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禾
(作者系漳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名譽主席)
我的案頭擺著曾五岳先生的4本著作:《漳州土樓揭秘》(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漳州史海鉤沉》(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天地會起源新考》(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和 《土樓起源史研究》(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海峽書局2011年8月)。
曾五岳是位髦耋老人。
這位老人有點可愛。一年前,在去探望一位共同朋友的路上,他悄悄對我們說,我常騎自行車到處轉,有時還跑到云洞巖,上山玩一玩再回來。你們不要讓我家人知道,知道我就出不來了。他們關心我怕我出事。能出什么事呢?他得意地笑了笑。前不久,我看到街上有人吵架,曾五岳正好騎車路過,便下車,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沒和他打招呼,怕掃了他的雅興。我買完東西,繞了一圈回來 ,他還在那里圍觀,一手扶著自行車車把,一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津津有味的樣子。
也許,你很難把這樣一位老人與4本書的作者聯(lián)系在一起。但他的確是這4本書的作者,書上印著他的名字,是他親自送給我 “教正”的,扉頁上還有他很瀟灑的簽名。
這4本書都是有關漳州文化的著作,不敢 “煌煌”稱之,但說 “厚重”,一點也不為過。
《漳州古今》2007年第二期上刊登一篇題為 《〈漳州史海鉤沉〉贊》,作者尤玉柱。尤玉柱先生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他主編的 《漳州史前文化》在學術界產生很大的影響。尤玉柱先生在這篇文章中這樣說:
20世紀80年代及其以前,福建省境內所知的歷史,僅僅幾千年。難道蠻荒時代,人類的遠祖未曾涉足八閩之地?為了追根溯源,省內外的眾多考古工作者,曾為此付出過太多的代價,熱切期望沉淀許久的舊石器時代事件,能夠浮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以便人們窺視它的真正奧秘……作為福建籍科學家,我無時無刻都在關注著福建的史前考古事業(yè),為家鄉(xiāng)作點滴貢獻也是一生之所求。20年前,我曾帶領一支考察隊輾轉于閩北、閩西 、閩中和閩南,志在尋找舊石器和早期哺乳動物化石,可并未如愿。在一次講課時,曾說過:“福建的舊石器會在漳州最先發(fā)現(xiàn),原因有二:一是早期人類通往臺灣,漳州是橋頭堡,必然留下蛛絲馬跡;二是漳州有個曾五岳?!币驗?,曾五岳先生是一個頑強的,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考古工作者。
1987年,曾五岳、孫英龍在東山作考古調查時,收集了一批樣本,送到北京鑒定,其中竟有一件萬年前的人類肱骨化石,這是福建最早發(fā)現(xiàn)的人類化石。該化石出自臺灣海峽海域,發(fā)現(xiàn)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填補福建省的一個空白,更重要的是,給末次冰期臺灣海峽曾淪為陸地,臺灣早期人類源于福建之說提供實證。把福建歷史推前數(shù)千年,是曾五岳先生對福建考古作出的貢獻。
在我的記憶里,曾五岳先生為了填補福建省舊石器考古的空白,多次寫信給我,詢問舊石器特征、識別要領和尋找方法。之后,他幾乎踏遍漳州大地,翻山越嶺,風里來雨里去,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和人們難以想象的艱辛,終于如愿以償發(fā)現(xiàn)了蓮花池山遺址。在這過程中,他不下5次把野外采集的標本寄至北京,但都被我一一否定,然他不因此氣餒,繼而奮發(fā)研讀,做到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竟然開創(chuàng)一條尋找舊石器的新路來。在漳州地界里,他一共發(fā)現(xiàn)兩處人類化石地點,兩處舊石器時代遺址、百余處 “中石器時代”地點。一個原本外行的人,竟然能夠取得如此驕績,實屬不易,其精神和毅力,感人至深。尤玉柱先生生動的文字,表現(xiàn)出一位權威學者對基層文博工作者的關愛。我們從中感受到曾五岳的敬業(yè)精神和突出貢獻。從此,作為一位有成就的地方文化學者和文博專家的曾五岳和我原先認識的可愛的曾五岳合為一體,鮮活地展示在我的面前。
