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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潑煩(十六、十七)

      2012-11-15 05:53:02李明華
      群文天地 2012年19期
      關(guān)鍵詞:馬龍鄉(xiāng)長村長

      李明華

      十六

      我說過,我希望過一種安安靜靜的日子,這是我人生的最高追求,還在上大學時,我把自己整天泡在圖書館里,不是讀書就是整理讀書筆記,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一終極目標,我不想出人頭地,更不想鶴立雞群。我明哲保身地等待著掛職期滿就遠走高飛,我更不希望七七八八的事情在千戶臺村發(fā)生,卻偏偏發(fā)生了,我不知道我怎樣面對村長。

      特工隊的工作一如既往,像上足發(fā)條的鬧種有力而四平八穩(wěn)地行進著。鄉(xiāng)長的工作作風有目共睹,一般都是一鼓作氣,搬起石頭咂個坑,一件事情不弄個水落石出絕不罷休。

      這天的黃昏,我們忙完了兩個村子的“目標”滿載而歸,我們的勞動感動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準備非常大方地款待我們一下,我們大家向鄉(xiāng)長投去感激和暖和的目光。一個喜歡喝幾盅的鄉(xiāng)干部甚至抿著干澀的嘴唇投去了討好的目光說:“這樣的天氣,要是有幾盅盅燒酒該多好?!?/p>

      “那就喝幾盅吧,大家放松放松?!编l(xiāng)長放話了。

      這不怪鄉(xiāng)干部們素質(zhì)低,怪就怪如今的房價副食品價格讓他們一個個勒緊了褲腰帶,一個個從牙縫里摳錢攢房款。一碗鹵肉面片和幾塊五花肉剛下肚,鄉(xiāng)長打發(fā)人從外面興師動眾拿來四瓶酒,明明看著要擺出一副大醉一場的架式,卻臨時決定去千戶臺。這簡直就是聲東擊西,這樣的決定讓《平原作戰(zhàn)》中充滿軍事智慧的李向陽都措手不及,讓我們這些為討一場酒喝還要看鄉(xiāng)長臉色是晴是陰的凡人,更是慌了手腳。

      我說:“鄉(xiāng)長,真的嗎?”

      鄉(xiāng)長向我兇兇地瞅了一眼,目光像一個正在生氣的日本大佐,他說:“肚里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著急啥呀!”

      鄉(xiāng)長是不是懷疑我呢,我的屁股趕緊像彈簧一樣抬起來,討好地拿起了鄉(xiāng)長的茶杯遞了過去。鄉(xiāng)長不懷好意地瞪我一眼,接過杯子。我立馬跟緊了人群,我才知道鄉(xiāng)長平時說的幫忙不添亂的深刻含意。

      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們一行五人匆匆忙忙趕路。也許鄉(xiāng)長得到了準確無誤的消息,也許是鄉(xiāng)長不同于一般人的一種知覺和智慧斷定今天一定會有大的收獲,許多時侯,鄉(xiāng)長也是憑感覺行事的。鄉(xiāng)長雙手卡腰十分氣派地站在飯館門口,他像一個偉人深沉地掃視了一眼各位,果斷抹了一下嘴說:“走!今晚再逮不著,我這個鄉(xiāng)長不逑當了?!?/p>

      鄉(xiāng)長如此成竹在胸夸下海口,我的頭皮突然麻了一下,這下糟了,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內(nèi)奸”。我們已經(jīng)神不知鬼不覺地襲擊過兩次千戶臺的重點“目標”,都是因為我明里暗里的通風報信和陰里陽里的哄弄,讓大家撲空,讓千戶臺地洼自然村的一個“目標”化險為夷。鄉(xiāng)長第一次懷疑的是山豁口放羊的那個老漢,沒有說什么。回來的路上他說:“看看吧,那些革命歷史片在群眾中的影響有多么深遠,我們還沒進村他們早得到了消息,這肯定受了《雞毛信》之類的啟發(fā),千萬不要認為那些千錘百煉的紅色經(jīng)典過時了,也千萬不能低估了那些放羊擋牲口的老人,別看他們一個個老態(tài)十足表情木木的,他們才是新時期活學活用最優(yōu)秀的特工。我們要放下架子,謙虛謹慎地向他們學習,要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编l(xiāng)長滿臉的認真。

      我們都被鄉(xiāng)長的幽默搞笑了。我們笑時,鄉(xiāng)長的臉上深藏著一種不露神色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表情。他老奸巨猾的目光把我們一個個看得心里發(fā)毛,頭上冒汗,渾身不自在,像過去村里的民兵連長突然站在“牛鬼蛇神”面前,我馬上收住了笑容。

      “不是嗎?我們在勾著頭爬坡時,你沒見他脫下帽子在空中繞了三圈嗎?那是一個事關(guān)大局的細節(jié),就是這個細節(jié)決定了勝敗。”鄉(xiāng)長把那個“他”字掂得特別重,他說的這個“他”是誰呢,是我還是另有他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鄉(xiāng)長連一些細節(jié)都知道呢?從此,我再也不敢小視鄉(xiāng)長。

      我們都面面相覷。鄉(xiāng)長終究是一鄉(xiāng)之長,他的能力往往表現(xiàn)在別人沒有辦法的棘手問題他能迎刃而解,他的偉大不在于平時的權(quán)力和書記不在時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呼風喚雨,而在于關(guān)鍵時候敏銳的洞察和準確的判斷。毫無疑問,他已經(jīng)懷疑到了我們特工隊內(nèi)部的純潔性,這是再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得到的。我做賊心虛地把目光從鄉(xiāng)長的臉上緩緩移過來,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怕突然移開引起他的懷疑。我臉上的肉和皮漸漸僵硬起來,像蒙上了一層橡皮,我動了動臉上的神經(jīng),想把臉上的皮肉變得活泛一些,生動一些,盡量做到懷疑的對象不是我,是其他人。但我不知道我拙劣的表演到位不到位,我的行為一定是掩耳盜鈴,或者就是畫蛇添足。

      聰明的鄉(xiāng)長第二次也同樣撲空,這就需要思考和總結(jié)了。鄉(xiāng)長不會同一個問題犯三回錯誤,組織部門不是睜眼瞎,他從一個鄉(xiāng)里的小干事鶴立雞群地站在鄉(xiāng)長的位置上,呼風喚雨,總有他的超人之處,誰也不應(yīng)該對他的能力進行懷疑。他才是我們這個偉大的轉(zhuǎn)型期一個與時俱進貨真價實的特工,他甚至是高屋建瓴,他沒有流露出特工隊出了“內(nèi)奸”的絲毫神情,怕打草驚蛇。為了麻痹特工隊的每一位成員,也為了踏踏實實麻痹我們的“目標”,昨天晚上他從“內(nèi)線”那兒得到確鑿的消息后,并沒有急于求成,大清早逮個正著,而是果斷去了離千戶臺較遠的一個村裝模作樣明修棧道,黃昏時分偷偷摸摸暗渡陳倉殺一個回馬槍,給我和我們的“目標”一個措手不及。當然,鄉(xiāng)長高明的戰(zhàn)略我們是事后才知道的。

      鄉(xiāng)長的判斷準確無誤。鄉(xiāng)長的成功不言而喻。我把鄉(xiāng)長的工作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多么稱職的鄉(xiāng)長。

      山野寂寥得不見一只牛羊,也不見飛鳥,夕陽的溫厚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安詳?shù)剌椛渲鴮庫o的思想和光芒,照在哪兒哪兒就是一片金黃的顏色和溫暖。裊裊的炊煙越來越密集,我們不停地走,不敢大聲說話。突然,一個綠頭巾的女人在山豁口像夏天的綠柳十分鮮艷地晃蕩了幾下。鄉(xiāng)長有點兒草木皆兵,這是不是一種什么信息,一切風吹草動似乎都瞞不過鄉(xiāng)長的智慧,鄉(xiāng)長突然不動,他朝特工隊的成員果斷擺了一下手,像一個老練的警察,警覺地朝后退了幾步,正好有了一個他能看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他的有利位置。他鎮(zhèn)定目標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的動作。一個戴著棉帽子的男人挑著水走著,爬完一段坡路時,他的屁股悠閑地放在擔子上忽悠忽悠地閃著。一切都正常極了,鄉(xiāng)長像影視劇中的連長,做了一個前進的手勢,我們從剛才的鬼鬼祟祟立刻變得大大咧咧。有鄉(xiāng)長撐腰,干嘛不大大咧咧。

      一路都是走不完的上坡路,大多數(shù)人身上已經(jīng)汗津津的了。有一位鄉(xiāng)干部被石頭崴了腳,疼得坐在地上不走了。大家停下來,鄉(xiāng)干部一邊揉著腳脖子,查看開了線的皮鞋,一邊半開玩笑地說:“鄉(xiāng)長,我的皮鞋走破了,能不能給我報銷一雙皮鞋?我不要好的,二百左右的就行?!?/p>

      “快走,‘目標跑了,我罰你!”

      “憑啥罰我?”

      “憑你延誤戰(zhàn)機?!?/p>

      “算了吧,該罰的逮了兩次都逮不住,還罰我!”

      鄉(xiāng)長的臉一下黑了,像一團黑云。他一副莊嚴地說:“我們干的是涉及到民族興旺國家昌盛的大事,咋能用‘逮這么難聽的字呢?”

