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父輩中,三叔排行老三。他小父親十四歲,小二叔十二歲。三叔與三嬸結(jié)婚時我已八歲。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家窮,三叔與三嬸的婚禮簡單到令人寒磣的程度,沒有花轎、沒有吹鼓手,沒有擺筵席。但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儀式諸如迎親、拜堂、鬧房、回門、對七對八等等一個也沒有省略。我第一次見三嬸是在一個儀式上。這個儀式叫遞胭房,是在婚禮的第二天早晨舉行,由一童男童女操作。其實這個儀式很簡單,就是將洗臉?biāo)兔怼⑾阍碇惖臇|西送入洞房,讓新娘新郎洗漱。在這個儀式中,我扮童男,二叔家的雪英扮童女。天剛麻麻亮,我倆就踏進(jìn)洞房。三叔還在睡覺,昨夜鬧了一夜洞房,他一定很困。三嬸已起床,正在收拾窯洞,,她對我們嫣然一笑,臉上閃現(xiàn)出兩個很好看的酒窩。三嬸的身材修長苗條,一身衣服像貼上去一樣合體。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梳理得一絲不亂。瓜子型的臉蛋紅里透白,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透著一份甜蜜與溫存。她給我們一人一個繡得十分漂亮的針夾,然后抓起兩把水果糖塞進(jìn)我們倆的口袋。三嬸靠炕棱站著,用兩只手分別在我倆的頭上撫摸著,詢問著我們的年齡和上學(xué)情況。從三嬸的手指間我感受到一種濃濃的母愛。母親常年有病,病痛折磨得她經(jīng)常處于一種煩躁狀態(tài)中,對我們動輒打罵,鬧不好還會摔東西,讓我們經(jīng)常處于一種提心吊膽之中。三嬸指間的柔情像一道電流穿過全身,讓人溫暖之極。雪英用手不停地拽我的衣角,示意我們該離去了,我卻像是定在那里一樣,不愿意離去。雪英見我不動,終于開口了:“走嘛!”我不高興地說:“你走你的,管我干啥?”雪英一扭身走了。
三嬸說:“大虎,我給你洗個臉?!比龐鹩梦覀兯瓦M(jìn)去的水和毛巾為我洗臉,剛抹了一把,毛巾上就是一灘黑污。三嬸將香皂抹在毛巾上,在我的臉上、脖子上、手上來回擦洗著,把一盆凈水洗成了黑水。她又用這盆黑水為我洗那雙如豬蹄一般臟污的腳。洗完臉和腳,她為我抹上雪花膏,梳過頭,然后從她的陪嫁箱子里取出一雙鞋為我穿上問:“合腳嗎?”我說:“三嬸,這是給我的嗎?”三嬸說:“那當(dāng)然。”我不放心又問:“這是真的嗎?”三嬸笑了:“難道還有假?”這是一雙黑條絨幫、白千層底的新鞋。穿上這樣好的新鞋,真讓人高興。自母親患病以來,我已經(jīng)忘了穿新鞋的感覺。我們子妹三人夏天都是赤著腳,冬天雖然穿著鞋,卻是鞋幫大張口,鞋底前后都磨開了洞的所謂的鞋,我們子妹仨的腳每年都要凍得流黃水。三嬸讓我在地上走走,看合不合腳。我走了幾步,趕緊脫下來用衣袖擦掉鞋底上的土緊緊地抱在懷中。三嬸問:“怎么,不合腳?”我說:“三嬸,你太好了?!比龐鹩弥割^刮刮我的鼻子笑著說:“小嘴巴還挺甜的?!比龐鹫f著話,又從箱子里拿出四雙鞋放在炕上,一雙一雙地指著吿訴我:“這是巧珍的,這是二虎的,這是你爸的,這是你媽的?!笨粗@一堆鞋,簡直比揀了幾個大元寶還讓人高興。三嬸將幾雙鞋用一個包袱包了遞給我。不知道是由于太激動,還是怕三嬸反悔,我連聲謝謝都沒說,抱起包袱就跑。
自三嬸進(jìn)我們家后,我們子妹仨就再也沒赤過腳。
過門的第二天,三嬸走進(jìn)了我們家。提起我的那個家,我真有些臉紅。自母親患病后,一切家務(wù)全靠十二歲的姐姐巧珍做。她每天除了做飯洗衣照顧母親外,還要作務(wù)那塊自留地,根本沒有時間收拾家,家中的零亂、臟污你是可想而知的。最讓人頭痛的是一年四季充斥著的那股污濁味,我是從來不把同學(xué)往家中帶的。三嬸一踏進(jìn)門就收拾起來,一邊收拾,一邊告訴巧珍什么應(yīng)放什么地方,哪里應(yīng)該怎么擦洗。一會兒功夫窯洞便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接著三嬸又為母親洗臉、洗手、洗腳、梳頭剪指甲。做完這一切,她從灶火口內(nèi)掏出一些柴灰,用籮子籮過裝入一只破碗,告訴巧珍:“讓大嫂在這個灰碗中吐痰,你每天換一次灰?!睕]想到這么一個小措施,就讓我們家的地上再也見不到各種干的、濕的、粘的、稀的黃痰,家中一下干凈了許多。此后,三嬸總是隔三差五地幫巧珍收拾窯洞、清洗母親的衣物和床單、被褥,有時還專為母親做一些可口的飯菜。母親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總是愛罵人的父親也和藹了許多。
