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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有痕

      2012-12-29 00:00:00尤鳳偉


         晨練回到家,姜承先邊換鞋邊習(xí)慣性向墻上的鐘表斜瞅一眼,時間是八點半,比平常晚回來一個多小時。退休十幾年來,他的生活已經(jīng)形成規(guī)律,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外出晨練,一切皆板上釘釘,雷打不動。當(dāng)然也時有例外,比方早晨鍛煉,要是當(dāng)天在世界在中國在本市有重大新聞(也包括蹊蹺事)發(fā)生,一起晨練的伙伴便會對此展開議論。七嘴八舌,海闊天空,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也就失去了時間概念。抬頭一看,日頭已經(jīng)從海上升高。
         這天導(dǎo)致遲歸的新聞是近鄰朝鮮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去世。這事雖與中國不搭界,不影響國人的吃喝拉撒,卻總有些怪異,大伙自然要熱議一番,議著議著就過了時辰。卻未曾料想,這個以胖胖的老金為熱點的一天,竟然對姜承先有著某種標(biāo)志性意義,那些日子只要看到電視上有對朝鮮國事的報道,他便會想到發(fā)生在那一天讓他心身俱損的窩囊事。
         他換好“行頭”,去衛(wèi)生間洗了手,老伴已把早餐擺上了桌,一成不變的小米粥、咸菜絲、黑面包、煮雞蛋,他坐下來剛摸起筷子,卻聽到有敲門聲。老伴已回到廚房,只有“勞動”自己,卻有些怏怏不快,心想都啥年代了,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家里闖,而且趕在飯點上,真是的。也正是緣于這種不滿,令他停在門前不冷不熱地問了句:“誰呀?”
         “是我?!?br/>   沙啞細腔的男聲,有些陌生。他無法斷定來者是何人,本想再問一句,又覺不妥,便將快出口的話咽回去,開了門。
         打了照面,姜承先愣了一下,張張嘴沒放出聲音。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老者站在門外,訕訕笑望著他,輕輕叫了他一聲“老姜”,姜承先眨了眨眼,似乎覺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想?yún)s仍沒想起來是誰。
         “你?”
         那人自報家門:“我是老周,周國章?!?br/>   “周——國——章?”
         “對,我是周國章,咋的,把我忘了?”
         姜承先“啊”了一聲,下意識瞪大了眼,待他確認了來人就是周國章——周主任后,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全身熱血奔騰,一時間連呼吸都有些窒息。嗐,這個周以為他忘記他了?不,不會的,他不會忘記他,他可以忘記別人,唯獨忘不了這個當(dāng)年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周主任呀。倒是歲月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當(dāng)年那個立場堅定氣勢如虹的周主任也像自己一樣進入風(fēng)燭殘年,以致站在當(dāng)面都沒認出來。
         “老姜,多年不見,你也老了?!比匀徽驹陂T外的周國章感嘆道。
         姜承先沒接話茬,只在心里翻騰:這個周,他,他來做什么?他來做什么?他怎么可能來找我?他是在副市級職位上退的休,自己是個退休工人,地位一個天一個地,而且……他,他也知道是我的仇人,今天是咋回事?
         他冷冷道:“周,周副主任,你,你走錯門了!”
         從屋里射出來的光照在周國章有些虛胖的臉上,訕笑仍堆在上面,說:“哪里,沒走錯門,我就是來看你的?!?br/>   “看我?”
         “多年不見,不知你過得咋樣,人生真如白駒過隙呀!”周國章感嘆說,“后來一直沒見過你,有五十多年了吧。”
         “你沒看見我,我可經(jīng)??匆娔氵@個人大副主任,在電視上?!苯邢炔粺o譏諷地說。
         “過眼煙云,過眼煙云,想明白了,是沒多大意思的?!敝車逻呎f邊搖頭。
         “別在外面說,快進屋吧?!崩习樵谖堇镎泻簟?br/>   “你找我有事嗎?”姜承先不客氣地問,他沒把周國章往屋里讓,因為心里不情愿,他很清楚,就是眼前這個人給自己整個一生帶來苦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也沒啥事,就是想來……聊聊?!敝車抡f。
         “聊聊?”姜承先臉上泛出一絲苦笑。
         “是,聊聊,怎么,不歡迎?”周國章用一種近于幽默的口吻說,話畢又笑了一下。
         “你說得很對,周主任,我不歡迎!”姜承先說,聲音不重,卻斬釘截鐵。
         姜承先無從得知周國章對自己逐客呈何種反應(yīng),因為他已經(jīng)反身關(guān)了門,那一刻他多少也意識到自己如此決絕態(tài)度有些不合常理,但來自歷史深處散而又聚的仇恨使他義無反顧。同時他也相信,這是他與周國章五十多年來的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見面。
         “哼,聊聊,和我聊聊,開啥國際玩笑!”姜承先在心里說。同時泛出一絲幾乎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快意。他覺得周國章今天自己送上門,完全是自取其辱。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國章的無端造訪打破了姜承先的寧靜,須知,對于一生坎坷與苦難為伴的他,這份寧靜心境實屬得之不易。一方面時間能改變一切,風(fēng)霜雨雪五十年,即使是一棵砍倒的新樹,也會變成一截朽木。另一方面還有阿Q精神作祟,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如此,自己又何苦對往日的悲苦耿耿于懷呢?這么想,也就自我麻痹,不憶過去,也不想未來,只一門心思過眼前這份日子,至終老而死,足矣。
         這種說徹悟是徹悟,說麻木是麻木的暮年心境只存在于仇人周國章登門之前,而后,他內(nèi)心的“妖魔”執(zhí)意不肯再受管束,破牢而出,隨之,那些塵封于歷史深處的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現(xiàn)于眼前,令他思緒難平。
         “他,他倒是要來做什么呢?”在姜承先困獸般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老伴冒出這么一句話,像問別人,又像問自己。
         “神經(jīng)病!”姜承先吼叫一聲。
         “不良情緒”只存在半天多,到了下午,姜承先的心情便漸復(fù)平靜。自然平靜中蕩漾一種快意,這是復(fù)仇的快意,盡管這種程度的“報復(fù)”與對方所降于自己的災(zāi)難相比,實微不足道,但畢竟是意外之獲,這讓他舒心。
         只是這種舒心也未能持續(xù)太久,便被徹底摧毀。于傍晚時分,他聽到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消息。他下樓去取晚報(這也是每日的必有日程),遇上了同樣是取報紙的鄰居老曲頭,老曲頭突然像不認識他似的透出異樣神情,說句:“老姜,可真有你的啊?!?br/>   “我……”姜承先不明就里。
         老曲頭問:“周國章去你家了?”
         姜承先一愣,心想他是咋知道的呢,他點了下頭。
         老曲頭再問:“聽說你沒讓他進門?”
         姜承先更驚詫了,咋連這個都知道了?心想一定是同樓層的哪一家從門眼往外窺視,他有些不悅,帶氣地反問句:“不讓進門不行嗎?”
         老曲頭連連點頭,說:“行,當(dāng)然行,太行了,咱教育口誰不知道周國章是個啥鳥,在位幾十年害了許多人。比方你,遭的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今天他出事也算是報應(yīng)。”
         姜承先有些懵懂:“出事?出啥事?”
         老曲頭有些驚訝,說:“咋,你還不知道?他中風(fēng)了,腦血栓?!?br/>   姜承先的心跳了一下,趕緊問:“中風(fēng)?啥時候?”
         老曲頭問:“你真的不曉得呀?”
         姜承先點點頭。
         “今天上午,”老曲頭說,“真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br/>   接著老曲頭綜合了一下他所知情況,講給姜承先聽。原來今天是市里老干部的查體日,查完返回,周國章乘坐的汽車拋錨了,地點就在他們宿舍樓前。等修車時周國章忽然心血來潮,對司機說要上樓去看一個老熟人,沒過多會兒周回來了,身子搖搖晃晃,走不穩(wěn),剛到車跟前就摔倒,不省人事,司機不敢怠慢,立即攔了出租車把他送到醫(yī)院。
         “他,他后來咋樣了?”聽完老曲頭的敘說,姜承先急切地問。
         “不曉得,這個不曉得?!崩锨^說,“反正這個病,這個歲數(shù),夠他嗆咧?!?br/>   姜承先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丟下老曲頭,急急上樓回家。
        
         “出事了!他出事了!”姜承先一腚坐在沙發(fā)上。
         老伴問:“誰出事了?”
