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六子年輕的時候討過老婆,不過老婆是個藥罐子。藥罐子老婆自小有肺病,她過門后就給老六子生了兒子。兒子落地沒幾天,老婆就死了。事先陰陽先生預(yù)言,藥罐子不能有孩子,一旦生了孩子,她就沒命了。不知道是藥罐子不在乎,還是老六子不上心,藥罐子過門沒幾天,肚子就大了。老六子把鄉(xiāng)醫(yī)當神敬,三天兩頭請上門,用盡了驗方、土法,老婆一生下孩子,老六子就成光棍了。沒辦法,也許是紅顏薄命,也許是老六子上輩子作了孽,老天懲罰他,這輩子注定打光棍。
小兒嗷嗷待哺,老六子慌了手腳。他一無奶水,二無哺育經(jīng)驗,趕忙將兒子裹在懷里,用大棉襖抱緊,連夜送到大姐家。大姐無兒無女,姐夫在村里養(yǎng)牲口,甚是清閑。有一個嬌嫩的侄兒牽心、廝守,日日吃喝拉撒鬧,一對老夫老妻,平添了許多樂趣。
老六子他爹大煙鬼,身后沒留下多少家產(chǎn)。以至于到他和兄長長大成人,終年被衣食困擾。大哥賣了幾次壯丁,才給老六子換回了一個媳婦。最后一回,哥哥跟了抗日名將李振西,上了山西中條山。臨到解放,也沒有打探到他的消息。
老婆死了,兒子幼小,家里零碎,沒有什么值得一意相守,老六子在渭北各地四處浪蕩,結(jié)交了一幫狐朋狗友,抽煙、喝酒、野獵、遛西狗,可了嗓門說話,放開肚皮吃飯,那里天黑了那里歇息,漸漸地養(yǎng)成了一種浪子秉性,不管身在何處,他都能夠隨遇而安。
隔壁是堂弟聾子的家。聾子媳婦看見老六子就說:六哥,你朋友多,再找一個女人吧。你常年魂不守舍,也不是個常法。
老六子哈哈一笑:有兒子了,要不要女人一樣過。這樣也好,省心,省力,走到哪里說哪里話。
不過,最讓老六子牽心的倒不是兒子,是鎮(zhèn)上桿子那條波斯西狗。他一直在等待波斯獵犬的幼崽。
二
新娃家在順陽河邊的劉家堡,距離張家堡一袋煙的路程。新娃姊妹六人,他上頭齊楚楚五朵金花,他老爹數(shù)星星,盼月亮,快五十歲了,新娃才姍姍遲來。老爹抱著小兒子,拍屁股,親臉蛋,千般疼愛,眼睛瞇縫成了一條線。新娃給老爹續(xù)上了香火,一家人眾星捧月似的寵著他。
老爹在村上趕馬車,新娃自小和牛馬驢騾們在一起玩。他騎在騾馬背上,一個人能走出去一二里地。牲口們幾乎和他形成了某種默契,任憑他折騰,不急不躁,十分溫順。他也學(xué)了老爹,做了一只鞭子,牛皮筋的,他把鞭子舉過頭頂,輕輕一揚,牲口們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旨意,馴服地聽從他的指揮。他喔喔喔吆喝幾聲,牲口們隨聲而動,加力,或拐彎,四蹄生風(fēng)。新娃閑了也拔了馬尾,牛尾,做了套桿,去順陽河灘套知了,抓蟈蟈。姐姐們給他做的貓娃鞋,豬娃鞋,虎頭鞋,新娃一年穿爛五六雙。他就是閑不住,四處亂跑,水里泥里,風(fēng)里雨里,沙礫堆,石頭灘,莊稼地里,想去那就去那兒,誰也管不住。他是劉家堡有名的野孩子。
新娃該上學(xué)了,老爹把他送進學(xué)校大門,他在教室里坐不住,新娃生性不喜歡學(xué)習(xí)。后來姐姐們輪流陪伴,課本丟了好多回,一家人費盡心思,新娃才念完了小學(xué)課程。小學(xué)一畢業(yè),新娃無論如何再不去學(xué)校了,他過不慣有紀律有束縛的集體生活。
沒辦法,老爹買了兩只山羊,讓新娃照管。早晨吃過飯,新娃扛了荊條籠,拿了月牙鐮刀,牽著山羊就出門了。大黃狗緊跟在他身后。山羊一出家門,新娃就把羊韁繩取下來了。羊韁繩搭在他肩膀上,山羊溫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新娃走到哪兒,山羊們跟在哪兒,他像是山羊們的首領(lǐng),山羊是他的尾巴,一步也不會落下。大黃狗這里聞聞,那里嗅嗅,一會兒前面開路,一會兒殿后。新娃徑直來到順陽河灘,山羊在河灘靜靜地吃草,他坐在河邊看水,看游魚,向河里扔石子,聽鳥兒鳴叫。大黃狗在荊棘叢中追蝴蝶、逮螞蚱。河灘上青草鮮嫩豐茂,山羊吃飽了青草,伏在河邊踩著石頭喝水。之后,山羊和它的主人一樣,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沐浴河道里清新的氣息。大黃狗蹲在新娃身邊,耷拉著長舌頭呼呼喘氣,警惕地四周張望。
新娃顯得無聊,他看老爹抽旱煙,拿一桿二尺長的銅煙鍋,煙布袋是姐姐們?yōu)槔系龅?,上面用絲線繡了花鳥蟲魚,水草招搖,一副逼真的自然圖景。老爹是在趕馬車的間隙,困了累了吸旱煙。新娃受老爹的煙霧熏染,似乎慢慢對旱煙有了感覺。老爹抽完一鍋子旱煙,他就要過老爹煙袋,模仿老爹的方式,給銅質(zhì)煙鍋填滿煙末,劃著火柴,長長地吸上一口。竟然和老爹一樣,從鼻孔里呼呼吐出了煙圈。老爹看著新娃一副老成持重樣子,手拍兒子的腦門,樂呵呵地笑了:龜兒子,吸得有滋有味。
新娃給他也買了一桿銅煙鍋,銅質(zhì)煙嘴,黃燦燦的,巴掌長,便于攜帶。他央求姐姐們給他繡了煙荷包,系上煙袋桿,煙袋成了他的寵物,隨身攜帶,一步不離。不管是在家里,還是他去順陽河灘割草牧羊,稍一閑暇,他就掏出煙袋鍋子,悠閑地裝煙末,點火,吐出長長的煙圈。他是莊稼人的后代,他要繼承莊稼人所有的生活方式。
秋天里,新娃在河灘遇到老六子他們野獵,攆兔、獵山鹿,新娃帶著他的大黃狗加入了野獵隊列,在追趕獵物時候,新娃拼命給他的大黃狗吶喊助威,黃狗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遠遠被西狗們拋在后面。大黃狗奔跑起來笨手笨腳,沒有野獵隊伍中的波斯西狗快捷機靈。老六子說新娃的大黃狗是二轉(zhuǎn)子,是波斯獵犬和關(guān)中土狗的雜交后代。二轉(zhuǎn)子善于搏斗,不適應(yīng)于奔跑野獵。那時候鄉(xiāng)村就養(yǎng)關(guān)中土狗,西狗屬于稀罕寵物。傍晚回到家里,新娃一直悶悶不樂,一袋接一袋抽旱煙,他在想,如何才能養(yǎng)一只波斯獵犬。
三
