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1
“就說這么多了,就說這么多了!”
馬特兒喝高了,馬根根也喝高了。天擦黑的時侯,馬特兒往炕洞里煨了摟干葦桿,煨了三兩锨黑碳;因此上炕正燒到了熱處,整張厚土坯子砌成的炕面,就沸銅樣發(fā)燙;兩個人就像睡進(jìn)了火堆里。滿身都出了層薄薄的細(xì)汗。厚突的羊毛毯騰起一抹抹像給燒焦的焦糊味。馬特兒給馬根根遞過去,他倆喝去多半的那瓶老西鳳;順手拔拉了一下,位距他倆正中間的那張紅漆的炕桌上的搪瓷碟子。碟子里盛著一盤芹菜紅蘿卜煮花生,還有一盤是臘羊肉水炒白菜跟粉條。
炒花生,炒臘肉粉條子剛出鍋的時侯,熱騰騰的,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水汽渾著炒菜炒肉的香味往屋頂躥,隨后又貼住白花花的粉刷一新的紫禁灰屋頂,往屋子四角,往窗戶那邊游移。是天太冷的原故,炒菜的水汽跟香味,看似暮靄般滯濁臃腫。馬特兒剛把菜端擺上炕桌,往炕角紅漆的柜子里取出兩瓶老西鳳時,馬根根指間叨著紙煙,猴王牌的指煙,轉(zhuǎn)動著脖項(xiàng)瞅視馬特兒新砌起來的磚瓦房。他一抬手滋溜吸口煙,往夜晚的玻璃窗上盯了盯,窗玻璃里頭發(fā)凌亂胡子拉茬的他自己。抬舉起那只空手拔拉了幾下他的頭發(fā),他頭上粘著幾根午后給圈里的牛羊們添草料時的干草。他問馬特兒。
“馬特兒,你磚瓦房是啥時間砌蓋起來的?”
馬特兒哐合住了炕角的紅漆木的柜子,柜子的小扇子上釉彩漆繪著修長的蘭草,繡成一團(tuán)卻開得旺盛的菊。菊和修長的蘭草都是金色的。斜側(cè)半跪著的馬特兒直起身,將摟抱胸前的老西鳳咚咚地放進(jìn)炕桌上。馬特兒說。
“不論說啥,咱今晚晌都得把這兩瓶酒喝完?!?/p>
馬根根隨手往炕沿下扔去煙屁股。煙屁股在水泥的地面彈跳后滾出很遠(yuǎn),煙火星子一瞬明爍,暗下去,馬根根咂巴嘴,往炕桌跟前挪了挪他厚墩墩的盤坐的身軀。
“馬特兒,哥給你說實(shí)話。你甭看哥長得壯實(shí),可酒場子上,哥不成。喝那么個半拉瓶子,就臉紅脖子粗,酒勁就跟苗(矛)子一樣直端端地往頭頂上戳。都能把哥的天靈蓋戳穿戳上天,哥就暈乎。馬特兒你甭管哥,你喝你的,哥陪你?!?/p>
馬特兒褪去鞋子,蹺上炕面子,攏了攏他的袖口后,才發(fā)覺,沒給安放了炒菜,炒臘肉的炕桌上擺筷子。剛坐正的馬特兒抬起雙腿下炕去。
“你看我,你看我,不拿筷子來,你說咋吃么?”
馬特兒返回廚房,攥了兩雙紅漆的竹筷,膀下夾了兩只小酒碗,一東一西地?cái)[放上桌子兩旁。
“哥,你行動你筷子。甭等我!”
放正酒碗,擺順筷子的馬特兒,擰開酒蓋子,咕咕咚咚地往兩中酒碗里酒花飛濺地傾滿酒。
“哥,你先喝,你先喝?!?/p>
重撩起厚簾子,走出屋去了馬特兒,走進(jìn)屋后去,看了看他的羊舍;緊接著往羊舍的柵欄上唏哩嘩啦地撒過一脬尿水,抬頭往西天里看了看明晃晃的月亮;月亮有些干、有些硬的清輝,灑進(jìn)不遠(yuǎn)處熟透了、葦子盡數(shù)兒發(fā)白發(fā)亮的蘆葦?shù)乩?,苗條密實(shí)的蘆葦就像是一根根修長的發(fā)光的銀子站立在大野地,滿當(dāng)當(dāng)?shù)脑铝辆偷偷偷膽以谔J葦?shù)厣峡?,有胖嘟嘟的不眠的葦呱呱(鵪鶉)側(cè)頭探腦在白銀的葦干間,懵頭懵腦地竄跳。高挑的葦林子嘩嘩地響動搖曳,似夜晚里鼓蕩的波濤夢囈浸漫著塬野。淡淡的月光浸到了野地間青石頭上,就像石頭上敷了層雨水。西邊的凸起的梁子那旁,那棵扭曲著長高長老的青槐樹,跟位僂腰駝背的老人站那里。彎折的有著某種神喻的北斗七星,垂浮在渾闊而深沉的穹廬。老樹,熟透了的葦林子,新砌起來的磚瓦房,羊舍的頭頂。
冬夜的晴空純靜深遂。馬特兒的羊群,盡皆倦臥進(jìn)羊舍的石綿瓦棚下的干草上,獨(dú)有焦燥、總是情欲澎湃的那只領(lǐng)頭的公羊,仰住它粗壯的脖項(xiàng),在喀嚓地反芻嚅草間,審視四周的寂靜。深秋里懷崽的母親們睡得死沉沉的。公羊的眼睛跟天上的星星樣彈射著藍(lán)光,閃閃發(fā)亮。在夜晚是很容易分辨公羊母羊的。母羊的眼睛在春夜像桃花是粉紅的,到夏夜是黃色的,到秋夜是石榴紅,到了冬夜則如深秋的高草一樣沉靜墨綠。公羊呢,公羊的眼睛到春夜和秋夜跟燃燒的火一樣橙黃;夏夜公羊的眼睛如冬夜的星斗,白光光的;只有到了冬夜,公羊的眼睛會充滿智慧般的幽藍(lán)。春秋兩季是公羊和母羊們欲水熾盛的時節(jié),它們滾沸和燥動不安的欲念,總會先從它們的眼睛里燃燒;騰得躥入它們無所適從的去耕耘母羊,給母羊播種的迫切中。冬夜的寂靜,令密集的葦林里聲響,如遠(yuǎn)遠(yuǎn)的流水、囈語般純粹、飄渺。
公羊藍(lán)旺旺的秋夜星斗的眼光,給勒住皮帶的土墻樣厚實(shí)的馬特兒這邊投來。馬特兒站一株高高的禿枝繁茂的大椿底下。臨近大椿底下,臨近大椿這旁的鐵絲網(wǎng)圍就的柵欄根是羊群們夏日里常常用憩息的陰涼;有這方大椿底下的陰涼,羊群們的夏日過得平緩清新。馬特兒給朝他張望的公羊招了招手,他示意它,早的睡吧,趁月未高,鳥未啼時的夜尚不很冷。他像招呼他的兄弟。
“喂,睡你的睡吧!這會兒還不冷。待交過了子夜,怕是你冷得都睡不著了。”
醒著的羊的身骨子里更易寖進(jìn)夜的寒氣。待羊們睡著了,它們厚突突的皮肉里,它們綿軟的毛根下,自會生出淺淺的暖意。著淺淺的暖意,足可使它們抵御冬夜徹骨的冷,這是它們的天性使然,羊們大都是醒著時,在咩咩的叫聲里給凍死的。凡睡著的綿羊很少能給凍壞。
“喂老伙計(jì)。莫(沒)有啥要你醒著的。今晚晌,我醒著。咱的老伙計(jì)馬根根來啦!我倆今晚晌要鬧一鬧,要往天亮?xí)r分鬧哩。你不用操心啥,你把你的眼睛閉上去。”
警戒的老公羊即刻閉實(shí)它的藍(lán)眼睛。大概因?yàn)槔瞎虻难劬﹂]去了,半輪明月的天空里,那掛懸著的北半斗七星顯得旺,每一顆都若遙遙的細(xì)密的泉眼。
馬特兒勒緊了褲腰帶,低彎一下脖項(xiàng),往羊柵欄的木樁根,呸、唾了口涶沫。還往遠(yuǎn)遠(yuǎn)的給夜撫動著沙兒沙兒響的葦林子那旁望望。有冷颼颼的抽骨頭的風(fēng),石塊似的觸碰了幾下他胡子拉查的臉,從鼻孔里噓出的氣,碰錚錚地在他眉毛上劃拉幾下落下去。
“老綿羊,老綿羊,你睡,你睡。這晚晌莫有啥要你操心的,我跟我老伙伴,馬根根都醒著呢!莫有啥要你操心的。羊,你都睡?!?/p>
勒緊褲腰帶,唾了口涶沫的馬特兒從僅能聽到聲響,卻無法看清的葦林子那旁收回目光,仍舊要掠過他精心飼喂的羊欄,羊欄里是他閉去了藍(lán)眼睛的倦臥著睡下去的羊群。有了他的話,夜晚里警戒的羊們要繃著的心松下來,整個黑黑的圈棚里看起來軟塌塌的,像剛剛翻過田地;那軟塌塌的模樣,更像浸了水稀稀的一大堆泥巴,閉實(shí)了眼睛的羊們慢慢沉入它們的深睡,愈陷愈深的深睡。馬特兒似乎聽來了羊們靦腆的鼾聲。那靦腆的鼾聲交錯相織,跟夏日枝頭稠密的葉片一樣,交錯遮掩,但卻集中的攢聚在同一棵樹的枝頭上;這些都是母羊的鼾聲。那公羊的鼾聲又是別樣的,老公羊的鼾聲像此夜的樹木枝頭的落盡葉的禿枝。馬特兒的目光猶似一只手掌,溫暖地?fù)崦艘话阉难蛉ΑqR特兒走回屋子。
2
走進(jìn)半掩的屋門,馬特兒撩揭起了垂掛里屋門楣上的厚簾子,院里停放著馬根根天擦黑時跑了六十多里路,專程趕到他這兒來的摩托車。馬特兒往他的手心手背正反著哈了口白氣,嘣地踢去斜著撐起摩托車的鐵撐,往屋里推進(jìn)了摩托。在兩根白燭的燈影里,捉住筷子品嘗了口煮花生的馬根根說。
“莫事、莫事,推啥里,放到院里就成了。你這莫賊?!?/p>
燈影里的,馬特兒的嘴巴里啥出的氣白花花,好似馬特兒的嘴巴里點(diǎn)燃著一堆濃煙四起的濕柴禾。
“莫事,倒是莫事。就怕車給凍住了,明早晌不好發(fā)。兄弟、兄弟,你先吃?!?/p>
捏在馬根根手間的筷子,放上了褚紅的炕桌。馬根根用他結(jié)實(shí)的牙齒,喀嚓、喀嚓地嚼咽著。馬根根說。
“那是,那是。就怕明早響給凍住了。你看我,捉了筷子就想先嘗嘗。我不能先吃,你說是吧老哥,我得先嘗嘗,我是客人嘛,我不先動筷子,你說你咋先動筷子里嗎?呵呵……”
摩托車噔得放穩(wěn)進(jìn)里屋外頭的廳房里,馬特兒走動的影子昏濁的一長一短地晃動,猶如河水中的水草。馬特兒掩閉屋門,楔緊門鎖,放下厚簾子。返身回到燭影撲晃的里屋,褪去趿拉的鞋子,上得火燙的炕面。
馬根根嚼咽下了他牙齒咬嚙后的那粒紅皮的花生米。馬根根問:
“老哥,你的炕是啥點(diǎn)得嘛!火燙的人坐都坐不住了么?!?/p>
馬特兒坐下去,往炕里擁了擁續(xù)滿羊毛棉花的棉被。馬特兒說。
“你說還能用點(diǎn)啥的。你來了嘛,我往炕眼里煨兩锨黑碳。”
“你用黑碳點(diǎn)炕,你是苕子(瘋子)嗎?”
“你來了嘛,我咋能冰鍋冷灶的叫人睡冷炕?”