         “周國章。”
         “周國章?他咋的了?”老伴也十分驚訝。
         姜承先把情況復(fù)述給老伴。聽畢,老伴張了張嘴,沒放出聲來。
         沉默。死樣的沉默,而兩個人的心里卻在不住翻騰。
         還是老伴先開口,說:“這事能怪咱嗎?咱沒把他咋樣,也就不讓他進門,不讓進門就有錯了?生了病,能往咱身上安?”
         姜承先悶悶地說:“啥叫倒霉,這就是咧,他媽的,周國章是咱的災(zāi)星,從前是,現(xiàn)在是,想躲都躲不過的?!?br/>   排除迷信因素,姜承先的這種說法,可以說是不爭的事實。只因替“畏罪自殺”的極右分子教導(dǎo)主任任勞說了句公道話,姜承先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又因“認罪”態(tài)度不好,處罰升級,在是否將其移送司法機關(guān)的問題上,時為副教導(dǎo)主任、工作組副組長(運動后升任書記兼校長)的周國章,起了關(guān)鍵作用,力主將他移交到司法機關(guān)“法辦”,理由是:不認罪,罪加三等。而真正的“理由”是他與任勞主任的關(guān)系好,與周國章的關(guān)系一般,周、任二人的“龍虎斗”將不諳韜晦之術(shù)的他牽扯其中。如此隱秘的“前因”導(dǎo)致泰山壓頂般的“后果”。他被判刑二十年。一切由此而改變,整個人生滾入無盡泥沼。他把這筆賬記在周國章身上,可以說一點兒也不冤枉他。就是這么一個害了自己的人,今天卻要來和自己“聊聊”,只因沒有聊成,就惱羞成怒得了腦血栓。
        
         姜承先度過了難熬的幾天,有數(shù)不清的問題在他頭腦中翻騰:發(fā)生這樣的事,起因是周登門要與自己聊聊,他究竟要和自己聊什么呢?隔在半個世紀兩端的兩個有仇隙的人有什么可聊的?拉家常,敘友情?這個不存在。是對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有所認識來向自己表示歉意嗎?對此他有些疑惑,吃不準,心想如果沒有這種意思,他來又有什么意義?可是,就算他有這種想法,又為何拖到現(xiàn)在才來表示呢?再想想,便將這種可能性否定。他斷定周是不會登門認錯的,因為這不合常規(guī),幾十年運動不斷,那么多冤案,那么多受害者,又聽說有哪個相關(guān)責(zé)任人站出來認錯呢?沒聽說過。由此想來周的造訪完全是心血來潮,沒事找事,結(jié)果釀成禍事,這又能怨得了誰?只怨自己。用老曲頭的話說,是遭了報應(yīng)。這么想,姜承先也就減輕了自己內(nèi)心的壓力。
         但有一樣事,姜承先的心里一直懸著,就是周國章的狀況現(xiàn)在究竟怎樣,是否脫離危險期?能留下什么后遺癥?盡管他在心里不斷告誡自己周出事確與自己無關(guān),可他依然惦記著周國章的病況。
        
         周末,兒子萬東按“慣例”帶著媳婦和小孩兒回家,這究竟屬于“蹭飯”還是“?;丶铱纯础钡摹靶⒕础保l也說不清,也就心照不宣。倒是媳婦心細,看了眼公公說句:“爹的氣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姜承先回句:“沒病?!崩习檎f:“沒病,有災(zāi)?!苯又桶褎倲偵系聂苁聦鹤酉眿D說個大概。沒等兒子媳婦有所反應(yīng),姜承先先開口說:“這事,我覺得還是去醫(yī)院看看……”
         “看看?!”兒子萬東打斷他的話,口氣很沖,“我看你真是有病!”
         姜承先給噎住了。后吞吞吐吐地解釋:“我只是想去……去探聽探聽……”
         萬東依然嚴肅:“你探聽個啥?也不想想,他是你的什么人,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輩子倒霉,難道你都忘了?!”
         姜承先悶悶地說:“這個哪能忘,忘不了的?!?br/>   萬東說:“那你去看他做啥?!”
         姜承先:“畢竟……”
         萬東再次打斷:“畢竟啥?他得病與你有啥關(guān)系,你動手打他了嗎?罵他了嗎?侮辱他了嗎?”
         “沒有,沒有,”姜承先搖頭不止,“這些都沒有,就是沒讓他進門……”
         萬東說:“咋的,不讓他進門就要為他得病負責(zé)?你才七十出頭,咋就老糊涂了?!”
         媳婦說:“爹,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頭上啊,要怪,只怪他自個兒小心眼兒?!?br/>   姜承先說:“我不是往身上攬,可他畢竟……”
         萬東徹底火了,幾乎是朝著他吼:“畢竟畢竟!懂不懂,畢竟是他周國章害了你一輩子,不僅害了你,還有我,還有我兒子你孫子?!?br/>   姜承先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株連,兒子說的是株連,自己的倒霉株連到他,再株連到孫子。盡管兒子沒用株連這個詞,可意思是明白的。他心中有數(shù),兒子萬東對他一直不夠親近,淡淡的,有時還橫橫的,開初他把這一切歸咎于萬東的脾氣不好,后來才漸漸曉悟是萬東怪他這個無能的爹在他人生的幾個關(guān)鍵點都沒能幫上他的忙,因而耿耿于懷。對于這一點,姜承先是認的,自己屬于弱勢群體,沒能力為兒子提供有力的支撐,高中畢業(yè)后,到一個小工廠就了業(yè),三十好幾勉強結(jié)了婚,媳婦相貌平平,沒文化,竟然還覺得萬東委屈了她,整天沒個順溜氣。萬東一直活得憋屈,不舒暢,對此他內(nèi)心一直是有歉疚的,想給些彌補又沒這個能力。從內(nèi)心講,自己是很愛這個兒子的,他是四十五歲那年得到“改正”,經(jīng)人介紹與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了婚,一年后有了萬東,可以說是老來得子。他將全部愛和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兒子身上,希望他能有一個美好前程。然而后來他一點一點地清楚,憑著自己的低賤身份,心有余而力不足。萬東現(xiàn)在的處境就是證明。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他在與萬東的關(guān)系上總是處于劣勢。
         姜承先決定聽從兒子的“訓(xùn)導(dǎo)”,打消去“看看”周國章的念頭,仔細一想,他也覺得自己原先的想法確實荒誕不經(jīng),有如粗俗兒媳說的那句“屎盆子怎么也扣不到咱頭上”的話。是啊,憑什么,不向他興師問罪就算便宜了他,還要咋?
         姜承先的生活復(fù)于平常。
         這天晨練,大伙議論起早先發(fā)生于本市的那件蹊蹺新聞: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坐公交車出行,下車時與一對母女發(fā)生碰撞,由此引發(fā)口角,那母女倆出言不遜,對老者破口大罵,導(dǎo)致老者突發(fā)腦溢血,跌倒在地,送到醫(yī)院后不治身亡。后來老者家屬對那母女二人提出訴訟,此案引起市民廣泛關(guān)注。這天,早報上登出了該案的一審判決,也自然就會引發(fā)晨練伙伴們的議論。
         一個說:“自古有話:罵死人不償命,不償命可以,但坐牢是免不了的。”
         另一個說:“可判的是緩刑,等于不坐牢,我看是判輕了?!?br/>   再一個說:“緩刑也可以了,還賠償十好幾萬喲?!?br/>   這當(dāng)兒,姜承先雖然仍和大伙一塊兒伸胳膊撂腿練八段錦,可早已心不在焉了,一邊聽著大伙對這個案件的議論,一邊想著自己剛攤上的相似尚不知后果的倒霉事,心跳不由得加速。
         他試探地問:“你們說,要是那娘兒倆沒開口罵,只是說了幾句不滿意的話,還會對那老人的死負責(zé)嗎?”
         看來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立刻引起伙伴們七嘴八舌的議論:
         “人命關(guān)天,當(dāng)然要負責(zé)任了,就說發(fā)生車禍,就算負全責(zé)的是被撞死的行人,司機仍然是要承擔(dān)部分責(zé)任的,這是慣例?!?br/>   慣例?姜承先的心揪起來。
         “沒錯沒錯,就是應(yīng)該負責(zé),如今講和諧社會,啥叫和諧,就是講文明講友愛,不許粗暴撒野,從法律上講,對故意傷害別人的人就應(yīng)該嚴加懲罰!”
         姜承先的心又提起來,他覺出胸口有些悶脹,氣也開始喘不勻。
         “不錯,就是要嚴加懲處,不然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過?”