      “雖然不好聽,但就是逮?!?/p>

      人們都不說話了。

      為了萬無一失,我們是從村子背面神不知鬼不覺進去的。這要花更多的時間和體力,我們不怕,誰讓我們是特工隊的隊員呢,誰讓我們每天拿八十塊的補助呢。不是上面的政策撐著,我們詭秘的行為跟偷雞摸狗沒有什么差別,我們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光彩,我們干的是利國利民涉及到國家存亡民族昌盛的事業(yè),不光彩的是那些肚子里懷了娃娃的女人和那些蠻勁十足的不要臉的男人。這是最合適不過的理由,要不是他們在黑夜里弄出來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我們才不會雞鳴狗盜,這會兒說不定我們在一個暖和的飯館里吃肉喝酒哩。

      最先聽到我們腳步聲的狗還沒有叫上幾嗓子,馬龍在鄉(xiāng)長的指令下像猴子一樣敏捷。他簡直像一個餓癟了肚子很久沒有吃到東西的美洲豹瞅準了一個正在吃草的小鹿,貓著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嗖地一下沖了上去,他沖上去的樣子有些瘋狂。我還沒有明白是咋回事,他便越墻而入。他敏捷的身影像身經(jīng)百戰(zhàn)素質(zhì)優(yōu)良的偵察兵。馬龍很快從里面打開了門栓,大家順水推舟魚貫而入,那種里應(yīng)外合的配合十分得當而默契。我第一次領(lǐng)略了鄉(xiāng)干部翻墻的功夫不是一天兩天練就的,這不僅需要手腳的靈敏,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不假思索、行動上的果斷和意志上的果敢,鄉(xiāng)干部們關(guān)鍵時候都不可小視。

      從目前的態(tài)勢看,在鄉(xiāng)長的準確判斷和精心策劃下,今天的行動已經(jīng)有了較大的把握,但大家的情緒并不振奮。面對面在很短的時間實施經(jīng)濟處罰,無疑是一件棘手的事情,遇上難纏的村民,抱著你的腿坐在地上哭天號地,讓你束手無策;更甚者他使出陰毒的一手要“死給你看”,如果是上吊需要一些時間,要是拿了菜刀和宰豬刀給你豁出老命,可不是鬧著玩的,出問題是瞬間的事,沒有豐富的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怕會出了事兒。看看周圍的人都進去了,我不可能袖手旁觀,我麻木地跟在后面。

      我們的“目標”是一個三世同堂的人家,老漢叫劉天有,跟村支書是親房黨家,特工隊沒有通知支書和村長,就是怕走漏了風聲。劉老漢的兒子打工沒有回來,家里是兒子媳婦和三個孫子。懷里抱著一個,地下跑著兩個。

      劉老漢顯然完全沒有料到在這樣一個安詳寧靜的黃昏,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會破門而入。他先是十分驚慌的樣子,黃昏的太陽光把他的面部表情照得有點扭曲,別扭得像一個牙痛病人。他瞇眼有點吃力地看了我們一會兒,等辨明了我們的真實身份,確定我們不是傳說中搶劫的賊人,也不是要帳的,就鎮(zhèn)靜了許多,像一部革命歷史片中經(jīng)驗豐富視死如歸的老地下工作者。他緩緩地按自己的節(jié)奏把牲口拴在槽頭上,系了一個熟練簡潔的死扣,拌好了槽里的草料,不慌不忙把牲口很難下口的麥草骨節(jié)一一揉碎了,拍拍身上的草屑,這才慢慢迎上前來。他的神情充滿了少有的沉定和冷靜,像紅色經(jīng)典中視死如歸的英雄緩緩走上了刑場。

      鄉(xiāng)長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有完沒完,計劃外生育是不是生出功勞了,要四平八穩(wěn)功臣般地接見我們呀!”

      劉老漢并不回話。錢伙里的金子,人伙里的孫子。他知道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如今兒子和兒媳婦如愿以償?shù)亟o他生下了帶把兒的孫子,他什么也不怕了。他好像給鄉(xiāng)長說了句什么,他似乎認識鄉(xiāng)長。從口型上看,是句問候語,但大家沒聽見。他的兒媳,一個身材不大的女人,穿著織錦緞棉衣,正坐在向陽的門檻上露著肥嘟嘟的奶子給孩子喂奶。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怕?lián)屪吡四赣H懷里的奶頭,一邊看著陌生的來人,一邊張張狂狂地咂著,身上散發(fā)著甜蜜清香的奶味。不用問,這就是她的第三個帶把兒的孩子。

      女人一見我們,有些羞澀地把衣襟慌忙朝下捋了一把,便緩緩地站了起來,剛才面對孩子時一點溫柔的笑意來不及完全收斂,便突然驚恐萬分地僵硬在臉上。在血色黃昏中凝固成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像一個烤得面目全非的焦巴洋芋。她起身的時候,把孩子噙在口里的奶頭不小心弄了出來,孩子哇的一聲,一雙胖呼呼的手在胸前胡亂抓著,小腳丫兒奮力蹬著,她趕緊又把奶頭塞了進去。孩子的一聲哭叫似乎提醒了什么,她把懷里的孩子抱得緊緊的,反而讓吃進去的奶把孩子嗆哭了。

      女人極費力地哄著懷里的孩子,三番五次哄不住,索性顧不得羞澀,又撩起衣服把肥嘟嘟的奶子塞在孩子的口里,幾縷紛亂的頭發(fā)貼在臉上也顧不得捋一下,只顧“噢——噢”狗兒長狗兒短地搖晃著,在圓嘟嘟的屁股上重一下輕一下拍著孩子。她的眼淚猛然涌了出來,像一顆顆珠子往下滾。她渾身抖抖索索,面對一群張牙舞爪的人們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們的神經(jīng)頃刻間被驚醒,目光和神情都集中在女人和孩子的身上,女人的表情有些木然。劉老漢銳利地看了一眼兒媳,高聲干咳了一下,那女人心領(lǐng)神會地進了屋。

      大家的目光像工地上稱職的工頭,很快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院子不大,除了老漢剛才在槽頭上拴好的牲口,幾乎是家徒四壁,沒有牛,沒有羊,沒有雞,沒有豬,全然不像一個過日子的人家,他們?yōu)閷O子的降生幾乎耗盡了一切,要么很早就做了特工隊要來的安排。幾間破舊的房屋,欲墜欲落的屋墻上掛著十多辮大蒜,幾辮是白皮的,幾辮是紫皮的,還有一掛紅紅的辣椒,和牲口用的鞍子、擁脖之類。兩根屋柱上依稀可見去年貼上去的一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春聯(lián),上面吊了些臃腫不堪的剛剛摘下的玉米棒子,被斜射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放大了,似乎要把這座弱不禁風的房子拽翻。眼前的境況讓大家都十分明白,又是個家境不好的主兒,今天的事情鄉(xiāng)長不狠拳出擊,誰都不好辦。

      院子里出現(xiàn)了十分難堪的局面,所有的人都騎虎難下,齊齊站著,幾乎忘記了是來做什么的。這時,支書和村長聞訊而來,支書走上前去想跟鄉(xiāng)長握手,鄉(xiāng)長繃著生硬的臉沒有伸出手,他討了個沒趣,便肉肉地從里屋找出一條馬扎,讓鄉(xiāng)長坐,一副巴結(jié)的臉相顯而易見。村長衣襟一煽一煽走到鄉(xiāng)長面前給了一支煙,鄉(xiāng)長以同樣的態(tài)度擋了回去,村長不知道該怎么開場。兩位一級父母官的到場,好像給這個尷尬的院子暫時帶來了一些活氣。鄉(xiāng)長坐下來看了看支書和村長,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曖昧的神情,沒有表態(tài)的意思也沒有打圓場的前奏,看來開場白還得鄉(xiāng)長打。鄉(xiāng)長果斷地說:“我們其行的目的你知道不?”

      劉老漢說:“按照鄉(xiāng)上的政策和要求,兒媳婦已經(jīng)結(jié)扎,剩下的是罰款?!?/p>

      “知道就好。馬干,念!”

      馬龍?zhí)统鲆粋€小本子走到劉老漢跟前,用清晰有力的口齒向他宣讀了有關(guān)他家人口的詳細情況和實施經(jīng)濟處罰的政策依據(jù)。問他:“聽清沒?沒有錯吧?”

      “聽清了,對著哩。”劉老漢的聲音由于緊張而干澀,語速也不是太連貫。但語調(diào)竭力保持著一個傳統(tǒng)莊稼人的禮貌,他被深深淺淺的皺紋包圍著的蒼老的眼睛里,已經(jīng)盈動著一些干澀濃稠的淚花,好像不是淚水,更像木匠剛剛熬出來的骨膠。

      鄉(xiāng)長說:“孫子得了吧,這下滿意了吧!”

      劉老漢點了點頭,他想給鄉(xiāng)長極力擠出點微笑來,結(jié)果臉上的表情更糟,比哭還難看。

      “那,怎么辦?罰款呢?”鄉(xiāng)長突然來了氣,他從馬扎上坐起來高聲說道,“你要搞清楚,我們這是第三趟了,是不是想把我們的腿跑斷呀!你真行,還跟我們玩上了貓捉老鼠的游戲,看誰玩了誰!”鄉(xiāng)長高昂著頭,他的威風像過去在大隊旱場上面對那些“四類分子”時呼風喚雨的民兵連長,他收拾了一下偏斜的領(lǐng)帶,雙手在腰里盛氣凌人地卡著。毫無疑問,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此刻他就是皇帝。

      劉老漢歉疚地掃視了周圍的人趕緊躲開了目光。他回避著鄉(xiāng)長氣勢洶洶的逼視,和周圍不耐煩的目光,他的已經(jīng)有些佝僂的腰勾得更低了,屁股有些夸張地向后翹著,像階級斗爭年代讓人整治怕了的那些“專政”對象。他沉默著,臉上的表情羞恥至極,好像胖嘟嘟的孫子不是兒子生的,是他這個當公公的扒灰扒出來的。半晌,劉老漢小聲說:“兒子在玉樹一家修路的工地上守料場,臘月半間結(jié)了工錢,到時候啥不成也先繳了罰款?!?/p>

