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許冬林
是少年時候,12歲,青荷出水的年紀。
一切清明澄澈空寂,只有微微的風(fēng)和淺淺的漣漪。
夏日黃昏,沐浴后,一木盆的清水里摻有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被啪地潑在院子前。水像一件石青色的裙子在地面鋪開,潮濕的水印子漸漸蔓延到鳳仙花邊。鳳仙花也好像是十二三歲的年紀,粉嫩多汁。在嫩豆綠的莖干上一掐,指甲縫里便濡上一層濕潤。狹長瘦削的葉子背后罩著一朵朵蝴蝶似的花,玫瑰紅、海棠紅、櫻桃紅、淺蓮紅、白色、粉色、紫色……朵朵簇簇,密匝匝,笑呵呵。一樹盛開的鳳仙花,就是一場熱鬧的蝴蝶會。
那一年,我們家簡樸的院子前,就被我那樣密密栽種了一排各色的鳳仙花。沐浴后的我,穿白色的確良短袖上衣,下面是海水藍的確良裙子,裙擺處鑲了兩道白杠。我端竹椅坐在鳳仙花邊,安安靜靜等花開,等天黑白月亮浮上來,等到夜露軟軟濕了脖頸上的痱子粉。不知道是鳳仙花裝點了我的裙子,還是我和鳳仙花一起裝點了鄉(xiāng)下清寂的小院,只知道,花是香的,我也是香的。
鄰村有兩個男孩子,放暑假,日日調(diào)皮,曬得精黑。有一日黃昏,他們走到我的竹椅邊,磨蹭半天,說要摘幾朵鳳仙花。我搖頭不答應(yīng)。方臉的男孩子溫溫軟軟地說只要一朵,我一笑,他就蹲身挑了一朵。另一個長臉的男孩子不甘落后,也擠過來要,我怕兩個人會摘盡我的花兒,再說我覺得男孩子摘花實在沒有什么道理,就拒絕了?!敖o他不給我,養(yǎng)個兒子沒屁股!”長臉的男孩子嬉皮笑臉胡謅起來。我羞憤得要哭,剛沐浴過的身體,出了薄薄一層汗。我還只是一個小女孩呀,長大還那么遙遠,怎么能提什么兒子呢?我這樣想著,那邊他們已經(jīng)探身摘掉一大捧鳳仙花,嬉笑著飛跑了。多年以后,我已成年,經(jīng)歷了粉紅情事,知曉了鳳仙花的花語是“別碰我”,再憶及從前那兩個男孩子,只覺得他們像兩只初次出巢笨拙采蜜的小蜜蜂。
18歲初戀,深深淺淺的情像月亮下的一面湖水,兀自幽深無言。
黃梅天,江北的天空日日蒙在蟹灰色的幕布里,雨下得朝朝夕夕。他打著傘來我家看我,和我說話。我坐在窗子前,背對著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梳長長的發(fā),心思又潮又軟又艷。彼時,窗外的鳳仙花在雨里亂亂地開,濃濃淡淡,一片濕紅和濕綠。他坐在木床邊沿,后來又站起來,說我家院子里有這樣多的鳳仙花,問我從前有沒有用它染過指甲。當(dāng)然染過,我還說這些鳳仙花都是我從前親手栽的,后來種子落下來,代代繁衍,好多年了。說這些的時候,心底忽然掠過兩個墨色的影子:那兩個小花盜,如今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出門謀事去了。
戀人心動起來,笑著搶過我手里的梳子,替我梳起來。棗木梳子從發(fā)根捋到發(fā)梢,一梳一梳,輕輕淺淺地按下去。梳發(fā)的動作是慢的,黃梅天的檐下雨滴是慢的,雨里的鳳仙花開放是慢的,時光是慢的,幸福是慢的。甜美的人生,我以為,也是慢的。他默默梳發(fā),我默默歡喜,彼此都無言。
多年之后的這個春天,日日聽雨,聽得落落寡歡,覺得遠隔少年的成年歲月是這樣冷冷澹澹。一日興起,翻箱倒柜,尋出從前的毛筆和一小疊泛黃的宣紙。黛青色的莖干兩邊是片片黃綠、翠綠的修長葉子,當(dāng)中一坨朱砂紅。墨色的青磚院墻虛虛而模糊在宣紙一角,一幅鳳仙花的中國畫在我筆下婆娑生出來。
畫畫的時候,雨水已經(jīng)在薄陽里暫時收了性子,樓下人家的院外草叢里,野生的鳳仙花苗已經(jīng)破土,我又想起從前:在老家的院外河畔上,幾個女孩子摘了鳳仙花堆在小青石上,她們在輕揉花瓣,取汁染指,一個個都成了俏佳人。在不遠處的柳蔭下,有兩個皮膚精黑的男孩子在探頭縮腰地偷看她們。其中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子站起來,對著河水照照,又對著同伴炫耀她戴在發(fā)間的鳳仙花環(huán),那是用狗尾巴草串起來的。她不染指甲,她要與眾不同。她知道他們在看她,她也故意站起來,讓他們看。
圖/Winni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