         姜承先終于忍不住,他停下動作,說:“凡事總有個是非呀,不該人家的事,非要人家擔(dān)責(zé)任,這不公平嘛?!?br/>   老伙伴們對姜承先的看法集體不認同。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姜承先心想,要是這種事叫你們攤上……他真想把自己的事和盤托出,以正視聽,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不妥,因為他不愿將這件倒霉事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擴散。
        
         回到家,姜承先的情緒又跌入谷底,他在心里罵周國章,你個周國章憑空發(fā)啥神經(jīng),自己一腚溝子屎自己心里不清楚?還不知死活往槍口上撞,出了事怨誰?按倒霉處理!接著又罵起自己,你個姜承先讓人當(dāng)軟泥捏巴了一輩子,咋到土埋脖梗又長了膽子,敢和人家較勁兒,順順溜溜讓人家進屋不就啥事都不會有了嗎?真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
         早飯端上桌,姜承先瞅了一眼兀地發(fā)起了火:我胃口不好,能連著吃煮蛋嗎?老伴詫異地看看他,沒吱聲,轉(zhuǎn)身回了廚房,不一會兒端來一盤黃瓜炒雞蛋。
         姜承先卻站起身。
         “你去哪兒?”
         “你別管。”
         出了門姜承先有些后悔,覺得實在不該對老伴發(fā)這無名火,他清楚,縱觀兩人的婚姻生活,自己并沒有給她多少愛,愛情先天不足。一直單身到四十多歲,再加上時任局長的周國章執(zhí)意不肯給他“徹底”平反,致使他失去教職,成了一名地位與收入都很低的校工。憑這樣的“身價”在擇偶上沒有任何優(yōu)勢,只能一再降低條件,最后“瓜菜代”討了這個難讓他從心里喜歡的“孩他媽”。兒子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自己又何嘗不是。當(dāng)然他也認賬,兒子確實是受到自己的“株連”,才滿盤皆輸。還有孫子,只因拿不出幾萬塊錢的擇校費,就只能就近在一所“差勁”的學(xué)校就讀。
         姜承先坐公交車來到市立醫(yī)院,不用打聽,他也曉得前市級領(lǐng)導(dǎo)周國章會在這里住院治療。他不顧兒子的反對(也包括自己的內(nèi)心),一定要到醫(yī)院來一趟,是因為心里實在放不下這件事,他想知道周國章的情況究竟是怎樣,這與自己大有關(guān)系,如果沒多大問題,自己便減輕些心理壓力,如果問題嚴重,比方死去,或成了植物人,這事就有些麻煩了,你說你沒把周國章怎樣,可沒怎樣咋會導(dǎo)致這么嚴重的后果?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啊。
         他坐電梯徑直來到高干病房,在潔凈的走廊里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后提著腳跟向護士站靠近,臺面前圍了不少病人家屬與護士交涉著什么。姜承先識趣,站在一旁等,沒過多會兒,一位高挑護士小姐發(fā)現(xiàn)了他,問他有什么事,他一陣心慌,竟然說不出話來,直到護士小姐再問一句,他才細聲細氣問句:“周,周國章領(lǐng)導(dǎo)在這里住院嗎?”護士小姐回答:“是,在八○八房?!苯邢日f:“我想打聽一下,他現(xiàn)在是咋樣情況?”這當(dāng)兒,旁邊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轉(zhuǎn)頭朝他看看,問句:“你是誰?”不等姜承先回答,護士小姐給他介紹:“對了,這位是你要找的周主任的兒子。周總?!苯邢壤洳欢樍艘惶?,慌亂無比,眼睛躲閃著不敢瞅周國章的兒子,想趕緊撤,這時被稱為周總的周的兒子問:“你來看我父親?你是……”
         后來讓姜承先懊悔不已,當(dāng)時最好的選擇是不作答趕緊離開,別讓“周總”把自己對上號。只怪那一霎他全蒙了,糊里糊涂回了句:“我,姜,姜承先?!?br/>   那“周總”似乎也愣了一下,“你,你就是那個姜承先?”
         姜承先低頭不答,沉默便是認可。
         此時,“周總”像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掃適才的溫文爾雅,臉上聚著狂暴怒氣,幾乎是咬著牙根咆哮:“你,你做的好事,還敢往這兒跑!”
         “……”姜承先仍不知所措,低眉順眼地站著,像剛被逮著的罪犯。
         “你說,你來做什么?是何用心?嗯?!”
         “……”
         “你不說話,好哇,那我說,老爺子剛剛在醫(yī)院做過體檢,好好的,一切指標(biāo)正常,在你家門口突然得病,毫無疑問是你……你必須負全部責(zé)任!”
         “我……”
         “你以為你是誰?欺負到我們頭上了,太囂張了!”
         “……”
         “給我滾!滾!”“周總”用一根手指向他指點著,“回家等著,到時候法庭上見!”
         遭到周的兒子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姜承先的腦袋像開了鍋,不知是咋樣離開的病房又咋樣離開的醫(yī)院。要吃官司了。真的要吃官司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其實這種擔(dān)憂在得知周病倒后一直有,而在周的兒子對他吼出“法庭上見”時,這一點在他意識中便更加清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像當(dāng)年,自己為任勞教導(dǎo)主任鳴不平,話一出口就曉得要有禍事了。而讓他痛心疾首的是,在似乎已走出那場噩夢的今天,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平安著陸”,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晚年,卻不料飛來橫禍,昔日的災(zāi)星沒來由地來敲自家門,引來另一場禍事。他想,莫非自己在前世欠了周國章的債,到了今世他才如此死打死纏,不肯放過自己?想到這兒心里的悲哀痛楚無以復(fù)加。
         無論怎樣悲憤沮喪,他都必須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那就是不日周家對自己的法律追究。
         在宿舍前面碰上了老曲頭,只見他滿臉泛笑,說:“知道嗎?老姜,你的事跡已經(jīng)在到處傳頌?zāi)??!?br/>   姜承先一時迷瞪:“事跡,傳頌?”
         老曲頭說:“就是讓周國章吃了閉門羹啊?!?br/>   姜承先明白了,心里覺得十分別扭,憤懣,不知是沖著老曲頭,還是周國章。
         老曲頭依然興致勃勃:“大快人心啊,威風(fēng)了一輩子的周國章總算遇上了茬子?!?br/>   “茬子?誰是茬子?”
         “你啊!”
         “我咋的成了茬子?”
         “你叫他倒了霉……”
         “住口!”姜承先怒喝一聲,“別人倒霉,你幸災(zāi)樂禍,是個啥玩意兒!”
         老曲頭驚詫地望著姜承先,放輕聲說:“可,可倒霉的是周國章啊,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倒點霉不應(yīng)該?”
         姜承先吼:“知不知道,他倒霉,我也沒落下,跟著倒霉?!?br/>   “你倒啥霉?”老曲頭不解。
         “他家里人要,要追究我的刑事責(zé)任!”姜承先說。
         “有這回事?”老曲頭疑惑地問,搖搖頭,“不可能吧,他憑啥告你?就因為你不讓他進門?開啥玩笑?!?br/>   “不是玩笑,是事實,他兒子親口對我說的?!苯邢群藓薜卣f。
         “天方夜譚,天方夜譚?!崩锨^連連搖頭。
         姜承先不想再跟他啰嗦,提腿要走,卻被老曲頭攔住,說:“老姜,要真是這樣,你就得認真對待,堅決予以回擊,現(xiàn)在畢竟不是那個年代了,他周國章不可能還一手遮天。”
         “不管能不能一手遮天,打官司咱打不過人家?!苯邢葐蕷獾卣f。
         “不見得,周早已不在位上,人去茶涼,未見得法院會買他的賬?!崩锨^替姜承先分析官司前景,同時還為他出謀劃策,“他告你,你可以反戈一擊?!?br/>   “啥個反戈一擊?”姜承先問。
         “你也告他?!?br/>   “我告他啥?”
         “有得告,五十年前把你送去勞改,三十年前不給你恢復(fù)教職,單單這兩樁,就毀了你一輩子,咋不可以告?!”