      “行了!你說得輕松!等你兒子的工錢來了,我的鄉(xiāng)長都泡湯了?!?/p>

      “因生娃的事耽誤了鄉(xiāng)長的前程可了不得,臘月半間一定繳。”

      “不行!臘月半間是多少?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好好算,你說的臘月半間是明年的一月。這是跨年度,是絕對不允許的。”鄉(xiāng)長的話不容置疑。

      劉老漢絕望了,他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光,他一下疲軟地蹲在向陽的北房臺基上,雙手抱住了頭。他的頭勾得很低,差一點勾到自己的褲襠里了。他像一堆被農(nóng)村女人遺棄的千窟窿萬眼睛的破棉絮,扔在無人問津的地方,一天天被徹底遺忘,一天天污頭垢面。他稀疏斑白的頭發(fā)在黃昏中顯得有些紛亂不堪,幾乎一下蒼老了十幾歲。我很想扶他一把,讓他像人一樣站立起來,反正孫子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生命,兒子媳婦也按政策已經(jīng)做了絕育手術(shù),還能把他怎么樣。但我又怕犯了不該犯的錯誤,我已經(jīng)是鄉(xiāng)長懷疑的目標,再顯山露水就太不識時務(wù)了。

      互換了一下眼色,便開始心照不宣地行動。我們轉(zhuǎn)了幾間人住的房子,又去轉(zhuǎn)草房,再去轉(zhuǎn)牲口的住所,除了在兒媳婦睡覺的小偏房碼著的糧食和一輛七成新的自行車,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馬龍朝鄉(xiāng)長討好地看了一眼,掀起小偏房的門簾,以一種果斷的口氣征詢鄉(xiāng)長的意見:“抬吧?鄉(xiāng)長?”

      我不知道馬龍為什么最近表現(xiàn)得如此盡職盡責,像今天這種一把手在場的情況可以由一把手定舵,本鄉(xiāng)本土的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身子騰開,高枕無憂地袖手旁觀?;蛘咴摲乓获R時放一馬,做個順水人情有啥不好呢!馬龍,你是個十足的豬腦子,你干嗎要當馬前卒。我暗暗罵道。

      有了馬龍的提醒,鄉(xiāng)長一下來了精神,思路也清晰多了。他似乎尋找到了抬糧食的由頭和把工作繼續(xù)進展下去的突破口,果斷地說:“抬!按馬龍說的做!”好像這是馬龍的決定,而不是他的主意。

      我把頭扭過去看了看鄉(xiāng)長,他明朗的態(tài)度不可改變。其實,鄉(xiāng)長不會注意到我的目光,也沒有這個必要,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需要的不是審時度勢的考慮,他需要的是馬龍這樣赴湯蹈火的干將。我再看一眼劉老漢,他的眼里盈滿了淚水,他的兒子媳婦抱著娃兒站在小偏房的門口。

      “馬干!你去莊子里雇一輛手扶拖拉機過來。走,抬!”鄉(xiāng)長干練地指揮大伙抬糧食。馬龍風一樣跑出了院子。

      我跟支書和村長木木地站著。鄉(xiāng)長很不耐煩地戳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對我工作的徹底否定和失望。我立馬做出裝模作樣的架式走了進去,工作隊成員個個沉著一張生鐵一樣的臉,七手八腳動起來。支書和村長看大勢已去,突然表現(xiàn)得十分主動和積極向上,支書一步跨上去說:“這種事情咋讓鄉(xiāng)長做。”說時,朝門口喊了一聲,就有幾個身高馬大的年輕人橫了進來。

      那個抱著孩子一直僵靠在小偏房炕沿前的女人,突然醒悟過來,趕緊把懷里的孩子放在炕上,轉(zhuǎn)過身來本能地鉚足了勁兒斜靠在門口,試圖阻擋特工隊的闖入。她瘦小的身軀在人群的擁推下弱不禁風,沒有收拾整潔的衣襟半敞開來,像一個精神病人。一切阻擋都是徒勞。她試圖把整個身子奮不顧身地傾過去,一些慷慨激昂的場面在我的腦海中翻江倒海起來,像我少年時代連環(huán)畫中看到的許多大義凜然的女英雄,諸如韓英、江姐、劉胡蘭之類,她把雙腿死死地撐在門框上,雙手又死死地扳住了門框,緊緊咬住嘴唇,想把第一個掀開門簾的鄉(xiāng)干部擋在外面。但她的力量又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身軀又是那樣的弱不禁風,被鄉(xiāng)干部隨便一撥拉,便被推到一旁。

      她木木地站在一邊,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驚慌失措。她慌亂地把兒子抱在懷里,突然驚天動地嚎哭起來,她母狼般嘹亮銳厲的嚎哭把整個村子都震動了,圍在門口里的一群人臉上的神情一下變得驚恐萬狀。她懷里的嬰兒被她驚得奮力蹬了一下腿,發(fā)出了尖厲刺耳的叫聲,這并不能改變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進展。人們唯一的目的就是眼前那些化纖袋子,那嬰兒的尖叫聲顯得十分響亮和刺耳,把整個村子都驚動了。門口里圍了許多人。

      她絕望地靠在門框上,眼看著那些她親手經(jīng)過了簸箕和篩子,碼在屋里的糧食袋子像春三月的冰雪一樣融化了,直化得心口窩窩里發(fā)痛,雙腿發(fā)抖。她的眼前突然一片發(fā)黑,懷里的嬰兒又響響地增加了哭聲的力度。她突然又記起了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不由自主地“噢——噢”哄起了孩子,準備抬化纖袋子的人們把她擠得左晃右搖。

      劉老漢在外面高聲喊:“把奶頭給好,不要哭!只要娃好著啥都有。”

      公公的聲音分明帶著威嚴,但這金貴的孫子今天就是不賣這個帳,哭聲更加尖厲,像一個個鋼針七七八八地扎著。

      鄉(xiāng)干部每人抬了一袋化纖袋子就開始氣喘吁吁,站在一旁指手畫腳著,村里的幾個年輕人喘著粗氣。七手八腳中,一袋一袋的糧食,跟著年輕人結(jié)實的腰和屁股,和沙沙的腳步聲,橫七豎八地碼在大門外的手扶拖拉機上。馬龍在門口不斷高聲報著數(shù)子,聲音中有了幾許大獲全勝的得意。我一五一十記在小本子上,總共是十九袋糧食。

      院子里,靠著南墻的半面院子投下一大片陰影,緩緩地氣度不凡地向前彌漫著。向陽的北房臺基上,陽光十分溫情地普照著正在發(fā)生的情景。一群不慌不忙的螞蟻沒有目標地爬行著,他們沒頭沒腦的忙碌,最終沒有走出一丈見方的范圍,我看著它們還在忘我地爬。已經(jīng)回巢的麻雀還來不及親熱,就被這些與往日不同的響動弄得驚慌失措,嘩一下從屋檐下沖出來,慌慌張張飛了,在遠離劉老漢家的楊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停。那群在劉老漢家做了兩年多窩的野鴿子在屋頂盤旋了幾圈,無家可歸地落在離劉老漢家不遠的一個土梁上,把頭縮在羽毛中做好了夜不歸宿的準備。

      暮色漸深,院子里那一大片陰影越來越大向北移動著,連北房臺基上那點最后的夕陽也在泯泯滅滅中消失。一股潮濕和陰冷不期而至,很快就有了讓人防不勝防腹背受敵的寒意。我響響地打了一個噴嚏,我的噴嚏大得有些夸張,鄉(xiāng)長朝我不懷好意地憋了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地告許我,就你的事多,我不知道我又犯了什么錯誤。

      劉老漢似乎是被我驚心動魄的噴嚏打醒的,他猛然抬起頭,木木地望著院子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又高聲喊了一句:“把奶頭給好,不要哭?!?/p>

      在整個搬運糧食的過程中,劉老漢一直目送著他的每一袋糧食。每一袋糧食都是他親手篩選過的,每一個化纖袋子的補丁都是他親手縫上去的,每一個口繩都是他扎了又扎的,如今一粒也不留給他。這是多么傷心的一件事,這一切都是因為在這個家里增添了一個不應(yīng)該增添的人丁。他想說幾句話,有幾次他張了張嘴,但終于沒說出什么能站住理由的話來。我突然希望他或他的兒媳破口罵人,最好罵得蠻不講理,像一個無法無天的潑婦。這會增強我們抬糧食的勇氣,但是沒有。我甚至希望在這樣的場合中有一個像天保和田寡婦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出現(xiàn),半呆半傻稀里糊涂地把場面攪得七零八落,動搖了鄉(xiāng)長和我們的決心。

      西廂房的糧食抬完了。馬干清點了一下數(shù)量,離罰款金額還有較大差距。這時有人喊道:“快來,這兒還有!”

      鄉(xiāng)長三步并作兩步地到了東廂房,他的步子敏捷得像一只成年的羚羊。他看了看,那雙平常素日十分厚道溫和的眼睛里,突然迸發(fā)出磷火似的綠光,他看了看糧食袋子,瞧一眼劉老漢,從鼻孔里發(fā)出了一聲冷笑。我感到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一陣陣發(fā)燒,胳膊上暴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原來東廂房后面的夾道里,碼放著七八袋糧食。由于那里光線昏暗,剛來時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馬龍心領(lǐng)神會,很快哼哧哼哧抬了一袋出來。是嶄新的化纖袋子,白的耀眼,袋口用紅繩子扎著。

      始終沒有說話的劉老漢這時惶恐地開口了:“那是我選下的籽種,開春要用哩,鄉(xiāng)長!”劉老漢用足了底氣,把“鄉(xiāng)長”喊得特別響,響得讓所有的人停下了一切行動。馬龍?zhí)е鴯湫碌幕w袋子一動不動。

      難道是在威脅嗎?鄉(xiāng)長似乎被劉老漢的話驚了一下,他先驚后怔,半晌沒有表態(tài)。他不表態(tài),不是劉老漢底氣十足的理由震撼了他,而是他分明聽見門道里進來了許多人。一群踢踢踏踏虎背熊腰的男人。

      村長語出驚人,他衣襟一搧一搧走上前去,大喊道:“籽種不要抬!放回去,籽種不要抬!”他的立場堅定得像一塊生鐵。

      鄉(xiāng)長和村長的態(tài)度頃刻間形成了水火不容,這樣的情況一般不會發(fā)生,今天卻發(fā)生了。

      鄉(xiāng)長大聲喝道:“王村,你想干什么?你為誰說話?”鄉(xiāng)長想用他的年輕和更大的聲音來壓倒村長。

      “鄉(xiāng)長,你不能這樣!我們工作沒做好,讓女人們多生了娃是實情,但你不能公雞母雞一塊兒殺了,這是人家留的種子!是明年種地的種子!”