“噢喲喲?!?/p>
大約燒透的炕坯子烤著了的盤坐的雙腿肚子,馬根根孩子樣地噢喲叫。
拎住墨綠的大酒瓶子,馬特兒傾斜身子,半跪著往瓷白的酒碗間潑啦啦地散入了清酒。爾后,坐正身子,潑啦啦地傾滿了放到自己胸前的炕桌上的瓷碗。瓷碗底部彩釉的雙子抱鯉魚的紅色的圖案,于燭影里,于清酒的深處似乎長高了一寸,如活泛在了清酒里,淺淺地動。
馬根根說:“就喝這一碗?!?/p>
馬特兒說:“先喝,喝了咱再說?!?/p>
馬根根說:“喝著吃著,咱不能干抿?!?/p>
馬特兒說:“喝著吃著,咱不干抿?!?/p>
馬根根說:“酒里有個胖娃娃,圓頭實(shí)腦?!?/p>
馬特兒說:“酒里有個胖娃娃,圓頭實(shí)腦得很。兄弟、兄弟你端碗?!?/p>
“來端碗,就端碗。咱端的是紅鯉魚、胖娃娃的大腦碗?!?/p>
“干?!?/p>
“來,干?!?/p>
沒吃菜以前得行碗敬客酒。馬根根是客人嗎?不論你能喝不能喝,這第一碗的敬客酒,不論咋說哩,馬根根都得喝下去。兩只紅鯉魚胖娃娃的大酒碗,咚得一碰,馬特兒最先仰起了胖項(xiàng),酒銀子一樣響亮的鉆過他們倆的喉嚨,灌進(jìn)了腸胃。就像細(xì)流七扭八捌地穿過了林子,來到了草地,來到一覽無余的寬闊地帶。
“兄弟,你吃菜,你吃菜。甭光下酒不吃菜?!?/p>
“我吃哩,我吃一顆花生豆,我吃一片炒臘肉。老哥、老哥,你甭光招呼我,你也得動筷子??曜訂嵋獟鄨A,男人嗎,咱沒必要細(xì)嚼慢咽跟繡花一樣,文皺皺地。動筷子,動筷子。在你這兒,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在你這兒就跟咱屋里一樣,我沒啥顧忌。你吃,你吃,咱都吃?!?/p>
吃飯歸吃飯,不管咋說,得先給碗里湛滿酒。
“兄弟,你說咱總不能空個碗吧,你掄圓筷子夾肉片片。得先把酒給你湛上;喝不喝是你的事,湛不湛是我的事,是我老哥待你不殷勤,不周到,你說對不對;你先說對不對?!?/p>
“老哥,你說的對的。我一喝就醉,我一醉就管不住我這張臭嘴。
“我知道你管不住你的嘴,哥,就你愛聽你胡拉被子亂扯氈,滿嘴胡諞,吹牛放黃,胡扯一大灘。”
3
馬特兒再次湛滿了馬根根的酒碗,貼住桌面,繞了一個彎,繞過盛滿了炒臘肉的碟子推到馬根根前邊去。馬特兒往他的胖娃娃紅鯉魚的瓷碗中倒?jié)M了酒,捉起了筷子,往平整的炕桌上墩幾下,墩齊了筷桿,將筷桿伸向了煮花生。夾住一顆,送進(jìn)他嘴巴,他的牙齒間發(fā)出沉靜的嚼咽的聲響,馬根根的臉有些漲紅了,像干柴的順著一根麥桿粗細(xì)的火捻,接近那堆即將就要燒旺了的干柴禾。馬根根眨了眼睛,馬根根的肚腹里,因酒而滋生的那源源不斷的熱烘烘的東西,正躥上他頭頂,往單薄的頭皮那兒攢聚、堆集,馬根根的腦殼有些沉甸甸的,強(qiáng)勁的烈酒如秋天,要把粗粗壯壯的馬根根催熟了。將要熟了的馬根根就會眨眼睛,眨過眼睛的馬根根就會真的管不住他的嘴了。馬根根就是那種酒后要說話的人,可他的話不是胡話,他心里亮清著呢。他就管住他的嘴。為此馬根根在酒后漲紅著臉狠狠搧過自己幾個嘴巴子。嘴角都搧出了血,他還是管不住他的嘴。他說莫法子,莫法子,咱一喝酒就這張爛嘴,臭嘴,攏不住的嘴;莫法子么,老婆子。馬根根的婆姨因了馬根根酒后管不住嘴巴子的事,特意還給以馬根根放出過話來,“你干脆甭喝酒啦;你再喝酒就住到野地里去,莫要再回家?!瘪R根根喝多了酒,酒氣熏天的馬根根騎摩托車,仍要照常回家?;丶依锵仁墙o婆姨嘿嘿著一臉的笑,婆姨不理他的那幅死氣自賴相拽住衣袖,把他拽到屋外頭。他倒進(jìn)屋檐上,呼呼的睡,在睡夢里嗚嗚地哭,哭得婆姨一整夜的無法安睡,頭貼到門縫里聽屋外檐臺的動靜;檐臺上的馬根根依舊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在睡夢里哭泣著訴說著他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像是講述一個千百年的老鰥夫,睡到了破廟里在風(fēng)雨中回想他年青青的時侯,不知道用心的去經(jīng)營日月,待到?jīng)]了老伴后,他有家不想回的孤凄心境。
“我是遭了罪的人呀!年輕輕的時候,不知道跟你協(xié)辦同心,把你把玩弄在手上,讓你像魚兒一樣悄悄地溜去;
我是沒了心肝的人呀!任無常的花開進(jìn)我的庭院里,我也沒想過去珍惜。
哎呀呀,把我這個不顧家的酒鬼。莫(沒)你了,才知道永遠(yuǎn)就沒了你,風(fēng)在檐頭上嗚嗚地吹,我走出屋門去,踏住吱吱叫的積雪找不見你,院子里一片白一片白;我開開了院門,走進(jìn)跟你曾莫有仔細(xì)耕種的田地里,你的腳印給白雪深深地掩去……”
他在酒后的睡夢里唱喝得凄凄哽哽,唱喝得婆姨像看到了滿野白素的景致。女人的心一揪一揪的。女人吱呀地拉開了屋門,去扶拽檐臺上死沉沉平展展的睡倒的他;女人看見了他凄哽的眼淚。婆姨忍禁不住,抬了手捏了單薄的衣袖口,去拭他的眼睛,女人的眼淚也滾滾而下。女人說:
“他爸,他爸,你醒來,你醒來。你睡檐臺上,一夜一夜說夢話。說得我不得安生。我才是遭了罪的人哩!”
婆姨拽他拉他抱他拖他,一個死沉沉的醉酒漢子,那里能拽抱得起,兒女都去打工了。婆姨只好抹著眼睛深夜里去喚村莊里堂弟。婆姨的腳步聲,跟拍響堂弟家門環(huán)的聲響,驚撓了近村與鄰村的狗吠。婆姨將他搬回了屋,婆姨說過不管他的話。
他酒醒之后自然記不得他酒醉時候的事。婆姨怒著嘴坐炕里做針線。婆姨給他扔去了她管不了,不再管他的話。他笑嘿嘿的說。
“男人是干為天,領(lǐng)妻不管妻;女人是支為地哩,要助夫不累夫。男人領(lǐng)妻行道,女人助夫成德。再說了,娶媳婦就是往屋里接神哩。你就是咱家的神啊,家里沒神了,人心就散了。散了那還像個家。該你管的,你就得管?!?/p>
婆姨沒說話,氣鼓鼓的白了他兩眼,順手把正在納著的千層底的鞋底給他扔過去;扔到他胸側(cè)的被子上,他嘿嘿地笑,他往后騎著摩托車出去的時候,婆姨就攆到院門頭,沖住嘟嘟昌白煙的摩托車上的他背影說。
“早回來。要喝了酒,你就甭回來啦。路上黑?!?/p>
往馬特兒那里去,要走六十里的夜路。他知道他喝酒不行,喝了酒,他就往馬特兒那里住下,再說了馬特兒就一個人嘛,喝多了酒,他還有一張胡拉被子亂扯氈的、管不住的好嘴巴。馬特兒喜悅他住下。馬特兒說。
“兄弟,你住哈(下)一年都能成。咱又不缺吃,不缺穿,啥都不缺嗎。你住哈一年都能成?!?/p>
馬特兒喝了酒吃了煙,坐到火炕的炕心里,在燭火的光影里瞇瞇住眼睛,口遮無攔地說。
“老哥,老哥。你不能讓我在你這兒老住哈。你得給我有個老嫂子;有個老嫂子住哈,莫有我馬根根,我才能安心。老哥,你得有個老嫂子,不論咋說,你就得有個老嫂子。這個事,我得替你打聽,咱有四十年已經(jīng)白過了。你說往后的二十年,四十年咱咋過活?!?/p>
就著昏昏的燭火,馬特兒咕咚喝去了一口清酒。
“兄弟,我就不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哥就沒法往下活了。哥就不想?!?/p>
“老哥,你得想?!?/p>
“我不想。”
“你得想,你不但得想。你還得好好的想一想?!?/p>
“我不想,就不想?!?/p>
“不想不成,你必須想,得把頭往破哩想。你想好了,還得給我說,關(guān)鍵是你年齡天天長,你一個住這哈噠不成個?!?/p>
“能成,我不用你管?!?/p>
“我就得管,管定了,還要好好地管一管。我給我婆姨說過了,給你得找個老嫂子,你人不瞎,得給你有個老嫂子,你一直沒婆姨,你就不知道有了婆姨的好!老哥,來咱喝酒?!?/p>
臉紅了耳漲了的馬根根捧起了酒碗,兩只胖娃娃紅鯉魚的酒碗,鋼地碰撞到一起。
“老哥,我知道,我酒后胡說亂彈,可我心里亮清得很。我沒胡說,我就沒胡拉被亂扯氈,我馬根根給你說的話,是我心里話,是我一直想說,都莫給你說出口的話,老哥,你莫見怪。”
“我莫見怪?!?/p>
“我知道你莫見怪,就沖你莫見怪,咱就得再喝一口?!?/p>
緊忙往口中挾進(jìn)了滿滿一筷頭的炒洋芋。馬根根胡子拉茬的腮幫子鼓漲鼓漲,他倆沒客套,瓷白的酒碗也沒往一處碰撞,各自端起酒碗,咕咚咚地往下咽。他倆的喉結(jié)恰如紅熟的石榴,在他倆的脖項(xiàng)上下滾動。
4
往后,馬根根因?yàn)榻o馬特兒找尋老嫂子的事到來過多次。幾乎是每個月的月初或月末,他都會到馬特兒的屋里——沒有院墻的屋子里來住一個晚晌。用他淺薄的酒量,喝去一兩瓶的清酒。此后便在濃郁的酒腥味里,鬧哄哄的沒完沒了不著邊際的說話。
到夏末,馬特了賣去一波養(yǎng)成的綿羊,起蓋起一磚到底的新瓦房,再往后,他給馬特兒分別提說了四次老嫂子。只是這四次都是有始有終的告結(jié)了。原因其實(shí)是很簡單的,不是女方不樂意馬特兒,就是馬特兒有著或多或少的不悅意;要不就是雙方都暗自里有些悅意,而女方的親戚父母從中有著有關(guān)財(cái)禮的阻攔。二次出嫁的女人已經(jīng)磨滅了她們幻想般的憧景;眼里僅是多了些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生存的現(xiàn)實(shí)的意境;關(guān)心家庭的狀況,跟孩子們的出路;才是她們重新的婚姻所涉及的主題。
輕俏的日月一如田地里的螻蛄,跟深草里的螞蚱那樣跳過了過去。到八月中秋時馬根根往他舊了的摩托車的屁股上馱著一口袋蘋果跟一口袋紅棗來過一次后;馬根根的再次到來已是種上麥子,黃葉落盡的初冬。馬特兒去遠(yuǎn)遠(yuǎn)的鎮(zhèn)子上趕集,買了幾袋洗衣粉,拎了一桶子清油,還有鹽醋跟辣椒面子什么的,特意還給馬根根跟馬根根的婆姨捎過話去。
“就說是坡地上的核桃都熟透啦,問他啥時候來吃核桃呀!就說不吃也成,至少也得幫我收收核桃。核桃落得滿坡滿地的都是,干裂了給雨雪澆淋了,你說那有多可惜!”
初冬的小陽月,睛空里分外廣袤,天藍(lán)的跟漚熟了的靛草漿洗過;并且還有些冬夜的公羊眼睛一樣的意思。總之太陽似一張呈黃的銅鑼響亮在一塵不染的天空里,偶或浮過幾團(tuán)白云,就跟收獲了的棉垛樣的新鮮;散溢著恒久的綿甜和馨鼻的香味。馬根根在這樣的日子里,在他捎過話去的三天后的清早到來了;遍野的枯草上停佇著過會兒自會散盡的薄霜,薄薄的如同敷到姑娘家面龐上的脂粉樣的薄霜。馬根根往新瓦后的羊欄里給羊們?nèi)鲞M(jìn)了他整個夏日里噸積起來的堆進(jìn)屋側(cè)石綿瓦的草料棚子里,足夠羊們吃過一個冬天,都不能吃盡的野苜蓿草、艾草、風(fēng)蓮蓮草。風(fēng)蓮蓮草上的白花依舊點(diǎn)綴在它綠色的莖桿上,大抵是枯干了的原故,它們在羊們的水嘟嘟的唇辨子叨起的時刻,會響出如同風(fēng)鈴的清幽的吟唱;因此,還有人會將風(fēng)蓮蓮草,叫成風(fēng)鈴鈴草。每到了淺液,它們在羊棚間躥出的吟唱分外清脆。不論野苜蓿還是艾草,還是風(fēng)蓮蓮或者風(fēng)鈴鈴草,它們都是羊們喜食的靈芝一樣的好草料。它們的身段修長、苗條。
太陽于遠(yuǎn)遠(yuǎn)的長著幾棵樹的地平那邊昌尖的時候,掄著大撒把給仰高著脖項(xiàng)咩咩叫的群羊散草的馬特兒,聽到了從東邊的那條大路上繞過白堿灘突突來的柴油機(jī)的聲響;借住東風(fēng),柴油機(jī)黑乎乎的油煙,往西飄繞進(jìn)了突突響的柴油機(jī)的前頭,馬特兒抽了抽鼻頭,他嗅聞到了枯干的野草氣息間的柴油味兒,就像雞鳴與知更鳥的行走于黎明前的啼叫一樣,早于突突的柴油機(jī)到來的煙油味兒,扭轉(zhuǎn)了馬特兒的脖項(xiàng)。馬特兒遁住突突的愈來愈響亮的梟叫聲,看到了朝他的新瓦房走近的藍(lán)色的農(nóng)用的三輪車,車上坐著兩個婆姨,跟四個男人。農(nóng)用三輪車后,尾隨著頂了條紅圍巾的馬根根的婆姨,那自然坐在摩托車前頭,戴著雙黑黑的皮手套,戴著幅大墨鏡的就是馬根根。盡管他戴著墨境,但從駕駛著摩托車的那股子霸氣勁和寬展開闊的臉盤子上,馬特兒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就是馬根根。馬特兒眨了眨眼睛,往羊欄的深處狠勁地撒進(jìn)了靈芝樣香噴噴的干草,他掄高了大撒把。噢噢地呼喊馬根根。
“噢,噢——,馬根根兄弟。兄弟我在這噠哩!”