         姜承先一時無語,老曲頭的話讓他再次發(fā)蒙。他沒聽說有這種事。
         無論如何,老曲頭的話還是為姜承先打開些思路,那就是不能坐以待斃,須積極應(yīng)對,既然對方認準了自己要為此事負責(zé),而且還要告上法庭,那么自己首先要把相關(guān)法律問題弄清楚。
         他想和兒子作番溝通,上陣父子兵,周國章的兒子現(xiàn)在不就替周沖在前面嗎?他拿起電話剛要撥號,又猶豫了,他覺得兒子一介草民,不認識幾個人,沒多大能耐,是幫不上什么忙的,再說現(xiàn)在兒子越來越跟他擰,對他說了倒會惹氣生,遂放下話筒。這剎那陡然發(fā)出一種落寞心念,唉,自己要是有“周總”那樣一個能兒子該多好啊,用眼下的說法叫“給力”,那就能把一切頂起來了。這念頭剛一冒出,他便感到羞恥,是啊,自己有啥理由怪罪兒子無能呢,所有的一切在于你自己,你這輩子要是混成周國章那樣子,兒子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窮困潦倒嗎?他嘆息不已。
        
         他陡然想起,與他一起晨練的老鄒的姑爺是個律師,可以讓老鄒搭個橋,咨詢咨詢。這天晨練之后,老鄒說它要去花鳥市場,他說自己也想去看看,便與老鄒一起往回走,就把事講了,也沒具體講事,只說有個法律上的問題需要找個明白人弄弄明白,老鄒倒是蠻痛快,回到家就打來電話,將姑爺?shù)拿?、電話、辦公地點一并告訴他。還說如果需要,可以帶他去找。姜承先說不用。
         總體上說姜承先是個急性子,否則當(dāng)年也不會任勞主任一自殺便急不可耐站出來鳴不平。在有了老鄒姑爺?shù)穆?lián)系方式后,他便立即行動,刻不容緩。倒了兩遍車,來到老鄒姑爺所在的律師所。
         老鄒姑爺徐律師一表人才,氣度不凡,一如當(dāng)今的政府公務(wù)員那般西裝革履,倒也很給老泰山面子,徐對其引薦而來的人很是熱情,讓座倒水。當(dāng)聽完姜承先敘說完“案由”后,其回復(fù)也極其認真。
         他說:“姜伯伯,來龍去脈我都聽明白了,我覺得恐怕您老要有麻煩了?!?br/>   姜承先預(yù)感不祥,急問:“你是說會輸官司?”
         徐律師點一下頭。
         姜承先的心情頓時灰冷,極力辯白:“可是,可是我啥也沒做呀?!?br/>   徐律師問:“你能夠證明嗎?”
         姜承先問:“證明什么?”
         徐律師:“證明你沒有用暴力,用言語對他進行身心傷害。”
         姜承先一想:“這個,我老伴可以證明?!?br/>   徐律師:“在法律上,當(dāng)事人的直系親屬的證詞不大會被法庭采信?!?br/>   姜承先哭咧咧地說:“那,那咋好呢,除我老伴再沒人看見。我,我發(fā)誓沒傷害他,沒采取過激行為,說到底只是不讓他進門……”
         徐律師一板一眼說:“通常說來,主人可以拒絕不待見的來訪者進入自家門,前提是未由此發(fā)生什么變故,實際情況是發(fā)生了,那個人得了腦血栓,這樣,事情就有了因果關(guān)系。最近剛判下來的那個母女咒罵老者的案子……”
         姜承先急切打斷說:“我們的情況是不同的呀?!?br/>   徐律師說:“也許是這樣,但是你拿不出證據(jù)來喲。”
         姜承先分辯:“我是拿不出證據(jù),可對方同樣也拿不出來呀。他能證明我打了他,罵了他,侮辱了他?”
         徐律師說:“也許不能夠,可他去了你家是事實,你和他在門口對峙過是事實,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他由此得了重病,那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是由于你的冒犯才導(dǎo)致這樣的后果。”
         姜承先失望極了,用不解的眼光看著這個似乎致力于為周國章辯護的徐律師,而徐律師也似乎意識到對方的疑竇,趕緊安慰說:“姜伯伯,你別誤會呀,我無非是先從不利的方面進行分析,把問題和困難想在前面,以防官司打起來被動。”
         姜承先突然想到老曲頭的話,遂問:“周國章告我,我可不可以告他。”
         徐律師問:“告他什么?”
         姜承先便把自己與周國章半個多世紀來的恩怨講述給徐律師聽,講個大概,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憶想,也總是遠遠地回望,不愿近前。徐律師聽畢愕然,感嘆說:“原來這個人給姜伯伯造成這么大的傷害呀,說毀了你一生也毫不為過?!?br/>   姜承先黯然:“就是這樣的嘛?!?br/>   “可是,可是……”徐律師眼里透出迷惘,“既然你們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他干嗎還要去登你家門,自找沒趣呢,一般說來,避之還唯恐不及呢?!?br/>   “這個我也想不明白?!苯邢劝脨赖負u著頭。
         徐律師說:“我想,沒準他是對這事有所反思,想對你表示一下歉意,了卻一份心債,不這么理解,在道理上就講不通?!?br/>   姜承先沉啞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太了解這個人了,他不會這樣做的?!?br/>   徐律師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三字經(jīng)》頭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姜承先打斷說:“還人之初,他都七老八十了……”
         徐律師說:“不是還有句話,叫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姜承先不再說話。
         徐律師又說:“姜伯伯,我覺得還應(yīng)該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br/>   姜承先哭咧咧地說:“可是事情惹下了,人家要告我,我又能咋辦?”
         徐律師說:“反正你告他恐怕不行?!?br/>   姜承先問:“咋不行?”
         徐律師說:“姜伯伯,我看你是叫這事給弄糊涂了。不錯,他給你造成的傷害確實很嚴重,甚至不可原諒,但從法理上講,他是可以不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你告他,法院不會受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追究個人責(zé)任的先例。如果法院受理這種案子,恐怕每天加班也審理不完?!?br/>   停停又說:“而且還有一個追訴期的問題,即使可以起訴,也早過了二十年的追訴時限?!?br/>   姜承先承認徐律師的說法很“現(xiàn)實”,但這個現(xiàn)實卻讓他煞是想不通,嘟囔著:“他傷害我那么嚴重,到頭來可以一點責(zé)任不負,而我沒傷害他什么,倒要受他追究。”
         徐律師說:“現(xiàn)實往往就是這么怪誕。”
         見姜承先不住嘆息,徐律師又說:“所以眼下必須頭腦清醒,打消一切不現(xiàn)實的念頭,認真應(yīng)對人家對你的訴訟?!?br/>   姜承先郁郁地說:“按你的說法,認真不認真,我都要輸官司?!?br/>   徐律師說:“也不絕對?!?br/>   姜承先看著徐律師。
         徐律師問:“姜伯伯,你住在哪個區(qū)?”
         姜承先相告。
         徐律師又問:“區(qū)法院有沒有認識的人呢?”
         姜承先打了個磕巴,隨之搖下頭。
         徐律師說:“我和他們民庭里的一個法官打過交道,關(guān)系不錯,算一哥們兒,你可以先找他咨詢一下?!?br/>   姜承先悶聲問:“咨詢個啥呢?”