      鄉(xiāng)長心頭一震,示意村長從人堆里走出來,說:“你說咋辦?”

      “把籽種留下?!?/p>

      “這不行。這么多的人都見了,政府的威信往哪里放?今后的工作咋開展?你要為我著想。”

      “你看著辦,今晚出了事情我不管?!?/p>

      “王村,你是在威脅我嗎?威脅黨和政府嗎?”

      “不,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沒有縛雞之力,我能把你咋樣?你看看外面的人群?!?/p>

      鄉(xiāng)長不看也知道處面的人群,他妥協(xié)了,沉默了良久說:“行。這樣吧,籽種還是要帶走,是借,我給你打條子,明后天你再找個機會運回來,運費算我的。你要支持我的工作,今晚的決定不能變,外面的人群還要你疏散!”

      村長點了頭。鄉(xiāng)長唰唰寫了條子。

      鄉(xiāng)干部很快把籽種抬到另一輛手扶拖拉機上。這時,圍了許多群眾,有幾個身強體壯的莊稼人從人群里莊嚴地擠出來,神色莊重而不可一世地把雙手重重地壓在裝著籽種的化纖袋子上,他們試圖用健壯的體魄來對抗眼前的行為,是顯而易見的。

      鄉(xiāng)長高聲喝道:“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馬干,給派出所馬所長打電話!馬上打!”

      不料,鄉(xiāng)長的話一出口,那幾個身強力壯的莊稼人反而不怕了,干脆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們騰騰騰跳上了手扶拖拉機,屁股重重地坐在化纖袋子上。場面立刻變得嚴峻起來。有兩個年輕的身強體壯的農(nóng)民沒有公開動手,他們心照不宣地走過來,用硬梆梆的身軀一左一右兇狠地架住了馬龍,暗暗十分默契地使了力氣,直夾得馬龍的骨肉發(fā)出了聲音,直夾得馬龍齜牙咧嘴。他們貼著馬龍的耳朵悄悄說:“不許出聲,出聲就夾死你?!瘪R龍果真沒敢吱聲。他們的意圖不言而喻,馬龍的臉上一陣驚慌,鄉(xiāng)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局面一下變得對立和有點兒不好收拾。

      人群中有人說:“打吧打吧,快打電話,糧食都拉走了沒了吃的,干脆讓派出所把我們抓了坐班房,有吃有睡多領(lǐng)干!”話音剛落,人們的手里就不知不覺不謀而合地握緊了鐵锨和榔頭。

      事態(tài)有些兒像炸藥包的導火索一觸即發(fā),村長趕忙跑過來說:“你們這是干什么。退下,都退下,這是政策,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能胡來!”村長又厲聲喝道:“走開,你們要把馬干干啥?”

      村長的話一言九鼎,坐在化纖袋子上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和架住馬龍的兩個人都松了勁兒。明眼人都看得清楚,這靠的不是權(quán)力,是一種威信。鄉(xiāng)長把這些看得清清楚楚,這與鄉(xiāng)長和派出所的神威沒有一點關(guān)系。

      人群散去,一場一觸即發(fā)的事件平息后,馬龍寫了個收條交給劉老漢,并告訴他,還差多少錢,要在限定的時間里送到鄉(xiāng)上去。馬龍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那種囂張的氣勢了。劉老漢點著頭,表情木木的。在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里,他好像蒼老了十歲。

      干部們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和灰土,準備出門。劉老漢突然伸出雙手做了個攔擋的動作,同時在囁嚅著什么。

      鄉(xiāng)長問:“你還有啥事?”

      劉老漢愁苦的眼睛正對著鄉(xiāng)長。

      “你們飯還沒吃唄,去鄉(xiāng)上那么遠的路……”

      鄉(xiāng)長的表情有了幾分羞愧,他的臉在款款降臨的暮色中一陣紅一陣白,他想極力擠出一些溫暖親和的笑容來,試了幾回都沒有成功,反而像一個牙痛病人一樣難看。

      整個世界突然安靜得像死亡。暮色蒼茫中,看見麻雀們已經(jīng)蹲在屋檐上,聽見歸巢的野鴿子在空中抖動翅膀的聲音。

      胸口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七上八下地翻滾。我強忍著,故作平靜地問:“抬了你的糧食,你還有心情讓我們吃飯?”

      “……抬糧食是政策,不怪你們,誰讓我犯了政策呢。吃飯是人情禮數(shù),這是兩回事唄。你們是客人,咋能叫你們空著肚子回去……”

      我怔怔地盯著那張在暮色中模糊不清的臉,那張拉長的刀子一樣瘦小的蒼老的臉,感覺到自己的心被什么鋒利的東西輕輕劃了一下,哆嗦不已。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涵養(yǎng)兩個字竟是這么厲害的東西,能把人的心劃破。

      劉老漢伸出粗糙冰冷的手,鄉(xiāng)長沒有了一點兒干部的威嚴和作派。他臉上的肉像被人結(jié)實地抽了幾個耳光,先是紅的,慢慢成了紫的,最后幾乎成了死肉,做出的表情是皮動肉不動。他尷尬地握住了劉老漢的手,沒說一句安慰的話,讓我有些失望。他即使說一半句假大空的官樣話,也肯定是語無倫次的。握過了鄉(xiāng)長的手,劉老漢來握我的手,我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記憶中一些封凍的東西騰騰騰復活了:堅硬的老繭,深沉的呼吸,煙草味兒,汗酸味兒,炕煙味兒,五谷味兒,一股腦兒向我浩浩蕩蕩沖來,直沖得我呼吸有點困難。

      天唰地一聲黑下來,掩蓋了我眼角的淚水,我突然想起我年邁的父親和父親的一些勞動細節(jié)。院子里清冽徹骨的冷氣打在臉上,像一個個生硬無情的耳光,又像是煮過水的牛皮鞭子,僵硬麻木的臉皮開始發(fā)燒,燒得發(fā)燙。我抹了一把,感覺到了淚水的冰冷。院子里那個男嬰的凄哭聲特別響亮,哭得驚心動魄,哭得讓人心里發(fā)毛身上冒出了冷汗。

      我捅了一下村長的胳膊說:“很抱歉,這件事我沒做好?!?/p>

      村長說:“你已經(jīng)盡心盡力了?!?/p>

      手扶拖拉機發(fā)出了暴跳如雷的聲音。

      開手扶拖拉機的是村長的堂侄王馬達,會修電動機。這里的人把電動機叫馬達,故得此名,時間久了,他的真名王多成反而沒人叫,卻把王馬達叫得十分響亮,王馬達本人十分喜歡這個名字。他裹著骯臟的黃軍大衣,戴著一頂長筒帽,帽沿軟軟地搭著,把上半個臉蓋得嚴嚴實實。一雙大頭皮鞋又增加了一些重量,一副倒霉不堪的樣子像一頭吃了敗仗的狼狽的公牛。他的左手笨拙地捏著一雙破爛的皮手套,右手提著手扶拖拉機發(fā)動機的搖把,搖晃著身子向鄉(xiāng)長走來。

      “你是鄉(xiāng)長?”他的臉上有些干燥和醬紫,蠕動著肥厚老實的嘴唇說:“我有事給你說?!?/p>

      “先開車,明天再說,你沒見忙著嗎?”鄉(xiāng)長果斷地擺了一下手,把王馬達的話擋回去。

      我們默默地行走在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也許是劉老漢家發(fā)生的事情還沒有讓大家恢復正常的思維。鄉(xiāng)長的臉上充滿了成績斐然的表情。

      突突突,突突突,手扶拖拉機的聲音在黑夜里響得有些無奈。前面的一輛手扶拖拉機停了,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后面的一輛也停了。

      鄉(xiāng)長問:“怎么了?”

      王馬達說:“輪胎癟了?!?/p>

      “都癟了?”

      “都癟了?!?/p>

      “沒有備胎嗎?”

      “沒有。手扶拖拉機哪來的備胎!”

      “快卸,卸下來補!”

      “我們沒帶工具。”

      “咋搞的嘛,快去鄉(xiāng)政府門口叫個補胎的人?!?/p>

      兩位司機一前一后走了,很長時間不回來。夜越來越深,寒風像割肉的刀子一陣緊似一陣,鄉(xiāng)干部一個個蹴著膀子蹲在路旁,活像幾只離群的紅嘴烏鴉。按平常情況也該來了,鄉(xiāng)長往更遠處打亮手電筒,也不見有人的跡象,不耐煩地說:“馬干,你去看一下,咋還不來!”