鎮(zhèn)上桿子養(yǎng)了一只波斯獵犬,遠近聞名。桿子年輕的時候,給軍閥黨跛子背過槍。解放前夕,黨跛子逃亡上海,把他的波斯愛犬交給桿子照管。桿子一輩子吸大煙,無兒無女無老婆,他就喜歡波斯西狗,喜歡野獵,人瘦得像麻桿,五尺高的個頭,半駝了腰身。他在街道賣茶水,給供銷社兼收廢品。桿子能說會道,卻是刀子嘴豆腐心,一街兩行的門店,不管國營店,還是私人商鋪,都叫他桿子叔。誰家有事,他都肯去給幫忙。解放后沒有煙土了,他抽水煙,隨身帶一把精致的銅質(zhì)水煙袋,走到哪里,坐下來就拿出水煙袋,呼嚕嚕地吸上一陣子。他總是把周圍弄得煙熏霧繞。巴掌大一張臉,常年黃皮爛西瓜的。
早年鎮(zhèn)上來了一位屠夫賣肉,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luò)腮胡子,性情暴烈,人稱“魯智深”。魯屠夫下刀快,手腳利索,生意一直不錯。常言道知足常樂,這位魯屠夫卻貪得無厭。腰包進項快了,他還想更快,接下來就欺行霸市,想獨自壟斷鎮(zhèn)上的肉市。一個季節(jié),他趕跑了三家生意上的同行,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同行就剩兩家了,他還不肯收手,伺機尋釁滋事。
有一日,魯屠夫竟然提了屠刀,要砍殺那家屠夫。那家屠夫落荒而逃,魯屠夫追殺了半條街道。恰好桿子路過,那家屠夫大叫一聲“桿子叔”,就躲在了桿子身后。魯屠夫眼見桿子是個瘦老頭,繞過他身子就舉起了屠刀。
桿子正端著水煙袋,一邊行走,一邊吸煙??吹紧斖婪虻募軇?,桿子不高興了。他瞅了魯屠夫一眼,公鴨嗓子開了腔:哈哈,動刀子了,是條漢子!來先砍我。說著他就送上了瘦巴巴的脖子,一雙冰冷的眼神斜睨著對方。
魯屠夫愣住了,舉起的屠刀定格在了半空。
桿子說:你砍我。先不要砍他。等他把家父家母養(yǎng)老送終了,再砍也不遲。我光桿司令,無牽無掛,死了不如一條狗。
大街上的行人一齊圍了上來。魯屠夫氣勢洶洶的臉孔,漸漸變成豬血的顏色了。
桿子又靠近了半步,較上勁了:是條漢子就砍!你的屠刀落下來,我桿子的兩眼眨一下,給你當孫子。
魯屠夫的屠刀仍停滯在半空,神態(tài)卻變得越來越尷尬。
桿子低下頭,呼嚕嚕吸了一口水煙,徐徐吐出一團煙霧。他接著厲聲喊道:你的屠刀不過巴掌大吧?小日本的東洋刀三尺長,那家伙沒你兇惡?中條山血戰(zhàn),小日本成群結(jié)隊,手舉東洋刀橫沖直撞,我桿子還是這副身板,怕個屌,面不改色心不跳。照直干上去了。
圍觀的眾人心都懸在嗓子眼。
家有家法,行有行規(guī)。出門在外混飯吃,就要維護社會秩序。有錢了就想做老大?錯。如今的老大,是共產(chǎn)黨!桿子的話語咬鋼嚼鐵,錚錚作響。
圍觀的民眾紛紛稱道,注意力聚集在桿子身上。只見他瘦巴巴的臉上,深陷在眼眶里的那雙大貓眼,迸發(fā)著陰森森的氣息。人們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瘦老頭的身軀里潛伏的力量。
魯屠夫沒堅持多久,就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此后,凡是街道上有人打架斗毆,或者以強凌弱,只要誰大喊一聲:桿子叔來了!好事者來不及張望,紛紛擇路而逃。
桿子閑了野獵,獵獲的野兔、野雞、山鹿和朋友們下酒吃。大家吃不完,就分送給四周的鄰居們。一旦獵獲了野獾,誰也別想打主意。野獾肥碩,脂肪成堆。他家院子角落里,埋了一口小瓷甕,他把獵獲的野獾開膛破肚,去掉雜水,開水燙掉皮毛,然后放進瓷甕里掩埋。一個夏天過去,獾肉融化了,變成了獾油。街坊鄰居誰家有人燒傷了,他就領(lǐng)回家中,小心翼翼地刨開甕蓋兒,給他們打上一小瓶獾油。獾油殺菌、消炎、潤澤肌膚。古鎮(zhèn)周邊二三十里開外,都知道桿子家有獾油,醫(yī)治燒傷絕佳。
每逢集會,老六子們就坐在桿子茶水攤上了。他們一邊喝茶,一邊閑聊社會上的人事,十分消閑。其實,這時候桿子也坐不住,他讓老六子們照看茶水攤,他卻滿街道轉(zhuǎn)悠。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他的公鴨嗓子就喊上了。街面上的人沒有不聽桿子的。那個時代以公有制為主,桿子看到供銷社的柜臺前,顧客擁擠得不可開交,他就走過去,大聲維持秩序,喊破嗓子地叫罵。售貨員們?nèi)裘Σ贿^來,他就進了柜臺,給他們做個幫手。取貨、包裝、收款,嫻熟得像行家里手。不知內(nèi)情的人們,以為桿子是供銷社的老職工。
四
老六子把狗崽抱回家的時候,波斯獵犬才出生三天。
老六子盯著桿子叔的波斯狗,已經(jīng)很久了。波斯狗嬌氣,每年就產(chǎn)一窩狗崽,就那么兩三只,桿子叔滿街是朋友,他許諾的人太多了,誰都能跑進桿子家門,在狗窩里把狗崽抓走,不管桿子叔如何叫罵。波斯狗崽出生到第三天,老六子心想再不下手,這一窩狗崽,就輪不上了。
波斯狗崽抱回家的當天,老六子就犯愁了。剛出生三天的狗崽像嬰兒,需要奶水哺育,老六子沒有老婆了,連兒子都養(yǎng)育不了,如何哺養(yǎng)一個小狗崽?他想找羊奶代喂,但正值秋季,奶山羊都進入了發(fā)情期,奶萎縮了。狗崽小嘴嬌嫩,又不吃飯食,老六子在屋子團團轉(zhuǎn),狗崽在他炕頭嗷嗷叫,那年月沒有奶粉或奶制品出售,商店里連食物都極端匱乏,他能不焦慮嗎?
老六子把波斯狗崽抱在懷里,用棉襖包緊。他出了家門,茫然無序地在街巷里轉(zhuǎn)悠。狗崽被饑餓所折磨,不停地在他懷里翻騰嘶叫,老六子的心緒一陣一陣地揪緊。他看到老隊長出了家門,急匆匆下地去了,他忽然想到隊長老婆正奶孩子,人奶也能養(yǎng)活狗崽。他轉(zhuǎn)身進了隊長家。
老隊長女人身體高高大大,一對大奶子葫蘆似的掛在胸前。平日里下田地里勞動,老六子喜歡和她開玩笑。總是問她一句話:你那葫蘆里賣得啥藥?隊長女人很生氣,狠狠地回敬他:賣得啥藥你想吃嗎?老六子浪聲大笑:哈哈哈,藥就是給人治病的。隊長女人說:那就先叩頭,跪拜奶娘!