         徐律師說:“一是對方起訴了沒有,再是一旦立了案,他有沒有可能接過去審理?!?br/>   徐律師邊說邊拉開抽屜,從一大堆名片里撿出一張遞給姜承先,說:“你拿著名片,上面的電話都能找到他,你提我就行。”
         姜承先謝過徐律師。
         走出律師所姜承先的神思多少有些恍惚,心里沒著沒落的,他沒立即給徐律師那“算一哥們兒”的法官打電話,甚至也沒想好這個電話該不該打,他慢慢踱到附近一個小公園里,在一個石凳上坐下,眼光散漫地游移著,他看見一簇簇聚成堆兒打撲克的人,多是他這把年紀的白發(fā)老人,個個精神抖擻,吆二喝三,姜承先能夠體會到他們不加掩飾的玩興,因為自己也是他們的“同類”,只不過他打撲克的地點是在自家附近的一座大橋底下。玩撲克是目前他唯一的娛樂,玩起來能使他達到一種忘我的快活境界,能擺脫一切煩憂。
         回到家,老伴一邊往桌上端飯菜,一邊詢問律師有啥說法,姜承先沒好氣地回句:“啥說法?打官司咱得輸!”女人老臉上的紋路立刻堆集成憂愁,小心翼翼地問:“輸?那能判個啥?”姜承先用眼一橫,直著嗓吼:“判啥?你問我,我去問誰,我是法官嗎?”老伴臉上的紋路又堆成委屈地嘟囔:“還不都怪你,明知自己的斤兩,還硬充大頭,那天你要給人家個臉面,不就啥事沒有了嗎?”姜承先張張嘴沒放出聲,心里曉得老伴的話是無法反駁的,假如現(xiàn)在那個周來敲門,自己就算一肚子不情愿也不會讓他吃閉門羹,只是過去了的事已無法再來一回,世上沒假如這碼事。
         中午破例喝了幾盅白酒,倒下睡,一覺醒來天已黑,聽老伴和兒子萬東在另一屋說話,說的是剛攤上的糗事。曉得是老伴打電話把萬東叫回來的,這說明她心里真慌了。從母子倆言語相對中,他聽出萬東與老伴持相同態(tài)度,且情緒更為激烈,甚至說出他是一輩子不走運變壞了心態(tài),有機會就想發(fā)泄出來的話。他知道這是萬東平常對他這個沒能耐指望不上的爹的不滿的借題發(fā)揮。他心里很氣憤,正想起身“理整”,這一剎那眼前不知怎么竟跳出老周的兒子“周總”那張透著驕縱得志的臉,一下子氣餒了,他嘆息一聲拉起被子蓋起頭,趁未消的酒勁又睡過去了……
        
         早晨睜開眼,窗已發(fā)亮,姜承先暗呼一聲“糟了”,趕緊起身穿衣,身旁的老伴嘟囔句:“鍛煉,晚就晚了,也不是上班?!边@話百分百正確,可姜承先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還是加快速度做出門的準備。不知咋的,現(xiàn)在的老人就像中了邪魔,在上班的時候最不情愿起早,能睡則睡。退了休,可以盡情睡了,卻犯起“賤”來,天不亮就爬起來,從各個方向一溜小跑往山上去,像前面有什么好事在等著。大面上是為鍛煉體格,更內(nèi)里是希望扎個人堆,免除人老后那難耐的孤寂。上山實際是上班。這里是他們自行搭建起的“單位”。
         今天,姜承先最后一個到“單位”,一碰頭,老哥們兒便關(guān)切地詢問情況,他曉得老鄒已將自己的倒霉事做了發(fā)布,就不再隱瞞,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還說老鄒的律師姑爺怎么為自己指點迷津,讓自己懂了許多法律知識。
         當(dāng)是這事過于蹊蹺,以致壓倒了鄰國舉行盛大國喪的新聞,大伙便就此議論起來,先是對周國章引起事端的行為表示不可捉摸。(是不是老年癡呆?)再是對老姜的無端遭難表示同情和聲援,最后又說到官司問題,一致對老鄒姑爺?shù)恼f法表示贊同,官司前景暗淡,需做好心理準備。
         議論中就做完了八段錦,各自就近找到一棵樹,把背靠上,一下一下撞。這是每回鍛煉的尾聲,姜承先早已無心,動作蜻蜓點水似的出工不出力,繃著臉望天。
         老鄒似想起什么,問姜承先道:“聽姑爺說給你介紹了一個法官,去見了沒有呢?”
         姜承先搖了搖頭。
         老鄒問:“咋的不去見見?如今打官司誰不往法院里找人?找不找人可大不一樣?!?br/>   姜承先還不吭聲,機械地將后背一下一下往樹上靠。他知道老鄒說得在理,是實情,可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guān),不是正大光明不屑搞這一套,而是幾十年前遭法院判決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他至今還記得那個頭發(fā)濃濃、臉黑黑、目光炯炯的竇法官對他那獨出心裁的宣判,當(dāng)念到:判處有期徒刑……突然停頓,而后用威嚴而自得的眼光盯著他,盯了足有半分鐘才宣布給他二十年刑期。他相信竇達到了他的目的,在停頓的那半分鐘令他感到有一把斷頭刀懸在頭頂,心跳驟停,恐懼無以復(fù)加。而恐懼后面便是漫漫勞改生涯,他怕管教,怕隊長。甚至在“改正”后走出勞改農(nóng)場,他成了“公民”仍然懼怕所有戴大蓋帽的人,平日在大街上碰上心便跳個不止,趕緊躲避。所以盡管老鄒姑爺為他搭了橋,他也沒勇氣去找那個法官?,F(xiàn)在面對老鄒的真切關(guān)懷他不想撒謊,如實講了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理障礙。眾哥們兒不勝嗟嘆。
         也只能另辟思路。
         許是為便于說話,大家停止撞樹,一齊聚到姜承先身邊,卻久久無語,當(dāng)是在心里思忖著替老哥們兒出個錦囊妙計。末了,還是老鄒開口打破沉默,問句:“老姜,你覺得周那龜兒子是來真格的,還是嚇唬嚇唬你?”
         不待老姜回答,長臉老陶說:“肯定是真格的,如今這世道,沒事都想尋個人訛一把,何況真有事,他能放過你?”
         大家一齊頷首。
         姜承先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一時間腦子也混沌了,像被一層晨霧包裹起來,只見老哥們兒的嘴巴在顫動,聲卻進不到耳朵里。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又能聽見了,這當(dāng)兒說話的是大胡子老李:“……二三十萬是它,八九十萬也是它,上百萬也難說……”
         姜承先曉得是說官司敗訴后的經(jīng)濟賠償,心一下子提起來,大家一齊把眼光轉(zhuǎn)向老鄒,有了律師姑爺,讓大伙對他有種本能的信任。
         老鄒開腔:“這事沒定規(guī),法官有自由裁斷權(quán)?!?br/>   大胡子老李問:“判多少就得給多少?”
         老鄒說:“當(dāng)然,不過也可以上訴,但十有八九會維持原判?!?br/>   姜承先兩眼直勾勾望著前面什么地方。
         老陶說:“到底咋判,還得看周主任的最終病情,是落個半身不遂?植物人?還是干脆死了?!?br/>   大胡子老李說:“你回去問問姑爺,人要死了會咋樣判?!?br/>   老鄒說:“行?!?br/>   老陶搖搖頭說:“這個思路不對,太被動了,老想著人家怎么向咱身上刺刀,這不行,得反擊?!?br/>   大胡子老李問:“咋反擊?”
         老陶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告咱,咱就想法子讓他敗訴?!?br/>   大胡子老李說:“當(dāng)然希望他敗訴,問題是咋樣才能讓他敗訴。”
         老陶說:“不能打無把握無準備之仗,首先得把周的病情摸清。再是他兒子說告,是口頭說說,還是真的?!?br/>   老鄒贊同大胡子老李的看法,附和說:“對,是這個理兒。”說畢又轉(zhuǎn)向姜承先,“老姜,你那天去醫(yī)院,沒問問大夫護士?”
         姜承先哭喪著臉,說:“問了,不待講就碰上了周的兒子,叫他大罵一通?!?br/>   老鄒說:“這么說周的病情一點不清楚?”
         姜承先悲苦地點點頭。
         大胡子老李像突然想起什么,說:“對了,我樓下老程的老婆好像在周主任家干家政,自周的老婆死后,那女人一直在他那兒干活,應(yīng)該了解情況?!?br/>   姜承先說:“那就麻煩你給問問?!?br/>   大胡子老李說:“行。問明白給你打個電話?!?br/>   姜承先說:“謝謝你老李?!?br/>   大胡子老李說:“謝不謝在其次,你得趕緊做好打官司的準備。”
         姜承先茫然:“準備?”
