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張麗鈞

1

走進(jìn)一位語文老師的課堂，聽他講季羨林的散文《幽徑悲劇》。他帶領(lǐng)孩子們讀那一株長在燕園的古藤——那一株在送走了嚴(yán)冬之后正報恩般地將滿枝的花朵捧給人間卻不期然被腰斬的古藤。

季老的心，在那株無辜的古藤前悲哭哀號：

“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懸在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讓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時候，我就緊閉雙眼，疾趨而過。心里數(shù)著數(shù)：一、二、三、四、一直數(shù)到十，我估摸已經(jīng)走到了小橋的橋頭上，‘吊死鬼’不會看到了，我才睜開眼走向前去。”

齊讀到這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有個漂亮女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知道她在笑什么。

她一定在笑那個自稱“沒

出息”的作者，笑他如此膽怯，竟要閉著眼、數(shù)著數(shù)在一根死藤下通過?！昂?，若是換了我，我會睜大眼睛、哼著小曲通過！”漂亮女生或許會在心里這樣說。

我忍不住也在心里與這個漂亮女生對話：“孩子，你怎樣理解‘沒出息’這個詞呢？你真的以為那個‘經(jīng)常為一些小動物、小花草惹起萬斛閑愁’的人沒出息嗎？那么，誰是真正有出息的人呢？舉刀砍藤的人就有出息嗎？無視藤蘿半開的花朵猝然失去春天的人就有出息嗎？你今天在文中遇到的這個人，是個以為萬物有心的人，是個愿意將心比心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顆心慷慨地付給了春天的萬朵鮮花，囑咐它們用自己的心思闡釋出不同的芬芳與色彩。他有一些美妙的心思，就掛在古藤半開的花朵上，當(dāng)古藤慘遭殺害，他的心當(dāng)真就會疼痛流血啊。如果一個與大地萬物互相擁有著的人被稱為‘沒出息’，那么，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成為這‘沒出息’的信徒呢？還有，孩子，你以為你哼著歌在死藤下通過就叫‘勇敢’嗎？你可知道，值得推崇的‘勇敢’，原應(yīng)是老子所說的那種‘勇于不敢’?。∮掠诟?，是低難度的；勇于不敢，才是高難度的。心存敬畏，方能勇于不敢；勇于不敢，方能神勇無敵?。　?/p>

——你又在和大家齊讀了：“它的靈魂死守在這里。每到月白風(fēng)清之夜，它會走出來顯圣的……”

孩子，你信嗎？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2

走進(jìn)高一的語文課堂，聽老師講亞伯拉罕·邁克爾·羅森塔爾那則著名的報道《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

毒氣室、焚尸爐、成堆的頭發(fā)、嬰兒的鞋子、400萬個生命……

“導(dǎo)游也無須多說，他們只消用手一指就夠了。”

令人發(fā)指的暴行，讓朗讀課文的男生聲音顫抖。

終于，她，出現(xiàn)在了羅森塔爾的筆下。羅森塔爾寫道：“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長得豐滿、可愛，皮膚細(xì)白，金發(fā)碧眼。她在溫和地微笑，似乎是為一個美好而又隱秘的夢想而微笑……”老師用PPT展示了她的照片：她美麗得那么不合時宜；她微笑得那么不合時宜。在眾多形容枯槁、表情木然的瀕死者照片中，她那不合時宜的美麗與微笑穿越時空，擊中了這間教室里的每一個人。

“她為什么會微笑呢？在這樣的時刻，她為什么還會懷有‘美好而又隱秘的夢想’？她那‘美好而又隱秘的夢想’究竟是什么呢？”老師拋出了一系列的問題。

一個女生說：“我覺得她很像劉和珍，坦然面對死亡，絲毫也不懼怕。她的微笑是勇敢的微笑。”

一個男生說：“她一定看到了曙光！她堅信，法西斯的暴行不可能太持久，人民終會取得勝利。她的微笑是自信的微笑?！?/p>

另一個男生說：“我覺得，這個姑娘看透了法西斯本質(zhì)的虛弱，她的微笑表現(xiàn)了對殺戮者的輕蔑。”

有個女生怯怯地說：“是不是因為她正憧憬著自己甜蜜的愛情呢？她‘美好而又隱秘的夢想’或許是關(guān)于她的心上人吧？”

又一個女生說：“這個姑娘知道自己笑起來很美，所以，她本能地笑對鏡頭。”

一個男生搶白：“不對！我覺得這個姑娘涉世不深，她對死亡沒有太深的認(rèn)識。并且，她可能還心存僥幸，以為劊子手不會殘忍地毀掉她這朵生命之花。所以，我認(rèn)為，她的笑是無知的笑！她笑得越無知，作者也就越心痛。大家想想看，那么美好的生命，在那么無知的情況下就走向了死亡，這對法西斯的罪行是多么深重的控訴啊！我想獻(xiàn)給這位姑娘一首小詩：

陽光下，

雛菊開得那么好。

姑娘，

你以為

這就該是生命的狀態(tài)了？

你微笑地數(shù)著雛菊嬌美的花瓣，

一點都不知道，

你也在數(shù)著死神的腳步。”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繼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老師說：“孩子們，對于那一抹微笑的真實內(nèi)涵，也許你們猜對了，也許沒猜對。這個問題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但是，關(guān)注這一抹微笑、解讀這一抹微笑，這個過程多么珍貴??！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貼近那個姑娘的心，感覺到它真實的跳動。當(dāng)你萌生出為這一抹微笑寫一首小詩的沖動，我想，那個姑娘是欣慰的，羅森塔爾是欣慰的，你的祖國是欣慰的，你的老師是欣慰的……”

圖/Winnie.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