老六子進了老隊長家門,隊長女人正抱著孩子。他吞吞吐吐地給隊長女人說明用意,就被那女人罵了個狗血噴頭。她最初以為老六子抱來了他的兒子,豈知是只狗崽。完了抓起窗臺上的茶缸,劈頭給他潑來茶水。
老六子悻悻地退了出來,茫然向北巷走回去。老槐樹上的綠葉早就脫落了,頭頂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枝。剛到自家門口,隔壁傳來小孩的哭鬧聲。他鄰家是堂弟聾子,聾子媳婦也在奶孩子。老六子眼前一亮,就走進了堂弟家。
堂弟聾子在飼養(yǎng)室喂牲口,整天待在那里照料四五十頭牛驢馬騾的吃喝拉撒。飼養(yǎng)室在城門外的西北角,離家還有一袋煙的路程。聾子人長得高大,其貌不揚,卻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那女人身材苗條,兩腿修長,一張白皙瓜子臉,齊腰長辮,性情溫和,說話聲音像唱歌。當初聾子他爹在薛鎮(zhèn)燒鍋坊做二掌柜,方圓十幾里籠絡(luò)了一些人緣。兒子的婚姻是媒妁牽線,父母撮合。當婚后那漂亮女子了解清楚夫君的本來面目時,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后悔也來不及了,只能把怨氣隱隱地埋在心里。
聾子媳婦對老六子十分尊重,見老六子進了屋子,就趕忙讓座,問寒問暖。當她得知老六子的來意后,也不拒絕,她從老六子懷里接過狗崽,雙手捧著,愛憐地打量了一番,嘴里不停地嘀咕道:怪可憐的,才出生三天,胖嘟嘟的,讓人心痛。她邊說邊解衣扣,把一只白生生的大奶子,塞進了狗崽的小嘴。
老六子在順陽河灘打了野兔、水鴨,送給聾子媳婦補營養(yǎng)。聾子媳婦每天三次按時來到隔壁,精心給波斯狗崽喂奶。波斯狗聰明,通靈性,幾天后就長了記性,一旦聽見聾子媳婦進院門的腳步聲,它就張牙舞爪地嗷嗷叫。聾子媳婦像抱嬰兒一樣,把波斯狗崽抱進懷里,從頭到尾撫摸一遍,狗崽小孩似的哼哼唧唧地撒嬌,它使勁向聾子媳婦的胸前偎依。聾子媳婦解開衣扣,露出兩只碩大的白奶子,輪番讓狗崽吮吸。老六子站在一旁,開始他還笑瞇嘻嘻,漸漸地他的大環(huán)眼就瞪直了。
有了母乳喂養(yǎng),波斯狗崽健康地成長。一天比一天歡實,它的皮毛也由灰暗漸漸變得灰青了,泛了亮光。它能四處奔跑了,憨態(tài)可掬。也許時間長了,無拘無束了,聾子媳婦一走進老六子家門,坐在堂屋就解衣扣。等老六子把波斯狗崽抓過來,聾子媳婦兩只碩大的奶子已經(jīng)袒露出來了。老六子抱著狗崽上去,徑直讓狗崽的小嘴叼住奶頭。聾子媳婦一邊給狗崽喂奶,一邊和堂兄說話。狗崽吸吮了一會兒,老六子再把它的小嘴,移到另一只奶頭上了。
聾子媳婦說:六哥,你放手吧,讓我抱上方便。
老六子把狗崽遞給了聾子媳婦。他卻不走開,就呆在一邊,靜靜地看狗崽嘖嘖吃奶。
兩只碩大的奶子袒露著,狗崽叼了一只吸吮,另一只大奶子,白生生地在那里鼓脹著。聾子媳婦面帶微笑,坦然地照顧著波斯狗崽。老六子耐不住了,一只大手按了上去。他緊緊抓住了那只鼓脹的大奶。
五
亂堂家在南張堡。早年家境好,解放時定為富裕中農(nóng)成分。入社后生了兒子,管了半生家事的老爹給孩子取名亂堂,暗喻家道中落,好日子不再。又反打正著,祈望在兒子手里,日子逐漸好轉(zhuǎn),能有個比較好的生存狀態(tài)。亂堂他媽常年有病,衣食不能按時,他很早就不去學(xué)校了。
亂堂十六七歲的時候,衣服穿得單薄,亂糟糟的,經(jīng)常腰里系一根麻繩。一般莊稼人系大腰帶,白土布或格子布做的,尺半寬,三尺長,亂堂沒有。系上一根麻繩,結(jié)果是一樣,都為了緊身或保暖。亂堂個頭不高,卻滿臉絡(luò)腮胡子,灰不邋遢的顏色,人稱“小老頭”。他老爹也不問不管,新社會攪亂了他的創(chuàng)家立業(yè)夢,既然好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也就無體面可言了。
亂堂家養(yǎng)了一只土狗,灰不灰,黃不黃,尾巴像掃帚,和亂堂一樣的五短身材,渾身有力氣。亂堂給村里看莊稼,一年四季,他扛著一只荊條籠,手拿一桿長把鐮刀,土狗尾巴似的跟在身后,他滿莊稼地里轉(zhuǎn)悠。
隊長隔了半畛地喊他:亂堂,一群碎娃向紅苕地那邊去了,快去看看。
亂堂當即應(yīng)聲:曉得了。立馬就去。
亂堂貓起腰身跑步了,他的土狗已經(jīng)跑在了前面。土狗狂奔幾步,然后站住朝天亂吠幾聲。
已經(jīng)進入紅苕地的孩子們,看見亂堂和土狗來了,慌忙四散逃開,不知道那個小子喊順口溜了:
亂堂亂,土狗土
賊娃子竄,綹娃子走
小老頭,瞎轉(zhuǎn)悠
腰里爛繩牽笨狗
哇哈哈,嘔嘔嘔
太陽曬著臭屁股
……
亂堂十分生氣,呼喚土狗追趕他們。土狗追上孩子們卻不下口,兩只后腳在地上一陣亂刨,掀起一片塵土,土狗汪汪狂吠。孩子并不害怕,依然散漫地亂跑。
大渠邊有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一陣陣地亂吼。亂堂的家鄉(xiāng)很少能聽到這種聲音,他豎起了耳廓,仔細聆聽這特別的聲音。
老段的三輪摩托車陷入泥濘了。這是一道大渠,渠內(nèi)正流淌著清澈的井水。旁邊是剛澆過的田地,澆田人沒管好渠水,渠水溢出了田畦,水瀉入了渠邊的道路。鄉(xiāng)村的便道是土質(zhì)的,一旦有水浸漬,就會泥濘得一塌糊涂。老段行車走慣了公路,那是瀝青鋪設(shè)、或水泥凝結(jié),下雨或者積水了一樣可以暢通無阻。車到了鄉(xiāng)間,道路泥濘,老段以為三輪摩托車能夠輕易地越過去,他加大了馬力,想沖過泥濘,誰知車行到中間,車輪就打滑,驅(qū)動輪飛轉(zhuǎn),只是濺起了一片水花和泥巴,車子還停滯在原地,加油門努力,只使車輪越陷越深。眼看就到了張家堡,老段卻進退兩難,十分無奈。
這是亂堂第一次見到老段,也第一次見到這種能夠飛奔的機器。他好奇地打量摩托車和老段,還有車廂里蹲著的烏黑的獵犬,他只知道他們來自一個大地方,肯定很遙遠。他不知道車子要去哪里。當他走近泥濘中的摩托車的時候,老段站在一邊,老遠就給他送上了和藹的微笑。
亂堂看見陌生人,有點靦腆,眼神里流露著羞怯。他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車陷得很深,一個人很難把它拉出來。
老段先開口了,他兩腳沾滿了泥巴:小兄弟,你是這個村的吧?
亂堂瞥了對方一眼,低下了頭:唉。他的土狗也跑到了一邊,警惕地盯著黑碇看。
老段說:我去張家堡,老六子家。車陷了,小兄弟幫一把手。
亂堂再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他看清楚車上蹲的西狗,就猜到大約是去六叔家。他脫了布鞋,挽起褲腳,赤腳踩進泥濘里。老段把著車頭,亂堂在后面手推。一齊用力,叫了幾次號子,車子只是晃悠了幾回,仍然沉陷在泥潭。
老段滿頭大汗,內(nèi)衣也濕了,他著急得解開了外衣扣子。
亂堂告訴老段:不行,泥巴是粘的,出死力氣,倆人也推不出來。
老段:那咋辦?