         大胡子老李說:“證據(jù)呀,證明周好好地從你家出來又好好地上了汽車?!?br/>   老鄒點頭說:“對。老李說得對。這證據(jù)管用?!?br/>   姜承先說:“老曲頭說周是在上車前摔倒在地……”
         老鄒說:“他親眼看見了嗎?若不是,那就有另外的可能性,比方是上了車,甚至是回了家才病倒?!?br/>   大胡子老李說:“對,完全有這種可能。咱們就要找到這樣的證據(jù)?!?br/>   大伙一齊點頭。
         太陽升高了,霧氣開始散去,山上一撥一撥晨練的人散去。
         大胡子老李不僅有章程,還是個十分認真的人,姜承先回家不久,他便把電話打來,說:“回家便找到樓下的老程.一問,程妻確實在周主任家當(dāng)保姆,不過前不久給辭退了?!苯邢葐枺骸罢o退了?”大胡子老李說:“據(jù)老程講,那天中午周的兒子拿回家一盒海捕對蝦,對程妻交代,這個給他爸吃,冰箱里的養(yǎng)殖蝦她可以吃,可第二天回來,發(fā)現(xiàn)程妻在廚房里吃海捕對蝦,便追問是怎么回事。程妻解釋說是周主任吃剩下的,怕壞她才吃的。周的兒子根本不相信,認定是程妻不守本分,就將程妻攆走?!贝蠛永侠顟崙嵢唬f:“就憑這樁對蝦事件就見出周兒不是個善茬,啥事都做得出來?!?br/>   剛放下電話兒子萬東又打進來,詢問情況怎樣,姜承先沒好氣地說:“能怎樣,人家要告,就等著打官司吧。”萬東聲音急促地問:“打官司能有啥結(jié)果呢?”姜承先心想再急你小子也是幫不上忙的,問有屁用。嘴里卻說:“我問了問,賠償是免不了的?!比f東問:“得賠多少?”姜承先說:“幾十萬上百萬難說了,反正是要傾家蕩產(chǎn)了。”電話那邊的兒子像截了氣般半天沒吐聲,后撂下句:“下班我回家?!北銙炝穗娫?。這一霎姜承先心里又升騰起一種慣常的自責(zé):說來說去兒子沒本事還不是你的責(zé)任嗎?自己倒霉又把倒霉傳兒子了,還有什么權(quán)利嫌棄兒子?是的,這是他心里的—個結(jié)。特別是每當(dāng)想起兒子一家三口至今還沒買上房,租房住,心里難過又自疚。
         出了門,一直往前走,走出很遠,姜承先站住了,眼望著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高樓,腦子打著旋:我這是要到哪兒呢?去干啥?他努力去想,哦,對了,是要尋找證人,證明周國章上汽車前好好的,他發(fā)病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清楚了這一點,便反身回去,可在樓下站住后神思又恍惚起來:這證人該怎么去找呢?總不能滿天撒網(wǎng)吧,對,得像警察破案那般先圈定一個范圍,然后逐一問詢。思路一旦擺正,也就有了行動方向,也就有了著眼點:周國章從他家出來,經(jīng)過樓前甬道,拐一個彎,再走到停汽車的馬路,大約需兩分多鐘時間,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人,就有可能看到周國章,看到周國章從樓前拐到馬路上又“好好地”上了汽車,那么這個人就有充當(dāng)證人的資格,就請他站出來作證……
        
         “老姜!”一聲喊讓姜承先一驚,轉(zhuǎn)脖見是身背寶劍晨練歸來的老曲頭。他問老姜:“咋在這兒轉(zhuǎn)悠呢?”姜承先稍一遲疑,覺得老曲也算是知情人,遂把找證人的事對他講了,后問:“那天你說周國章倒在車前,你見了嗎?”老曲頭說:“我沒見。”姜承先問:“那是誰講的?”老曲說:“不曉得,反正一傳十,十傳百,最后也不知道從哪個嘴里說出來的?!苯邢日f:“肯定是這小區(qū)的人了?!崩锨f:“小區(qū)的人能看見,馬路上的人也能看見?!苯邢日f:“也許有人看見周是好好地上了車呢。”老曲頭說:“這也當(dāng)不得?!苯邢日f:“我要找他們給我作證?!崩锨^聽了搖頭,說:“老姜我看你是叫這事弄蒙了,咋能找得到證人呢?”姜承先問:“咋不能?”老曲頭說:“一,周國章是頭一次到咱們小區(qū),能有幾個認識的?就算有人能對上號,也是從電視新聞上,你讓人家證人大頭頭,誰能干?”
         一番話說得姜承先直瞪眼,心想這么簡單的事理自己怎么就曉不得呢?他嘆了口氣,沮喪說:“沒有證人,人家說咋就咋,官司不等著輸嗎?”老曲頭說:“我不是對你講過嗎,他告你,你告他呀!”這遭輪到姜承先搖頭了,把咨詢律師的事對老曲頭講了。老曲頭說:“法院不受理也告,告,就是讓周國章知道咱是受害者,他欠咱的,給他心理上造成壓力,讓他有所收斂。”姜承先問:“你是說咱告他,他會良心發(fā)現(xiàn)放咱一馬?”老曲頭說:“應(yīng)該是這樣?!蓖MS终f,“對了,你也可以聯(lián)絡(luò)幾個其他周的受害者一起告,聲勢大,威懾力大?!苯邢热匀粨u搖頭,再嘆口氣,說:“老曲這又是你腦子不清楚了,受害者確實有,也能找到一些,可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了,都病病懨懨,可以說茍延殘喘,都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誰愿再翻弄那些陳年往事呢?還去攛弄人家干啥?!崩锨^不再說什么。
         姜承先回到家,老伴說:“老李剛來過電話。”姜承先問:“哪個老李?”老伴說:“早上來電話的那個?!苯邢葧缘檬谴蠛永侠?。心想莫非是他有什么新消息?便把電話給老李打過去。
         老李說:“老程的老婆又回周主任家做了,就今天?!苯邢纫徽?,大胡子老李說:“是周把她請回去的,周把兒子痛罵一通,說誰也不及那女人會伺候,不請回來,他就不治了?!苯邢葐枺骸袄铣汤掀趴蠁?”大胡子老李說:“掙錢嘛。據(jù)說那周平日對她還不錯,手比較松,孩子正讀大學(xué)需要錢。我把你的事托付給她了,放心,沒問題。”
         姜承先嗓子有些發(fā)哽,連個“謝”字都發(fā)不出聲來。
         整個上午,姜承先都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怔,腦子無時不被官司占滿。有句話叫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而他是從苦難中爬出來的??嚯y,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上結(jié)了一層老趼,可以承受任何風(fēng)霜雨雪的侵蝕磨礪,不然又怎么能活下來呢?可這遭,苦難卷土重來,讓他猝不及防,讓他重陷恐懼。同一個周主任周國章,先是把他的前半生毀了,現(xiàn)在又要毀掉他的余生。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實實在在,一旦敗了官司,精神上的傷害不說,光天文數(shù)字的賠償就會把他壓垮壓死。歌曰:最美不過夕陽紅。而他的“夕陽”像鐵板樣冰冷灰暗。
         他的眼前倒真的是呈出一片灰暗,那是黃河邊冬季昏暗的天幕,天幕下是城堡樣的勞改農(nóng)場。遠處,是一片頂著白花的蘆葦在寒風(fēng)中搖擺;近處,是那條永遠也挖不完的排水渠。他在干活,把一锨锨淤泥從腳下挖出再拋到壩上。不知咋的,他突然感到筋疲力盡,土拋不出多遠就從斜坡上滾落下來。他怕管教訓(xùn)斥,更加足氣力,可仍然不行,拋出去的淤泥又滾落到腳下。他感到恐懼,曉得再這樣管教就會出現(xiàn)在面前,會向他大吼大叫。正這時,在他身邊干活的老楚對他說你是餓了。他問:你咋知道?老楚說我啥都知道。他問他還知道啥。老楚說我還知道晚飯吃好的。他問:吃好的?老楚說對,楊隊長請客,雞鴨魚肉樣樣有,還有酒。他問:楊隊長為啥請客?老楚說今天是他八十大壽。他問:楊隊長八十歲了?老楚說可不,所以才格外開恩。他信了,高興極了,說為楊隊長祝壽,得準備個祝壽詞呀。老楚說當(dāng)然,不過祝壽的人太多,詞太長不行,得簡潔響亮,依我看喊祝愿楊隊長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就行。他想想說行。老楚說你覺得行,咱現(xiàn)在就練習(xí)練習(xí),省得到時候出錯,我喊一二三開始,他亮嗓大喊:祝楊隊長——
         他渾身打了一個戰(zhàn),睜開眼,見是在自己家里,他意識到自己剛做了一個白日夢,他心有余悸地回想著剛才的夢境,覺得這夢太離譜,還沒長出胡子的楊隊長咋的會過八十大壽呢?還請他手下的勞改犯吃酒席,真是異想天開。不過老楚出現(xiàn)在夢里讓他悵惘不已,他和老楚的情況相似:一起被定罪,一起被押解到濰北農(nóng)場服刑,刑滿釋放,又一起“改正”返城。然而,在長達二十年的勞改生涯里,老楚并不是他最知心的獄友,因為他的脾氣不好,總是不服管教,就惹得管教發(fā)怒,不斷地受處罰,弄得大伙兒就不敢向他太靠近。他至今還記得的一件事是,一次老楚捉到幾只老鼠(他有對付老鼠和麻雀的天賦),偷偷請他吃烤鼠肉……他覺得那是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香氣至今留在記憶中。他問自己,農(nóng)場成百上千的人,咋就單單夢見了楚南天呢?