      鄉(xiāng)長照著明晃晃的手電筒,仔細看了看幾個輪子,終于把光聚在后輪上不動了。他堅銳的目光像吸血的蚊子盯在肉上,他發(fā)現(xiàn)了一顆兩寸長的釘子,是垂直打進去的,在另一輛車上他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一顆釘子,便感慨地說:“都是群眾的所作所為呀!”鄉(xiāng)長的表情無可奈何。

      我偷偷笑了一下。黑暗中,我的笑充滿了階級敵人陰謀得逞時陰險的獰笑和可怕。我有些得意,我知道,鄉(xiāng)長就是有一雙老鷹的眼睛,也看不見我不滿和發(fā)泄的表情。

      時間的漫長像絕望中等待死亡的人,我們一個個凍得像冰棍。我們回到鄉(xiāng)政府大院時,東方已經(jīng)微明,路途中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不可思議。我們的手腳凍得張牙舞爪,我們狼吞虎咽吃完了一鍋羊肉,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人群里有的打嗝,有的松褲帶,有的放屁,鄉(xiāng)政府大院里,散發(fā)著濃烈的腥味十足的羊肉味兒。我回味了一會兒,不知味道是咸是淡,是土羊還是二轉(zhuǎn)子羊。特工隊的人累得像一灘稀泥七三八四斜躺在自認為合適的地方。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睡得正酣。

      十七

      一覺醒來已是中午。我拉開窗簾朝外一望,太陽像天空中的一個小白點兒,遲鈍地亮了一會兒,就在灰沉沉的云中消失了,又是一個陰天。我打開門,走出去,空蕩蕩的院子里還不見鄉(xiāng)政府的人走動,他們都被最近一個時期曠日持久夜以繼日的特工隊工作整累了整垮了,怕不休養(yǎng)生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他們一個個睡得這么遲,我十分熟悉地推開鄉(xiāng)政府的會客廳,烤箱上一口碩大的鋁合金大鍋“突突突”地冒著熱氣,鍋蓋激動得一突一跳,一突一跳,似乎向我有點兒曖昧地微笑著,一股放了紫皮大蒜和白蘿卜的羊肉的鮮味兒撲鼻而來。

      我對吃從來就不含糊,我知道羊身上最好吃的肉是肋骨,我聰明地嗅了嗅,就聞出了是圈養(yǎng)的還是牧養(yǎng)的,是綿羊的還是山羊的,是牧區(qū)的還是農(nóng)區(qū)的,是土生土長的羊還是二轉(zhuǎn)子羊,許多人都說我是吃羊肉的專家,我把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揭開鍋蓋挑了幾塊個頭大的,貪婪而忘我地吃了一會兒,吃得手上和嘴上結(jié)了一層白油,我想了想,覺得還缺些什么,就喝了一碗肉湯。之后我又覺得還欠點什么,欠什么呢?羊肉不吃蒜,營養(yǎng)減一半,我順手丟了一顆紫皮大蒜。

      我打了一個冗長的飽嗝,了無生機地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口,看見王麗也站著。她圍著一條時尚的紅毛巾,像一只紅狐朝著遠處孤芳地張望,神情有些飄飄的,看得出她對無聊的生活有些憤懣。她是鄉(xiāng)上的婦聯(lián)主任,抓計劃生育工作,按理說,那些刮宮流產(chǎn)、結(jié)扎上環(huán)的事情她應(yīng)該身先士卒,必要時還應(yīng)該赴湯蹈火,可在整個特工隊的行動中始終沒有看見她的影子,我有點疑惑。她沒事找事地問我:“起來了?”她的臉上一點也表現(xiàn)不出她跟鄉(xiāng)長做事被我發(fā)現(xiàn)的羞愧,我估計她可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起來了。”

      “起來那就轉(zhuǎn)一轉(zhuǎn)吧?!蓖炅?,她又進了鄉(xiāng)政府院子,她似乎在等著一個人或一個信息。

      天氣愈加陰沉,云特別低,好像就長在樹木之上。憑我的經(jīng)驗,不是下午就是傍晚,肯定要下一場雪。濃云里四野昏沉,天顯得十分低矮,幾乎觸手可及。供銷社門口沉悶的幾聲鞭炮響了,一群泥猴一樣的孩子在地上哄搶著,一個胖大孩子十分霸道地把一個瘦小孩好端端踹了一腳,罵罵咧咧搶走了他手里的鞭炮。這叫試炮,聽著響聲脆,人們才會買賬,供銷社營業(yè)員每次購來了新炮仗都是這樣做的,等于是廣告。

      一輛三馬子突突突地響著,車上坐著一群男女,不是裹著黃大衣,就是包著面包服,一個個肥肥大大臃腫不堪,想象身上的線條有些費力,干脆不想了?,F(xiàn)在該是農(nóng)閑時節(jié),女人大都包裹著紅綠頭巾,他們是去縣城購貨的。她們總有比男人們精明和獨到的地方,有事沒事走商場,精打細算不厭其煩地討價還價是她們與生俱來的優(yōu)點,就像老鼠會打洞貓兒會爬樹魚兒會游水,只要購物超過了一百元,還是劃算走一趟縣城。一陣濃濃的柴油味在干冷的空氣里十分囂張地彌漫開來。

      供銷社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站著一堆窮極無聊的男人,他們似乎是上帝派到人間來的閑人,無論是農(nóng)閑還是農(nóng)忙,無論是陰天還是晴天,甚至是收割麥子的季節(jié),他們永遠無事可干,唯一的干頭就是看人,議論人。他們大都是青一色的灰黑衣服。他們的臉和脖子可能一輩子都洗不干凈,或者天生就是如此,鼻溝和耳根里一輩子總是黑,人們看得多了,以為他們的肉是黑的。他們都是鄉(xiāng)政府附近村子里的青年、中年和老年男人。只要一年的莊稼收進了倉,時序進入冬季,站得更多一些。

      他們總有消磨不完的時光和享受不盡的眼福,他們有的蹴著膀子,有的把手插在褲袋里,盯著路過的形形色色的人等,像一群烏鴉窮極無聊地蹲在冬天的田野里,有食也等沒食也等,時間幾乎在這里凝固了。青年人盯著的是稀稀拉拉飄飄忽忽的幾個姑娘,神色花花的,飄飄的,讓鶴立雞群的幾個姑娘更多了一些優(yōu)越。她們分明用余光瞧見了從人群里投來的野火火的目光,往往故意在人堆里挺起了高傲的頭顱,走出不可一世的貓步。中年人盯著的是那些裹著紅綠頭巾的女人,眼神直直的,想要一眼把女人的衣服看穿,看出她們的實質(zhì)來。老年人的目光有些呆滯,男人女人混混沌沌都看,看不透他們的心思。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搖搖晃晃走在人堆里,他的一只鞋穿著,一只鞋趿著,帽沿徹底折了筋骨,像影視片中的濟公和尚,瘋瘋癲癲的樣子。他手里提著一瓶喝剩的白酒,腰來腿不來地走上幾步,喝上一口,再走上幾步,再喝上一口,幸福至極的表情無法掩蓋蒸蒸日上的日子和政府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他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重點撫貧對象和喝了酒,尖聲吼了一句不陰不陽的“花兒”:

      老爺山上的刺梅花,

      有心腸摘一朵把手扎——呀。

      他那底氣十足的“呀”一結(jié)束,人們果真對他有了關(guān)注。

      “這不是上王家的王家保嗎,剛到晌午咋就醉上了?”

      “馬蓮開著藍花兒,我不醉是沒法兒。剛領(lǐng)的扶貧款兒,先醉上一場尕酒兒,管他明天后天的事兒。”

      “好酒吧?”

      “一瓶十幾塊哩!你也來幾口。”

      “不了,不了。太冷,你喝?!?/p>

      他僵著脖子說:“你不喝我喝!”他晃了晃瓶子,沒有,又倒著舉起來往嘴里灌,像屠戶灌豬血腸,還是沒有,晃一下扔了。一陣尖厲的脆響,瓶子在供銷社門口的臺階上摔得一片狼藉,好像誰惹怒了他。他站在冷風嗖嗖的土路上,臉上的表情木木的,肩膀已經(jīng)支撐不住腦袋,屁股也無法把麻花一樣的腰托起來了。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瞇在一起,在眾目睽睽下神思恍惚地褪下褲子,大模勢樣地拉出陽器,完全失控地忽前忽后一上一下地撒了一泡長尿。他故意對著女人雄心勃勃地奮力一射一射的,路過的女人們一個個如驚弓之鳥,雙手捂住雙眼,加快了行進的步子。他嗨嗨地笑著:“嫑跑,嫑跑,我沒醉。”說時,企圖走上前去,逮住一個女人。他的手軟軟的,像抓空氣一樣,連女人的一根頭發(fā)沒抓到,卻把落在地上的褲子尿濕了。

      尿臊味兒十分強硬而不可一世地把人們趕到了另一邊的臺階上,又很快站成了一堆,像一群烏鴉,他們說笑著王家保的狼狽。王家保想反駁,他的舌頭像一截木頭在嘴里生硬地攪動著,卻沒有吐出一個清晰完整的字。終于,在冷風刺骨中,人們親眼看著他的身子像棉花一樣,抑或是一個微風中的塑料食品袋軟在尿濕的褲子上,褲子很快被凍結(jié)成板塊狀。無聊的人們看著醉態(tài)十足的王家保,無聊的場面還在進行著。過了一會兒,他又醉眼朦朧下句不接上句地哼了一首“花兒”:

      白牡丹白著耀人哩,

      紅牡丹紅著破哩;

      尕妹的心里有人哩,

      沒人時陪著坐哩。

      人們的哄笑響成了一片,一個好事者從不遠處的垃圾堆里揀來一個好幾處露著白色泡沫塑料的破枕頭,十分滑稽地丟在王家保的懷里說:“把你美的,撒泡尿了把自己照個,你別說陪著坐,你抱著去過干癮吧。”

      王家保就果真很聽話地抱著那個破枕頭睡著了。我看著空蕩蕩的田野和山腰里的土路,我看了看鄉(xiāng)政府周圍的景象,也實在看不出這蒼涼漫長的冬季里,有什么能取代比喝酒、打牌、取樂、看女人更有趣的活動。這里的冬天單調(diào)極了,我也為他們找出了再合適不過的理由,不喝酒不打牌不看女人,還能干什么?