亂堂沒回答老段的話,獨自向村莊的方向走去。
那邊有一片夏天的打麥場,打麥場堆積了一個碩大的麥秸。亂堂在那草堆上撕下一大抱麥秸,一搖一晃地返了回來。他把麥秸放在干燥處,讓老段抬起車子后輪。老段俯下身體,用肩膀吃力地扛起后車架,后面的車輪一旦離開泥濘,亂堂就把麥秸鋪在車輪下。亂堂讓老段再使勁,再扛高車輪,亂堂在沉陷的車輪下鋪了厚厚一層麥秸。后輪鋪好了,他繼續(xù)延伸,一直把麥秸鋪到泥濘的盡頭。車子前輪下也鋪上了麥秸,亂堂赤腳踩上去,踏了又踏,把麥秸和泥巴粘接實在。
亂堂指揮老段發(fā)動機器。
老段點火,掛檔,加力,亂堂在后面推一把。車子怒吼了幾聲,轉(zhuǎn)眼就沖出了泥濘路段。
六
老段是縣人事局的干部,卻不謀其政。喜歡遛狗,野獵,精心侍候波斯獵犬。他山西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在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服役,做雷達系統(tǒng)工程師。他邏輯思維能力強,善于琢磨問題,是基地的業(yè)務(wù)尖子。
衛(wèi)星基地位于塞外荒原,待遇優(yōu)厚。眼看就要晉升高級職稱了,老段卻說軍旅不是久留之地,執(zhí)意要回到渭北老家。放棄了十幾年的軍旅生涯,老段回到老家縣城,在政府的職能部門,做了一名公務(wù)員。
老段轉(zhuǎn)業(yè)的時候,在山西太原逗留了一周。在當?shù)刈雎糜尉珠L的戰(zhàn)友,陪同他游覽名勝古跡。在閻錫山的花園,老段盯上了閻錫山留下的波斯獵犬。過去閻錫山在軍階政務(wù)之余,喜歡打獵,在花園里供養(yǎng)了一群純種的波斯獵犬,專人調(diào)教,供他野獵之樂。老段就看上了其中一只紅色幼犬,死纏爛打,生生讓老戰(zhàn)友利用職權(quán),給他討了過來。
在回關(guān)中的路途上,老段把波斯幼犬抱在懷里,用簇新的軍大衣裹緊,生怕它有什么意外。老戰(zhàn)友給他歸途中準備的雞蛋、面包,多一半他喂給波斯幼犬吃了。
回到老家,不到半年,波斯幼犬出脫得亭亭玉立,漂亮得像大姑娘。它全身火紅,沒有一絲雜毛。紅色的毛皮鍍金浴火似的透亮,又是女性,所以老段給它取名紅姑。
老段在工作之余,早晚散步,都要帶上紅姑。奔跑、抓捕、逾越障礙,老段把在基地訓(xùn)練軍犬的方式,也實踐在了紅姑身上。紅姑全面繼承了波斯獵犬的優(yōu)良品質(zhì),體形修長、高大、灑脫,嗅覺十分靈異,反應(yīng)敏捷,異常聰慧。隔上幾里路遠,它就能感覺到老段的聲息。老段一聲吆喝,相距再遠,紅姑都能聽見。老段每天下班回來,剛推開家門,紅姑就撲將上來,前爪搭在了老段的肩膀,搖頭擺尾,哼哼唧唧,極盡撒嬌,直到老段擁抱了它,手掌在它紅緞子似的身上摩挲幾遍,它才從容地安分下來。
老段的女人是縣城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遠近聞名的大美女。她每天上班早出晚歸,她行走在縣城街道,是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紅姑卻不喜歡她,大約美人天生相克,紅姑在家一旦看見老段和老婆相處太久,就煩躁得嗷嗷嘶叫,一雙前爪把門板拍打得啪啪直響。直到老段走過去,撫摸它的額頭,梳理皮毛,它才會安靜下來。
紅姑生病了,老段滿縣城找獸醫(yī)。又是吊針,又是喂藥,完了在市場上買了土雞,親自下廚,熬雞湯給紅姑喝。晚上他還打了地鋪,陪在紅姑身邊睡覺。老婆生氣得跑到學(xué)校住,一個多月沒有回家。
紅姑成年了,到了發(fā)情期,老段給局領(lǐng)導(dǎo)請了假,買了去太原的火車票,陪伴紅姑專程去閻錫山花園,給它找了純正波斯血統(tǒng)的如意郎君。
第一胎紅姑生了兩只幼崽,一只夭折,成就了另一只黑仔。老段卻如何也舍不得將幼崽讓好朋友們拿去撫養(yǎng),他就將黑仔留著,給它媽媽做伴。后來黑仔漸漸長大了,出脫得像一碇黑墨似的,老段給它取名黑碇。黑碇和媽媽一樣,周身毛色十分純正。
有一位個體老板,喜歡波斯獵犬,開來一輛大卡車,扔給老段,要換他的紅姑。老段呵呵笑了:伙計,汽車你開回去,繼續(xù)掙錢吧。你再給加碼,紅姑我也不會出手。老板不死心,從腰里掏出來三千元錢,要買老段的黑碇。老段看也不看鈔票一眼,冷冷地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黑碇和紅姑,他們母子不能分離。
老段不知道在哪里收拾了一輛老式三輪摩托,他將殘破的機器修理了一番,竟然強悍得出奇,油門一踩,力大無比。老段周末就開了三輪摩托車,紅姑、黑碇母子跳上偏斗,蹲坐在車廂,老段戴了墨鏡,伏上車子,掛檔,松閘,擰開手柄,一股黑煙呼呼冒出,老式三輪摩托車就沖出了縣城街道。每當看到這一幕景象,周圍人都嘖嘖稱奇,說老段是特工隊長。老段依然如故,我行我素,一路油門不減,飛馳電掣,旋風(fēng)似的,一溜煙就行駛到了老六子家。老段的摩托車一旦停泊到老六子門口,渭北平原上的野獵活動,就進入倒計時了。
七
老六子家是渭北平原上野獵的據(jù)點。渭北的獵手們都在這里聚會,然后再團隊出發(fā),在順陽河兩岸開闊的平原上,齊刷刷展開搜索網(wǎng)絡(luò),像漁民到了大洋深海中一樣,把所有的大網(wǎng)撒下去,靜靜地前行,要把周邊的獵物一網(wǎng)打盡。
老段一進老六子家門,老六子的茶水火爐就燒旺了。他們圍了火爐坐下,一邊喝茶,一邊抽煙。老六子吸旱煙,老段吸紙煙。老六子的煙袋是核桃木的,二尺半長,上邊細,下邊大,是天然的一段核桃樹枝做的,彎頭處是連接核桃樹主桿的部分,粗大,隨彎掏出一個煙斗,結(jié)實耐用。老六子隨身帶著,早晚陪伴著他。他說核桃木煙袋可以抽旱煙,關(guān)鍵時候,也能防身。是一件不起眼的利器。老段吸“寶成”牌香煙,那時候的香煙沒有過濾嘴,就赤身一支煙卷。老段有個銅質(zhì)煙嘴,短小精致,他每次吸煙,把煙頭插進銅質(zhì)煙嘴,食指和中指夾著,很是悠閑。老段給老六子吸他的寶成煙,老六子說紙煙沒勁兒,他吸不慣。老段也吸不了老六子的旱煙,他說旱煙葉子勁兒大,太沖,他一吸就上頭。
老六子的波斯狗崽,已經(jīng)出息成漂亮的大青狗了。它也是波斯血統(tǒng),一副純凈素雅的模樣。大青狗是女性,它看到老段的紅姑和黑碇進來,竟然對黑碇十分鐘情。黑碇是一只英氣勃勃的波斯雄犬,大青狗上去就向黑碇示好,舔抵、偎依、圍著它的身子轉(zhuǎn)圈。黑碇雄壯威猛,一根血紅的東西在漆黑的肚皮下閃閃灼灼,分外顯眼。紅姑卻不依了,它雍容華貴地蹲在院子,喉嚨里呼呼地發(fā)出低沉的吼聲,警告大青狗,不允許它接近自己的孩子一步。
新娃和他的二轉(zhuǎn)子也來了。他原來十分羨慕六叔的大青狗,一直眼巴巴地盼望著大青狗能早生幼崽。當他第一次看到老段的紅姑和黑碇時,他簡直驚呆了。他從來沒見過這般灑脫、英俊、純凈的波斯獵犬,他從老段這里開眼界了。他伏下身子,一只胳膊挽著紅姑,另一只胳膊挽著黑碇,一張胖嘟嘟的圓臉,不停地在兩只波斯獵犬的頭上、脖頸上磨蹭。說也奇怪,紅姑和黑碇對新娃十分友好,好像他們是前世有緣,此刻相逢,老朋友會聚,似乎相見恨晚。新娃的二轉(zhuǎn)子在一旁打轉(zhuǎn),嫉妒得嗷嗷嘶叫,紅姑和黑碇依然和新娃親熱,全然不把二轉(zhuǎn)子看在眼里。二轉(zhuǎn)子的雜毛長短不齊,它就像一個鄉(xiāng)巴佬似的邋遢,被主人冷落一邊,十分無奈。