羊欄的位置在屋后的慢坡地上,傾斜的坡地要比馬特兒新砌的磚瓦房高出許多。因此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掄著撒把噢噢叫喊馬根根兄弟的馬特兒就站在他的屋頂上。摩托車上的馬根根揮揚(yáng)著一只皮手套的手臂給他招手。
“噢、噢,馬特兒老哥,你好?。∥野汛蚝颂业娜私o你帶上來啦?!?/p>
“噢、噢,馬根根兄弟,我天天等你哩,天明的時候,聽著喜鵲在羊欄上,在屋頂上喳喳叫哩,我就知道是你啦。來了好,來了好!”
三輪農(nóng)用車上的四個男人(包括開車的那個人),都認(rèn)識馬特兒的,他們也異常欣喜的給走下羊欄那處的馬特兒招手。
“馬特兒你個老驢子,你好啊!”
“好哩、好哩。是東風(fēng)把你幾個吹來了吧!”
“是風(fēng),可是哩,是你馬特兒兄弟吉祥的風(fēng),把我們給招來啦!”
“噢、噢、噢。”
他們以前住在與馬特兒比鄰的山地里,退耕還林后,他們放卻原有的屋舍和田塊,陸續(xù)住進(jìn)了鄰近鎮(zhèn)子的谷地,只有馬特兒一直守著他的山地跟原有的一方向陽的土屋未曾挪動。他們的相識是從年少時護(hù)持著彼此的山頭放牛放羊的日子已經(jīng)啟示;他們一同在山地里滾爬過了他們的童年與少年與青年。他們搬往鄰近鎮(zhèn)子的谷地的日子,大約也有十年了吧!在十年的時日中,他們的相見一如那些坡地上零落破舊著的屋舍一樣稀疏。
馬特兒來到了他的屋前,他們突突叫梟的農(nóng)用三輪車跟昌白煙的摩托車一同熄了火。他們跟女人嘻嘻哈哈地進(jìn)入了馬特兒敞亮的屋門。
他們說:馬特兒這小驢子,修了座好屋子。
他們說:馬特兒干嘛花去這么多的錢要往這修房子;還不如往縣城里賣一座新房哩。買二層三層咱馬特兒是買不起,可買個五層六層,馬特兒該買得起的;馬特兒這小驢子,這幾年守住個空山,給守住財(cái)路了,光說每年出欄的羊少說也在五十只。
馬特兒笑呵呵地不做聲。馬特兒生起了屋側(cè)的灶房里的火。一次到來了八個人,他往常寬敞寂靜的屋子,一時間鬧騰騰的顯得擁擠。馬特兒給他們燒水,沒有太多的水杯。馬特兒只好用他灶房里的瓷碗盛滿了端過去。
“馬特兒,你的水在哪?”
馬特兒指指后窗外的柳樹,后窗外到了秋日和冬日整樹的葉子不落去,倒是枯萎了變紅了,紅得跟一團(tuán)火一樣的柳樹底下,用青石塊跟水泥砌起了一窠方方的水窖,水窖里的水是從紅柳根系底下的一眼泉里昌出的,是一眼細(xì)溜溜的跟筷子那么粗的一眼泉水;水沿住柳樹裸露的根須,滴滴答答跌入了不足一米深的水窯中。
有人問馬特兒;退耕還林時,給你和你弟新劈的那六分地的宅院,你怎的不要哩!
馬特兒笑笑。他給他們端來兩碗水。馬根根的婆姨則替他走往了廚房去。待他再次走往廚房時,馬根根的婆姨則阻攔了他。
“馬特兒老哥,今日進(jìn)廚房用不著你,我來,我給你們做飯,你們上屋后的山坡上去打核桃?!?/p>
回到屋子,馬特兒給男人們散煙,給那兩個分別頂住米黃色圍巾和淺綠色圍巾的女人遞核桃。
“核桃是新的。我早晌往坡地上去,打回的核桃。”
女人溫和的接進(jìn)雙手里,坐到炕沿子上去。馬根根給他倆遞去了同一把專用夾核桃的鍍了金的明晃晃的鉗子。這鉗子是前年核桃剛收獲風(fēng)干的冬月里;開著輛中型的小貨車?yán)吡怂头e起來的所有核桃時,收核桃的那人給他留下的幾把核桃鉗中的一把。
馬特兒沒有回答他們問他,沒往鎮(zhèn)子旁的莊里——新劈的宅基地蓋新房的理由。馬特兒回避著他們有口無心滿含善意的詢問。倒是不知誰擠在人堆間說了句;住這倒好哩,清閑,反正住那都是個住嗎。
沒想到,連馬特兒他自己都沒想到,他不知怎么的竟說了句接茬的,令他有些違心的話。馬特兒說:“好啥好!就住我一戶人家。電都沒接上,到了晚晌還孤清。滿山遍野嘛就我一個人。”
眾人聽了馬特兒的話就哈哈笑。這笑中含著別樣的意味;馬特兒從他們的笑里或多或少的揣摩出他們是想偏了,準(zhǔn)想到女人的身上去了;要不他們的笑聲不會爆得如此響亮,前俯后仰的。這話連一進(jìn)屋子便側(cè)斜著坐板凳上的馬根根也笑了??谎厣喜恢l家的婆姨兩人,笑得抿緊了嘴,抬手捂住了他們鑲了綠邊跟米黃邊的腦袋正中的鼻子。所有人的鼻子都被這個落霜的清晨給凍歪了;紅紅纓纓的,像一朵朵鮮艷的臘梅或一根剛挖出凍土里的紅蘿卜。胡子拉茬的馬特兒在他們的轟笑里給愣怔住了;他手捏著紙煙靜了片刻。他捏他的衣兜,他皺巴巴的衣兜里沒有火。他伸過手去,伸往斜依在木椅上的馬根根。
“兄弟,火,把火給一哈(下)?!?/p>
馬根根面孔上的笑已結(jié)束了,馬根根嗞溜從他嘴巴里,從大清早地騎著摩托車凍得烏青嘴唇吐出一口煙來。那煙竟自如地聚成一朵煙圈;一朵很圓很圓的逐步擴(kuò)大著的端直地往馬根根的頭頂上飄,飄得一起一浮,往白花花刷了紫禁灰的屋頂上飄去,最終平展展地貼到了天花板上,消散了,讓天花板給吞吃了。馬根根的女人,用碗給農(nóng)用三輪車上那四個男人,每人遞去了一碗水。兩個女人和她自個,還有馬根根和馬特兒的水沒能盛進(jìn)來。
馬根根問婆姨。
婆姨說:“咋啦!你心急啦,水還沒開里,在爐子上放著哩。得等等?!?/p>
馬特兒咬住煙,依到屋里那張百年的老柜子跟前。馬特兒想起自個剛說過的那句夜里孤清的話,撇撇嘴角,憨憨的無聲的笑了;那笑輕輕猶似初夏時節(jié),掛到白楊樹梢,跟四處飄飛的楊絮,笑得如孩童般誠懇。男人們說冷,要鉆進(jìn)被窩里暖暖腳。馬根根說想上就上,說完話,第一個褪掉了輪胎底的布鞋,說去給馬特兒占占炕。眾人又一陣轟笑。男人們在嘻嘻哈哈地轟笑里接二連三地鉆進(jìn)被窩里,在炕面擠擠擁擁。不論誰都往炕心里鉆,炕心僅半張身子那般大的地方,一下子躥進(jìn)了五個男人粗壯如椽的十根大腿,都說擠。
“能不擠么。一哈(下)子上了五個人,要不擠,就睡兩個人咋都不擠。馬特兒,老哥,你的炕面子是給兩個人睡的吧!”
他們把腳伸進(jìn)了火炕正中最燙的地方,十只男人的臭腳丫子,十只擠奶的小豬仔一樣相撞著拱來拱去。他們問馬特兒。馬特兒咬住紙煙,默然笑。馬特兒說。
“睡幾個都成哩。就睡我這兒吧!睡個一年半載的。”
男人們說:“那哪成哩。要是晚上來個老嫂子,我們幾個還不得給攆出去。天又這么冷,想回去都回不去了。后悔怕是不及了吧!我們幾個就給馬特老哥占占炕,占占炕就成了?!?/p>
他們擠眉弄眼的,噘了嘴巴跟下頦給馬特兒打趣。馬特兒轉(zhuǎn)身往柜面上的匣子里取出盒煙。是馬特兒夜靜得他無法安睡時,聊以自慰的猴王牌的紙煙;給他們幾個扔過去,他們真的像占炕的孩童爭搶紅包,在炕面子上鬧。馬特兒咯咯笑,他的笑堆滿了臉,以至于滿臉的笑密實(shí)的鼓堆堆地?fù)砥饋?,瞇縫了他兩只跟公羊一樣藍(lán)旺旺的眼睛。坐炕沿上兩個婆姨跳下炕去,立屋間,笑呵呵地看住炕面上麻繩似的扭做一團(tuán)的他們。
馬根根的婆姨立到里屋的門口那兒,笑瞇瞇地有些看不下去了。
“小心炕面子,小心炕面子??蓜e把馬特兒老哥的炕面子給折騰塌了。再說了,就給馬特兒老哥占炕也輪不到你們幾個嗎。馬特兒老哥還有侄兒,馬特兒兄弟下頭還有著小輩子的人哩嗎?那有平輩子人給平輩子人占炕的理。呵呵……?!?/p>
這片風(fēng)土上,一直有著小輩子的男孩給新婚日的長輩夫妻占炕的習(xí)俗,占炕嗎,其意就是別讓炕面老空著,得有小輩子的新人提早地來到這張炕面上。占炕、占炕,為了給占個多子多福,給占個兒孫滿堂。
男人們地?fù)岕[惹得婆姨們笑出了咳嗽,馬特兒從喉嚨里竄出的笑聲跟老綿羊在叫。
“莫要鬧了,莫要鬧了。鬧下去真要把炕給鬧塌了;都那么大的身坯子?!瘪R根根婆姨叫。
男人嘛,還要跟雞搶食一樣,揪揪扯扯地?fù)屵^一陣子,甚至撕裂了開三輪車的頭發(fā)稍稍有些卷曲的那人的袖口;倒是煙最終還被那人給攥進(jìn)了手里。幾個人跟犁過一場地似的消停下來,或趴或笑呵呵地喘息。三個婆姨笑嘻嘻著相互看過了一眼,撩起馬特兒昨日才拉到門楣上的厚簾子,次第走出去,走入馬特兒屋子西側(cè),門窗朝南,簡易的卻準(zhǔn)備了許多過冬物什的廚房里去。
早晌起個大早,給馬根根叫鳴雞似的一個挨一個地喊起來,喊醒了整座不滿十歲的村莊,在星斗未落下,草霜白刷刷地黎明里,突突地轟響了油門,往這個名叫圪老的六十多里外的山洼趕。飯沒顧得上吃,水嘛也沒顧得上喝一口;婆姨們倒還好,洗過了臉?biāo)⒘搜?;便匆忙地在馬根根地催促與吆喝場里跑出來,鎖住院門,爬上了農(nóng)用三輪車跟摩托車,嗖得出了這小小孩童一樣的村莊,往西北方的山坳里趕。男人們一路上在三輪車的兩柱燈光后頭叫罵。
“馬根根你這個毛驢,你催得那樣急是催命哩嗎?牙沒刷,臉沒洗的,昨日個灰土還在臉上沾著哩?!?/p>
馬根根——戴著墨鏡的馬根根嘿嘿地說:“去了洗嘛,去了洗嘛;馬特兒那老驢子,早給咱備下了熱水。”
“哪吃飯?jiān)跖?。?/p>
“滿山遍野的都是核桃?!?/p>
“哪光吃核桃能吃得飽肚子?!?/p>
“還有石頭哩,石頭跟乳牛的奶頭那么大,跟房子那么大。不想吃核桃了,就拿核桃就石頭。”
眾人在目光淺淺的黎明里,在突突的摩托車與農(nóng)用三輪車與馬根根吼著嗓門地?cái)嚭屠?,銳著聲腔說:“上當(dāng)了,準(zhǔn)是上了馬根根這女娃的當(dāng)了。女娃娃嗎,說話可以不算數(shù)?!?/p>
馬根根呼哨一聲,突得轟動油門,把車拐進(jìn)農(nóng)用三輪旁側(cè)的吐了芽,正分孽的麥苗田里,又從路牙子旁邊的麥田拐出,超行到農(nóng)用三輪的前頭。婆姨們驚愕地尖叫。婆姨們說。
“慢些子,慢些子!”