自三嬸過門后,我便成了三叔家的常客。我的屁股后常常跟著弟弟二虎。二虎是個智障的孩子,頭發(fā)亂得跟沙蓬一樣,臟乎乎的臉上,兩股鼻涕永遠(yuǎn)吊在嘴唇上。衣服總是分辨不出顏色,兩個袖口被鼻涕抹的油光發(fā)亮。在村上二虎永遠(yuǎn)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常常是他的腳還沒邁進(jìn)人家門坎,就會遭到斥罵:“滾開,臟死人了。”我怕三嬸也嫌棄二虎,就不讓他跟在我身后。三嬸就批評我:“你是哥哥,要好好招呼哩,可不敢嫌棄?!比龐鸢讯⒔羞M(jìn)家,為他洗臉洗頭洗衣服,給他吃飯。有時我們一兩天不去,三嬸就把好吃的東西為我們留著。我們從三嬸這里重新找回母愛,就再也無法擺脫對三嬸的依賴了。我們有事沒事總愛往三嬸家跑。二虎更依戀三嬸,就連晚上也不想回家。
愛往三嬸家跑的還有二嬸。在農(nóng)村二嬸屬于那種既精明亦強(qiáng)悍的女人。二嬸很瘦個子也不高,長條臉上一雙小眼睛經(jīng)常眨巴著,說話語速極快,像打機(jī)關(guān)槍似的。二嬸每次來三嬸家總是人未來聲先到:“喲,三婆姨,忙什么呢,連個影子也不得見?!倍鹨贿M(jìn)門就攆我和二虎走:“滾,臟麻格洞的,賴在人家里干什么呢!”二嬸見我們不走,轉(zhuǎn)身對三嬸說:“三婆姨,快讓這憨小子滾,惡心死人了。你真好脾氣,我是從不讓他進(jìn)我們家的?!比龐鹦πΣ⒉唤铀脑挷纭?br/> 二嬸見攆不走我們,就上了炕與三嬸親熱起來:“喲,三婆姨就是能干,看把家收拾得多齊整多干凈。”三嬸笑笑:“我哪里能趕得上二嫂呢!”
二嬸與三嬸拉了一陣沒咸沒淡的話,就進(jìn)入主題。不過,這時她的聲音放得極低,幾乎是在耳語。我從她透出的只言片語中聽得出來,她是勸三嬸分家。
父親兄弟仨一直在一塊生活。二叔與二嬸結(jié)婚后,二嬸一直想分開過。因為父親有腿疾,干不了地里活,母親患了肺氣腫,后來又發(fā)展成肺心病,一年四季基本上臥炕不起,我們子妹仨又年少,干不了活,明擺著是個拖累。因為這個原因,二叔堅決不同意分家。二叔是個忠厚本分的人,他不愿意拋下沒有勞力的大哥一家和尚未成家的三弟。為此事二嬸與二叔真沒少吵架。
二嬸的話讓三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說:“二嫂,還是一塊過好,熱熱鬧鬧,有個天災(zāi)人禍,大家一扛就過去了?!倍鹫f:“好我的三婆姨哩,我是為你好,乘你們年輕能干又沒拖累積點家底,等以后拖累大了也有個支撐?!比龐鹫f:“我剛過門,就提出分家獨(dú)過,村上人還不把我罵死?”二嬸的臉陰沉下來:“名聲能頂吃還是能頂喝?”三嬸說:“那大哥一家人咋辦?”二嬸說:“再別傻了,這年月誰還顧得了誰?”以后任二嬸怎么說三嬸就是不吭聲。
自從三嬸拒絕了二嬸分家的主張后,二嬸就不再頻繁地往三嬸家跑了。但是,還是傳出一股風(fēng),說三嬸要分家獨(dú)過。話傳到三叔耳朵里,三嬸挨了一通狠狠的訓(xùn)罵。三叔和三嬸還從未紅過臉,這一通不問青紅皂白的訓(xùn)罵,讓三嬸委屈的直掉眼淚。三嬸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你把我看成那樣的人。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跟我結(jié)婚?!比逅紤]了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冤枉了妻子,他對三嬸說:“你沒有這個想法就算了,還哭啥呢?你知道我脾氣不好?!?br/> 說是分家,其實每家只分到一孔土窯洞,一口破鍋,再就是每家有一對躺柜。所謂躺柜,實際上就是安了腿的木箱子,三位妯娌各有一對,都是結(jié)婚時娘家陪送的。二嬸家多分了一個架屯,是用棘條編成,里邊又抹了泥,用來盛糧食的。二嬸家這個架屯特大,滿窯掌寬,有兩人多高,盛2000多斤糧食是沒問題的。只是盛糧食時須搭上梯子。從屯里掏糧時,得將一個孩子放進(jìn)去,一個人在里邊掏,一個人在外邊接,十分麻煩。架屯是爺爺那一代人編制的,那時打的糧多,用得上。到了父親這一代,先是合作化,后是公社化,都是定量分糧,這個架屯就失去了使用價值。只是因為它原本就在二嬸家窯內(nèi)安放,就分給了二嬸家。
分家后,我們家的日子就艱難起來,母親不能下炕,父親干不了體力活,姐姐巧珍只好輟學(xué)料理這個讓人愁斷腸的家。然而,巧珍姐畢竟還是個孩子,常常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家里收拾好了,自留地的莊稼又誤了,草長得比莊稼還高。更重要的是我們家沒有人掙工分,年終分不到口糧。我便與父親商量著輟學(xué)回家,卻被三叔和三嬸擋住了。他們說:“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的?!闭f心里話,不是迫于生計,我是不想輟學(xué)的,經(jīng)三叔、三嬸這么一說,我就打了退堂鼓。不過這就苦了三嬸和三叔。特別是三嬸,既要上地干活,還要忙家務(wù),且要分出一部分精力照顧我們一家人。到了年底三叔、三嬸就將分到的口糧勻一些給我們,加上我們應(yīng)該分的口糧,也就能湊合了。有時二叔也背著二嬸給我們一些糧食,幫著干一些活,但這個秘密總是很難守得住,無論遲早,二嬸總能知道,一場吵架便避免不了。
