尋部按語:按此韻閉嘴收音,當與真文之抵□、庚亭之收鼻音分收得明方妥。
監(jiān)咸部按語:按此韻之出音字身與江、干二韻皆同,第江收鼻音,干收抵□而此收閉嘴耳。世有以此韻中字與纖韻同讀,如監(jiān)讀兼,咸讀嫌之類者,當以字身別之則自然不同矣。
纖廉部按語:按此韻出音字身皆與天田相同,但天田收抵□而此韻收閉嘴為別耳。
“出音”在書中指聲母和介音,即聲介合母。如東同部按語:“出音之撮口滿口另列者……”但真文部按語的“出音”當是包括韻腹即主元音。監(jiān)咸部、纖廉部的“出音字身”當是指聲介合母和主元音,但這兩部與相配的江陽、干寒、天田的介音并不完全相同,沈氏在這里對出音的區(qū)別沒有細摳,他的重點在字身和收音上??傊@些按語的意思都是說這些陽聲韻部與同其相配的陽聲韻部的主元音是相同的,不同只在韻尾上,因此會有分不清的現(xiàn)象。相配關(guān)系可以表示為:
收鼻抵咢n閉口ma江陽a干寒a(chǎn)n監(jiān)咸am?庚亭?真文?n侵尋?m?天田?n纖廉?m
這個表體現(xiàn)了曲韻陽聲韻嚴整的系統(tǒng)性。石汝杰先生認為侵尋部的擬音是im[9]。我們認為擬音應(yīng)當從系統(tǒng)上考慮,要注意陽聲韻相配的關(guān)系,所以侵尋部應(yīng)當擬為m、im。
出音之撮口滿口另列者,悉照詩韻一東二冬等韻分之。詩韻中分合之可從者惟此,故不嫌好奇而既合其韻,復(fù)以出音別之。
東同部的字,凡是屬于平水韻冬韻的,都標滿口(撮口);凡是屬于平水韻東韻(舉平賅上去,下同)的,則不標。這種作法,實際上是把詩韻的分別變相地揉進曲韻。詩韻的東冬分韻,是主元音的不同,沈氏的作法是使其主元音相同,把區(qū)別體現(xiàn)在出音即介音上。實際語音中東同部只有兩個韻母。不惟官話,今吳語各地東冬皆無別。沈氏言可從,未言何以可從。難道當時唱曲的口法是冬韻字要比東韻字更加地圓唇?暫且存疑。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1YJC740010]“明清曲韻書語音研究”,及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211工程”重點學(xué)科建設(shè)項目“中華文化繁榮發(fā)展中的漢語學(xué)科創(chuàng)新”子課題[YYZX0928]的系列論文之一。
注釋:
[1] (清)沈乘麐:《曲韻驪珠》,北京:中華書局,據(jù)光緒十八年顧文善齋刻本影印,2006年。
[2] 陳 寧:《〈曲韻驪珠〉編例發(fā)微》,《辭書研究》2011年第2期,第133-140頁。
[3] 楊振淇:《“陰出陽收”解》,《戲曲藝術(shù)》1990年第4期,第88頁。
[4] 參見寧繼福:《〈中原音韻〉表稿》,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年。訥庵本《中原音韻》作“詠”。
[5]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語言學(xué)教研室:《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本),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年。
[6] 王力:《漢語音韻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490頁。
[7] 錢乃榮:《當代吳語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
[8] 參見錢乃榮:《當代吳語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各地音標略有不同,江陰作mEI,無錫作mEi,蘇州作mi,杭州作mEI,諸暨作mEi,些小差別在此無關(guān)緊要,今統(tǒng)一作mei。下同。
[9] 石汝杰:《〈韻學(xué)驪珠〉的音系》,《明清吳語和現(xiàn)代方言研究》,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34-2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