月光似燃盡了油的燈捻上,挑住的一抹紅豆的火苗子那般微弱。倒是農(nóng)用三輪車與摩托車的突突聲在鄉(xiāng)間的黎明里跟滿目的清輝一樣濃郁爽朗。冷冷的干硬的風(fēng)揭人面孔。婆姨們的身上早裹住棉衣,腳上穿了新做的棉鞋,纏綁在整個頭上綠圍巾、紅圍巾、黃圍巾的稍頭,在漸漸白晰起來的黎明里呼啦啦地飄搖。風(fēng)總是拳頭一樣地砸到人們的鼻子上。
“到了,到了?!?/p>
摩托車跟三輪車翻過長滿槐樹的山梁子,狹窄昏潰的黎明一下子開闊清新。瘦瘦的魚秧樣月芽子掛在山頭的禿梢上,月芽像吃剩了的放干了的一彎燒餅。先是三輪車摁滅了毫無用處的前燈,再是馬根根摩托車的前燈摁滅了;遠(yuǎn)遠(yuǎn)的像坐在一把太師椅子里的圪老隱穩(wěn)的可以看見了;遍野的霜白好似鹽一樣的月光還沒退去。
婆姨們說:“腳都凍木了。”
男人們說:“身上的血都給凍實(shí)了,你腳才凍木。還是你的熱被窩好吧!”
婆姨的雙手袖進(jìn)袖管里。婆姨說:“看我不打你的嘴?!?/p>
“呵呵呵?!?/p>
呵呵笑的正是那個頭發(fā)稍稍卷曲的,搶到了紙煙壓到身下去的人。那人沒有獨(dú)吞,在眾人平靜下來,笑聲跟喘息終止的時刻,拆開了煙盒,給大伙每人扔了一根去。婆姨們?nèi)チ藦N房后,馬特兒坐上了炕沿,他老綿羊樣的笑聲停歇了,他依舊撇著他憨憨的堆著幾片笑容的嘴巴!點(diǎn)著了煙,有人問馬特兒。
“老哥,種了多少核桃?!?/p>
“百十來棵?!?/p>
“哪種了幾畝玉米?!?/p>
“五十多畝。”
“也該收了吧!”
“收完了核桃收玉米么!”
“噢,噢。”
……
婆姨們端去了屋里盛過熱水的瓷碗。端進(jìn)熱騰騰的面片兒。太陽冒到鄰近圪老的圓墩墩的饅頭狀的山頭上,像朵紅色的花從圓墩墩的山頭的枯草叢里長了出來,悄悄地綻開。
吃過早飯,薄薄的白霜凝結(jié)成細(xì)密露珠子,露珠子柔軟了,許多的借風(fēng)酥酥落下去。婆姨們洗罷了鍋碗,提了壺?zé)崴?。馬根根的肩頭扛住一打箍成桶狀的化肥袋子,攥了把鐮刀。其余各人各自掮了根長長的竹桿。待馬特兒鎖嚴(yán)實(shí)了屋門,給羊欄里的眾羊撒過干草,由馬根根在前頭引領(lǐng)著,一起上屋后坡地上的核桃林子里去。
細(xì)碎的陽光唰唰潑灑進(jìn)了四野,潑灑到了他們吃了早飯熱乎起來的鼻頭上,潑灑到他們的厚實(shí)的衣衫上。滿山遍野明晃晃的,多是奓得高高的落了陽光、銀狐的尾巴樣毛絨絨的野葦子、枯干的穗頭。紅晶晶的野果子——說不出名字猶似山楂一的野果子,就掛在遠(yuǎn)山的跟山路一旁繁嘟嘟的矮枝頭。順手拈來一顆咬嘴里,酸甜酸甜的。還有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簇簇火焰樣的野杞子燃燒著,天藍(lán)得深。
5
“咱倆好,你莫婆姨我給你找;
一找一個阿慶嫂,
阿慶嫂會唱戲,
嘟兒一跳一個屁?!?/p>
“咱倆好,咱倆上山打核桃,
打核桃炸油糕,
油糕堆了一案子,
核桃滾得滿院子,
婆姨來了墩了尻蛋子?!?/p>
每次不能多喝酒的馬根根那騾子又喝高了。高得像飄飛在樹梢跟白云間的羽毛,確切的說應(yīng)該是一根灰藍(lán)色的羽毛,永遠(yuǎn)不會著地。只是他的神志尚且清楚,不單單是清楚,還有些飄忽,飄忽的他的話語就跟噴泉一樣地往外噴,他的臉漲紅著。清酒此時在他的身子里已躥騰成了沸銅。馬根根仍要一顆一顆解除了棉衣上的紐扣,露出胸膛來。他胸膛底下的心很顯眼的在胸膛哪兒跳。酒只空了一瓶,盛臘肉的盤子空了,盛渚花生豆的盤子里殘余著幾片紅的蘿卜、綠的芹菜。
“老哥,我又喝高了?!?/p>
“你莫喝高。喝高了二百五勁就犯了。”
“我管不住我的嘴。”
“你就莫胡說么?!?/p>
“我是莫胡說,我還得給你說老嫂子?!?/p>
白燭燒去了一寸,黑長的燈捻上綰結(jié)著紅杞子的燈花。馬根根端酒碗,伸長舌頭往酒碗里的清酒面子上舔了一口。
“老哥,我就擔(dān)心我給喝高了。喝去了一碗,我有些飄,就像踩鋼絲繩子,耍雜技一樣搖搖晃晃的。你看我自收了核桃,就一直莫上你這噠來。這一回上你這噠來,就給你說說老嫂子的事?!?/p>
雙燭交錯重疊的燈影里,盤坐在炕桌旁側(cè)的馬特兒,沒有將端起的酒碗給馬根根遞過去,他孤自抿了口,夾了盤子中的粉條,嚓兒嚓兒地嚼咽著。
“兄弟,你甭盡是老嫂子長,老嫂子短的。哥快到了一把手(五十歲)的年紀(jì),你說提那事還有啥用?!?/p>
“你說咋沒用哩!往后還有十幾年二十幾年的光景哩。往后的日子,你莫有個老嫂就不成喀!”
“能成。我?guī)资甓歼@么著過來了。是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我知道我往后的日子該咋過,路該咋走!”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就不知道。你莫有過婆姨,你就不知道婆姨的好。男人跟女人就跟一張被子的里外,婆姨嘛就是被褥里子,咱就是被褥的面子。光有面子莫里子能叫是被褥嗎?老哥,你得想清楚。”
“我想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不清楚。我不能喝多了?!?/p>
臉盤子漲紅的馬根根捏起了酒碗,穿過燭影交集的炕桌上空給馬特兒遞過來。
“老哥,咱倆得碰一碰?!?/p>
“你喝多了不成。”
“來老哥,胖娃娃,紅鯉魚。”
“圓頭實(shí)腦的胖娃娃,肥肥壯壯的紅鯉魚?!?/p>
兩碗相撞。馬根根咕咚喝下一大口。馬特兒仰高了脖項(xiàng),咕咕咚咚任整碗的清酒,躥進(jìn)他的胃里去,任酒在天寒地凍的夜晚,愈來愈盛地燃燒。
馬特兒隨手夾了口粉條塞嘴里,放下竹筷抹了把沾了幾粒酒花的胡子拉茬的嘴角。馬根根斜依在他攏做一團(tuán)攏得高高的被子上,右手扶住炕桌的邊沿,左手伸入左邊敞開的衣襟底下,捏摸了一陣,鳥叨蟲子似的,銜出一張照片,前躬了身子給馬特兒遞去。馬特兒用他抹過酒花的右手接住,側(cè)斜了腦袋瞇瞇了眼睛,就進(jìn)雙燭的燈影里瞅視。
馬特兒瞇瞇的眼睛看到了照片上緊繃繃的婆姨,收拾得一身凈潔,立到一幢門樓底下,門樓下是紅漆的院門,院門兩側(cè)是高高的方方正正的其上雕了綿羊跟仙女的門墩,門樓兩側(cè)的槐樹上吊下兩長串金黃的玉米。
大抵是長久的火燭熏燎的緣故,馬特兒似乎無法看清這婆姨的面孔。馬特兒揉了揉他澀澀的眼睛,他看清了她。她的身影一如飛鳥掠過窗前一樣,似曾在馬特兒的深夜的寂寥的夢境里閃現(xiàn)過。馬特兒毋須再次揉搓他的眼睛了,他左臂扶上炕桌,扭轉(zhuǎn)著身子找尋他身側(cè)的或壓進(jìn)身后的被子底下的猴王牌的香煙——跟他屋里褚紅的老柜子同樣顏色的猴王牌香煙。煙沒有卷進(jìn)汗腥味的被子里,煙也沒丟進(jìn)他身側(cè),他躬了身子跟馬根根碰酒碗的時候,煙壓進(jìn)了他腿盤子底下。馬特兒蹲炕面上尋到了他的紙煙,丟給馬根根一根,并往自己的唇間叨住一根;他重又四處找尋起他的火柴。不能多喝酒,僅喝過了一碗的就喝得飄飄乎乎的馬根根,心還亮清得很哩!
“老哥,你找洋火哩。莫找,莫找了。蠟燭就在你的胳膊旁亮著哩嗎!你看看那婆姨的人才咋個向嗎?”
莫找就莫找。馬特兒蹲著就近他跟前的白燭,滋、吸著紙煙。馬根根也就近吸著了。兩個相向著吐出的煙霧繚繞到一起,攪和進(jìn)了一處,屋外有石猴鳥在山頭的石縫里嘔嘔的緊促地叫過幾聲,若是撮起耳朵便能聽到結(jié)滿水汽的玻璃窗外,睡去的綿羊們勻稱著起起伏伏的鼾聲。羊欄的處所高過房子,它們勻稱的鼾聲則起伏在屋頂,猶似秋天的塘面上,因風(fēng)而起的漣漪水浪。有風(fēng)戲耍在禿禿的枝梢。野貓睜亮著黃銅的眼睛,悄悄地俯視著坡地上的鼠引領(lǐng)著它的孩子笑嘻嘻地環(huán)跑在玉米的四周,騾馬一樣肥碩的玉米棒子從健壯的玉米桿上吱吱呀呀地垂吊了下來。涂了月輝的玉米,如夢一樣的金黃。
馬特兒滋滋兒滋滋兒吸食著紙煙,燭影里兩蛋莓子似的煙火一明暗。馬特兒許久都沒說話,他在品味著他一個人獨(dú)自的沉默跟冬夜的靜寂。屋子里淤滿了酒腥跟煙熏跟被卷上散溢的汗?jié)嵛?。一切都在靜默中,懸浮的空氣的顆粒,似乎還逐漸地變大了許多,相互碰撞,嘶嘶鳴叫。悄沒聲息,時間似乎跟糖稀一樣被扯拽的很長,扯拽出許多纖細(xì)的絲線來,終究有些等待不及的馬根根說話了。
“老哥,你說那婆姨到底是咋向嗎?我問你哩!”