亂堂很早就到老六子這里了,他是來看老段的。三輪摩托車停靠在大門口,他和他的土狗就倚門而立,一抬眼能看到老六子的堂屋,也能反復(fù)打量這輛新奇的摩托車。亂堂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么一輛鐵家伙,一加油門就能一溜煙奔跑起來,比大汽車還跑得迅猛?他的土狗也許自知身份低微,沒有進入老六子院子,那里是波斯獵犬的領(lǐng)地,它沒有高貴的波斯血統(tǒng),就默默地伏在街巷的一旁,和它的主人一樣自慚形穢。
新娃愛撫完紅姑和黑碇,就靠近老段坐下,圍在火爐邊。老六子給新娃倒了一杯熱茶,新娃拿出了他的煙袋,給煙鍋填滿煙末,低頭在火爐上吸燃,他和老六子一樣抽起了旱煙。新娃臉色白皙,一雙大花眼黑溜溜的,他言語不多,就喜歡聽著大人們的言談。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拿著巴掌大的銅質(zhì)煙袋抽旱煙,大棉襖外緊了一條寬皮帶,老成持重得像一尊石佛,老段忍俊不禁,拍拍新娃的大腦袋,說:這位小兄弟有個性。
老六子喜歡新娃,他對老段說新娃不聽車把式老爹使喚,是他的死黨,一門心思盯在西狗身上。
鎮(zhèn)上的桿子來了,他手中一段皮繩,牽著他的波斯獵犬。桿子一進門,把皮繩系上門墩石扣眼,抄著公鴨嗓子,吵鬧著要吃飯,他餓了。
老六子隔墻喊了聾子媳婦。聾子媳婦聞聲而動,招之即來,她上了老六子的灶房。她對六哥家的壇壇罐罐,熟悉得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樣。聾子媳婦手腳利索,和面,添水,炒蔥花,新娃和亂堂一個燒火,一個搭碳,眨眼間一頓蔥花拌面就做好了。來人每人一老碗長面,吃飽喝足之后,一場渭北野獵,就要開始了。
八
野兔是食草動物,在渭北平原春秋繁殖迅猛。常常危害農(nóng)田,蠶食莊稼。順陽河兩岸地域遼闊,水草豐茂,野兔連連為患,莊稼人十分頭痛。秋冬農(nóng)作物收獲了或冬眠了,遍野的青紗帳消失了,一馬平川的順陽河兩岸,是野獵絕好的場合。
野獵隊伍在桿子和老六子的統(tǒng)領(lǐng)下,上百名人和狗齊刷刷一字排開,在順陽河兩岸鋪開一張大網(wǎng),由南向北往金粟山下進發(fā)。再隱秘的獵物,也休想逃脫這張扯開的網(wǎng)絡(luò)。獵手們各自手牽著自己的愛犬,搜索著前進。如果獵物出現(xiàn),在最恰當?shù)臅r間,將獵犬放開,減少盲目,以便獵犬發(fā)揮出最強勁的氣力。
老六子和桿子同行,各自的手心緊攥著獵犬的皮繩。老六子的另一只手端著核桃木煙袋桿,邊走邊和桿子說話,一邊從容地吸著他的旱煙。老段一手牽紅姑,一手牽黑碇,同時掌心還握著一把手鐮。老段的手鐮主要為了防身,自衛(wèi),必要時也可拋殺野兔、山鹿,它是近距離對付中小型獵物的利器。
深秋的渭北平原灰茫茫一片,天和地的距離很近,西北風(fēng)順了河道簌簌嘶叫,原野上的樹木光禿禿的,綠葉早就被洗劫一空,灰暗的云霧徘徊在樹梢。
終于有野兔被趕出巢穴了。受了驚嚇的兔子蹦跳得三四尺高,機警得探視四周,當發(fā)現(xiàn)四周人犬密布,它拼命奔跑,力圖突破野獵團隊的包圍。但是,一切都晚了,網(wǎng)羅早已布好,單等野物出籠。
平原上吶喊聲、呼叫聲響成了一片。獵犬們盯準目標正在發(fā)力追捕。老六子的嗓門最有穿透力,他給大青狗助威呼號,三四里開外都能聽見他的聲音。老段的紅姑和黑碇出手了,老段蹦跳著給紅姑母子加油,他的聲音短促,氣息飽滿。新娃的二轉(zhuǎn)子和亂堂的土狗也不示弱,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野物,一往無前。這是一場渭北平原上的野獵競賽,是渭北獵犬優(yōu)勝劣汰的生死大較量。獵手們的呼喊聲、口哨聲響徹云霄,他們發(fā)出了生命的最強音,這是他們的盛宴,本能和欲望在此歇斯底里地肆意釋放。
老段的紅姑像一道燃燒的火焰,在空曠的原野上畫出了一道灼灼的弧線,它緊跟在獵物的身后,不管野兔如何蹦跳,紅姑機敏地轉(zhuǎn)向、穿插、迂回,迅速地置野物于絕境。黑碇緊隨媽媽,像一股黑旋風(fēng),敏捷的身姿是一張大弓,挽起、彈開、凝聚,又拉成一條直線,血色大嘴半開,長舌頭耷拉在嘴角,輔助母親大開殺戒,它的長嘴是射出的利箭。大青狗也分外優(yōu)秀,它僅落下黑碇半步,它是秋天的云霧,幾乎與長天一色,青春的熱血在周身呼呼奔涌,它緊盯著野物的影子奔走。它要和紅姑、黑碇一樣,為渭北平原和它的主人建功立業(yè)。把它的優(yōu)良基因發(fā)揮到極致,使波斯獵犬的品質(zhì)代代相傳。
新娃和亂堂嗓音早就喊啞了,他們已經(jīng)扔掉了棉衣,穿了單衫奔跑。手舞足蹈,他們見證了波斯獵犬的優(yōu)良品質(zhì),在心底深處為它們的卓越身姿喝彩。
就在紅姑低頭將要擒拿獵物的一瞬,一堵土崖橫亙在面前。野兔一個飛跳,鉆進了土崖下的一個小洞穴。紅姑打了個趔趄,它敏捷地調(diào)轉(zhuǎn)身姿,避免了頭撞土崖。紅姑不甘心失敗,待它穩(wěn)住身子,俯首就要鉆入洞穴,抓捕獵物,無奈洞穴太小,紅姑只能進去半個身子。
轟轟烈烈的野獵,戛然中止。獵犬們先后跑到洞穴口,呼呼喘著粗氣,耷拉著一條血紅的長舌,無奈地眼巴巴地望著主人們。
桿子和老六子趕上來了,他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老六子把獵犬們吆喝到一邊,閃開一條縫隙。桿子走進洞口,俯身打量了片刻,瘦巴巴的臉上,綻開了一片菊花紋。桿子不緊不慢地說:不怕兔子進洞,就怕兔子不入甕!六子,叫人拾柴點火。
新娃和亂堂幾個在附近的莊稼地搜尋了幾把秸稈柴草,老六子把秸稈柴草堆放在洞穴口,擦了火柴就點燃了。柴草剛?cè)紵饋?,老六子就將明火撲滅,給柴草壓上一塊石頭。柴草不起火焰了,漚起了煙霧來。
瘦若麻桿的桿子此刻卻特別精神,一雙貓眼里閃爍著亮光。他掏出了銅質(zhì)水煙袋,呼嚕嚕地吸了幾口旱煙,長著長指甲的手一揮,讓獵手們閃開,排列在兩側(cè),各自牽狗做好捕獵準備。
果然不出所料,野兔在洞穴深處耐不住煙熏火燎,缺氧的洞穴等同于死地。兔子蹦出了洞穴口,一頭撲向了順陽河灘,一場野獵又開始了。
野兔在河灘的石頭和雜樹中左沖右突,紅姑和黑碇、大青狗們窮追不舍。吶喊聲、口哨聲又爆發(fā)起來了,老六子邊呼喊邊警告大青狗,抓捕不住獵物就拿它開刀下酒。大青狗眼睛充血了,一再的努力就是逾越不了紅姑和黑碇的位置。
就在野兔將要竄出荊棘叢中,涉水過河的一剎那,紅姑搶先一步,低頭將兔子高高地挑起,兔子被拋上了半空,翻著跟頭,黑碇飛身一躍,在兔子將要下落的那一刻,黑碇的長嘴叼住了獵物的脖子。它順勢一甩,鋒利的牙齒就咬斷了兔子的脖頸,沒等落地,兔子倏忽斃命。
人們一齊圍了上來。紅姑把獵物叼到老段跟前,放下獵物,大張了血口,搖頭擺尾,向老段肆意撒嬌,它熱汗淋漓。老段伏下身子,雙臂無所顧忌地抱住了紅姑,愛憐地撫摸它的額頭、背脊、腿腳。
桿子審視了紅姑一番,公鴨嗓子破鑼般地喊道:好狗!腰像弓,尾像劍,蹄腳就像一瓣蒜。渭北第一西狗。一對貓眼掙得圓鼓鼓的,他把大拇指豎在老段眼前,足足高舉了三分鐘。
新娃從背后抱起了黑碇,抓住它的兩只前爪狂熱地擺弄。
老段站起身子,抓住獵物,一把扔在了新娃懷里:小兄弟,拿回去給你爹下酒!