三嬸經(jīng)常往我們家跑,這讓二嬸心里很不高興,當(dāng)著三嬸的面,她總是冷言冷語:“還是人家三婆姨會來事,里外會做人?!北持龐鹚齾s罵:“溜尻子貨,拍馬屁!”這些話估計三嬸也聽到了,只是不做任何反應(yīng)。倒是有一個人不愿意了,這就是二虎。那天二嬸正在背后罵三嬸,被二虎聽見了,他馬上還口:“瞎松,瞎松?!倍饐枺骸澳懔R誰?”二虎說:“就是你,瞎松!”二嬸去打二虎,二虎早已跑得沒了蹤影。
三嬸是踏著公社化的步伐,踩著大躍進(jìn)的鼓點進(jìn)我們家的。那是一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的瘋狂年代,那是一個“坐飛機(jī)”、“乘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快速奔向共產(chǎn)主義的荒誕歲月。戶戶“大放衛(wèi)星”,村村大煉鋼鐵,天天搞夜戰(zhàn),月月有會戰(zhàn),大吹大擂,浮夸成風(fēng)是那個時代最顯著的特征。所慶幸的是大煉鋼鐵之風(fēng)在我們村沒有刮起來,只是挨家逐戶收走一些爛鏵破鍋之類的東西,沒有惹得老百姓怨聲載道。
不過,我們公社的除“四害”和掃盲兩項工作卻是走在全縣最前列的,用當(dāng)時的話來說總處在上游,是坐了飛機(jī)和火箭的。三嬸的文盲就是那時掃掉的。
那時在農(nóng)村文盲屬于多數(shù)。所以掃盲工作是融入社員的一切生產(chǎn)和生活之中的。不但村上都辦有農(nóng)民夜校,利用農(nóng)閑日和夜晚讓社員集中識字。在校學(xué)生都有掃盲任務(wù),每個人必須承包自己家的掃盲工作。為了方便社員隨時隨地識字,在田間地頭、村莊院落、窯洞內(nèi)外的各種地方和物品上都寫有生字,人們看見什么物品就認(rèn)什么字,就相當(dāng)于后來針對幼兒出版的那種看圖識字,確也有效。
在村口、路口、街頭還掛有小黑板,由一至兩名小學(xué)生站守著,就像鬧革命時查路條的兒童團(tuán)一樣,教過往行人識字。凡過路行人必須認(rèn)會規(guī)定的字?jǐn)?shù),否則不許通行。
在掃盲中,我承包的對象是三叔和三嬸,因為父親是個“秀才”,已脫盲,二虎是個智障,不屬掃盲對象。鐵牛承包的是二叔和二嬸。我們兩個常常在暗中比賽,鐵??偸且浜笠稽c。這倒不是因為我能干,而是因為三叔和三嬸人聰明,又肯下功夫。三嬸讓我把生字寫在家中的各種地方和物件上,如墻壁、炕頭、瓦罐、鍋蓋、盤子、水甕、豬圈、牛圈……,看什么物件她就認(rèn)什么字,并用指頭醮著水在鍋臺上、炕棱上寫,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寫。她認(rèn)下了,寫會了,就與三叔互考互學(xué),不到半年,就把兩本農(nóng)民識字課本上的字全部學(xué)會了,不到一年就脫了盲。這讓我在學(xué)校大受老師的褒獎。
在二嬸家,老拖后腿的主要是二叔。二叔記性不好,還不愛學(xué)習(xí)。等二嬸將一本《農(nóng)民識字》課本念完了,二叔認(rèn)下的生字還不滿100個。鐵牛因此受到老師的批評。受了批評的鐵牛便回家撒氣,說二叔是個笨錘,二叔嫌罵得太難聽,照著鐵牛就是兩個耳光。
我們鄉(xiāng)的除“四害”打得是人海戰(zhàn)術(shù),不過,當(dāng)時并不這么叫,而是叫“人民戰(zhàn)爭”。所謂“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蒼蠅和蚊子,每個社員和學(xué)生每天都有除“四害”的硬任務(wù),須交規(guī)定數(shù)量的死蒼蠅、麻雀腿和老鼠尾巴,完不成,就要挨訓(xùn)。消滅蒼蠅的任務(wù)比較好完成,農(nóng)村有的是蒼蠅,只管用蠅拍打,用滅蠅靈滅,然后將死蒼蠅裝瓶在老師那里交差。消滅老鼠稍微難一點,但我總能完成任務(wù)。我用老鼠夾夾,用滅鼠靈滅,效果很不錯。有時為了滅鼠,大晌午,我們一群孩子去田間轉(zhuǎn)悠,一旦看見田鼠入了洞,我們就用兩只鞋在河里淘水往田鼠洞里灌,有時也能將田鼠灌出來。最難滅的是麻雀,它在空中飛著,咱又不能長翅膀,很讓人無奈。不過,與其它孩子比,我還是有幾個絕招。我的彈弓打得好,幾乎是百發(fā)百中,只要有一群麻雀落在樹上,我總是打它一兩只。