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
光著腳板的醫(yī)生。一邊勞動一邊治病救人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一個既為家禽家畜看病,又為男女老少診脈,還為婆娘女子刮宮引產(chǎn)的赤腳板醫(yī)生。
沒有診所,沒有店名,也沒有執(zhí)照。一張祖?zhèn)鞯乃幏奖闶撬哙l(xiāng)串戶的通行證。
藥箱放在田埂上,刀剪揣在衣兜里。沒有白大褂的日子,他捋捋滿手的泥巴,開始為嚎啕大哭的孩子下藥打針。
因為不懂皮下注射,他差點一針把“十二品正官”的父親送上黃泉路。由于缺少經(jīng)驗,他幾次把獸藥當(dāng)作湯藥灌進瘸叔的腸胃里。鄉(xiāng)親們依然相信他的手藝,每逢頭痛腦熱,還是漫山遍野地呼喊他的蹤跡。
也許是冥冥中的宿命,也許是鄉(xiāng)人的命硬,他赤腳走在治病救人的路上,卻從未傷害過無辜的生命。
67歲那年,他卻做了一件虧心事。他奉鄉(xiāng)政府劉二狗鄉(xiāng)長的命令,給奶包娃兒的超生妻子引產(chǎn),一針扎下去卻生下來個癡呆的胖小子。
從此,他洗手不干,廢了自己的手藝。
不久,便一病不起,他拒絕吃藥打針。直到臨死時,他還在為自己貿(mào)然扎下的那一針悔恨不已。
虎背熊腰。壯實的身子。板板橋的蠻牛,蠻得像牛一樣的棒小伙子。
蠻牛干活很賣蠻力,蠻牛做事肯出蠻勁。板板橋的女人們都私下夸他:“跟蠻牛這樣的男人干活,有勁?!?/p>
蠻牛有些飄飄然。但在飄然賣盡蠻力的日子里,卻未能為自己娶回一房女人。女人們對他的夸飾,只不過都是肥皂泡樣的一個個泡影……
于是,蠻牛開始煩躁不安,開始垂頭喪氣,可越是蠻干越?jīng)]有收獲。已經(jīng)30出頭了,蠻牛還是空有一身力氣的蠻牛。
除了身體更加粗壯,蠻牛還是孤身一人。
蠻牛意識到自己僅有蠻力、沒有鈔票便無法娶到女人。
蠻牛早出晚歸,把一身的蠻勁全都押在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上。然而,幾年下來,蠻牛手中收攏的卻只是一大把白紙上寫滿黑字的白條子。
蠻牛實在忍無可忍。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憤怒地把不給兌現(xiàn)白條子的糧站站長左耳撕成豁子。
蠻牛被派出所抓走了。幾根鐵柵欄把他強壯的身體與外面的世界隔離。
進去了的蠻牛,就像被關(guān)進了籠子的獅子。當(dāng)他感到自己無力突破這座樊籠時,便選擇了觸欄而死。
蠻牛的骨灰匣子送回板板橋時,他的遺物只有一把皺巴巴的白紙黑字的白條子。
獵槍。獵狗。獵人。
三位一體的世界,滄桑疊加他的硝煙人生。
太陽的光暈曾經(jīng)切割他花白的胡須。月空的清暉至今還種植他消瘦的記憶。
百發(fā)百中。一夜間讓野人山的動物作鳥獸散。他把槍尖上的狼皮豪放地掛在自己的褲腰上。曾幾何時,老獵頭的槍聲就是獸鳥們的死刑判決書。在這座方圓百里的野人山里,他臉上變幻的陰晴圓缺,寫滿獸類們走投無路的悲戚。
砰!砰!清脆的槍聲,敲碎山澗的寂靜,也撬動著老獵頭忽閃忽閃的心。
當(dāng)老獵頭年近花甲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的槍法有些不準(zhǔn)了。很多時候,他射出的子彈,居然找不到命中的目標(biāo)?
槍聲響過。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命像拋物線一樣扔在了大山深處。
大山幽邃,寧靜。山歌野調(diào)的咿呀,早已蛻變成白云蒼狗謠的無奈。
他渴盼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見后輩獵人們?yōu)樗⒌呐判邪?。卻因為失準(zhǔn)的槍聲,無法遏制獸鳥的呻吟而成為遺憾。于是,他煩躁地把自己殘缺的牙齒一顆又一顆地掰掉。
老獵頭從此憂郁萬分,他白天無聊地掰著自己的牙齒,夜晚呆呆地枯坐在小木屋。
他已經(jīng)不知道,哪一顆牙齒是他為自己種下的墓志銘?