九
春天里,地氣回暖,萬物復(fù)蘇。大青狗也到了發(fā)情的季節(jié)。一歲多的波斯雌犬,風(fēng)情萬種。老六子說要找個好女婿,和大青結(jié)婚。
新娃不解,他疑惑地問:六叔,大青狗還結(jié)婚?
老六子說:狗和人一樣,和地里的莊稼一樣。你長大了要娶媳婦,油菜開花,小麥吐穗,豌豆要結(jié)莢。人和萬物一樣,陰陽交合,才能繁育。
新娃還是不解:狗怎么結(jié)婚呢?
老六子詭異地笑了:哈哈,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隊長女人走過街巷,領(lǐng)著她的小女兒,她看見老六子在侍弄大青狗,氣不打一處來:羞先人哩,親生兒子扔了出去,在家把狗當神敬哩。
聽見聲音,老六子就知道是隊長女人,他不服氣,大聲喊道:誰家的女人生得驢高馬大?葫蘆里賣得肯定沒好藥。
隊長女人胸部高高,一對大奶子分外顯眼:祖宗造了孽,后輩為魚鱉,沒見過把狗當兒子養(yǎng)的。
老六子:就是造了孽,撲里撲騰生了一群夾牛的。
隊長女人前面生了兩個兒子,男人還想人丁興旺,再接再厲,后來卻接二連三生下四個女子。
隊長女人稍一停頓,口吻松了些:我兩個兒子,哪個沒夾牛?只是沒有你的大。
老六子得意了:幾個女子也夾牛,是夾別人的牛。
隊長女人生氣了,尿泡臉通紅: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蓮花來。
老六子乘勝追擊,不依不饒:哈哈,快過來賀喜!你瞧瞧,今天開門迎女婿,我家大青要結(jié)婚了。
隊長女人毫不讓步:不用再找女婿了,你和大青狗一公一母,正好配對兒。
正說話間,一陣馬達轟響,老段的摩托車進村了。新娃搶先跑出老六子家門,沒等老段停好車,就上去雙臂把黑碇抱在了懷里。
老段把紅姑拴在家里。波斯獵犬靈異,似有警覺,老段出門時候,紅姑狂吠幾聲,一口咬住了他的褲腳,死死不肯松口。老段伏下身子,撫摸紅姑皮毛,拍打它的腦袋,從口袋掏出兩顆糖果,親自撥開,塞進紅姑嘴里。紅姑煩躁,不愿意吃老段的東西,舌尖一定,吐了出來。就在紅姑松開嘴角,吐出糖果的那一刻,老段才掙脫它的揪扯,領(lǐng)著黑碇快步出門,發(fā)車上路。
新娃把黑碇抱進院子,大青就興致勃勃地迎上去了。老六子要新娃把黑碇放開,讓他們盡情地去玩耍。
黑碇沒有了紅姑的約束,它的行為灑脫多了。它對大青十分友好,任憑大青在它身上磨蹭、偎依、舔抵。黑碇像一個男子漢般雄壯,兩只眼睛在黝黑面頰的襯托下,炯炯有神,灼灼閃亮。它前胸寬闊,赳赳昂揚,它奇異地打量著多情的大青,大丈夫的偉儀鋒芒畢露。
老六子和老段愜意地站在一旁,仔細地觀察著這對波斯獵犬的愛戀進程。
新娃性子急:六叔,它們啥時候結(jié)婚呀?
老段得意地告訴他:甭喊,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新娃好奇地伏了身子,手中還端著他的巴掌大的旱煙袋,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大青和黑碇身上。他一年前就和老六子說好了,他要養(yǎng)一只大青的兒子。
大青的皮毛亮光閃閃,眼神十分溫柔。它屁股紅腫似血,內(nèi)心被一種力量所驅(qū)使,焦躁不安地圍著黑碇不停地嬉戲,期待著對方有所動作,期待著某個神圣時刻的到來。
黑碇畢竟年青,它不懂婚配之事。它也似曾有什么感觸,內(nèi)心熱血沸騰,它被大青的雌性魅力所誘惑,喉嚨里不住地發(fā)出低低的吼聲。
老段拍了拍黑碇的額頭,給他打氣助威。大青的屁股調(diào)轉(zhuǎn)過來了,老段把黑碇的頭顱轉(zhuǎn)向大青的身后。
黑碇在大青的大腿根嗅嗅,它仰天長吠,筷籠似的長嘴張開了,一條血紅的長舌頭蟒蛇般的凌空扭動。漆黑的肚皮下,一根紅色的東西像出鞘的長劍,呼呼閃爍,躍躍欲試。
突然,黑碇飛身躍起,旋風(fēng)似的伏上大青背脊,波斯獵犬威猛的雄性在一瞬間爆發(fā)。大青的臀部微微翹起,溫順地等待著某種觸動。黑碇兩只有力的大腿像一張大弓,全身的力量凝聚于一點,它渾身劇烈地顫栗,肚皮底下那根紅色的東西張力強勁,左沖右突,就是找不到確切的位置。大青的臀部不安地蠕動,它含羞地低下腦袋,一雙松軟的長毛耳朵,像遮羞布似的耷拉在臉頰。大青低聲沉吟,有點絕望地扭轉(zhuǎn)著脖子。
老六子耐不住了,他輕輕地捅了一下老段。
新娃已經(jīng)屏住了呼吸,一雙大花眼瞪得溜圓。
老段輕挪腳步,他蹲下身子,一只手按住大青的后腿,一只手上去,就在黑碇再次發(fā)力的瞬間,老段借機扶住黑碇肚皮下那個劍鞘,那根紅色的銳器瞄準了位置,直沖進去,一陣猛抽,銳利非凡,大青尖叫一聲,黑碇那根尖銳的尤物,就全部刺入了大青體內(nèi)。
當天晚上,臨近夜半,老六子提著一只兔子,敲開了堂弟家的后門。開門的是聾子媳婦,她頭發(fā)蓬松,衣衫不整。她隨手接過堂兄的獵物,剛放進里屋,老六子就抓住了她兩個奶子。
聾子媳婦有些慌亂:六哥,輕點兒,孩子剛睡著。
老六子呼吸急促,不容聾子媳婦再說什么,他扒開她的內(nèi)衣,肥碩的身子急不可耐地撲了上去。
十
冬季也是野獵的最佳季節(jié)。農(nóng)閑了,莊稼人有的是消閑的時間。
桿子老了,一到冬季哮喘老毛病就復(fù)發(fā),他不能出門了,身子骨已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了。野獵的隊伍,輪到了老六子和老段統(tǒng)領(lǐng)。