另外就是用篩子扣,這須在冬天下了大雪,地面上的一切食物都讓雪覆蓋,麻雀十分饑餓,我就在地上撒些糜子、谷子,將一只篩子支在這些食物上,篩子上再系了繩子,我拽了繩子爬在一隱蔽處。很快就會有一群麻雀鉆入篩子下啄食,我只要用力一拉繩子,麻雀就會被扣在篩子下邊被我活捉。不過,我最拿手的還是用葛針條撲打。我家有一孔廢棄的窯洞,生產(chǎn)隊在窯洞上安了門用來盛牲口草。牲口草一般都是麥稈、谷稈、糜稈和玉米稈之類東西,那里邊有未打凈的糧食,這個窯洞只安裝了門卻沒安裝窗子,只是用一捆葛針放在應(yīng)安窗子的地方。麻雀就一群一群地從葛針縫中鉆進(jìn)草窯覓食。我將幾支葛針捆在一起握在手上,然后站在草窯口猛吼一聲,受了驚嚇的麻雀就“轟”地一聲爭相從窯中飛出,我用手中的葛針條猛向麻雀群撲去,十幾只,有時也可能是幾十只麻雀就讓我消滅了。我每次獲得“戰(zhàn)利品”,都有一種很強(qiáng)的成就感。就用麻繩綁住麻雀腿,串成一串,提著去向三嬸夸耀,卻發(fā)現(xiàn)三嬸并不為我的勝利而高興,卻總是皺著個眉頭。那一次三嬸終于開了口:“大虎,不要再撲打麻雀了,血淋淋的,太殘忍了,叫人心里難受?!蔽夷康煽诖簦恢廊龐馂槭裁捶磳ξ蚁麥纭八暮Α?。
我們公社最大的一次除“四害”“人民戰(zhàn)爭”是在一個夏日進(jìn)行的。我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晴天麗日,萬里無云。公社集中了幾個村的男女老少到我們村,曰:“全民上山除四害”。集中來的人有的上了山,有的站在坡坬,有的站在溝壑川道,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把掃帚、葛針條之類的東西。只要看見有麻雀飛過或落下,鑼聲、鼓聲、吶喊聲就會一齊響起,此起彼伏,震得崖娃娃遙相呼應(yīng)。人們手中的工具不停地?fù)]動,將麻雀從這個山頭趕到那個山頭,從這個坡坬趕到那個坡坬,從清早到下午,整個山野都在沸騰中。一些麻雀累得從空中掉下來,一些被人們打落在地,一些沖入山洞或草叢中,又被人們打死或踩死。
太陽快要落山時,大部隊才鳴鑼收兵。三嬸領(lǐng)著我們往回走,低聲嘟囔了一句:“哎!可憐那些雀兒?!?br/> 從山里回來,三嬸還不得休息,她要為大伙做飯。那時,所有生產(chǎn)隊都實行食堂制,似乎真有點共產(chǎn)主義的味道。因為大家都在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吃飯,而且是放開肚皮吃。生產(chǎn)隊挑選了幾位最會做飯、且又忠厚勤快的人在公共食堂當(dāng)炊事員,三嬸就是其中之一。這些炊事員們變著花樣、想著法子做飯,把大伙吃得其肚圓圓,其樂融融。只可惜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公共食堂就關(guān)了門。
就在三嬸擔(dān)任公共食堂炊事員期間,她還搞了一塊衛(wèi)星田,二嬸也搞了一塊,她們搞得都是棉花試驗。本來我們那個地方并不適合棉花生長,大概是自古以來的自給自足經(jīng)濟(jì)使然,也種一些棉花,不過并不多,只夠農(nóng)人們穿衣用棉之需。所以,我們那兒的人都會種棉花,連我都知道棉花怎么作務(wù)。我知道怎樣打掐棉花,那直直的枝條叫油條,是不結(jié)棉桃的,必須掐掉。我還知道,棉花長到一定程度就必須打頂(掐頂),否則就會瘋長,影響產(chǎn)量。
三嬸的衛(wèi)星田在土攤坪,二嬸的衛(wèi)星田在崔家溝,一個在河?xùn)|,一個在河西。從早春開始,三嬸和二嬸就開始積肥、預(yù)肥,往地里送肥。我們那兒是山區(qū),往山上送糞須用毛驢馱,往川道里送糞用的是架子車。毛驢拉上糞從鹼畔上出發(fā),下一道坡在公路上走一段,再下一道坡就到達(dá)土攤坪。崔家溝則還須下一道坡,過一條河,再上一道坡。
我?guī)椭龐鹚图S,鐵牛幫助二嬸送糞。我們幾乎同時從鹼畔上出發(fā)。三嬸愛惜牲口,路稍有點坡度,她就要我和她一塊推車,即使送完糞,空車返回,三嬸也不允許我和二虎在車上坐,上坡時還要我們一起推車,她說:“牲口苦重哩,它不會說嘛,要會說早喊累了?!倍鹁筒煌?,牲口拉得再重,她也要坐在車上。送完糞返回時,母子倆就都坐在車上了。就是上那兩道陡坡,也不下來。牲口走得慢了,鐵牛還用鞭子狠勁地抽打。三嬸就說鐵牛:“不敢打,牲口不會說話,也知道疼哩。”有時三嬸看到牲口上坡很吃力,就在后邊幫二嬸推車,二嬸就不高興了:“喲,三婆姨,你咋把牲口當(dāng)兒子一樣心痛呢!”三嬸說:“二嫂,人憑牲口哩,牲口也憑人哩,牲口要是乏倒了,苦得還不是咱們?。 倍鸬哪槼料聛砹耍骸鞍?,三婆姨你不憨嘛,咋能說出這樣的憨話?老天爺造出牲口就是讓人使喚哩,它哪能那么嬌氣呢!”三嬸說:“二嫂,牲口的活苦重哩!拉犁種地、磨面碾米,樣樣少不了,不心痛不行啊。”二嬸說:“三婆姨的心腸那么好,牲口肯定說你好哩,看來會來事和不會來事就是不一樣。”三嬸聽出了二嬸的弦外之音,便不再吭聲。