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兩條平仄相間的腿讓他的名聲也變得一瘸一拐。
一生一世沒有走出過板板橋巴掌大的天地。一生一世沒有嘗試過女人身體的滋味。
一瘸一拐中,他把一生的日子打發(fā)得干干凈凈。
那年,山外來了個帶拖油瓶逃難的女人,父親好心地給他領(lǐng)回家,是想叫他和那個女人好好過日子。
瘸叔瘸著腿跳進跳出為一家生計奔忙,奇跡般養(yǎng)活了逃難的娘兒母子??墒?,整整兩年過去了,瘸叔卻未能把自己的身子跳進那個女人的身子。
那月,山下的黑寡婦要用赤裸的身子,換他手中的一籃玉米棒子,他慷慨地將自己賴以活命的玉米棒子全部給了她,卻只是偷偷地把嘴角的涎水直流淌成汩汩的山溪。
黑寡婦一家老小因此而獲救。她的后半生總在不停地念叨他的恩情。臨死時吩咐兒孫要在瘸叔死時為他披麻戴孝。
可等到瘸叔一瘸一拐走向那 黃土?xí)r,黑寡婦的兒孫們早已忘卻了當(dāng)初的諾言。因而,他走得有些冷清。
瘸叔卻從不后悔,直到死,他都還在暗自慶幸:“我這一生沒有造過孽,也從未昧著良心占過女人的便宜?!?/p>
花枝一樣的女人?;ㄖy顫的嬸子。
兒孫滿堂。香火不絕。她的世界卻并不圓滿。
她總把日子當(dāng)作絲線一樣慢慢地紡,卻從未紡出過屬于自己的快樂。
她還把兒孫當(dāng)作絲瓜一樣慢慢地養(yǎng),卻至死也無法彌補自己生活的殘缺。
兒女們填寫履歷時,沒有父親。孫輩們走出大山時,念叨中缺少祖父。他們把滿懷的狐疑一次又一次地甩給她,卻怎么也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蛛絲螞跡。
偶爾,兒孫們也看見過她偷偷捏著一支金燦燦的簪子發(fā)愣,轉(zhuǎn)眼間卻又恢復(fù)了平靜。她還是她,一個孤零零養(yǎng)兒育女的鄉(xiāng)村女人。
作為祖母、母親,她因為兒孫滿堂而興奮。作為女人、妻子,她為自己的人生感到空虛。
“只要心中有念想,一生就算沒有白活。”她一邊念叨這句話,一邊為自己安排后事。
也許,花嬸才是板板橋最有心機的女人。因為心中的念想陪伴著她一直經(jīng)冬歷春,整整走過85個甲子。
老貧協(xié)是板板橋最小的貧協(xié)委員,他當(dāng)委員時才17歲;
他還是板板橋最年老的委員,77歲時他還自以為是貧協(xié)委員。
老貧協(xié)年輕的時候,很少干正事兒,為此,他常常受到我的“十二品正官”的父親的訓(xùn)斥。老貧協(xié)一直找不到報復(fù)的機會,直到“造反派”們來了,他才似乎找到了組織。
老貧協(xié)第一個把父親這個“當(dāng)權(quán)派”打倒在地,卻最終差點被“打回來”的父親斷送了性命。是母親在危急關(guān)頭保護了他,讓他有機會活到77歲還不歇氣。
父親走了,老貧協(xié)很孤獨。他的人生少了很多生氣。他只好在野茶灞堅守著自己的場院。為外出打工的兒子,為在家留守的兒媳充當(dāng)保護神。
村主任可以打很多女人的主意,卻從來不敢跨進老貧協(xié)兒媳婦的房門。村子里的女人們都想得到老貧協(xié)的庇護。可年逾古稀的老人怎能和身強力壯的村主任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老貧協(xié)很悲哀。他常?;貞涍^去那些日子。雖然生活過得很清苦,可村子里有很多相依為伴的父老親人。
哪像現(xiàn)在過的這種日子,全村的女人都像防賊一樣防著村主任。
板板橋人都叫他劉計生。劉計生一生都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宣傳計劃生育。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生男生女都一樣,只生一個好?!边@句話已成了他一生的夢魘,如果有一天他沒有對人念叨這句話,他晚上無論如何都要在月光下對著蒼茫大聲朗誦一遍。這樣,他才會覺得沒有辜負(fù)自己的那份“皇糧”。
口號念得再多,也并不管用。在板板橋人心目中只有一個宗旨:“不生兒子就不行,有兒有女才最好?!?/p>
于是,劉計生變得很忙碌。既要服從鄉(xiāng)鎮(zhèn)府的指派催糧催款,還要狠抓自己的主業(yè)刮宮引產(chǎn)。
眨眼間,劉計生把自己催得滿頭白發(fā),板板橋的計劃生育卻依然還彈著20年前的老調(diào)。
很多時候,劉計生欲哭無淚。他看著那些名叫“一千六”、“三千二”,“六千四”或者叫做“超生”“超女”“生男”等稀奇古怪名字的超生子女長大了,又紛紛加入超生的隊伍了,他還在不厭其煩地宣傳那套他們早已不耐煩的“計劃生育經(jīng)”。
去年,劉計生光榮退休。他覺得自己的滿頭白發(fā)似乎就要開始變青。
他開始變得有些興奮。因為,他從此不再叫“劉計生”了。他終于可以還原自己原生態(tài)的名字:劉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