老段仍然開著三輪摩托車,紅姑、黑碇母子跳上偏斗,蹲坐在車廂,老段戴了墨鏡,伏上車子,掛檔,松閘,擰開手柄,一溜煙駛出了縣城街道。老段特工隊長的外號是鐵定了,他依然如故,我行我素,一路油門不減,風(fēng)馳電掣,一陣旋風(fēng)似的就到張家堡了。一聽到三輪摩托機器的轟鳴,老六子的茶爐就點火了。
大青狗早就生完了波斯狗崽。新娃領(lǐng)養(yǎng)的大青的兒子已經(jīng)三個月了。生過狗崽的大青出脫得勇猛了。新娃把波斯狗崽已經(jīng)調(diào)教得活蹦亂跳,他吹一聲口哨,狗崽就知道是呼喚它了,撒開四腳跑回他身邊。新娃上午喝玉米糝,也給狗崽喝一份,他下午吃面條,也給狗崽盛一碗。晚上新娃睡覺,狗崽就躺在他身旁。他要出門了,波斯狗崽就跟隨在他屁股后面。新娃的二轉(zhuǎn)子嫉妒了,借主人不在跟前的機會,它就欺凌波斯狗崽,狗崽恐懼得嗷嗷嘶叫。新娃發(fā)現(xiàn)了,他拿了皮鞭子,狠狠地抽了二轉(zhuǎn)子一頓。每次野獵,波斯狗崽跑在新娃的前面,二轉(zhuǎn)子跟在新娃的身后。一點不得馬虎。
野獵的死黨們早就等候在了那里。老六子的門前屋后,到處都是牽狗弄棒的獵手。新娃手拿巴掌大的煙袋,一邊吸旱煙,一邊給老六子看茶爐。波斯狗崽正偎依在母親的身邊。亂堂和他的土狗依然倚門而立,靜靜等待野獵開始。
冬季他們將野獵的范圍擴大了,從順陽河兩岸一直延伸到金粟山下,上百里的渭北平原,都是他們野獵的戰(zhàn)場。
老六子和老段安排了行程與隊列,野獵的隊伍就出發(fā)了。
順陽河進入了枯水期,冬季里只剩了涓涓細流,河床里的沙礫和石頭冷冷地橫在那里,冷風(fēng)打著呼哨從趙老峪口出來,寒氣凍僵了草木,野獵者被厚厚的棉衣所包裹,心里卻熱乎乎地像著了火。
獵手們在順陽河兩岸布陣,齊楚楚拉開了三四里地的場面。老六子以尖利的呼哨聲為行動號令,獵犬們緊隨其主,十分警惕地搜索前行。
冬季野獵捷報頻傳,沒走出五里遠就捕獵了七八只兔子。紅姑和黑碇母子仍然一路領(lǐng)先,它們就捕獲了三只獵物。大青狗旗開得勝,率先截獲了一只獾仔。老六子給大青狗獎勵了一個大蒸饃,補充了能量的獵犬精神煥發(fā)。
新娃帶著波斯狗崽狗崽,也跟著獵犬們奔跑了。不過,新娃的狗崽沒跑出多遠,它就沒力氣了,新娃過去把它抱在懷里,繼續(xù)追趕野獵的隊伍。
太陽游蕩在了西天,順陽河灘被映照得血紅。荊棘和沙礫有了通透的色彩,朦朧的灰白色的氣息在田野里徐徐升騰。
后晌追捕一只野兔,到了金粟山前,眼看野兔就要被獵犬們叼住了,野兔三拐兩竄,甩開了對手,一頭鉆進山腳下的樹林里。
樹林茂密,一直蔓延上山頂。
獵手窮追不舍,獵犬們也準備沖進去搜捕。不料一聲呼嘯,忽然間,小樹林里沖出來一頭野豬。
野豬顯然受驚了,它異常兇猛。呼呼的吼聲震撼著獵手們的耳廓。老六子說是一頭公豬,足足有三百多斤重。它徑直朝野獵的隊伍沖過來。
新娃走在最前面,抱著波斯狗崽,他成了兇猛的野豬攻擊的首個目標。二轉(zhuǎn)子就在新娃的一側(cè),它發(fā)現(xiàn)野豬要攻擊主人了,它狂吠兩聲就撲了上去。
二轉(zhuǎn)子和野豬搏斗在了一起。它張大血口就要咬住野豬的脖子,卻不料被野豬兇猛地沖倒在地。兩個回合沒下來,二轉(zhuǎn)子被野豬咬傷了脖子。獵犬們一齊圍捕上去,野豬占了制高點,兩只獠牙半尺長,白森森的如將要出鞘的劍刃,它喉嚨唬唬地怒吼著,長長的獠牙瘋狂地四面出擊。獵犬們弓起了腰脊,滴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就是找不到下口廝殺的機會。
老六子倒抽進一口涼氣,遇到對手了。他正盤算著如何是好,獵殺野豬風(fēng)險極大,面對它的挑戰(zhàn),退卻只會招來滅頂之災(zāi)。
突然,野豬縱身一躍,從頭頂越過獵犬們的包圍圈,頂著兩只尖利的獠牙,直撲老六子胸口而來。也許這頭野豬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它知道老六子是老獵手,多年來是他帶領(lǐng)野獵者,獵殺了它許多同胞。它見證過多年的血腥屠殺,老六子是殺戮它同胞的元兇。它對這個肥頭大耳的家伙恨之入骨,它蓄謀已久,似乎誓死也要捍衛(wèi)它的領(lǐng)地。
新娃率先反應(yīng)過來了,他驚恐得失聲嘶叫:六叔——
老六子剛想躲閃,野豬兇猛的前爪已經(jīng)搭在他肩膀了,他驀地嗅到了濃烈的血腥氣息。老六子急中生智,雙手奮力挺起了核桃木煙桿,把氣勢洶洶的野豬架上頭頂。就在野豬飛身襲擊老六子的剎那間,老段揮起手鐮,凌空劈去。當初新兵訓(xùn)練,他是格斗高手。鐮刃徑直刺入野豬前胸,老段猛力拉下,鐮刃生生劃過野豬肚皮,從前胸一直劃開到后腿窩。一股熱血噴涌而出,驟雨般地潑下來,老六子滿臉、滿身被血色染紅。重傷后的野豬沉重地摔倒了,腸子肚子灑了一地。野豬還想掙扎,猛跑幾步,笨拙的身子像半堵墻似的,轟然倒地。獵狗們趁機一齊撲上,把野豬的五臟六腑撕扯得七零八落。不一刻,瘋狂的野豬就四腳蹬開,俯首斃命。
到底是山林霸主,野豬斃命之前,一口咬住了亂堂家土狗的后腿,像啃包谷桿似的,生生把土狗的后腿,攔腰咬斷。
老六子癱坐在地,臉色蒼白。一對大環(huán)眼,茫然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亂堂眼見土狗痛苦得嗷嗷尖叫,一把將土狗攬入懷中,他淚流滿面,失聲痛哭。
老段上前安慰亂堂,大聲說道:兄弟,甭難過,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明年春天,我給你留一只紅姑的兒子!