      與供銷社相鄰的是農(nóng)機站,正在上演著一場心知肚明的地下交易。這里幾乎是一群中年男人的世界,看得出大都是一家之主,他們的目光賊賊的,隨時都會發(fā)生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易。他們剛把手扶拖拉機機頭連推帶搡開出來,就準備用最快的時間變成錢。這是政府整村推進的一個項目,農(nóng)民不掏一分錢就可以弄到一輛手扶拖拉機。我親眼看著他們跟一些商販在袖筒里相互捏著手指敲定了價格,很快3500元的手扶拖拉機機頭3000元出手。一手給錢一手拿貨的過程,簡直就是易如反掌。不遠處的飯館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子,十分艷羨,像是雪原上的一只火狐,她銳利的目光早就看見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她朝這邊十分艷麗地打招呼。她的飯館又添了一桌飯局,中午又多了幾個醉醉答答腰來腿不來的人。至于如何配套拖車搞運輸,如何配套播種機、旋耕機等農(nóng)具完全是政府的事。其實,大多數(shù)情況是政府前腳配套,后腳他們就變成了現(xiàn)金,他們大都信奉的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心香。管他呢,反正如今的政府有錢,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涼風。

      我轉(zhuǎn)身欲進鄉(xiāng)政府院子,見馬龍一臉不悅地走了出來,緊隨其后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是他的堂哥,拉著瘦長的黑臉,鄙夷不屑地瞅著馬龍。我說:“現(xiàn)在是中午,吃過飯再走。”

      不料,馬龍?zhí)酶绾邝铟畹哪樌酶L了:“人家是鄉(xiāng)里的大干部,我哪里敢吃飯?!?/p>

      “哥,話不能這么說。你是家族里的老大,指望著你來主持家族里的大事,你可好,一頭扎在耶穌教里。我不知道你的上帝有多大,但清明上墳?zāi)阍撊グ?,這是天大的事?!?/p>

      “嫑說那么多,你就說借不借吧?不要拿鄉(xiāng)干部的架子來教訓我?!?/p>

      “不借!只要是給教會捐錢,我有也不借?!?/p>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是個摳皮,問你借幾個錢像是刮你逑上的肉。這個錢我不借了!”說時,脖子一揚憤然而去。

      馬龍自言自語道:“真是邪了。該信的不信,不該信的硬信,這世道是咋整的嘛!”

      問馬龍,才知道他堂哥入了耶穌會三年有余。這幾年,村里的父輩們老的老,死的死,陸陸續(xù)續(xù)退出了家族事務(wù)的瑣碎和應(yīng)酬,大事小事很少過問。其實問也干問,老年人的那一套跟年輕人的想法相差太遠,根本就不在一條道上。還在前年,離祖墳不遠的地方讓洪水沖了一條兩丈深的槽溝,再不收拾一下就危及到厚土了,家族里的許多人一直要求花點錢用漿砌石砌了,順便在厚土立一塊碑,人家張家李家的祖墳厚土里都立著碑,馬家是大戶望族,不立塊碑說不過去。按理,堂哥是老大,他出面動個嘴就行了,可他兩口子來往在教友之間,請了幾回都不來。去年清明上墳也不來,說是忙。

      我說:“人各有志,他信什么是他的事?!?/p>

      馬龍厭惡不屑地說:“真是個爛桿子貨,家族里的事啥都不管,就想著給教會捐錢?!?/p>

      “信一信可以,小心走火入魔。”

      “晚了,已經(jīng)入魔了。老婆是個病胎子,聽說天天晚上在十字架下禱告,病慢慢好了。都像他這逑樣子,那醫(yī)保是干啥的,醫(yī)院還給誰開?這耶穌教真不是個東西,難道美國、英國就不開醫(yī)院?”

      “人家這是一種文化?!?/p>

      “逑文化!哪有不認祖歸宗的文化?文化就不要同門血親關(guān)系了?清明都不上墳,連祖宗都不放在心上,還文化,文化個脬子。”

      正說著,一輛手扶拖拉機一聲刺耳的剎車停在鄉(xiāng)政府門口,沙路上騰起一團土塵。車上下來的是王馬達,他跟昨天晚上運糧時的穿戴一模一樣,我懷疑他昨晚沒有回家,是在附近親戚家合身睡了覺的。他比我們更辛苦,昨晚把罰來的糧食搬進倉庫才睡的。他可能是睡過了頭來不及洗臉,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右眼角一粒黃拉拉的眼屎十分飽滿,讓他顯得更加倒霉不堪,他捏著那雙破爛的皮手套,一晃一晃朝我們走來?!澳銈兌荚诎??!彼u紫色的臉比昨晚有些臃腫,走近了,把皮手套掖在胳肢窩,摸出一包皺皺巴巴的煙來,一人給了一支說:“鄉(xiāng)長在嗎?”

      馬龍朝我努了一下嘴,我心領(lǐng)神會地把王馬達領(lǐng)到鄉(xiāng)長的房間。

      王馬達帶著一股冷風進去了。鄉(xiāng)長正在洗臉,鄉(xiāng)長的臉洗得有些認真,所以用了大約十幾分鐘。他抹完最后一把臉又擦了面油說:“你是昨晚送糧的吧,你不是有話嗎,說吧,啥事?”

      王馬達吸了幾下鼻涕,掖了一下臟不兮兮的黃大衣蹲在地上,抽出一支煙在口袋里摸打火機。鄉(xiāng)長說:“坐在椅子上說。”

      “說就說,我老婆讓人領(lǐng)跑了,你們管不管?”

      鄉(xiāng)長嗨嗨一笑說:“讓誰領(lǐng)跑的?”鄉(xiāng)長覺得王馬達有點唐突或者過于直白,他的笑隱含著一種情趣。

      “祁家山的郎疤。你是老鄉(xiāng)長,你是知道的,就是每年夏天‘花兒會上唱三閃令唱得最好的那個,臉上長著一塊黑疤的?!?/p>

      “你老婆是不是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開理發(fā)店的?”

      “就是。”

      “這種事我們沒法管,你有證據(jù)嗎?捉賊捉臟,捉奸捉雙,這得有個證據(jù),沒證據(jù)不好說。”

      “還要啥證據(jù),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老婆讓他日了三年了,這誰都知道?!?/p>

      “話不能這么說,這誰都知道的事并不是證據(jù),誰看見她跟別的男人睡了,沒證據(jù)就無法律依據(jù)。這樣吧,你先回去,我讓鄉(xiāng)里的干部協(xié)調(diào)后再說。”

      “鄉(xiāng)長,我已經(jīng)匯報了三次,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我等了兩個多月沒有消信。再說了,我老婆我都找不到,你去哪兒協(xié)調(diào)?”

      “哦,是嗎?我安排,一定安排?!鄙屏嫉闹e言一次又一次,問題的解決不可企及。

      王馬達半信半疑地望著鄉(xiāng)長,他給鄉(xiāng)長遞了一支煙,鄉(xiāng)長擺了擺手,他又把手縮回來將煙插進煙盒。他猥瑣、自卑地捏著那雙皮手套,疲憊不堪地走了出來。他出來后又推開鄉(xiāng)長的門,揉了一把眼窩里黃拉拉的眼屎,木木地站在鄉(xiāng)長面前。

      “還有事嗎?”鄉(xiāng)長照著鏡子打領(lǐng)帶。

      “鄉(xiāng)長,哪昨晚的運費咋開?”王馬達一臉膽怯地問。

      “回頭找會計?!?/p>

      王馬達像一頭騸馬,蔫不拉茲地走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他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找會計領(lǐng)那幾塊運費,他現(xiàn)在要去鎮(zhèn)上送豬肉,幾家顧客還等著他送貨上門。他一年四季幫那些豬販子往鎮(zhèn)上送貨,不是送活豬,就是送豬肉,他身上的衣服和每個細胞快被豬油浸透了,打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無法容忍的油垢味兒。這些年王馬達和他的朋友們豬下水沒少吃,零花錢沒少掙,日子過得油湯辣水的,身上的肉也沒有少長,他的腰從二尺七長到三尺四,簡直就是個膀大腰圓的典范,可老婆卻不明不白跟人跑了,這是多大的羞恥。

      王馬達在鄉(xiāng)政府門口一臉衰相地幫豬販子把一扇一扇的豬肉往油膩膩的車上扛,一張醬紫色的臉更加憂愁羞怯。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人,他看著人們鬼鬼祟祟的眼神好像都在嘲笑他,嘲笑他的無能,嘲笑他的軟弱,嘲笑他白長了一身蠻肉。他剛避開人們的目光,又覺得人們在背后議論他嘲笑他,嘲笑他的女人被郎疤霸占了。

      王馬達的媳婦跟人跑了,跑得無影無蹤。我在千戶臺地洼自然村第三天吃派飯時就聽村里的人七七八八議論這件事。三年前,王馬達用掙來的那些油膩膩的錢給媳婦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在這個小地方,他還真有點兒先知先哲,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徹底完蛋了,把希望寄托于兒子身上,才讓媳婦開理發(fā)店。

      理發(fā)只是個樣子,賺錢也好賠錢也罷,王馬達根本不把那幾個錢看在眼里,他販豬肉的收入能維持這個家,目的是讓6歲的兒子在鄉(xiāng)里的完小上學前班,每日三餐有人照顧,兒子的學習也能隨時過問,這是多好的事。為了這間房子,王馬達去鄉(xiāng)政府求人,為了老婆和兒子好,王馬達起早貪黑使足了力氣,往縣城里送豬肉,把腰都整出了病。可三個月后理發(fā)店說關(guān)就關(guān)了,人也不見了,兒子背著書包跑回了家。王馬達幾乎找遍了媳婦侯山桃娘家一切可疑的親戚,都沒有找到侯山桃的影子。