現(xiàn)在,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文化建設的地位日益凸顯,地方文化研究隨之升溫,越來越熱,動不動就開討論會,而且一開就 “國際”,很搶眼。中國的事情,不熱則已,一熱便鬧,此 “熱鬧”之謂也。于是,搞地方文化研究的,一個個“抖”了起來,儼然專家學者教授,很受尊敬。然而,幾十年前,地方文化研究沒這么幸運,一直處于 “民間”狀態(tài),不死不活,自生自滅。有句勉勵做學問的年輕人的話,說,“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钡胤轿幕芯康?“板凳”冷了不止十年,而坐這冷板凳的人,大都是一些業(yè)余愛好者,曾五岳是其中的一位。
曾五岳不怕坐冷板凳,因為他的心是熱的。一顆熱愛家鄉(xiāng)的灼熱的心,能把冰冷的板凳捂熱。在一定意義上說,正是無數(shù)曾五岳用灼熱的心把地方文化這只冷板凳坐熱的。
曾五岳的心屬于漳州這方土地,是漳州養(yǎng)育了他,給了他這顆火熱的心。1948年,在龍溪師范就讀的17歲的曾五岳因為參加 “反美扶日”學生運動,加入地下黨,不久,他奉命離開白區(qū),到內山參加閩南游擊隊,為迎接漳州解放,“出沒于槍林彈雨之中,度過一段難忘的崢嶸歲月”,他對漳州的愛也因為這段艱苦的斗爭經歷而顯得更加深沉、火熱與執(zhí)著。用他自己的話說, “薌城是中國歷史文名城,漳州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哺育和引導我走向革命征程的圣地,也是我生命紅色之旅的起跑點和淳樸清白靈魂的皈依處。你要是問我為何常常淚花流?那是因為我對這座千年古城實在愛得太深沉,六十年來念念不忘的是要如何報答它。”
曾五岳開始做地方文化研究是26年前,那個時候,他已經54歲了。1985年,中共漳州市委落實地下黨政策,曾五岳被任命為漳州市文化局文物科長。順著他幾十年養(yǎng)成的 “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的思維定勢,開始了自己的地方文化研究之旅。
其實,曾五岳 “地方文化情結”的滋生來自1954年,他從南靖縣委秘書調任龍溪地委宣傳部傳宣傳科干事,就開始與“文化”沾上了邊。由于參加郊區(qū)抗旱斗爭觸發(fā)靈感,他創(chuàng)作一部獨幕話劇 《一架水車》,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曾五岳與“文化”進一步親密接觸還是與抗旱有關,緣于1963年發(fā)生在九龍江下游的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和因抗旱而產生的 “榜山風格”(即 “龍江風格”)?!鞍裆斤L格”由于著名詩人郭小川在 《人民日報》發(fā)表的通訊《旱天不旱地——記閩南抗旱斗爭》而走向全國。這時,曾五岳幾經周折,又回到地委宣傳部當宣傳干事。幾十年后,曾五岳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時任地委宣傳部宣傳科副科長鐘金田與我商量,為弘揚這種 ‘犧牲小我救大我’的美好道德情操與高尚風格,應該把它搬上地方戲曲舞臺。”其時,歌頌 “榜山風格”的小曲和薌劇表演唱已傳遍田間地頭。時任地委宣傳部部長蕭蘇和副部長趙蘇太采納了他們的建議。隨之,劇作家湯印光、陳志亮、莊火明三人奉命到榜山公社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薌劇《碧水贊》初稿,不久,曾五岳參加創(chuàng)作組。1965年春,龍溪專區(qū)薌劇團帶 《碧水贊》赴上海,參加華東區(qū)戲曲現(xiàn)代戲匯報演出,獲得好評。當年五月,薌劇劇本《碧水贊》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作者署名是:湯印光、陳志亮、吳毅、陳曙、薌人、莊明。吳毅就是曾五岳的筆名。