糞一直送了三天。大地解凍后,三嬸與二嬸都投入到她們的衛(wèi)星田里去了。
三嬸和二嬸都是作務(wù)莊稼的好手。在試驗田的種植上她們都在暗暗較勁,但在作務(wù)的方法和效果上卻大相徑庭。三嬸的衛(wèi)星田喜獲豐收,畝產(chǎn)籽棉82斤。這在我們那兒真算是放衛(wèi)星了。消息傳到公社,一下子來了許多人,他們看過后,就找三嬸談話,要三嬸將畝產(chǎn)報成500斤。三嬸不干,她說:“是多少就報多少,為什么要弄虛作假?”公社干部反復(fù)地給三嬸做工作,三嬸說:“過去,我們這里棉花畝產(chǎn)連30斤都沒超過,報那么多誰信呢?”三嬸堅決不虛報產(chǎn)量。公社干部就讓大隊支書李生華做三嬸的工作。李生華是我的一個本家叔,他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他說:“三婆姨,現(xiàn)在是大躍進(jìn)年代,要敢想敢說敢干,不能右傾保守老牛拉破車,拖大躍進(jìn)的后腿?!比龐鹫f:“大躍進(jìn),不是大吹大擂。我胡吹冒撂,人家戳脊梁骨哩?!崩钌A費(fèi)了半天口舌沒有說服三嬸,走時撂下一句話:“下級服從上級,這是組織原則。我不管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按畝產(chǎn)500斤上報,你還得去縣上作經(jīng)驗介紹?!比龐鹫f:“怎樣報那是你的事,要我去縣上做介紹,我還是講畝產(chǎn)82斤?!?br/> 生產(chǎn)隊和公社沒拗過三嬸,他們向上報了畝產(chǎn)500斤,但種田人是二嬸。我知道二嬸的衛(wèi)星田遠(yuǎn)不如三嬸,畝產(chǎn)要比三嬸的試驗田少二十幾斤哩。
二嬸當(dāng)上了先進(jìn),上了板報,坐上了火箭。所謂坐火箭那只是一種說法。那時縣、公社、生產(chǎn)隊都辦有簡報和板報,用于報道生產(chǎn)進(jìn)度和宣傳各類先進(jìn)典型。在簡報和板報上常常用蝸牛、汽車、火箭三個圖像來表示上游、中游和下游,被評為上游(先進(jìn))就可以坐火箭,中游坐汽車、下游(后進(jìn))騎蝸牛。當(dāng)上先進(jìn)的二嬸在縣上介紹了經(jīng)驗,并得到一把用紅絲絹系了的老镢頭獎品。二嬸出了風(fēng)頭,心中卻沒有多少歡愉。后來她還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人說她好大喜功,弄虛作假。她懷疑這些話出自三嬸的口,從此便對三嬸產(chǎn)生了不滿情緒,見了三嬸常常吊著個臉。矛盾的公開化還是在生產(chǎn)隊組織的那場三嬸的專場批判會上。當(dāng)然批判會是公社指示生產(chǎn)大隊召開的。
生產(chǎn)隊的會議一般都在晚上召開,會場就在生產(chǎn)隊的隊部里。一盞馬燈掛在窯洞的墻壁上,昏黃的燈光閃閃爍爍地充斥在所有的空間里??簧?、炕下、灶火圪嶗里都擠滿了半躺著的、坐著的、站著的、蹲著的男女社員。支書李生華坐在一張小炕桌前,他說:“今天召開全體社員大會,主題只有一個,就是批判王春花的右傾保守思想?!蓖醮夯ㄊ侨龐鸬拇竺?,在正式場合是要叫大名的,不能再叫“三婆姨”,這是大伙都知道的。李生華列舉了三嬸的兩大錯誤,一是反對除四害,說那是害命命哩;二是思想保守右傾,在衛(wèi)星田里壓產(chǎn)瞞產(chǎn)。接著做了批判發(fā)言,說三嬸目無組織,不服從上級命令。說三嬸驕傲自大,自以為是。說三嬸信神信鬼,大搞封建迷信。批判來批判去全是大帽子。最后他說:“我這是拋磚引玉,下邊請大家發(fā)言?!?br/> 好長時間會場都是沉默的,沉默中時而有幾聲鼾聲發(fā)出。李生華吼了一聲:“誰在那里睡覺哩?睡覺的人有功勞,先發(fā)言?!彼X的人被推醒了,瞪著一雙朦朧的眼望著支書。李生華不高興地說:“看什么呢,我臉上又沒有發(fā)言稿?!彼X的人問:“什么發(fā)言稿?”眾人轟地笑了。冷場讓支書十分尷尬,他不得不點名:“沒人發(fā)言那就干部帶頭吧,李富生你先說?!北稽c了卯的生產(chǎn)隊長李富生吭哧了半天才說:“問題是我至今沒有弄懂什么是右傾保守,不過保守我懂,大概就是咱鄉(xiāng)下人所說的思想不開化吧。這一點我也存在,總覺得咱是受苦人,怎樣能打糧怎樣來,接受不了新事物?!比龐鹨娎罡簧谧髯晕覚z討便低聲說:“富生,你轉(zhuǎn)向了,你不要再弄個墊背的出來,沒這個必要?!崩钌A見三嬸與李富生低聲說話,厲聲問:“王春花你在那里嘀咕什么?”三嬸不吭聲,李生華訓(xùn)斥了幾句接著說:“我們的發(fā)言要上升到路線斗爭和階級斗爭的高度,不要就事論事。”