馬根根吃了顆早都冰涼的花生豆,仍要抿口清酒。
馬特兒扔掉他指間的煙屁股。
馬特兒說:“那婆姨圍上綠圍巾,就像給咱打過核桃收過玉米的翠喜那婆姨?!?/p>
眼睛忽兒睜亮了的馬根根說:“噢呀老哥,你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這照片里的婆姨就是翠喜,就是她沒圍個綠圍巾,她也是翠喜。那你就記住個圍個綠圍巾的翠喜,不圍綠圍巾就不是翠喜了嗎?你看你,真是給酒昏了頭。”
馬根根抬起手臂,伸出他右手的食指來,指點(diǎn)著他,數(shù)落著他。
“來馬特兒老哥,咱喝口酒?!?/p>
馬根根拎起另一瓶不曾動過一滴的清酒,單膝跪炕面上,給馬特兒湛滿了酒碗。兩只胖娃娃紅鯉魚的一模一樣的酒碗再次相撞到。清酒滟出了酒碗滴滴答答地跌落炕桌上,摔濺的粉碎。他倆仰起了脖項(xiàng),粗糙的喉結(jié)上下劇烈地翻滾著,他們咽下了整碗的清酒。
“老哥,老哥,你,你就記住個綠圍巾的劉翠喜。你就莫記住個莫圍綠圍巾的劉翠喜么?兄弟給你說,不論她圍了綠圍巾,還是莫圍綠圍巾,她都是給你撿過核桃,收過玉米的劉翠喜。真的是劉翠喜。這老嫂子嗎?還得有個人給你從中牽線哩。你說對不對?!?/p>
馬根根這一次怕真給喝多了,他本來已瞇瞇起來的眼睛,這一次瞇得更實(shí)了。他幾乎是閉住眼睛說話。他說過,要是他喝多了,他閉住眼睛說話不暈乎,要是眼睛睜開了,會墻轉(zhuǎn)房子轉(zhuǎn)甚至是屋間的什么東西都動,唯獨(dú)他馬根根是不動的。馬特兒嘿嘿地笑,他的笑里有承認(rèn)他眼睛昏花的意味,他的笑里還有著怎么沒有認(rèn)清劉翠喜的謙意。真真喝高了酒的馬根根的嘴巴,漸漸的進(jìn)入了胡拉被子亂扯氈的絮叨。
“咱倆好,你沒婆姨我給你找,
一找一個阿慶嫂,
阿慶嫂,會唱戲;
嘟兒一跳一個屁。
嘿嘿嘿。”
“老哥,老哥,我笑哩?!?/p>
“嗯,你笑哩?!?/p>
“我不笑,由不得我么。”
“嗯,你不笑由不得你?!?/p>
“我心里歡喜?!?/p>
“嗯,你心里歡喜?!?/p>
“歡喜是你就有老嫂子了?!?/p>
“嗯,歡喜我就有老嫂了?!?/p>
“我的老嫂子,是劉翠喜。”
“噢,你的老嫂子是劉翠喜?!?/p>
著實(shí)管不住自個的嘴巴的馬根根在閉實(shí)著眼睛的嘿嘿笑哩,吹著他的牛,放著他不著邊際的黃。他在他昏沉的酒腥味的淹沒里東拉西扯著說明著他這夜來到的真誠的目的,和劉翠喜來圪老的坡地上給馬特兒拾核桃掰玉米棒子,都是出於他跟他婆姨精心地安排和彼此須留下個好印記的用意。
“老哥呀!你說你這噠啥都好!”
“玉米好,綿羊好,核桃好?!?/p>
“不,不是得。劉翠喜,給我婆姨見過了話。她說,好就是人好!”
“不好!”
“好,好,就是好。不好,我馬根根能隔三差四地往,往你這噠跑嗎?你好,待人心誠的。劉翠喜那婆姨是眼里有水的好。”
“好!”
“老哥,馬特兒你那老驢子。你肯定還不知道,劉翠喜前頭的男人不在了?!?/p>
“我不知道?!?/p>
“你咋能知道。都怪我,都怪我口封得緊,莫給你說么?!?/p>
“你是沒給我說過。”
“我今黑了給你說不晚吧!”
“今黑了說不晚!”
“你的心有些急。”
“不急?!?/p>
“急?!?/p>
“不急?!?/p>
“嘿嘿?!?/p>
劉翠喜的男人患了糖尿病,大前年歿了。馬根根的婆姨專程托了同村的劉翠娥——劉翠喜的姐姐,說起了馬特兒。馬特兒孤身一人,沒兒沒女的這不正好嗎。劉翠娥喚來了妹妹翠喜來到了村里,在馬根根跟婆姨地巧安排下,專程去山間的圪老打過核桃,收過三五天的玉米。算在馬特兒的不明就理里,兩人都有了認(rèn)識,并且大體揣摩到了彼此的脾性。馬特兒的穩(wěn)健跟誠懇正中了劉翠喜的性情。劉翠喜捎過話來,說這事嗎成是能成的,就得把馬特兒搬到她鎮(zhèn)子上的獨(dú)門獨(dú)院的家里來,不知馬特兒可否中意。
馬根根四仰八叉地睡倒在了炕面子上,他管不住的嘴巴,一時半刻還不會停歇。馬特兒咬住煙斜依粉白的炕墻,白燭又燃去了一寸。
“老哥,你沒兒沒女?!?/p>
“我沒兒沒女?!?/p>
“翠喜嘛,有兩個娃;兩個兒子娃娃?!?/p>
“噢兩個娃娃,兩個兒子娃娃,兩個圓頭實(shí)腦的兒子娃娃?!?/p>
“娃娃是綿羊,越多越好?!?/p>
“娃娃是綿羊,越多越好。這是你老哥說得話?!?/p>
“這是我馬特兒說的話。”
窗臺的月輝愈來愈厚了。石猴鳥的叫聲像從北邊的山梁上挪移到了西邊的山梁上。西天的新月移過了一株禿禿的山脊上的山桃樹,又像是往它近鄰的一朵灰暗的云朵里鉆去。云朵停佇在黑巍巍的葦林子的上空,葦林里愈來愈枯淺的積水,正在結(jié)住一層反彈著月輝的薄冰。新月的影子映在了葦林間的冰凌上,青幽幽的,一如坡地上被寒夜凍得發(fā)青的石頭。白晰的新月鉆進(jìn)了云朵;冬日里瘦癟癟的漫山遍野暗淡了下去,猶似徜入了燭火的余燼。馬特兒跪伏住身子,拉展了他身下倦做一團(tuán)的被子,給迷醉的又似清醒的馬根根身上蓋去。馬根根一手攉去了被子。他說燒。
“燒。心里像燒著大火?!?/p>
馬特兒應(yīng)喝著他;“燒,你身上是燒著大火?;鹪谀闵碜永镛Z轟轟轟地吼。我莫辦法,我得拿被子把火捂滅。”
“越捂越旺。”
“越旺越捂?!?/p>
馬特兒身子里、骨頭里的酒勁還沒躥騰起來。稍稍迷糊的馬特兒躺下去,依著新砌起來的粉白的墻面子躺下去。必竟是冬夜嘛,他得把他捂進(jìn)去。已被烈酒——烈馬一樣的烈酒,催入了昏沉猶似鉆入了迷漫大霧的馬根根根的嘴巴,仍在有一打沒一打的開合著,他由不得自己的話語,跟滿肚子的酒腥味一樣,要自行溢了出來。睡倒了的馬特兒一如馬根根的空谷回音那樣在應(yīng)喝著他。白日收拾過羊、收拾過干糞干草,還有一滿堆在槐木臺子上的玉米,怕是淋過了雨給翻曬了一遍;馬特兒在酒勁的催促里,著實(shí)是疲倦了。
“咱倆女子,你沒婆姨我給你找;”
“噢,咱倆好;我沒婆姨你給我找?!?/p>
“一找找個阿慶嫂?!?/p>
“一找找個阿慶嫂?!?/p>
“阿慶嫂本事大?!?/p>
“阿慶嫂本事大?!?/p>
“一年給咱生了兩個娃?!?/p>
“一年給咱生了一群娃?!?/p>
“兩個娃,兩個娃?!?/p>
“一個娃,一群娃。”
“一群娃,就一群娃。老哥,我給你把吉日看哈(下)啦?!?/p>
“你把吉日看哈(下)啦?”
“看到了十一月二十八。”
“二十八就二十八。”
“二十八,老嫂子就要進(jìn)門啦!”
“嗯,二十八綠圍巾就要進(jìn)門啦!”
“一進(jìn)門,就給咱生娃娃?!?/p>
“生娃娃。”
“炕上一伙胖娃娃。”
“炕上一伙圓頭實(shí)腦的胖娃娃。”
“胖娃娃。”
“胖……?!?/p>
馬根根的身體跟腦袋睡著了,他的嘴巴仍在似醒非醒的夢囈般的絮叨著。他的嘴巴就似不眠的貓頭鷹一樣,一直要將他時明時暗的話語持續(xù)到天明。疲累的馬特兒扯起了鼾聲。他厚墩墩的身軀與脊背貼實(shí)在火燙的彩繪著獅子的氈毯上,愈貼愈實(shí),就像他的身板要漸次地滲入到羊毛搟成的厚重的氈毯中去。睡著的他像水一樣能夠四處流淌。
“胖娃娃……”
馬根根夢囈般的嘴巴里,可以這樣說,是有一部分還未睡去的馬根根的嘴巴里的話語稀疏了很多。猶如一樹熟透的黃橙橙的梨子正從枝頭落去,枝頭終要空了,枝頭空了的時候,大抵也是黎明走入這山間的寂寂的獨(dú)守了一戶人,獨(dú)守了一個人的時候。馬根根的嘴巴沒有獲得馬特兒的回音,要說回應(yīng)吧!回應(yīng)的該是馬特兒的鼾聲。
夜到了釅處,羊群勻稱細(xì)密的鼾聲愈積愈厚,終于越過了羊欄默默地流瀉。新月鉆出了云朵,月光的輕紗又落下。四野的白霜開始顆顆凝結(jié)。抖抖索索的風(fēng)依到了禿禿的枝梢上。星斗閃耀,萬里晴空;萬里晴空,萬里夜。屋間的白燭燃去了一寸;栽上兩只倒扣的瓷碗底上的兩支白燭就要滅去了,軟軟清亮的燭淚,簌簌地滾下了碗底,燭火滅去;小小的一如兩朵桃花的燭花燃燼。淡淡地燭油味兒橫在了屋間;就跟餃子包裹了的菜餡那樣,包裹進(jìn)了濃濃的酒腥味中。清新冰涼的月輝潛進(jìn)了窗戶,屋中一團(tuán)昏黑。四仰八叉地睡著了的馬根根的嘴巴,偶或還要蹦出不成曲調(diào)的只言片語。似偌大的核桃林子,蹦出了一只躍上樹桿跳躥在枝頭上,找尋核桃的松鼠。核桃林里果真蹦出了一只腮幫鼓圓的松鼠,它從此枝跳往彼枝,枝梢在嗚嗚地?fù)u晃。
“二十八?!?/p>
“婆姨,嫂子?!?/p>
馬特兒的身子翻轉(zhuǎn)了一下。馬特兒正做著一個美好的夢。
6
十月小陽月的日子,一只小麋鹿一樣從兩道山麓夾持的川道里一蹦一蹦地跳了過去。日月一旦交上了十一月的深冬,天空晴朗的愈見深沉,整張藏藍(lán)的天幕在山頭上,在川道上空,跟馬特兒堆了金黃的——小山包一樣金黃的玉米棒子,及的場后的屋子頭頂繃得緊繃繃的。天幕還顯得分外的瓷實(shí),跟天幕是凍結(jié)了一張遼闊浩瀚的湖面;那些零散地一枚樹葉樣的鷹鷂,不是飛動在天幕上,就似在整面天幕上,一曲柔美的笛韻一樣婉轉(zhuǎn)的滑行。
這期間,頂著綠圍巾的劉翠喜干練沉穩(wěn)地來過一次。她下廚房,她給他起了羊欄里的干羊糞和羊們吃剩的干草;羊們挑食,凡是沾過一次嘴,或是給別的羊咬嚙過的干草,它們絕不二次沾染。劉喜翠還攥了刷羊毛的耙子,細(xì)致得一只一只給羊們刷去了身子上粘了羊屎蛋子跟泥巴的雜毛,她把他圈舍里的百十來只羊刷洗的光鮮發(fā)亮,像把肥壯的羊們,就住山脊上的大石頭打磨了一遍,褪去了它們身上的鐵銹,它們一個個跟銀子塑成的,閃閃發(fā)光。難怪劉喜翠第二天給他拆洗過被褥午后要回去的時候,羊們齊擺擺地調(diào)轉(zhuǎn)了頭,一眼不眨地盯住她,舍不得她走。她對羊好,羊就舍不得她走,這是情理中的事。馬特兒喝斥了他的群羊,馬特兒送她。馬特兒得把她送到通往山外的石子路上。石子路上,有往山外的鎮(zhèn)子拉石子拉木頭的拖拉機(jī)。
馬特兒給她裝了滿滿一口袋核桃,扛著。馬特兒說:“羊(們)都舍不得你走?!?/p>
羊們的咩咩叫傳得很遠(yuǎn)。她捋了一把額前的頭發(fā)。她說:“我也舍不哈(下)羊,莫辦法?!?/p>
他說:“人在世上莫辦法的事很多。舍哈(下)也就舍哈(下)啦?!?/p>
她說:“不舍也莫(沒)辦法。不是誰想舍就能舍哈,也不是誰想不舍就不舍?!?/p>
“人說到底還是個莫辦法?!?/p>
“噢么?!?/p>
跟柿子一樣紅的太陽往西山那邊移動,細(xì)軟的水流嘩嘩啦啦漫過寬闊的河槽,河槽的石縫里仍長著幾枝瑣碎的青草。橙紅的陽光斜潑到明爍的淺淺的水面上,像整條窈窕的河流圍住了一道修長的紅紗。
他說:“天晴得光得很?!?/p>
她說:“噢么。”
他說:“我真得要搬到鎮(zhèn)子上,搬到你那邊去?!?/p>
她說 :“噢?!?/p>
他說:“我舍不得核桃樹,舍不得玉米,舍不得羊?!?/p>
她說:“我也舍不哈(下)娃娃?!?/p>
“嗯?!?/p>
川道里,石子路旁的平展一些的田地里的麥苗皆已分完了孽,長全了八九片葉子,它們深冬里地面上的生長就此結(jié)束了,它們土層底下的生長卻在鬧哄哄地進(jìn)行著,它們的根須正在凍土里交錯漫延,為給來春的撥節(jié)長高抽穗揚(yáng)花,籌備和儲積著力。他跟她腳下的石子在嚓啦嚓啦的響,喜鵲在近處的洋槐林子里叫。
“喳喳喳,喳喳喳?!?/p>
他說:“喜鵲叫哩?!?/p>
她說:“喜鵲補(bǔ)窩哩。”
補(bǔ)窩的往往是一對和諧的喜鵲夫妻。公鵲負(fù)責(zé)將挑撿好的枝梢搬運(yùn)到它們破舊了的巢柯跟前來,遞送到守巢的母鵲喙間。爾后,則由守巢的母鵲將公鵲搬運(yùn)回來的枝丫,添綴到該修補(bǔ)的巢柯的破敗處去。
他問:“日子,是定到了二十八嗎?”