后來,《碧水贊》被改編成話劇 《龍江頌》,又由話劇 《龍江頌》改編成京劇 《龍江頌》,成了 “革命樣板戲”,風靡一時。事隔半個世紀,曾五岳談及此事,感慨萬千,說,“當初鐘金田副科長與我的一個小小的建議,后來居然產生如此巨大的 ‘蝴蝶效應’,確實是始料不及的??上х娊鹛餂]法和我一起感嘆了。他后來提了科長,文革初受迫害,一家四口投九龍江自盡了。”文革后,曾五岳又與劇作家姚溪山、魏乃聰、莊火明等一起創(chuàng)作薌劇 《雙劍春》。《雙劍春》是反映革命歷史題材的現(xiàn)代戲曲,1979年獲文化部劇本創(chuàng)作三等獎并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曾五岳差一點成為專業(yè)劇作家的時候,他被任命為文物科長。54歲的曾五岳從此告別戲曲舞臺,告別生、旦、凈、末、丑,從 “七字調”和 “雜碎調”的旋律中走出來,走到曠野,和古怪的化石、殘缺的磚瓦、破碎的瓷器打交道。
曾五岳不是科班出身,沒有 “專業(yè)”。他只有一個信念,“黨叫干啥就干啥”。一個信念,一顆熱愛鄉(xiāng)土的心,加上一種執(zhí)著的敬業(yè)精神,曾五岳硬是把自己打造成文博專家。
漳州有一句俗語,叫 “食老甲學盆吹(吹嗩吶)”,意思是人到老了才學新手藝,說的是其事的艱辛。年過知命的門外漢曾五岳學習考古知識,只能從 “ABC”開始。在我看來,像如今流行的一個詞,叫 “惡補”,惡補者,抓緊時間,刻苦學習,努力鉆研之謂也。用曾五岳的話說,“從頭開始,如饑似渴”。也許,借用過去常說的 “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更能描述曾五岳當時的狀態(tài)。曾五岳相信 “天道酬勤”,他自題書房,曰 “愛晚齋”,是否取意杜牧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我不得而知,但,“愛晚”與 “酬勤”,向我再現(xiàn)一位 “挑燈夜讀”的曾五岳。
曾五岳干一行愛一行,和小伙子一樣,在野地里 “奔得歡”。爬山涉水頂風冒雨的辛苦,抵擋不住從地下挖出來的化石的誘惑,那些不被常人喜歡的不起眼的化石,隱藏著密碼,解讀這些密碼,我們將發(fā)現(xiàn)一片悠遠的歷史天空。
對于那片神秘的天空,絕大部分人無緣相會,我也不例外。外行人說外行話,怎么說都不像,所以,關于曾五岳對漳州考古工作的貢獻,我在前面引用尤玉柱先生 《〈漳州史海鉤沉〉贊》的文字,用權威學者的語言加以描述。
《土樓起源史研究》是曾五岳先生的新作,5年前,曾五岳曾出版過一本關于漳州土樓的著作 《漳州土樓揭秘》。可以說,曾五岳對漳州土樓情有獨鐘。他對土樓的感情來自于他的童年。青年詩人簡清枝在《人生不搏不風流》(《漳州廣播電視報》2006年4月5日)中寫道:
曾五岳的老家在平和老縣城九峰鎮(zhèn)。那是一個非常美麗而古老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枕山面溪,狀似鯉魚。城里城外住著曾、朱、楊三姓,幾百年來,他們分屬漢族客家、福佬兩大民系,多數(shù)居民會講客、福雙語。古城外秀麗的農村矗立著幾十座方、圓型土樓,與閩南主流民居 “透天厝”混聚,交相輝映,錯落有致??图胰俗⊥翗?,福佬人也住土樓。小時候的曾五岳跑親戚,吃在土樓,睡在土樓,玩在土樓,那熱鬧喜慶的情景一直留在他的心底,土樓撼人心魄的原始生命魅力牽扯著他的一生。
之于土樓,曾五岳不但有情感,有行動,還有自己的獨特思考和見解。“在土樓研究領域,漳州曾五岳先生不知疲倦,不懈探索,做出許多有益的工作。他以前在漳州市文化局文物科長任上,曾翻山越嶺實地調查踏勘過四五百座土樓,對土樓感情極深,所掌握的第一手資料相當豐富。近年來,關于土樓的起源,議論蜂起,觀點錯雜。曾五岳先生也積極投身于土樓起源探討,出版了 《漳州土樓揭秘》一書,提出了許多新觀點,引起了較大反響。其后五岳先生意猶未盡,繼續(xù)調查取證,陸續(xù)發(fā)表爭鳴文章,即將出版的 《土樓起源史研究》,就是這批爭鳴文章的結集?!薄@段文字來自于《土樓起源史研究》中的謝重光的序文,謝重光先生是著名文史專家,福建師大教授、博士生導師,謝先生在文章中坦言,“君子之交,和而不同。我與曾五岳先生之交,就是很好的例證。我們的友誼是真摯的,長久的,但在不少問題上,我們的看法不盡一致。”盡管看法不一,謝重光不得不承認,“對五岳先生在學術問題上的熱情、執(zhí)著和旗幟鮮明,留下很深的印象。”另一位著名專家、福建省建筑設計院原院長兼首席總建筑師黃漢民先生在另一篇序言中這樣說:“書中又一次肯定了福建圓樓最早出現(xiàn)在華安?,F(xiàn)存有確切紀年的、最早建造的圓樓是華安縣沙建鎮(zhèn)岱山村、建于萬歷十八年 (1590年)的齊云樓?!@些無可爭辯的事實,使我雖然不完全認同他的全部觀點,但又無法否定他的結論。不管你同意或者不同意他的結論,發(fā)現(xiàn)這一點就是一大貢獻,它無疑會推動圓樓起源研究的深入?!秉S漢民先生又說,“正如曾五岳在書中指出: ‘世界上只有真實誠信才有生命力’。他求真務實的態(tài)度,無私無畏的氣概和不懈探索的精神,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希望此書能引起對福建土樓更廣泛更深入的討論,進一步推動福建土樓的研究。”