但是無論李生華怎樣啟發(fā)都沒有人吭聲,李生華便對三嬸說:“王春花你自己先交待,為什么要右傾保守?為什么要反對除‘四害’?為什么要搞封建迷信?”三嬸沒有吭聲,二嬸卻開口了:“三婆姨,不對,是王春花,王春花一貫右傾保守,她說大躍進(jìn)是大吹大擂,這是反對大躍進(jìn),反對大躍進(jìn)就是反對三面紅旗,這是十分危險的。王春花還反對除四害,說那太殘忍了。在種衛(wèi)星田中,王春花也思想右傾保守,與公社領(lǐng)導(dǎo)對著干。王春花一貫右傾保守的思想根源是她的家庭出身,她出身中農(nóng),中農(nóng)么跟咱們貧下中農(nóng)就是不一心,希望王春花能站穩(wěn)立場,同家庭劃清界線,堅決克服右傾保守思想?!彼脑捯暨€沒落,李興旺就說話了:“我提點建議,我們講話應(yīng)該實事求是,王春花說過大躍進(jìn)不是大吹大擂,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是大吹大擂?”三嬸瞅了一眼李興旺說:“興旺,不要說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說過的話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改口,我沒說過的話帽子扣得再大也不會認(rèn)卯?!崩钌A的臉拉下來:“王春花,看來你的情緒還不小,大家批評你,是幫助你提高認(rèn)識,讓你改正錯誤,你要端正態(tài)度?!闭l知李生華的話還沒落地,就冒出了一個尖厲的聲音:“瞎松!瞎松!”這是二虎的聲音,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溜進(jìn)來的。我趕忙拉了他往外走,他卻不停地罵著,一聲比一聲大。我把二虎拉出會場,就再也沒有進(jìn)去,后邊的批判會是怎么開的我就不知道了。
批判會后,只要二虎見著李生華,就向他吐唾沫,罵他“瞎松”。開始,李生華追著他訓(xùn)罵幾句也就過去了。一次,二虎竟向李生華揚(yáng)了一把土,正好揚(yáng)進(jìn)他的眼睛里,李生華被惹惱了,追上去就是一個耳光,二虎被打倒在地,口中還沒有停止罵聲,李生華的火氣上來了,照準(zhǔn)二虎的屁股就踢。二虎躺在地上大聲哭叫,將正在做飯的三嬸驚動了。三嬸見躺在地上的二虎臉上滿是血,渾身盡是土,李生華還肯住腳,順手拉了一根長棍朝李生華的腿上砸去。挨了一棍的李生華這才看到怒目圓睜、眼中噴射著灼人的火炎的三嬸。他先是一怔,接著從胸腔里發(fā)出一聲怒吼:“反了你?你竟敢教唆憨小子向我實施報復(fù)?你竟敢打我?那就讓你看看我是誰?”三嬸冷笑一聲:“你想再次召開我的批判會?那成全你,我也正想借這個機(jī)會說說話,讓全體社員看看村干部是如何欺辱群眾的,讓社員們知道一個大男人是如何毆打一個孩子的。讓他們知道下一次選舉時該選什么樣的人。二虎,別把臉上的血抹掉,留著還有用呢。”三嬸邊說邊去敲鐘。李生華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料到一向文文靜靜的她竟如此不好對付,他擋住三嬸敲鐘的手說:“你想干什么?”三嬸說:“召集社員開會呀?!崩钌A說:“我是支書,還是你是支書?”就在三嬸與李生華爭吵時,許多社員圍上來了,他們看見滿臉是血的二虎,便問:“這是怎么啦?”李生華見人越圍越多,便先軟下來低聲說:“咱們都冷靜冷靜”。三嬸說:“這不是冷靜不冷靜的問題,是把人當(dāng)不當(dāng)人看的問題。二虎是有點傻,但也是人嘛,也需要尊重,需要愛心。他不對,你告訴我,我來教育他,但你不能打他。打人是犯法的?!崩钌A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你也知道。這樣吧,我家中有云南白藥,給二虎抹點吧?!比龐鹫f:“算了吧,二虎是鼻子破了,我已為他止住。”
母親的病突然加重。整天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氣,喉嚨上的痰常常上不來,憋得她滿頭冒汗、臉色紫青。特別是到了晚上日子更難過,既不能坐,又不能臥,只能將頭杵在枕頭上,屁股撅起來。這個姿勢特累人,她的體力又不支,所以就不停地折騰著,越折騰就喘得越厲害??粗赣H那個痛苦勁,我和二虎嚇得大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二虎倒比我靈醒,他跑著去叫三嬸。三嬸剛?cè)胨犚姸⑺盒牧逊蔚暮敖?,披了衣服,提著褲子就跑。三嬸一進(jìn)門就上炕,她單膝跪著使勁為母親捶背,直到母親卡在喉嚨中的那口痰咳出來,她才拿起毛巾為母親擦汗、清理鼻涕。然后為母親洗臉洗腳,喂水捶背。待母親稍微安靜了,三嬸將我叫出門,拿了香表,領(lǐng)著我朝關(guān)帝廟走去。