她答:“二十八,馬根根兄弟定下的,已經(jīng)說好了。二十八那天一大早,他就叫了村里的三輪車給你搬過去。你把該收拾的收拾一哈(下)。今日已是初三日了?!?/p>
“嗯?!?/p>
她說:“掮那么多的核桃,沉。我換你?!?/p>
他說:“給娃娃們家也莫啥帶的,掮回去給娃們吃?!?/p>
她說:“那就歇緩會兒吧!”
他說:“不歇,成天背背掮掮的?!?/p>
她看到了他額顱上——黑啾啾的額顱上,泌出的露水珠子一樣的汗滴。她從她挎在肩頭的桔紅的布兜里取出一塊手帕來。在馬特兒跟她共同的走動中伸出手臂去,抹拭著他的額頭。這是脖項(xiàng)上圍著圈綠圍巾的婆姨用她親昵的舉措,給他顯露著她的心意。他沒回避。
馬特兒說:“那就得把百十頭羊賣掉。得把玉米地丟哈(下)。核桃林子也不能常去營務(wù)了?!?/p>
婆姨說:“把該賣的都賣了去。來鎮(zhèn)子上,買輛摩托去縣城里做工。做一天的工也掙得七八十塊錢哩?!?/p>
馬特兒說:“把羊賣了就莫羊了。把地丟了就莫玉米了。不去營務(wù)了,核桃林子就荒棄了;荒著的核桃林子,給草封了,就結(jié)不哈核桃了。”
婆姨說:“你的心總不能放到田地跟羊身上么。你得往遠(yuǎn)里看?!?/p>
馬特兒沒做聲,身后突突叫的拉滿木頭的農(nóng)用三輪車停下來的時候,他跟她肩掮著核桃即將走完了川道里的十多里的石子路。三輪車的那人用高過突突叫的柴油機(jī)的聲音,吼喊著問。
“馬特兒,你盼了個新婆姨吧!你婆姨長得俏得很哩。”
馬特兒回頭望,馬特兒掮住五六十斤的核桃,轉(zhuǎn)身放上了車廂堆得高高的木頭上。馬特兒往衣兜里摸出猴王牌的紙煙,給三輪車上的那人點(diǎn)著,馬特兒也叨了一根。馬特兒高聲說:
“是我舅家妹子?!?/p>
“甭哄(騙)人了馬特兒。你舅家那有這標(biāo)致的妹子。在咱這噠四十歲了盼婆姨,也不是個啥稀罕事。上,上。”
駕駛農(nóng)用三輪的那人,嗓音高的比山頭上的那棵榆樹還高。突突的涌出煙囪的滾滾濃煙,在西來的風(fēng)里往東散去。那人招呼婆姨上到他的車上來,駕駛坐旁那張落滿了黃土的坐位空著。她解除了她脖項(xiàng)上的綠圍巾,臨風(fēng)將她的綠圍巾抖展了裹進(jìn)她的頭上,并挽結(jié)了圍巾的兩角堵到她的鼻孔與嘴巴上。婆姨的嗓門在突突的柴油機(jī)聲里,也是高高的,高得像鑲進(jìn)樹梢間僅有風(fēng)跟陽光才能夠得著的巢。
“馬特兒,你準(zhǔn)備一哈(下)。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捎個話叫馬根根兄弟來接你?!?/p>
馬特兒給她招招手,他沒有應(yīng)答她的話。
駕駛?cè)嗆嚨哪侨舜舐曊f了句:坐好了。松馳了他腳底的離合,另一只腳踩動了油門。轟轟叫的三輪車沿住繞在山根的田地、枯樹、亂石夾道的路,拖著一條大尾巴似的黃塵往山腰、往山外的鎮(zhèn)子上駛?cè)ァI酵獾逆?zhèn)子上有家專門販賣礦柱的木材市場。
7
深冬里的天本來就黑得早,馬特兒回到他圪老里的屋舍時,傍晚已經(jīng)降落到屋外的樹梢上,繚繞的暮靄正沿住緩慢的山坡往山頭爬升。待到薄暮盡數(shù)地攀越到了山頭,滿天的星斗自會無一遺漏的明亮了。夜?jié)鉂獾臍馕侗阋魈庯h逸,默默地播散。
馬特兒回歸以后,并沒有徑直的開啟門鎖、走進(jìn)屋里去。馬特兒走往了他屋子?xùn)|側(cè)的石綿瓦搭蓋起的草棚,摟一簍苗條、修長的干草,爬過一段短短的坡道,走向他用木柵欄圍堵起來的他的羊舍。守望在羊欄里的群羊,給婆姨收拾得光鮮明亮的群羊,沒有往常那樣的瞅住了他就會咩洋地叫。群羊僅是眼巴巴地看住他,看住他摟了大簍的干草走近了木欄,并把大簍的干草繞住木欄、撒進(jìn)它們的圈舍、撒進(jìn)它們的嘴前。馬特兒習(xí)慣性地捉住大撒把,沿住他栽得齊整的木樁走過一圈,他是想看看圍就的木樁,跟鐵絲拴綁在木樁上的橫木,有沒有缺損的地方。一旦有所缺損,那往往就是綿羊們會偷空兒跑出柵欄的處所。拎住大撒把的馬特兒沒能審視到羊欄的破損與缺失。他回到他常常撒完干草,會蹲坐片刻的緊依了欄門的那方石塊上來。那石塊已被他的屁股跟鞋子打磨得光锃锃的。馬特兒放下了他手中用過了多年的這柄大撒把,放在石塊的旁側(cè)。馬特兒往嘴角叨住根紙煙,揣出他與紙煙裝在同一衣兜里的打火機(jī),咯噔摁著了,點(diǎn)燃了,蹲上了石塊。他仍是要充滿奢望的遐想和清點(diǎn)他的羊群。
“一,二,三,四,……?!?/p>
今冬羊欄里大約有五十只懷崽的母羊,如果沒啥太大的變故,到了開春,一只母羊平均產(chǎn)下兩只羊娃子,那到了明年夏天,羊欄里的綿羊,該增添到二百多只了。一只綿羊按價一百二十元,若是滿打滿算地統(tǒng)計(jì)一下;那他的羊群給他三年以來頻添的收入就該是二萬多元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p>
馬特兒咳嗽了幾聲。他拍拍他的腦殼子,他頭發(fā)雜亂的像能宿進(jìn)夜鳥的腦殼子。他暗自指責(zé)了他。
“莫想錢,莫想錢。養(yǎng)羊盡是養(yǎng)羊嘛,哪能跟錢扯到一搭去。莫想錢,莫想錢。這就不關(guān)錢的事嗎?!?/p>
馬特兒養(yǎng)羊僅是用以消磨獨(dú)自一人在空空的圪老里廝守的孤寂。沒了羊的日子,猶似一個夜行的人行走在沒有一絲光亮的曠野間。
“一百一,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二,三……?!?/p>
如此三番,往常一次是可清點(diǎn)了群羊的馬特兒,數(shù)過三遍了,都未弄清他此日里羊群的數(shù)目。群羊或幽藍(lán)或橙紅的眼瞳直端端地瞅望著他。東天的水平星已經(jīng)毛絨絨地顯出來。西天里跟劉翠喜那婆姨彎眉樣的新月,絲毫未做偏移地挑在了它初三日必將挑掛的那架山頭上;那山頭上長滿了天藍(lán)星,天藍(lán)星秋盡時能結(jié)出紅色的老玉米狀的有毒的紅果子;那山頭就叫天藍(lán)星。一如劉翠喜的眉毛樣彎彎的新月就是從那滿山紅透的天藍(lán)星叢里生長出來的吧!羊們則石雕一樣凝固在柵欄后頭;羊們一眼不眨地望著他,羊們的眼眼睛在逐次稠滯起來的夜晚里,藍(lán)旺藍(lán)旺,紅旺紅旺的。
“羊,你都吃草。你都看我弄啥,光看我能飽肚子嗎?吃草吃草。”
溫順祥和的羊們低下頭去。它們無時無刻不在順從著主人的意愿。它們的嘴巴索然無味地抵上了干草,好似毫無胃口地嚼咽著。馬特兒還要在羊們慢吞吞地嚼咽中清點(diǎn)一次。
再次沒有數(shù)清他羊群的馬特兒,呸得唾掉了粘吊在他嘴唇上的紙煙,捉起大撒把站起來,把他的大撒把依到柵欄上。返下那段通往羊舍的陡陡的坡道,走到他的屋門前,拽出栓綁在褲帶上的鑰匙,開了鎖,進(jìn)了屋。屋中清晰的存留著那婆姨的氣味,跟香瓜一樣的綿甜綿甜的氣味。昨夜他依住爐子鋪了被卷睡在廳房的水泥地上;那婆姨睡在里屋的炕頭。跟她上一次與馬根根的婆姨一起,與她圍著米黃色圍巾的姐姐來到的那幾日一樣;她們?nèi)齻€睡炕頭,他跟馬根根他們幾個圍住爐子睡廳房。她走時,他給她清算工錢,她接住了。
緊貼廳房的里屋沒上鎖,也毋須上鎖。馬特兒撩起厚實(shí)的其中續(xù)了羊毛的門簾來到里屋。他看清她綿甜的粉黃的氣味兒,跟她昨夜的形體那樣,堆積在炕面上,攢聚在枕頭那處。彩繡著獅子的氈毯收拾得整潔干凈,一條換上新被罩的被子捂進(jìn)炕心;取下來的布滿汗腥的舊被罩子已經(jīng)清洗,晾在屋外的一棵洋槐樹跟一棵柏樹之間。馬特兒靜靜的立到門口,漸漸明爍起來的北斗七星呈現(xiàn)在他明凈的玻璃窗上;他還看到了她曲折地遺落在核桃木炕沿上的一縷發(fā)絲。屋中已是完全黑下來,他不可相信揉了揉他枯澀的眼睛——很多個夜晚他都無法坦然入睡的枯澀的眼睛。那根發(fā)絲——黑黑的同愈來愈厚的夜晚同樣黑黑的發(fā)絲,落在那里。馬特兒看了一眼她給他掛上了窗簾子的窗戶,淡藍(lán)的秋日的野菊色的窗簾垂掛到窗戶的東側(cè),憑借住隱隱的遙遠(yuǎn)的北斗七星曦微的光,看到了她印在窗簾上的漩渦狀的、筍紋狀的幾顆手印。他靜靜地瞅望那懸在羊欄上空的令他常常揣摩,而百思不解其意的七星;這是他深夜里無法安睡時總會進(jìn)行的舉措。他在漫漫的日月里,悄然地體悟到這天地間的每一種組合都非隨意的。北斗七星的存在一定有著它的啟示與玄機(jī)。只是他無法洞達(dá)跟明晰。石猴鳥的叫聲從窗外的山石縫緊促而清涼地傳來。
“嘔嘔,嘔嘔?!?/p>