我雖然祖籍永定,祖居客家土樓,但我從來沒有住過土樓,我對土樓的感受更多來自于我的朋友吳友明的長篇散文 《土樓歲月》??梢哉f,我對土樓的歷史淵源、文化內涵等方面的知識幾乎等于零。我不敢對曾五岳的大作發(fā)表評論,我只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感受曾五岳的魅力。文如其人。從他的著作,我看到一位熱情、執(zhí)著、敏銳、認真、果敢、無畏的曾五岳。曾五岳另一部厚重之作是 《天地會起源新考》。作為門外漢,我同樣不敢對這一著作妄加評論。有專家認為,曾五岳關于天地會創(chuàng)始人及起會年代的考證,自成一家之說,在學術領域占有一席之地。我想,在人才濟濟的中國史學界,能在一個領域占有一席之地,談何容易!而曾五岳做到了。我佩服他的刻苦鉆研精神,和他對漳州文化的那份熱切而虔誠的守望。一個知命之年開始的事業(yè),年屆八秩還執(zhí)著不已,老而彌堅,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道亮麗的人生風景。
曾五岳的亮麗還不僅于此,還在于他的淳樸與樂觀。他這一生經歷太多的苦難,幾次入黨、幾次被開除黨籍,又幾次恢復黨籍,蒙冤受屈幾十年。凡是經歷過共和國這段歷史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他所受的苦難。用他自己的話說,“那種被冤屈的痛苦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更不用說由此帶來的生活上的困難。”每當他最痛苦時,就想起一次死里逃生的經歷,而一旦想到這一次經歷,他就什么都想開了。那是1949年農歷三月初八拂曉,在南靖金山新村,游擊隊被五、六倍于我之敵包圍,部隊倉促應戰(zhàn),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網下。突圍中,曾五岳的8位戰(zhàn)友中彈犧牲了。他冒著槍林彈雨沖下隘口,進入叢林,僥幸逃生。從敵人槍口下逃生的經歷成了曾五岳戰(zhàn)勝困難和痛苦的法寶。他對我說,8個年輕的生命在我的身邊消失了,而我卻活著,今年80歲,兒孫滿堂,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古人云,人生不如意十八九。哪來十全十美的人生?說著,他興致勃勃地用漳州話念了一首順口溜:“不要煩惱,不要跌倒,不要吃傷 (太)好,別人看人無(看不起我們),人 (我們)自己阿咾 (表揚)?!?/p>
順口溜念得我哈哈大笑。
《土樓起源史研究》出版時,曾五岳剛好八十。執(zhí)著而樂觀的曾五岳不服老。這部書的封面,在 “土樓起源史研究”前面,冠有這樣的定語:“漳州學探研叢書之一”,他以這種方式告訴人們,這不是他的封筆之作,而是他的一個新起點,一個宏偉規(guī)劃的開始。
在這里,曾五岳提出一個新概念:“漳州學”。參照臺灣 “中央研究院”院士、著名人類學家李亦園教授為 “泉州學”下的定義,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所謂 “漳州學”是一種以漳州地區(qū)的歷史文化、人文活動、生態(tài)環(huán)境為研究對象的科際綜合學問。如果是這樣,曾五岳的 “野心”有點勃勃了。
我想起馮友蘭。他的重要著作 《中國哲學史新編》,八十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他卻寫完了。我這樣聯(lián)想,不是把曾五岳和馮友蘭相提并論,而是對他這種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精神表示敬佩。我比他小十幾歲,得向他學習,不能偷懶。同時記住他的一句話,做人要低調,做事要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