關(guān)帝廟在村口,原先是兩進(jìn)院子。據(jù)說鬧革命時是父親領(lǐng)著人將廟砸掉的,父親砸的廟還有鄰村的幾個。那時父親是我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他領(lǐng)著人在我們這一帶鬧紅,打土豪懲惡霸,是很有影響的。父親很為這一段歷史自豪。后來,父親患了腿疾,就脫離了革命。村上人說父親患病由于打廟的緣故,他得罪了神靈,神靈降罪于他,讓他成為殘疾人,也讓母親年輕輕的就患病。對這些說法父親不信,我也不信,畢竟我們都是“秀才”,是懂得一些科學(xué)知識的。當(dāng)然這一切三嬸未必知道。她卻相信神靈,她已幾次偷偷來過關(guān)帝廟了,她是為母親祈禱的。這在當(dāng)時是要冒風(fēng)險的,搞封建迷信活動是被嚴(yán)格禁止的。實際上,在三嬸的批判會上,真正能落實到三嬸頭上的“罪過”還只有這一條,不知為什么李生華只是蜻蜓點水地提了一下,并未深究。
關(guān)帝廟經(jīng)幾次破壞后,院墻倒塌了,窯洞的門窗也沒了,神像的頭被打掉了,只剩下殘缺不全的身子。不過,廟內(nèi)的畫像還清晰可見。我看不懂畫得是什么故事,但人物表情、姿勢都能看得清。不知為什么,每次進(jìn)入廟宇內(nèi),我都有一種恐懼心理。不知三嬸有無這種感覺。我觀察她,只見她跪在殘缺不全的神像前,雙目微閉,兩手合一,口中念念有詞,我不能完全聽懂,但從聽見的支言片語中知道是為母親祈禱,她最后的一句話我聽得很清楚,“如神靈能讓大嫂康復(fù),我愿為神靈重塑金身。”
母親病重那些日子,三嬸一直守在母親身旁。她精心照顧母親,并偷偷地準(zhǔn)備著母親的后事。
二
母親還是撇下我們走了。
母親走得實在不是時候。那正是我國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家無隔宿之糧幾乎成為普遍現(xiàn)象。那時我正上小學(xué),饑餓像魔鬼一樣折磨著人。為了抵御饑餓,我們偷吃過人家還長在地里的紅薯和還未成熟的玉米,我們捋過樹葉、挖過野菜。我的一位叔伯哥在縣城上中學(xué),他給家中回寫過一封信:“父母親大人兩點點,兒在門外把書念,每頓稀飯一碗碗,把兒肚子餓成個板片片?!辈缚催^信后大哭一場,把兒子叫回來,再也不讓上學(xué)了。
三嬸、三叔都是大手腳人,他們的糧食更不夠吃。但三嬸辦法多,還在糧食有點積存的時候,她就用野菜、樹葉、紅薯葉子摻合著吃,省了不少糧食。以后她還采集棉蓬籽、榆樹皮磨成粉摻著糧食吃。她把飯食做成兩種,稠的摻糧食多的讓三叔吃,稀的摻糧食少的自己吃。三叔批評過她多次,她就是不聽。稍有點好吃的東西,還要為我和二虎留一點。分家后,父親不再允許我們兄弟倆頻繁地往三嬸家跑了,一方面是為讓我們多幫姐姐干點家務(wù)活,另一方面嫌我們老在三嬸家吃飯。但是,我們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去三嬸家。進(jìn)入三年困難時期后,我知道三嬸家也十分困難,就盡量不去她家,但我管不住二虎,他總是偷偷地往三嬸家跑。因為他餓,在三嬸家他總能吃到一些東西。我家和三嬸家都斷糧后,三嬸總在灶火口煨兩個紅薯或洋芋,給我們。后來三嬸餓得浮腫了,我就堅決不讓二虎再去三嬸家。但是,只要有點吃食,三嬸總要給我們倆留點。
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去世的。
在我們那個地方,婚喪事是十分講究的。光景好點的辦三天。光景差的也須辦一天。我們家光景不好,但總得埋人,總得買棺材、買壽衣,總得為孝子孝孫縫制孝衣,總得請娘家人,總得待客。否則,世人笑話不說,娘家人那一關(guān)是過不了的。然而,錢從哪里來?糧從哪里來?一向胸有成竹的父親竟亂了方寸,一夜間頭發(fā)幾乎全白了。
讓父親沒想到的是讓他憂心的這一切三嬸和三叔早已為他謀劃好了。三嬸拿出了她結(jié)婚時的壓箱錢,三叔又從別處借了一些,買棺木、壽衣和孝布的錢就解決了。糧食問題最難解決,三嬸思慮來思慮去還是決定回娘家去。三嬸的娘家在上川里,那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各種風(fēng)潮對那里的影響都不大,老百姓還都存儲著一些糧食,但是三嬸的母親有顧慮,她說:“憨娃,如今家家戶戶都斷頓呢,你借了拿什么還哩?還不上,你哥你嫂還不把你恨死!”這些三嬸都想到了,但她別無選擇,她說:“媽,我肯定能還上,老天爺總不會永遠(yuǎn)不給我們飯吃吧!哥嫂那里你給我做點工作,辦理喪事不比其它,你總得給打陵的、幫忙的吃飯吧,來的親戚也不能讓人家把口封住,我這是沒辦法呀!”三嬸的母親說:“那也是,什么事也沒有死人事大,要處理好!”