         萬東下班后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從超市買了許多吃食,說晚上就不用他媽忙活做飯了。姜承先和老伴對眼看看沒吱聲。以前可不是這樣,回家是空著手,一家三口結(jié)結(jié)實實吃一頓,嘴一抹走了。典型的“啃老族”作派。不過這遭吃了飯沒立馬走,萬東從包里摸出一包茶,說是人家給的上品烏龍,泡了嘗嘗。這也讓老兩口覺得稀罕,心里虛虛的,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果然,呷下頭一口茶,萬東就說起官司的事,說:“找人問了,事情不樂觀的?!苯邢葐枺骸罢φf?”萬東說:“官司鐵定會輸?!苯邢瘸林氐攸c點頭,回句:“我曉得,實力懸殊,咱打不過人家?!比f東說:“認清了形勢就不能坐以待斃,得采取行動應(yīng)對?!苯邢葐枺骸罢€應(yīng)對?”萬東說:“趕在法院受理官司之前,將家里的財產(chǎn)妥善處置,比方房子存款什么的,趕緊轉(zhuǎn)移出去,否則法院一旦判了賠償,會立馬把家里的財產(chǎn)凍結(jié),那時想轉(zhuǎn)移也來不及了?!?br/>   姜承先已經(jīng)聽明白了,覺得兒子的思路很對,也意識到事情的嚴峻,可不是,法院判了就得無條件執(zhí)行,先交現(xiàn)款,不夠數(shù)拍賣房產(chǎn),這個套路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許多人搶在打官司之前將財產(chǎn)轉(zhuǎn)移,那樣打輸了也不怕,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也許自己是讓這事糾結(jié)住,竟沒提早想到這一層,幸虧兒子提醒,否則悔之晚矣。
         他抬眼看著萬東,問:“你說咋個處置法好呢?”萬東說:“這好辦,把房子過戶到我名下,存款嘛,不能轉(zhuǎn)賬,那能查出來,從銀行取出現(xiàn)金,再以我的名字存進去,就得?!苯邢日f:“也行。”萬東說:“事不宜遲,明天就開始辦理。”姜承先問:“還用這么急?”萬東說:“夜長夢多,還是早辦利索了好?!比f東媳婦跟著說:“過了戶,房子、存款還是你們的,只管放心好了。”
         端的,兒媳的這句“放心”倒叫他打個怔,真有點不放心起來。他瞥了老伴一眼,見老伴也在看著他,更覺得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如今爹媽和子女為房產(chǎn)鬧翻臉的事多了去了,有的還鬧上了法庭,成了仇人。對他們老兩口來說,雖說只有萬東這么一個兒子,家底早晚是他的,可要現(xiàn)在就歸到他名下,怕不是個事哩。何況萬東這兒子一向不順溜,老覺得欠他的,總而言之……這事得思忖思忖。
         萬東見爸爸不吱聲,似乎也猜到些什么,抬高聲說:“爸,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呢?”姜承先吞吞吐吐說:“也不是顧慮不顧慮的事?!比f東問:“那是咋?”姜承先說:“我琢磨官司也不一定能打起來……”萬東打斷說:“打不起來才怪哩,不要抱什么幻想,如今這世道,沒事還想找人訛一把呢,何況真叫人家抓著了?!崩习檎f:“你爸已找人去打聽了,很快會給信兒,要么就等等。”萬東火辣辣說:“還等什么呢,說不定明天法院就來傳票了,搞不懂,咋的這么軸呢!”媳婦說:“人家許多當(dāng)老的,啥事沒攤上就早早把房子過給孫子了,何況……”萬東瞅他媳婦一眼,吼句:“你閉嘴,這事不用你摻和!”媳婦嘟囔句:“俺咋的就不能說句話,爸媽再老,不能動彈了,敢說不用俺伺候?”
        
         姜承先和老伴又對眼看看,心不由得往下一沉,想這媳婦平常言語不多,可一張口就能把話說得有殺傷力,可不是,人老了都指望兒子媳婦能在身邊盡孝,這樣才算善終。相反就很凄慘,閉不上眼。媳婦之所以能這么說話,那是在向你攤牌,何去何從自己思量。
         終是沒思量出個結(jié)果。萬東一家離去時,老伴把準備好的一包小食品讓孫子帶走,卻被萬東媳婦攔住,沒好氣說:“以后別再從小鋪買這些垃圾食品給孩子吃,里面誰知道有什么東西,會慢性中毒的。”
         姜承先和老伴啞口無言,瞪眼望著萬東一家出門。
         沉默良久,老伴方嘆出一口氣說:“要不就過到萬東名下吧?!?br/>   姜承先沒吱聲,他想起前些天在山上老鄒說的老年人要守住“四老”的那番話,就是老窩、老本、老伴和老友。老伙伴齊聲贊同,表示無論如何要守住??涩F(xiàn)在自己,老窩(房子)老本(存款)眼見保不住了,不是賠給周家就是交給兒子,兩相比較,自然應(yīng)該給自己的親骨肉,想法和老伴是一樣的,只是他不愿說出口。
         老伴起身收拾茶幾,沒好氣地嘟囔句:“眼面前的事,躲也躲不過去,你倒是拿個主意呀!”
         姜承先還是不吱聲,在心里想:再急也得等大胡子老李傳過來周家的信兒再說。
         當(dāng)晚大胡子老李沒來電話。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沒睡好,天快亮?xí)r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睜開眼天已大亮,已過了晨練時間,他想放棄,又想趕過去向大胡子老李問問情況,正猶豫間,電話響起,正是大胡子老李。
         老李說:“昨晚見到了老程媳婦,太晚了就沒打電話?!彼麊枺骸袄侠钅阍谀膬?”老李說:“還能在哪兒,山上,你過不過來?”他想盡早知道信息,便說:“算了,你在電話里講講,周國章他……”老李說:“周國章醒過來了,留下后遺癥?!彼奔眴枺骸吧秱€后遺癥?”老李說:“身子不靈便,舌頭也不靈便?!彼纳碜硬挥傻枚读艘幌拢麜缘眠@兩個“不靈便”意味著什么:自己要不利索了。大胡子老李后面的話就印證了:“官司,人家下決心要打,昨天律師去病房探望詢問,還找司機取了證……”
         掛了電話,姜承先半天沒回過神來。
         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的老伴小心問:“咋,咋樣呢?”
         姜承先像沒聽見,臉的顏色像鐵鍋,過了好久才結(jié)結(jié)巴巴說:“給,給萬東打,打電話,讓他趕快辦……”
         老伴什么都明白了??奁饋怼?br/>   三天之后,房子已過戶到兒子萬東名下,至于“老本”存款,姜承先留了一手,取出來的十八萬多只交給萬東十萬整數(shù),其余藏在屋里一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這方面他有足夠經(jīng)驗,在農(nóng)場人挨著人的地鋪下面,他總能把“私房物”藏得嚴嚴實實,管教(包括獄友)即使掘地三尺也發(fā)現(xiàn)不了。只是萬東對存款的數(shù)目不太相信,露出狐疑的神情,倒也沒進行追查,弄得姜承先兩口子如同做了賊,凄惶不已。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還是吃飯、睡覺、上山為主打的三樁事,然而心境卻大變,腦子里無時無刻不裝著“官司”這碼事,每天都提心吊膽,只要門外有響動,就以為是法院的人來送傳票。若不是,心就松一下,可沒過多久,心思又回到這件事上,再豎起耳朵聽。就這么一驚一乍,心神不定。老伴的情況比他更糟,犯了心臟病,成天躺著,還賭氣不吃藥,說世上就沒有治“心”病的藥。姜承先打電話給萬東,讓他回來帶他媽去醫(yī)院,萬東說白天請不下假來,黑下醫(yī)院不上班,只能等到休息日。沒法子姜承先就自己帶老伴跑了一趟。吃了藥,病情有所緩解,只是心里生萬東的氣,嘟囔說要是他兒子有病,別說請假,天上下刀子也能去醫(yī)院。
         到休息日萬東回來了,一個人。聽說不用去醫(yī)院了,明顯松了口氣,說回來還有件事要商量。原來萬東要“商量”兒子上學(xué)的事,這附近有一所不錯的學(xué)校,想給兒子轉(zhuǎn)學(xué),聽到這兒姜承先就明白萬東下面要說什么。果然,萬東提出換房子住,說這樣上學(xué)方便。還沒等姜承先兩口子開腔,萬東又說媽可以留下,幫著照顧孩子。姜承先心里的火氣像火山巖漿升騰,欲噴發(fā),出口時卻變成一聲無奈的嘆息,想就要像土改時的地富分子那般被掃地出門了。又苦笑笑,所謂“四老”,如今,老窩、老本沒了,老伴沒了,等搬了家上不了山,老友也沒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在意識里,他曉得自己是無法回絕萬東的,因為在任何人看來,萬東的這種“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事?,F(xiàn)在最響亮的一句話叫: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誰阻擋孩子前進的腳步,誰就是千古罪人。
         這天,姜承先不知怎么想起獄友楚南天,且有一種相見一敘的愿望,其實,從夢見楚南天就生出這個念頭,當(dāng)時這官司糗事一直懸著,弄得他焦頭爛額,覺得如能找個人聊聊倒可以舒緩一下。這老楚,可謂是個人物,在勞改農(nóng)場算是大伙兒的精神領(lǐng)袖,有啥事都想讓他給拿拿章程。剛出獄那幾年,在本市的獄友常常聚會,也多是老楚挑頭。后來老楚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越來越嚴重,以至于行動不得,聚會的事因沒人張羅作罷。他去過他家一回,后來就斷了聯(lián)系,聽人說他攤上了一場官司,什么官司不曉得。他覺得見了老楚可問問情況,從中吸取些經(jīng)驗教訓(xùn)。