十一
桿子死了。年老體弱,壽終正寢。
鎮(zhèn)上供銷社給他買了一副棺材,嶄新的松木棺槨。桿子的靈堂設(shè)在他家的院子,鎮(zhèn)上的人們紛紛前來吊唁,出出進進,小小的院落,幾乎水泄不通。
老六子穿了孝服,他是桿子葬禮的總管。兒子已經(jīng)回到了老六子身邊。他安頓小六子和新娃、亂堂跪在堂前守靈,他們披麻戴孝,哭成了淚人兒。小六子一對小眼睛紅腫紅腫。
小六子十六七歲了,沒有他爹肥碩,他個兒高,瘦削,腿長,胳膊長,說話時候的聲音像在喉嚨里打轉(zhuǎn),他脾氣急躁,說話沖,聲音像在喉嚨里吼出來的,稍不用心,就聽不清楚他說話的字眼。不過,他對桿子伯十分尊敬。此前逢集,小六子和姑媽來鎮(zhèn)上,都要去桿子伯家喝茶??匆娦×觼砹?,桿子會把小崽子叫罵幾聲,轉(zhuǎn)過身去食品店里抓一把瓜子、三五顆糖果,回來塞進小六子的懷里。
桿子的波斯獵犬伏在棺槨的后面,緊閉著眼睛,一絲不動。
西門里龜茲巷的樂人們,涌進了桿子的院落,各種樂器朝天齊鳴。他們的先祖漢唐時從西域而來,定居在了這京畿之地,以鼓樂為生,代代相傳。
供銷社的大食堂停止了對外營業(yè),寬敞的五間大廳,一起用來接待桿子生前的親朋好友。
出殯那天,細雨蒙蒙,灰暗的云霧籠罩在天空,古鎮(zhèn)被凝滯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十六個年輕小伙子,抬著裝殮桿子的棺槨,沿著街道,徐徐而行。老六子高舉招魂幡,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面。三十六名龜茲樂人緊隨其后,他們排成六六方陣,嗩吶吹奏著悲愴的長調(diào),手鼓翻轉(zhuǎn),銅鑼、鐃鈸跟著節(jié)奏擊打,悲郁的氣氛鋪天蓋地,哀樂響徹了大街小巷。嗩吶悲情的聲音回旋往復(fù),輾轉(zhuǎn)反側(cè),詠嘆著生命的短暫和人生的悲苦。樂手中有垂髫少年,也有頭戴伊斯蘭帽,留著花白長胡子的垂垂老者。
老段帶領(lǐng)渭北平原上的獵手們,行走在送葬隊伍最顯眼的位置。獵手們手牽獵犬,肩上的鳥銃像爆竹般的一陣陣轟響。
新娃、亂堂和小六子們,輪流給桿子伯頂著紙盆,那是香火盆。細雨打濕了衣衫,淚水恣肆在臉面。他們都情愿做桿子的后人,繼承渭北平原上老獵手的事業(yè)。
下葬的時刻,鞭炮響過,老六子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兩腿分開,腳踏實地,他深深地吸足氣息,腰身一伏,尖銳的口哨聲響起來了。
老六子的口哨聲細長,尖利,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很遠。它像劃過靈魂的一道閃電,爆發(fā)出的強勁的光亮久久不衰,照亮了每一個抑郁的角落。遼闊的渭北平原,幾乎漫天共鳴著老六子的呼哨聲,這是生命的最強音,是一個老獵手對他所敬重的先輩的最神圣的祭禮。人們驚呆了,老六子的口哨聲竟然長久不歇。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老六子,只見他臉色通紅,腮幫子鼓得像皮球,光溜溜的腦袋微抵著。隨著氣息的徐徐吐出,他的腰身彎了下去,彎下去了,直到雙腿蹲下,尖利的呼哨聲仍不絕于耳。老六子跪下了,緊收丹田,他碩大的肚皮里的氣息將盡了,他仍然用最后的力氣,讓他的哨音,在墓地上空持續(xù)回蕩。漸漸地老六子支持不住了,哨音慢慢回落,聲音變得細微,像天空飄灑的細雨,像耳語,細若游絲,一息尚在。老六子身體終于無力地塌下了,他四腳伏地,死了一般,癱臥在桿子墳前。
就在老六子倒地的瞬間,獵手們一齊舉起了右手,齊楚楚地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集體吹響了呼哨。這是野獵時刻的號令,是力量和召喚的象征,他們用渭北平原上獵手們的獨特方式,祭奠一位西去的先輩。呼哨聲此起彼伏,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蒼涼幽怨的聲音飛向天邊,回旋在蒼茫的順陽河兩岸。上百條獵犬們也仰天長嘯,它們抖動著腦袋,向逝去的先輩莊嚴地告別。
桿子的獵犬卻不愿意回家,也不跟著老六子、老段們走。它就守在桿子墓地。它一直生活在主人的氣場中,如今主人去世了,家中的氣息消失了,那個溫馨的地方已經(jīng)漸行漸遠,慢慢在它的心中變得陌生、古老,仿佛十分遙遠。那是昨天的夢境。它在桿子的墳塋上,感受著主人生命濃重的痕跡,音容猶在。它和主人早就相依為命,主人老了,它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它的一生,都是跟著主人的足跡前行。
小六子給桿子的獵犬帶來了一只兔子、飲水。波斯獵犬只是嗅嗅,它沒有吃喝的欲望。它白天在墓地上繞著墳塋轉(zhuǎn)悠,不允許外人接近墓地一步,一息尚存,它仍然是主人的守護神。夜晚它伏在墳塋的一角,絕望地長吠,聲嘶力竭,像一個婦人在悲愴地哭訴。
一周后,老六子和老段前來修葺墓塋。桿子的獵犬伏在墳塋的一角,已經(jīng)命斷氣絕。他們在桿子墓地旁邊,挖掘了土穴,將這只品質(zhì)卓越的波斯獵犬,輕輕地安葬在主人的身邊。
秋風(fēng)呼嘯過原野,渭北平原上的流云變幻莫測。只是比起以往,多了幾份凝重。
十二
聾子媳婦病了。聾子老實巴交,他在飼養(yǎng)室里無可奈何。幾個孩子眼巴巴地等著吃飯,他想不出更多的辦法來。
老六子待不住了。他叫來鄉(xiāng)醫(yī)六斤娃,給聾子媳婦看病。他叮嚀六斤娃,使用最好的藥物,或者驗方、土方,雙管齊下。
六斤娃望聞問切之后,對老六子說:聾子媳婦患的是肝病,沒有快捷的醫(yī)治方法,只能使用中藥,慢慢將養(yǎng)。
老六子不放心,專門跑到鎮(zhèn)上,流曲、經(jīng)子坊,向幾個名家求醫(yī)問藥。
隊長女人下地回來,看見老六子魂不守舍,她邊走邊說風(fēng)涼話: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黃鼠狼給雞拜年哩——沒安好心!
這一回,老六子再沒去和她貧嘴,匆匆走回了自家院子。
小六子和亂堂跑到了順陽河灘,采摘野酸棗、黃芩、枸杞子一類草藥,說是要給聾子媳婦將養(yǎng)身子。
隨后,新娃也加入了采藥的行列,領(lǐng)著他寵愛的波斯獵犬。他覺得聾子媳婦的蔥花長面好吃,若再去六叔家,他還想多吃一碗聾子媳婦的蔥花面。
十三
上世紀末期,社會變革已經(jīng)如火如荼,遍地開花。
在朋友們的慫恿下,老段在縣勞動局大樓下開設(shè)了一間家電修理鋪,他雷達工程師的特長,得到極好的發(fā)揮。老段修理電器,卻不喜歡收錢,顧客給多少,算多少。不給,他也不虧。他說自己本來就有一份優(yōu)厚的薪水。紅姑和黑碇仍然和老段日日廝守,老段每天早晚,照舊帶領(lǐng)它們出去溜達。每年清明和冬至,他都要和老六子一道,去桿子墓地?zé)埨m(xù)香。
新娃當兵去了,在部隊服役了五年,復(fù)員回村當了黨委書記。在村上辦企業(yè),蓋學(xué)校,沿公路建設(shè)居民點,搞渭北民俗特色旅游。他被選為了人大代表。當初的旱煙袋早扔了,他到部隊就戒煙了。
亂堂也當兵了,他當了兩年兵就回來了。后來亂堂當了村上治保主任,他喜歡發(fā)號施令,和人爭吵,半年后被一個小青年打壞了胳膊。老段送給他的紅姑的兒子,也被他邋遢地弄丟了。
聾子媳婦人到中年就死了。身后留下了四個未成年的兒女。
老六子老了,卻雄心勃勃,他把散社后給生產(chǎn)隊勞作了半生或一生的耕牛,一個接一個販賣到縣城的殺坊。幾年下來,順陽河兩岸的耕牛幾乎被他販賣殆盡了。老六子后來被一頭健壯的公牛頂壞了腰椎,癱瘓到炕上了。大青狗沒人照料了,就滿村野浪蕩。到小六子開始管家,大青狗就餓死了。
小六子子承父業(yè),繼續(xù)了販牛的事業(yè)。他把渭北各地的黃牛,販賣到省城的屠宰場。后來黃牛不多了,他就販驢、販馬、販羊、販豬。反正能賺錢的販賣生意,他一個也不愿意放過。
老六子一死,他的狗友們?nèi)糊垷o首,關(guān)于野獵和波斯獵犬的話題,就漸漸地被人們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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