      王馬達還算人緣不錯。秋天的一天,王馬達正好一邊給一頭豬開腸扒肚,一邊想著這頭豬能壓多少秤能賺多少錢,有人主動提供可靠的信息說,侯山桃在格爾木跟祁家山的一個男人打工,倆人租了房子吃住在一塊兒,親親熱熱的像是一對夫妻。王馬達不信,他對侯山桃一直很好,可那人說是千真萬確。王馬達很快打聽清楚了這個男人的底細,姓郎,名方才,臉上有一塊黑疤,人稱郎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桃花鄉(xiāng)許多人只記著每年六月十五唱“花兒”的那個大名鼎鼎的郎疤,反而忘了郎方才這個名字。但王馬達時刻默記著郎方才臉上那塊讓他恨之入骨的黑疤,有朝一日他要把這筆帳算清。既然鄉(xiāng)長和政府不管,他就自己來做這件事。

      王馬達狠勁兒裝完了幾扇紅白分明的豬肉,厚厚的嘴唇鼓著勁,一搖把發(fā)著了車,在黑煙滾滾中消失了。他憂愁羞怯的表情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剛收回目光,馬龍騎著他的摩托車給我招了一下手,也消失了,他近日經(jīng)常往縣上跑,也不知跑成什么樣了。

      天空還是陰沉著臉。天空飄起了似有似無的雪花,說是雪,落在地上卻了無痕跡。鄉(xiāng)政府大院的花池里,幾束九月菊有些破敗不堪苦大仇深地開放著最后的一點燦爛,幾棵干枯的向日葵的桔干在寒風里立得一片茫然,幾個紅嘴鴉在灰色的楊樹上斷斷續(xù)續(xù)叫著,跟不遠處蹲在土梁上的一群紅嘴鴉相互應(yīng)和著無聊。院里一片沉寂,幾個辦事的農(nóng)民蹲在辦事大廳門口,滿臉憂郁而又十分忘我地抽著一元錢一包的劣質(zhì)紙煙,灰黑的臉膛焦急不安地跟紅嘴鴉無聲對話。

      我無事可干,躺在床上興致勃勃翻看著一大堆報紙。新的舊的,大報小報,很多報紙上的內(nèi)容不堪入目,但我還是饒有興趣地往下看,我已經(jīng)三五年沒有看過正經(jīng)八百的書了,就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窮極無聊中我檢閱自己的思想,是不是墮落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一個只剩下物質(zhì)和肉體的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上帝開始懲罰人類了,讓滿世界的男人和女人都得了一種不孕不育癥,讓男人們的陽器小得不能再小,軟得不能再軟,讓女人們的陰道一夜間干涸得像水土流失嚴重的黃土高原,種豆不長豆,種瓜不長瓜,只能在各種壯陽滋陰藥物的欲望和渴望中死去活來。這不是我心血來潮的想象和獨撰,五彩繽紛的小報和一些正在滿世界流行的成人用品,讓我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判斷。我發(fā)現(xiàn)我也喜歡這些街頭小報上的內(nèi)容,我不知道我的行為是不是十分粗俗和卑鄙,甚至厚顏無恥,我是不是在一天天頹廢和墮落。還有一些小報小刊真正做到了圖文并茂,把消費者考慮得周到極了。我就是一個忠誠的消費者,我沒皮沒臉看得天昏地暗渾身乏力,腦海中一片空白,茫茫世界白亮白亮,沒有樹木山川,也沒有建筑,沒有一個人,一片曠世的聊寂。時間過得好快呀!

      門響了,嚇我一跳。進來的是鄉(xiāng)長,我慌忙把報紙放在一邊。“嫑藏了,滿大街的人在看,連娃娃們都看?!编l(xiāng)長說:“特工隊工作告一段落,讓你辛苦了。”鄉(xiāng)長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信封:“這是補助,數(shù)一數(shù),你看,你也是不是該回村了。”臨出門,鄉(xiāng)長指著信封又補充道:“別聲張,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我朝鄉(xiāng)長笑了笑,表示了友好和感謝。我雖然干的是不光彩的事情,但在錢面前還是有些兒心慈手軟。

      眼前一片光明,身心頃刻間像漂浮在五月的云彩上,這多半是錢的功勞,我把錢這東西算是看透了。傍晚我剛回到了千戶臺地洼自然村,村長說:“來得正好。王馬達請客,你也去?!?/p>

      我說:“合適嗎?”

      村長說:“你是副村長,咋不合適!”

      “我是掛職副村長?!?/p>

      “掛職副村長也是副村長?!?/p>

      雪,下起了大片大片的雪,不一會兒,把地就蓋了個嚴嚴實實。問村長,村長說,今天是霜降最后一天,該下雪了。我們?nèi)ネ躐R達家時,會計王海成先到的。他的嘴有些歪,歪得有些滑稽,我進村后的第二天就記住了,有好幾回我見他時想笑,都不敢笑。他站在門口的一棵榆樹旁,剛剛從褲襠里抽出東西開始撒尿,他抖抖提提地說:“你們先進,我尿完尿就來?!贝藭r,尿已經(jīng)把半圈兒樹尿濕了,雪地上印出了一些樹枝一樣的污黃色,會計不得其解地欣賞著自己弄出的那些圖案。說話時,村里的婦女主任李菊花也到了,她裹著一條綠頭巾,沒有裹緊的地方落滿了雪。她響響地咳了一聲,示意王海成趕緊把尿尿完,把那東西收拾了,王海成一轉(zhuǎn)身,李菊花就看見了黑乎乎肉囊囊的一團東西在眼前一閃,慌忙低了頭,嘴里祖宗長祖宗短地咒罵著。

      王海成抖抖地提著褲子說:“沒嚇壞吧!”一臉嘿嘿的色笑。

      李菊花說:“你那東西是大炮還是火箭!”

      王海成收拾好了褲子,在李菊花的屁股上狠勁兒捏了一把說:“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親口嘗一嘗,你沒試咋就知道是導彈還是火箭?”

      李菊花一下打開了王海成的手說:“驢!”

      “咋罵得這么難聽,這是毛主席說的?!?/p>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還毛主席說的!”

      一只母雞下完了蛋,從架窩里嘩一下跳下來,搖晃著肥實的屁股“嘎——嘎——嘎”功臣般地喊了三聲。

      看見王馬達的兒子平平站在北方臺基上,戴著一頂皮帽子,穿著臟乎乎的面包服,袖子和前襟黑得稀里糊涂,兩灌灌鼻涕像兩條冗長肥壯的蛆蟲吊著,毫無節(jié)制地長著,快要掉下來時,他突然警覺而靈敏地吸了一下,又蟲子一樣縮進去了一些,然后用袖口習以為常地抹了一把,十分無聊落寂。他眼巴巴看著院里進來的人,黑眼珠子瞪著也不吱聲,拿著鞭子玩起了陀螺。他準確無誤地抽了一鞭子,陀螺就飛轉(zhuǎn)起來。他連著抽了幾鞭子,陀螺一下失去了平衡,躺倒在地上。

      李菊花雙手捂住平平的臉說:“凍不?”

      平平不耐煩地把身子一擰,不理不睬走到一邊,又玩起了陀螺。

      一張紅漆炕桌放在炕的中央,桌面沒有花,沒有草,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以此排列著核桃大的行楷字,是非常熟悉的一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在每句詩的下方又依次寫了棗兒大的小楷字,內(nèi)容是二十四節(jié)氣:立春、雨水、驚蟄、春風、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白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這可能是王馬達的祖上留下的一件最像樣的東西,久違的畫面讓我有些陌生和新奇,我靜靜地看著這些遠逝的東西,多年來一些淡遠的鄉(xiāng)土和農(nóng)事似乎越來越近。

      桌子上,心一碟,肝一碟,肺一碟,肚子一碟,豬頭肉一碟,一張桌子滿滿當當。王馬達不請客便罷,請客就是豬下水,這是誰都清楚的,大不了再上一盤排骨。

      支書有事沒有來,他似乎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就是沒有忙到點子上。村長理所當然蹲在炕桌中間的席位上,其實,就是支書在的場合,村長也坐中間席位,因為村長年勢已高德高望重。村長的架子端得很正,他看不慣年輕人那種斜三橫四的坐相。他脖子上里里外外高高低低堆了好幾層衣領(lǐng),這是他幾十年的做派,生生死死怕是無法改變。幸虧瘦,要不扭動脖子更費力。請客的內(nèi)容還是王馬達的媳婦侯山桃。

      “王馬達王多成媳婦的事大家都知道。”村長拿眼角掃了我一眼說:“今晚把你也請來,你見多識廣,城里的事我們不知道,鄉(xiāng)下這些年風氣變得越來越壞,壞得無法容忍,無法收拾。姑娘們看上個心頭到的男人想都不想,說走就走,給父母連個招呼都不打,也不管年老的還是年少的,只要有錢就行。媳婦們?nèi)酉鲁阅痰耐尥拚f跑就跑,沒一點牽掛和扯心,為了一時的舒坦不顧一世的英名。咋搞的嗎,好端端的鄉(xiāng)土咋變了咋就養(yǎng)不住女人,好端端的男人咋就守不住女人守不住家呢,是不是男人們都不逑行了!”

      我笑了笑沒有表態(tài)。村長說:“你嫑笑,男人們也不是啥好貨,豁了老命掙上幾個錢盡添歡到別的女人了?!?/p>

      歪嘴會計說:“這婊子是欺負王馬達老實,為了讓她清閑還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開了理發(fā)店,這是多輕閑的活兒??伤诟V胁恢#幻鞑话赘巳瞬徽f,還提出要離婚,女人休男人這還了得,時下的女人都長膽了?!?/p>

      我說:“她提出離婚是啥理由?”