         姜承先從柜子里找出兩瓶白酒,提溜著出了門。到老楚住的小區(qū)要倒兩趟公交車。天上下著雨夾雪,道路濕滑,交通擁堵,車上急著上班的人俱露出焦躁的神情,他倒用不著發(fā)急,合著眼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經(jīng)意間坐過了站。下了車,站在那兒發(fā)呆,不曉得該再往后坐車,還是步行,想想反正有老年卡,不坐白不坐,便又上了車,這遭就不敢掉以輕心了,眼望車外景物耳聽車內(nèi)的報站,也就順順利利地到了目的地。
         沿著熟悉的路往前走,走著走著,腳步不由得放緩,他覺得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原來的小區(qū)是一片四五層高的筒子樓,現(xiàn)在則是新建成的高檔住宅小區(qū),他心里很明白,這里被“改造”過了。只是不曉得老楚這樣的老住戶是留下來了,還是搬遷到別處去了。正要進大門,聽到手機振鈴。是老伴。他有些驚惶,老伴向來沒急事不給他打電話,他心想莫不是官司?卻不是。老伴叮囑他早些回去,中午全家要給孫子過生日。他“哦”了聲,想咋就把這要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呢?按說是不可忽略的。是的,說到親情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叫“隔輩親”,可他似乎沒這種感覺。那天陪老鄒去花鳥市場,老鄒給孫子買小龜,興致勃勃地挑來揀去,“隔輩親”溢于言表。到了這里,按說他可以順便給孫子買一缸要了多時的金魚,可沒有?,F(xiàn)在想想,自己缺少老鄒那般的慈愛心,不僅對孫子,對兒子、老伴也同樣。這到底是咋的了呢?從前可不是這樣,當(dāng)年任勞主任遭誣陷,自己還一腔熱血為其打抱不平。當(dāng)然也為這遭了難,一改造就是二十年。啊,對了,對了,一定是河套荒原上的凜冽寒風(fēng)將身上的溫?zé)崛看底?,只剩一具冰冷僵硬的軀殼(包括心)。對的,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他不禁長嘆一口氣。
         他找到小區(qū)物業(yè)門衛(wèi)。門衛(wèi)是一個六十歲出頭,當(dāng)是在此“補差”的“老弟”。
         “老弟”態(tài)度十分友善,他告訴“老哥”:“小區(qū)里面沒有姓楚的人家,當(dāng)是和原住戶一塊兒搬遷到郊外的小區(qū)了吧。”姜承先問:“搬走幾年了?”“老弟”說:“有四五年了吧?!甭砸煌nD似想起什么,問:“你說的那老楚左臉上有塊疤?”姜承先說:“對,沒錯?!薄袄系堋闭f:“我知道這個人,好人啊,可已經(jīng)不在了?!彼懒?姜承先心里一緊,問:“啥時候?”“老弟”說:“好像搬遷不久。”姜承先追問:“他,他咋死的?”“老弟”嘆息一聲,說:“聽說是肝病。那人直剛脾氣,因動遷的事,帶領(lǐng)老住戶和房產(chǎn)公司打官司,結(jié)果輸了……”姜承先就不再問什么了,因為他能把一切都想象出來。但有一點他想不通,老楚是條硬漢子,常說的“光棍眼里揉不進沙子”的那種。在勞改農(nóng)場就不服軟,一回又一回頂撞“隊長”(犯人將所有的管教都稱為隊長),“隊長”恨他,處罰他,最終也沒轍,許多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方抓野物“燒烤”了吃,比方喝酒??梢哉f那年月的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咋的臨秋末晚倒在小河溝里翻了船,把命搭上,他哀傷不已。
        
         告辭了“老弟”,姜承先往回走時只覺得渾身無力,像生了大病一般。抬頭看看不遠處有一個街心花園,便一步一步挨過去,雪下得更大了?;▓@里空無一人,他艱難地踏著積雪,登上一個八角小亭,在石凳上坐下來,抬眼望去,滿眼是雪,可在他眼里卻是一片灰蒙蒙的,如同回到黃河邊上那座永遠陰霾的勞改農(nóng)場一般,暗影里有老楚和其他獄友的身影在蠕動,還有聲音,是大伙哼唱的那首將歌詞做了“篡改”的壯歌:黑山之下,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倒霉的罪人……
         是鈴聲將歌聲打斷,令姜承先從那遙遠的蘆花飄飛的荒原回到了現(xiàn)實。還是老伴,這遭是讓他給孫子買生日蛋糕??蛇@時他的腦子里就不再有別的什么,只有他們?nèi)箨牶铣狀I(lǐng)唱楚南天。他竟然死了,一個誰都以為能長壽的人卻死在大伙兒前頭,悄沒聲地去了。他想念著這個老楚,從內(nèi)心里,今天來,本想和他好好喝幾盅,敘談敘談,或許還可以發(fā)泄發(fā)泄,吐出積在胸中的悶氣,可是……
         姜承先悲愴地嘆了口氣,顫巍巍從包里拿出帶來的白酒,用牙齒撬開瓶蓋(在農(nóng)場時練出來的功夫),然后向地上傾灑下去,他曉得老楚的酒量,覺得差不多了,便停住,在心里默說句:老哥,咱干杯!隨后仰脖將余下的半瓶酒一股腦兒倒進自己的喉嚨里。喝畢,他摸了摸嘴,這時竟然看見了老楚,是勞改農(nóng)場里的那個老楚。老楚不說話,只望著他笑。他也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他一遍一遍地笑著,臉上呈出的是一副笑相,眼角卻流出兩滴渾濁的淚……
        
        原載《十月》2012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伊麗霞
        本刊責(zé)編 章 穎
        
        作者簡介: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新時期”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500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風(fēng)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石門夜話》《泱泱水》《生存》《小燈》《相望江湖》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等,其中《中國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自選集、小說集數(shù)十種。根據(jù)其中篇小說《生存》改編的電影《鬼子來了》獲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日本每日電影大獎。
        
        創(chuàng)作談:當(dāng)現(xiàn)實成為歷史
        尤鳳偉
         就在寫這篇短文的前幾天,我給拙作《中國一九五七》中的人物——右派勞改犯梁楓的生活原型,八十五歲的楊楓老人打手機,不想接聽的是他的老伴,那瞬間生出一種不祥預(yù)感,果被告知:楊老已于二十天前謝世了。當(dāng)時我被一種巨大的悲痛所撞擊。一年多前我一家人驅(qū)車去他家鄉(xiāng)萊州探望,相談甚歡,不想竟成訣別。嗚呼哀哉!
         想想歲月真是不可阻擋,我書中所寫包括楊楓在內(nèi)的那撥“五七人”,以及當(dāng)年曾加害于他們的那些有權(quán)勢的人,現(xiàn)在也都成了垂暮老人,逼近人生的盡頭。此情此景,與之恩怨相向的兩撥人他們現(xiàn)在“活”得怎樣,心里還有什么不得釋懷的糾結(jié)?對此,我這個一直關(guān)注他們命運的“局外人”也不斷地在探求在揣摩,于是就寫了這篇可謂“來自生活”的《歲月有痕》。我倒覺得可將此作作為“五七人”后傳來閱讀。
         我們的民族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亦如此,可謂積重難返。如果時光能將這一切沖刷洗滌干凈,那無論對誰都是一種解脫,但事實上卻是做不到的。就說楊老,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就給我寫過一百多封書信(有的就是寫成的文章),內(nèi)容專一,就是不斷回述他所遭遇的一切以及心中的郁結(jié),他還希望我能幫他寫一本自傳(已錄過兩次音)。當(dāng)然,也有另外情況:許許多多的“受難人”試圖說服自己將那曾經(jīng)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忘掉,以求度過一個“平安”的晚年?!稓q月有痕》中的主人公姜承先便是如此心情且身體力行,自然可以理解,然而這種“忘卻”卻是如此脆弱,一旦“傷疤”在不經(jīng)意間被觸動,記憶的閘門便轟然打開,泄出泱泱大水。如此,令當(dāng)事人姜承先與曾經(jīng)的加害者周主任都始料不及。悲劇亦由此而來。
         《歲月有痕》只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短暫”打通,令人驚詫又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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