夜黑嚴(yán)了天地。該呈示的星斗完全呈示了出來。該隱藏的事物,全都隱藏進(jìn)了夜黑之中。昨夜他往廳房里鋪過的被褥疊放到了炕面西邊的那方炕桌上。他爬上炕面,拎抱了那方被褥,走入廳屋,一如昨夜的(劉)那婆姨還睡進(jìn)里屋那般,依住廳屋正中的燒著黑碳,將一根折成了九十度的煙管從門框上伸出的生鐵爐子,鋪展了被褥。此后,站起身,撥大了爐下的風(fēng)口,塞了兩锨黑碳的爐子轟轟地吼叫了。黑色的煙塵在屋外的門楣上方的煙管口,于夜黑中,黑黑地飄升。馬特兒走往屋外,他從他熟悉的廚房西側(cè),一堆淺土埋著的菜窯里掏出了幾根沾著泥巴的紅蘿卜——粗壯的與手碗與健壯的大玉米棒子一樣的紅蘿卜,跟他深秋時就埋進(jìn)去的紅薯。攏在衣襟里,回屋,嘩啦一下扔在了火爐的跟前。屋中因?yàn)橛辛嘶鹧娴能f跳溫暖明亮了許多,像屋中白晰的四壁,越來越厚地涂抹著暖色的橙黃。騰得躥跳出爐口的火苗搖曳,整個屋子中所有灰灰的影子,如潛在深水里的水草一樣在飄搖。重又走出屋去的馬特兒拎回了一鐵桶的碳煤,蹺上檐臺,走進(jìn)。放下沉重的鐵桶,掩閉,反鎖了屋門的馬特兒走進(jìn)里屋,揭開他從不上鎖的褚紅的跟炕桌同一顏色的柜子,取出其中的那瓶老酒來,回到他此夜將依住爐子獨(dú)守的廳屋。順嘴撕去了瓶蓋的馬特兒撲沓坐進(jìn)臨時鋪就的羊毛氈與被子,褪去他走過整整一個下午的鞋子,雙腳盤坐在爐子的跟前,躬住腰,赤手一根一根一塊一塊地?cái)Q去紅蘿卜、紅薯軀殼上的泥巴。扭擰完泥巴,馬特兒的雙手往一起搓了搓,隨后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揣起了酒瓶攥了塊甜浠浠的紅薯,庫嚓、庫嚓啃咬著,就著他不愿入寐的清酒。此夜?fàn)t火的舌頭伸得長拉拉的,一直在舔舐這間孤寂的房舍。有眼睛一如黃銅的貓頭鷹落上了屋脊。一只膽怯的小鼠,隱進(jìn)了馬特兒堆得小山包樣的玉米里。貓頭鷹一眼不眨地守望到了天明。馬特兒不知困倦地,靜默著坐在爐火彤紅的爐側(cè)。他看看他的窗戶,他看看他的屋門,他在喝完了那瓶清酒后,默然地看著他此夜沒有續(xù)進(jìn)柴禾的火炕。
“火炕空了,屋子空了;
庭院空了,菜園空了。
沒有了我,我的一切,
都將失去了魂魄?!?/p>
爐火的長舌依然強(qiáng)勁得很,倒是橙黃的熟柿子樣的火光淡下去;它是給舌尖一樣舐破窗紙的晨曦悄悄得稀釋了,直至稀釋得了然于無。畢竟是深冬的即將交了頭九的深冬嘛,屋外的田野、山巒都積上了一層厚厚的粒粒堅(jiān)硬的白霜。馬特兒抹了一把腥松的眼睛,抹了一把皺皴油膩的臉龐,盤距在他臉面跟下頦上的胡髭,長長了許多;他的手不是抹到了他的面孔上,他的手像抹到了沙上。酒瓶空了。
馬特兒站起身,他走回一夜清冷的里屋。那婆姨的那根黑長的頭發(fā)仍曲折地貼在核桃木的炕沿,她粉黃的如她形體樣的綿甜的氣味,模糊了許多,似乎少去了昨日的強(qiáng)悍跟霸道,倒添入了如同她身段同舉止的柔和。他知道幸許是過完此日,幸許是明日,源自于那婆姨的那香瓜一樣——他的眼睛能夠觸摸到昨日還有些灼目的氣味,自會消隱;直到消隱殆盡。那她留在窗簾上的指印,跟她留在屋里、屋外、屋前、屋后的腳印,還須多日以后,給他的肉眼無法看清的微塵,無聲息的覆蓋、埋沒。馬特兒抬手拍拍他還是粘了幾支干草葉子的頭發(fā)。他爬上涼了一夜的火炕——那婆姨去時煨了蒿草的火炕——他昨夜沒去點(diǎn)燃的火炕;取出他炕頭的紅柜子里,草綠色的軍用大衣。是馬根根當(dāng)兵回來后,送給他的軍用大衣。他的母親曾是馬根根的奶娘。
穿起了草綠色大衣的馬特兒來到屋外,遍野的白霜好似后夜的石猴鳥叫停的那刻下過的一場白雪,他抬眼望望他堆在一方橫木上頭的玉米棒子,根根健碩的玉米棒子堆上白了,就如一夜間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寂寂的如同一根長長的鐵絲樣的鳥鳴聲扎入他耳孔;靜靜的白色清晨異常清冷,干硬的宿在檐下無處可去的風(fēng)受了驚嚇,跳出來,往他的身上猛撞一下,往白色的愈見空茫的大野溜去。風(fēng)撞痛了馬特兒沾著幾抹干泥巴的手掌,風(fēng)撞痛了他鼻子,風(fēng)似一柄白亮的刀刃抹了抹,噌得灌入他昨夜依偎住火爐浸了汗水的后脊。馬特兒開啟了廚屋的鎖子,這一次,那婆姨留在廚屋里的氣息,給黏貼到了屋頂跟四壁上濃濃的灶煙味壓滅了。那婆姨洗刷過的碗筷規(guī)整的摞上案板,筷子簇?fù)碓诔诘挠杂幸恢凰{(lán)色蓮花的專用于插放筷子的瓷罐里,筷子是紅漆的竹筷。這些個綽綽有余的餐具、灶具,是他特意從鎮(zhèn)子,從五十里開外的縣城里買回的,以便每年到了收秋日,給他做工的搬往谷地的村里人來了,好有碗滿意的面食下肚。都是來下苦的人嘛,沒個飽肚子咋成。馬特兒拎起灶臺旁倒扣著的空空的鐵桶出去。去他屋子?xùn)|北側(cè)滿樹紅葉的柳樹下水泥砌成的水窯,水面除過零落著幾枚魚秧似的紅柳葉子外,水面結(jié)了層松散的薄冰,幾枚魚秧似的紅柳葉子固結(jié)在薄冰當(dāng)中,恰似那些紅柳葉子給壓到了一片方方的毛玻璃底下。馬特兒放了鐵桶,馬特兒進(jìn)入了水窯前頭的草料堆子,抱了簍長長的干草,去羊們的圈棚。寒夜里的羊們睡臥在羊棚里的剩干草上,刺鼻的羊膻味,在羊棚里擠得實(shí)實(shí)的。他來到了柵欄外,他咩咩地叫喚著他每到清晨則分外臃懶的群羊。
“咩,咩咩咩。咩咩咩?!?/p>
懶散的羊們擠出了羊棚。馬特兒繞住柵欄,將干草撒上羊們的剩草。是剩草,其實(shí)都是些枯澀的干草梗子,這些干草梗子是羊們難以咀嚼下咽的粗壯的草桿。羊是良善的,它們識得主人的辛苦,不會輕易浪費(fèi)掉任何一縷它能夠下咽的干草葉子。因此上它們絕不糟蹋一棵草,每一棵草都吃得仔仔細(xì)細(xì),從頭吃到尾;剩下的,是它們在嘴里吮了吮不得已而放棄的。
羊們陸續(xù)在冰寒徹骨的白色清晨來到了羊欄前。一如昨日傍晚時分,饑餓了的羊們并不急于去吃馬特兒給它們?nèi)雎涞母刹?。羊們仰著脖?xiàng),齊擺擺地瞪著它們蘊(yùn)含暖意的眼睛,瞅望著馬特兒,瞅望著它們的主人。馬特兒沒有理會它們,捉起依到柵欄的大撒把,繞住柵欄走過一圈,將大撒把放回原處,袖住他給冰冷刺痛的雙手走下陡陡的坡道,走到水窯跟前,拎高水桶,塞進(jìn)水窯,壓破結(jié)冰的水面,提了桶浮著兩枚紅柳葉子的清水,走過草料棚子,進(jìn)了他半掩門扉的廳屋。清除了昨夜堆積的爐灰,提進(jìn)一桶碳煤,捅捅爐子,撈掉浮在桶口上的兩枚紅葉,扔入了紅火躥跳的爐膛。爐火一瞬茲嘍茲嘍,冒起一抹與柳樹有關(guān)的煙,紅柳葉子沒了。馬特兒往爐口旁放置的大鐵壺里傾入了清水。
馬特兒在廳房做的早飯,他沒去毀掉那婆姨給他的廚房添入的規(guī)整的景致。洗罷手臉吃過早飯的馬特兒,提了桶熱水去了羊欄,羊欄開啟,返身關(guān)住。他進(jìn)得羊腥味沖斥的羊棚,把冒著熱汽的一大桶的水,倒入橫放在羊棚門口的長長的羊槽(鐵皮打制的羊槽)。羊們饑渴的嘴瓣子探進(jìn)長長的羊槽里,吱留吱留飲水,馬特兒看了看那婆姨鋪展羊棚的土墻根,羊們夜晚倦臥、安睡的柔軟松散的蓐草,給羊們踩踏碾壓實(shí)了。拎起鐵桶的馬特兒走到棚外去,捉回他的大撒把,挑松、挑軟了羊棚間的蓐草。馬特兒往他往常的棚角,放了把鐵锨老掃帚的墻角看看;鐵锨、老掃帚端端正正地在那站著。他握起了老掃帚,掃拭羊們遺落在棚里的糞蛋子時,那只藍(lán)眼睛的老綿羊正是這時走出眾羊的縫隙湊過來,張開它沾了幾滴熱水的濕漉漉的嘴瓣子,咬扯住了馬特兒寬闊的衣袖。不曾理會老公羊的馬特兒,掄著掃帚,將老綿羊的嘴瓣子毸到了一邊去,老公羊在他身側(cè)礙手礙腳地緊隨著他。
“去,把你嘴伸到一旁去,去啃草去。去,甭老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的。”
他幾次抬手拍打了老公羊,胡須長長的下巴與腮幫,老公羊的下巴跟腮幫空空地響。當(dāng)老公羊是第五次死死地咬拽他的袖口,較勁似的不肯放卻的那刻,他還是拍打了它,甚至用腳踢踩了它干干的后腿;老公羊撲通跌倒在羊棚,老公羊的嘴巴、牙齒仍未松懈,他舉高了掃帚打上了老公羊的脊背,打上老公羊肥鼓鼓的尻尾。老公羊掙扎著爬起,揪拽得他袖口發(fā)出嗞啦的聲響。他舉高了的老掃帚,停住了,停在了他的頭頂。他看到老公羊眼神,誠懇的沒有一絲敵意的藍(lán)汪汪的眼神。他扔掉手中的老掃帚。落下手去,撫了撫老公羊的寬闊的額頭,跟螺旋狀的盤繞在頭頂上,兩只螺錐狀的犄角。老公羊的嘴巴和牙齒一起松開了他,他草綠色大衣的袖口裂出一道窄窄的縫隙,幾朵梨花一樣的棉絮顯露。他轉(zhuǎn)過身走往棚外,大犄角的老公羊小跑著尾隨了他。眾羊停止了喝水,眾羊追隨了老公羊,一直攆著他到了羊欄的出口處。他慌急地一返身。拉住了柵欄的矮矮的木門,用柵門外頭的那根老公羊曾用過的鐵橛,插楔緊了柵門上垂吊的門鏈和門扣。老公羊粗曠的喉嚨始才發(fā)出了聲音,咩咩嘹亮的喚叫著往低矮的木樁上撲跳。眾羊喚叫的咩咩聲交錯相織,一時把靜寂的白色的山坳吵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你(們)都跟我做啥。甭叫喚了,甭叫喚了;吃你(們)的草去;喝你(們)的出去;趁水還是熱的呢?”