      “男人和女人的事還有啥理由!她不跟王馬達睡,想和郎疤睡唄,也不知郎疤的逑硬還是逑長。”會計從炕上蹲起來,由于嘴歪得幅度大了一些,他的話像刀子一樣銳利,把在座的人都說得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看著他的嘴。村長投去了更加銳利的目光,意思是讓他注意點分寸,不要傷了王馬達的心。歪嘴會計把話收了回去,大家又動起了筷子,吃得沒有聲音。

      王馬達半拉兒屁股跨在炕沿上,他醬紫色的臉變成了豬肝,羞愧地看了一眼坐在主席上的村長,把頭垂下去,半晌沒有聲音。烤箱里的煤火一亮一亮的,亮得讓人著急,亮得讓人心里發(fā)燒。爐筒里抽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屋里暖和了許多。村長蹲靠在被子上說:“多成,你把頭抬起來,說說看,你是咋想的?!?/p>

      王馬達心事重重地用牙齒咬開了酒瓶蓋兒,倒?jié)M了酒,端起碟子,給村長敬了六杯,我和會計也同樣喝了六杯,婦女主任李菊花減半喝了。王馬達放下酒碟子說:“我還能咋想,我不是把你們請來給我做主?你們咋說我咋做?!?/p>

      村長把頭偏向我說:“這種事法律上咋說?”

      “法律是承認離婚自由的,好像通奸也不犯法,被列在道德的范疇,只進行調(diào)解?!?/p>

      “這是啥逑法律?”會計額頭上暴起青筋,咄咄逼人地問我:“城里人出了這種事就不管嗎?自己的媳婦讓別人白白兒日了,受不受法律保護!”村長又把銳利的目光投向歪嘴會計,看來歪嘴會計已經(jīng)習慣了這些直截了當一針見血的表達方式。

      “這是個道德范疇,只要兩人愿意,不是強奸。關(guān)鍵是媳婦,她不提出離婚,她還戀著這個家,一切都好說。”

      “屁話,她要戀著這個家,我們坐在這里干啥!既然法律不管,干扯,來,喝酒,喝,喝了再說!”

      顯而易見,這種討論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只會吃掉王馬達更多的豬下水和豬排骨。幾個人開始七七八八地劃拳,歪嘴會計對酒十分感興趣,他自作主張自告奮勇打了一圈關(guān),拳輸酒贏,臉上一片紅光,舌頭卻還靈活得像口弦。

      王馬達開始打關(guān),由于心情郁悶,心思不在輸贏,拳拳見輸,一圈下來,酒全下了自己的肚子。漸漸地,他的唇色發(fā)黑,臉色發(fā)黃,兩只眼睛有些瞇。桌子上的豬下水已經(jīng)吃得一片狼藉,王馬達揭開烤箱上的鋁合金鍋蓋,十分奢侈地撈了一盤排骨放在紅漆桌子的中央就不見了人。一股大香的調(diào)料味兒浩浩蕩蕩,村長吃了一根肋條,說是自己歲數(shù)大了不勝酒力,先行一步。一直沒有表態(tài)的李菊花此時也有了合適的借口。

      聽說要走,王馬達的兒子平平一下從廂房里像風車一樣奔出來,他用早就準備好的一個煙頭,準確麻利點燃了一個炮仗的捻頭,迅速仍在李菊花的腳下,啪一聲,把李菊花嚇得跳出老遠。李菊花說:“平平,誰惹你了?”

      “就你惹我了,炸的就是你?!逼狡轿艘幌卤翘?,嗨嗨一笑,他似乎對女人有一種仇恨,說時,又把點燃的一個炮仗向李菊花扔了過去,“我炸爛你的褲襠?!?/p>

      李菊花嚇得慌了神兒,平平早就準備了一把納鞋底兒的錐子,在李菊花的屁股上狠狠扎了一下說:“我讓你吃我家的肉!”李菊花“啊”一聲跑出了門巷。

      李菊花說:“這娃咋這樣呢?”

      村長說:“缺少教養(yǎng)呀!”

      我跟歪嘴會計把村長和李菊花送出去時,暮色四合,四野空空蕩蕩,雪花在冷寂的夜里毫無遮攔地飄飄搖搖。我站在王馬達家門口沖著一棵榆樹撒尿,雪地上發(fā)出哧哧的熱乎乎脆生生的聲音,聽著聲音我的肚子舒服了許多。我眺望了一會兒遠山,山洼里亮著一些泯泯滅滅的燈火,突然感到有些兒困乏。我跟歪嘴會計剛又坐到炕上,準備劃拳時,王馬達不吭不哈地帶了一群人進來。大概是七八個,都是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按輩分和歲數(shù)虎背熊腰地很快就了位。

      王馬達端起碟子給七八個人敬酒,一邊敬一邊說:“大冬天的,打個冷,每人六個。”來者不善,喝得都很干脆。

      敬完了酒,一圈人圍著炕桌,沒有圍上的或跨了炕沿,或立在炕沿前,或就勢蹲在地下,六杯酒下肚把人們的腸胃都激活了。吃,吃得十分踏實,滿屋子只有吧唧吧唧吃的聲音,一個個在嘴上印出了豐腴的油圈兒。這會兒王馬達用的是一個盆,一盆排骨完了,王馬達又撈了一盆,又完了。一個個用手抹了一把嘴,一個個舉了香煙云里霧里抽,有的七七八八劃拳,有的南南北北瞎扯。屋里亮著昏黃的燈光,十來個頭晃動在煙霧彌漫中,十來個人的影子貼在后墻上,電視在一個墻角里播放著港臺你你我我的言情和天上地下的武打,平平云里霧里似懂非懂看著。八個空瓶子堆放在炕沿上,有的立著,有的躺著,一群男人橫七豎八在炕上,議論著王馬達的事情。王馬達的人氣兒旺得不能再旺,酒喝大了,一個今年掙到錢的侄子輩兒又主動從“小賣部”抱來了一箱子酒說:“喝,要喝就喝個痛快,喝好了該干啥干啥。”

      歪嘴會計抹了一把嘴,胡亂摳了一會兒牙縫里的肉絲,用舌頭使勁攪了兩圈,不假思索地吐在了炕墻上。

      一群男人在醉眼朦朧中發(fā)表著各自的人生體驗和見解,屋里的氣氛像鐵鍋里炒豆,熱鬧起來。

      “我說當初就不該讓她開理發(fā)店,恐怕這事難了?!?/p>

      “放屁!我不信她會像航天員一樣飛到地球外頭的月亮上去。”

      “那咋不見人影?外頭那么大,到哪里去找?”

      “她跟的是祁家山的郎疤,離這里也就是十幾里地,又不是香港、美國的老板,她能跑到哪里去?”

      “法律上要沒辦法,就來硬的。時下打工的人大都回家了,王家的青壯年男人都得去,一戶去一口,鬧他狗日的家,破他狗日的財,就是吃也要把郎疤吃窮吃空?!?/p>

      “我們把話丟到人前頭,誰都得去,誰要不去,他媽的以后他家的事就不要找大伙?!?/p>

      一炕的人群情激昂,有的抑揚頓挫,有的咄咄逼人,有的似醒非醒。王馬達蹲在烤箱旁,一邊聽大家說話,一邊殺氣騰騰地磨著一把殺豬刀,哧哧哧哧的聲響中寒光一閃一閃的。他厚厚的嘴唇怒氣沖沖殺氣騰騰,連整個面部表情都歪了。屋里酒氣熏天,煙氣逼人,我長長呼出一口氣,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難受,我感到頭里發(fā)暈,嘴里發(fā)苦。三十六計走為上,我把手捂在嘴上佯裝出一副要吐的樣子,乘他們海闊天空時腰來腿不來地走了出來。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下得十分鋪張。白天陽光企及的地方,雪落下來就悄無聲息地融化了,不能企及的地方,一片慘白。我獨自走在冷風嗖嗖的夜里,沿著不久前打好的水泥路面走下去,我努力睜開迷糊的眼睛,飛雪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痛,空曠的山野如夢似幻,盯著泯泯滅滅的燈光彳亍前行,我搖搖晃晃找到了村長家的門。我一把扶住門框鎮(zhèn)了鎮(zhèn)神,三三兩兩的行人來來去去,落滿白雪的地上響起了幾下干咳的聲音。

      山里的夜并不靜。

      我有點失態(tài)。一腳踹開門,村長還沒有入睡,他趴在被窩里一明一滅地吸旱煙,地上弄滿了煙灰,看得出他抽了很長時間。聽見煙鍋在炕沿上敲響的聲音,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怕王馬達這娃要整出事情來?!?/p>

      我裝著酒醉沒有回話。村長說:“唉,這娃喝醉了,又是個沒腦子的人,這種是非酒也往醉里喝,睡吧?!?/p>

      我也像村長一樣學會了沉默,沉默是金。

      第二天早晨,我比每日起得遲了一些,我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很高。我照例去吃派飯,我在村口遇見了王馬達,他右面夾著兩條肥肉多瘦肉少的豬肉,左面夾著一條煙。他身上還是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他的褲腿和一雙笨重的大頭皮鞋上沾滿了泥巴,胡亂刮過的胡子這兒一根那兒一撮,像粗心的屠夫沒有弄干凈的年豬。一處刮破的地方紫紅相間,像被一只蠻勁十足的蜜蜂蟄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腦袋上稀稀拉拉的冒出了些許的白發(fā),原本就比較顯老的他表現(xiàn)出未老先衰的征兆。他給我點了一下頭沒聲沒氣出了村口,我看著他臃腫的背影從蓋著厚雪的山豁口消失。我知道他去做什么,他是去山背后老獵人家里借一把火槍,我提心吊膽地望著白茫茫的山野,一片空洞。(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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