川道里的白霜和屋頂及坡地上的白霜還未褪去,東邊的紅日也沒到從山尖的禿樹縫隙冒尖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有白肚皮銀項(xiàng)圈的黑喜鵲、翹著長溜溜的尾巴,在顯現(xiàn)了幾處金黃的玉米堆上,蹦蹦跳跳地啄食。冬天不落雪的季節(jié),正是眾鳥分外挑食的時候,山林的野果子、草籽以及那些個還未顧得上收回的莊稼,都是它們的美食。豐盛的來自冬的恩賜,足以讓它們選擇和挑剔。銀項(xiàng)圈的黑喜鵲蹦跳在玉米堆上,它從那些在它看來是粗壯,健碩的玉米棒子上,一啄啄出數(shù)粒玉米籽來,嘩嘩剝剝地啄出玉米籽的軟酥酥甜浠浠的芽苤,一仰脖項(xiàng)似喝下一口心底熨切的水滴,咽進(jìn)肚里。喜鵲靜寂的喳喳給眾羊跳欄、犄撞木樁的沸騰喚叫壓了下去。
馬特兒回到屋里,撲沓坐進(jìn)火爐旁鋪在水泥地面的被褥上。他瞅望起寧靜的火焰,他給唇間叨住了一根紙煙,就住爐火點(diǎn)著,吸著。一只松鼠不知從那兒摟抱了一顆紅亮的果子蹲坐到玉米堆上,機(jī)警慌張地啃咬,它不住地瞅視半掩著屋門的馬特兒的屋子;大概它嘴巴啃咬著紅亮的野果子,心中掂記著的卻是馬特兒的玉米。令馬特兒未曾想到的事實(shí)發(fā)生了。老公羊和幾只小公羊們用其額顱上長成的犄角,一同鉚足了氣力,喀嚓喀嚓地撞折了幾根柵欄上的橫木,浩浩蕩蕩的涌出了柵欄,擠擠搡搡地來到馬特兒的屋外,聚集在了屋前;朝住屋門,響亮、吵鬧的此起彼伏地叫;它們像在喚著馬特兒的名子。
“咩咩咩,咩咩咩?!?/p>
聽到嘹亮得吵沸過往常的羊叫聲,吸食著紙煙張望著爐火的馬特兒愣怔了片刻,隨手將煙頭扔進(jìn)爐火。騰得跳起身,撩起了簾子,躥到屋外。屋外眾羊攢聚,仰住腦袋朝住屋門喚叫景致,把內(nèi)心里騰起了一股子憤氣的馬特兒,結(jié)凝固了;把馬特兒給凝固在了檐臺上。馬特兒癡癡地看住他一手飼喂起來的群羊;馬特兒望望白色的跟沒有褪去的霜白同色的眾羊后頭,他專意給羊們屯積下來的玉米棒子,給生羔子的母羊們屯積下來的玉米棒子。靜默地返轉(zhuǎn)身,掩閉了屋門,倒入爐火旁的羊毛褥子上,拉展了被子,捂嚴(yán)自己,側(cè)倦著去睡。
可能是圈神揣出了他的心意,告知了眾羊他將與劉翠喜成婚,搬到鎮(zhèn)子上去的消息。
8
馬特兒睡醒時,太陽業(yè)已懸到了南山頂上。南山頂上長著幾棵柿子樹,紅晶晶的蛋黃大小的柿子,還掛在枝頭,一如三五顆小小的太陽往那山頂上匯集。白霜早都消匿,陽光跟玉米一樣金黃,疏疏的絲線狀的陽光很脆,稍經(jīng)碰撞便嚓嚓地?cái)喑蓭捉兀缓艽嗟年柟獾慕z線,在晴朗明徹的山野里飄飄繞繞,撫動舞蹈。
蘇醒后的馬特兒胡亂的在廳房的火爐上做了午飯。洗卻他眼角間兩粒滯澀的眼花;給趴伏在屋外的場院里,沐浴于溫絢的陽光,慢條斯理的嚅草返芻的眾羊拎了大桶飲過了水。取出堆在草料棚里的一只化肥袋子,往袋子里裝進(jìn)一盤用于捆綁柴禾的麻繩,攥了他掛在棚間的鐮刀進(jìn)山去;去他收獲了玉米棒子,尚未砍倒秸桿的,鄰著一條溪水的玉米地里去。
跟馬特兒廝守了六年的老公羊,知道馬特兒午后的行蹤。每年這時節(jié),每年的柿子紅在山頭上的這個時節(jié);收獲了玉米棒子的馬特兒,都要把奓在地里的玉米桿一棵一棵砍倒,搬到地外的塄坎上去,讓地歇緩下來。老公羊知道,走往玉米地的坡路上有兩棵端直的白楊。
爬上山坡,走往東北方的山坳時,自然是老公羊領(lǐng)著頭,它像一個威嚴(yán)的老者,瞇著眼睛,心無旁鶩地走在前邊。它后頭跟著這群散散亂亂的群羊,它們在行走的間隙,偷空兒揪扯著山道旁的干草或是野酸棗樹紅紅的酸果子;還有公羊一驚一乍地爬到母羊的脊背上去,于母羊不做理會的前行間沒趣地跌下來,有時還會重重跌一摔,將前膝砸在山土上,磕痛了,咩咩地叫。那叫聲有股子無耐的意味,那叫聲中還有股子失落感。這些是能從它帶些沙啞的喚叫的后音里聽得出來。
通往山頂,和通往東北山坳里去的半山腰的坡道上有兩棵白楊樹,都不知是啥時種下的白楊樹,白蠟一樣長得端正高聳,猶似兩把倒立的老掃帚一樣的白楊樹,兩樹的間距不過五六步。大凡走向山地的人,或走向山地的畜們都要從這兩棵白楊的間距里經(jīng)過。那兩棵白楊就像一扇看不見門板的、時時敞開的門。先前圪老里還住著四五戶人家的時候,凡往山頭或山后去放青的牛羊,不論上山、下山皆從這兩樹間擁擠過去;即使散在坡地上的任何角落,這兩棵白楊間的門總是它們極守規(guī)則的必經(jīng)之路。像不從這兩樹間走走擠擠,它們就上不到山頂去,回不到圈棚里去。有人說,這兒其實(shí)是一道山門。說不過山門怎么可以;山門處,是山神與圈神把守處。圈神總是站立在其中一棵的白楊上,要清點(diǎn)它日出上山、日落回歸的牛羊。
馬特兒每次要在兩棵白楊門前停下,坐到西邊的那棵白楊下的白石頭上,仰望審視這樸素的門道。不論握著鐮刀或是扛著鋤頭上山,還是背負(fù)了沉重的收獲或柴禾下山。馬特兒每次都會這樣。為此馬特兒坐在白石頭上,撫著老公羊的犄角問過:“這真是要通往那莫煩憂、莫苦愁、福地的門嗎?老公羊?!瘪R特兒無法聽懂老公羊咩咩的言語。他僅有千百次的凝視、觀望,這白楊之間他極想探究得清楚的秘密。曾有人說,這里確實(shí)是氣態(tài)的光束狀的靈魂,通往福地的門。
老公羊引領(lǐng)群羊和馬特兒來到了兩株禿了的白楊樹下。去歲的初春,兩只喜鵲筑就在白石頭后邊的那棵白楊樹上的巢空了。大抵是它們又有了新巢吧!又或許是它們雙雙已不在這世間,從無鳥修補(bǔ)的巢柯上跌下的枝條,散在白石頭上,散在白石頭側(cè)。馬特兒坐上了他常常歇腳、跟停佇腳步的白石頭上。他默地看住那樹,看住那樹間高高圓圓的山巔,看住那山巔上沒有染住一絲雜云的藍(lán)森森的天。羊群散在白楊下邊的坡地上,啃噬著石頭上的青苔,嚼食著枯干了的冬草。公羊守在他的旁側(cè)。公羊看看太陽,看看馬特兒,看看白楊樹。遠(yuǎn)天里的那朵白云,隱進(jìn)了一簇藏青色的山頭。
“走吧!走吧!”
拍拍老公羊的額頭與堅(jiān)實(shí)的犄角。
來到玉米地里的馬特兒,呸呸往手心里唾了兩蛋涶沫掄高他的鐮刀,砍倒了無數(shù)的秸桿。此后汗水滲滲的馬特兒把散落在傾斜的田地間的玉米桿往地心里攢堆一處,堆得高高的;堆成跟屋子一般高的秸桿垛。馬特兒放卻了手中的鐮刀,笨拙地攀爬到了秸桿垛的頂端,坐下去。睡倒進(jìn)高高地秸桿垛的中心。側(cè)枕了他的左臂,不聲不響的看著田地下方的那條溪水的喧嘩,與溪水東側(cè)那座滿是青石頭的山巒上升起帶狀的暮靄,等待著天黑。
吃飽了肚子的羊們,在老公羊的引領(lǐng)里不遠(yuǎn)不近地臥倒在馬特兒午后砍倒的厚厚地鋪了滿地的玉米桿上;新生的月牙升起在西山的山頂;該明亮的星斗明亮了,映進(jìn)了從石塊的縫隙躥往山外的水流里。濡濕的山地間的水汽從山土的深處潛出,到處都淌入了潮漉漉的境地。石猴鳥就在隔溪滿是青石頭的山腰里鳴叫。黑夜一如陰雨一樣降落著。先是冷風(fēng)穿過山峪;再是跌入深沉的夜晚愈來愈凄冷堅(jiān)硬了。北斗七星就懸在秸桿垛的上空。細(xì)碎凝霜,開始逐次把空茫的山野,玉米地、羊群、秸桿垛,以及秸桿垛上的那人染成純一色的雪白,就像往這些廣袤的事物身上,撒下了一層面粉。甚至月光。唯獨(dú)那顆新生的月亮是紅的。
砍倒地里所有的玉米秸桿的幾天以后,馬特兒扛了長長的專門用于打核桃的竹桿,跟他的羊群一起來到他山坡上的核桃林里;他攀上了僅余著幾片殘葉的核桃樹,對那些結(jié)過核桃的枝梢——已是完全空空枝梢進(jìn)行了無休無止地敲敲打打。他要打盡他每年不論怎么也無法打盡的核桃。馬特兒夜里睡在他的核桃樹上。他寬寬的脊背竟在窄窄的枝丫上,睡得平穩(wěn);他的嘴巴和喉嚨,扯著勻稱的鼾聲。
細(xì)眉狀的新月,長成了滿月。滿月又衰朽了。
打盡了已被鳥兒們、松鼠們銜往別住,儲藏了的殘余的核桃。其實(shí)是挨個兒敲打完光禿禿的枝杈,打盡馬特兒的心樹上所有的核桃。他除去了每株核桃樹底的雜草。又連夜掄了镢頭和鐵锨,在他割除那些衰草的時日相中的一棵最為高大的核桃樹側(cè),挖出了一窠深深的,裸露出核桃樹最壯實(shí)的那棵根須的土坑。他還往挖成的土坑上頭搭住了一面與地皮齊平的干草棚子。馬特兒坐進(jìn)昏暗、潮濕,晦澀的深坑里,或是依躺到土坑的側(cè)壁,攥了核桃樹那棵生硬的沾黏著泥土的主根,將那主根以及它的須梢,硬錚錚地纏繞在自己的脖項(xiàng),腰身,雙腿。他盼望著這棵核桃樹能夠吸取土中的水分那般,吸吮了他,把他吸入到核桃樹的每棵枝丫里去;這樣他自會溶入進(jìn)這個核桃樹,與這棵核桃樹,與這林子里的核桃樹,與這滿山遍野的核桃樹成為一體。他的期盼跟舉措,僅是給灰頭土臉的他頻添了失望。
干旱的深冬沒有下雪,時令交入了頭九,越過凍裂著山石的二九天。月亮慘白慘白的,細(xì)碎的月光在深夜的核桃林子里一如谷粒狀的雪花紛紛下落。雪花樣的月光落在了他頭頂?shù)母刹菖镒由稀2辉杆サ难蛉?,臥在冷寂的核桃林中。
經(jīng)歷過臃腫豐盈的滿月,重又衰朽凋殘得紅柳樹的葉子般窄細(xì)了。月光更加稀薄。一如馬特兒做過多次的,那些不可捉摸的泡影似的夢。時日在緊迫與焦躁中逼近著二十八日。
待到二十八日,待到那白霜漸次退卻了的二十八日清晨。由馬根根,鼻子凍得通紅的馬根根,指使的三輛藍(lán)色的農(nóng)用三輪,載著連同駕駛?cè)?,連同馬根根在內(nèi)的九個男人,一起突突地進(jìn)入了圪老的東側(cè),那一抹不甚平展的衰草叢生的白堿地。
“奧吆吆——奧吆吆——”
拖著三股長長的濃煙,在突突的柴油機(jī)的囂叫里,駕駛?cè)撕蜐M車的男人們歡喜的吆喝著。戴著墨鏡、口中吸根紙煙的馬根根站在車廂里點(diǎn)燃了鞭炮。在噼噼啪啪的橫沖直撞著火藥味的聲響里,額頭上披掛著腥紅的被面——緞綢的被子面——彩繡著福字跟喜字的被子面的農(nóng)用三輪車,一同橫進(jìn)了馬特兒屋前的寬敞的場院里。屋門開著,爐火還紅著。那個憨憨的馬特兒卻沒了蹤影。他們搬出他的灶具,搬出了他的氈毯與鋪在水泥地面上的被褥。馬根根跟上次來打核桃的頭發(fā)稍稍卷曲的那人,四處找尋著馬特兒。他站在空空的羊欄里,他站到屋頂上,瞅視遠(yuǎn)處。
“馬特兒老哥,馬特兒老哥?!?/p>
除過羊群沒有誰知道,馬特兒就隱藏在他場院里的,晾到一方橫木上的,他的玉米堆里。他睜亮著眼睛,傾聽著屋外的世界。
“馬特兒,馬特兒,今日個是你大喜的日子,我知道這日子你盼(望)了多年啦。馬特兒,馬特兒老哥,別耽擱了。好時辰可耽誤不起?!?/p>
馬特兒一動不動的側(cè)躺在他金黃的玉米堆里,場院里的一切,他聽得清清楚楚。白色的他刷洗過多遍的白棉花一樣的羊群,圍臥在金色的玉米棒堆子的四周嚅草(羊們閉實(shí)著它們的眼睛)。金色的玉米棒子的堆子上,跳躍著喳喳叫的白肚皮銀項(xiàng)圈的黑喜鵲。
“馬特兒,馬特兒老哥?!?/p>
他聽著人們愈來愈急迫,愈來愈慌張地叫喊。
他睜著亮亮的眼睛,透過金黃的玉米棒子的縫隙,看到了馬根根他們失急落慌地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