三嬸弄來了糧食就解決了父親最憂心的問題,這下一河水就開了。二嬸領(lǐng)著村上一幫婦女縫制壽衣和孝衣,三嬸領(lǐng)著一幫人磨面碾米、洗菜做飯。我和二虎是孝子,專為母親守陵,有來磕頭燒紙的,我們就跟著燒紙點香磕頭。
母親的遺體先安放在窯洞中鋪了谷稈的門板上,兩天后入了棺,安放在用帆布搭起來的靈堂中,按常規(guī)靈堂內(nèi)還應(yīng)供獻(xiàn)全豬全羊,但那時我們太困難,只供獻(xiàn)了一只褪了毛的全雞和摻了糠面的兩面饃。供桌上還放有點香用的灰碗,我們守在靈堂內(nèi)得按時辰續(xù)香,以保證香火永遠(yuǎn)不滅。但二虎根本守不住,他似乎不懂得悲痛,刁空就與一群小娃娃們玩樂、打鬧。他們玩頂拐拐,用一條腿跳著,另一條腿屈起相互頂撞,誰跌倒算誰輸。他們頂著頂著就頂?shù)届`堂里來,將點香的灰碗撞落在地上。我大光其火,揚(yáng)起手就給二虎兩巴掌,二虎馬上嗚嗚地哭起來。挨過打的二虎在靈堂里呆了不到一個時辰,又溜走了。不一會,三嬸拉著二虎的手又回來了,三嬸說:“二虎,要好好守陵,不然,你媽就白疼你了。”二虎答應(yīng)著,卻管不了自己,不一會就跑得沒蹤影了。
三嬸和二嬸每天都要為母親燒兩次紙,我們那里說的燒紙是包括點香燒紙磕頭等一系列祭拜活動的。女人燒紙就更復(fù)雜,還須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訴說亡者生前的好處,或者訴說對亡者的思念之情。二嬸嘴巧,哭詞中不僅訴說了母親一生的優(yōu)點和好處,還訴說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委婉凄楚,十分動人。三嬸哭訴的內(nèi)容比較簡單,主要是對母親的思念之情。但我感覺出來,三嬸哭得十分動情,十分悲痛。她們倆燒過紙從靈堂往出走時,我也注意觀察了,三嬸的眼紅腫,臉上淚痕可見。但在二嬸的臉上看不到。
第三天,母親就下葬了。
那時候我們還不懂事。母親的喪事雖是最簡單的,前后操辦也須一個多禮拜。三嬸已有孕在身,幾天的忙碌讓她削瘦了一截。但她不能閑下來,她得晝夜不停地為我們子妹仨做白鞋。我們是重孝,在母親去世后的一年里必須穿白鞋,讓人一看就知道有孝在身。
我們的白鞋剛穿在腳上,三嬸的女兒小燕就出世了。小燕的第一聲哭聲就透著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癥。她的瘦小是我見過的新生兒之最。
生過小孩的三嬸沒有奶水,這讓一家人大傷腦筋。如果是現(xiàn)在就可以喂奶粉、奶糕、煉乳之類的東西,可那時沒有這些東西。即使有,我們也買不起。開始三嬸把米粉做成米漿摻著蒸熟的紅棗或南瓜喂孩子,以后連這些東西也沒有了。孩子整天餓得哇哇哇地哭,三嬸只有守著孩子抹淚的份。還好時間不長,三嬸的娘家哥送來一只奶羊,這真讓三嬸喜出望外。但那時是不允許家庭養(yǎng)羊的,因為它是“資本主義尾巴”。三叔便將羊藏在洋芋窖內(nèi),白天扔一捆草進(jìn)去,晚上偷偷地擠奶。小燕喝上羊奶,不久就變得白胖白胖。這期間,二虎也大沾其光。二虎是個饞嘴貓,每次去三嬸家,只要看見小燕喝羊奶,就雙眼盯著奶甁不離開。三嬸就勻一些羊奶給二虎喝。二虎喝得越多,就往三嬸家跑得越勤。那一段時日,二虎明顯地胖了一截。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事實也正是如此。沒多久,三嬸家養(yǎng)奶羊的事就讓隊上知道了。那一天支書李生華來到三嬸家說:“三婆姨,你真是膽大包天,竟養(yǎng)起資本主義的尾巴來了!”三嬸知道事情敗露了,便一聲不吭。李生華說:“念你初犯,我們就不追究了,但羊得沒收。”就這樣三嬸的奶羊沒有了,好在小燕已5個多月,能吃一點飯菜,也不至于到餓死的地步。
支書李生華因經(jīng)濟(jì)問題被免了職。就在公社物色支書人選的時候,三嬸極力鼓動三叔毛遂自薦,接任支書職務(wù)。開始三叔并不愿意,三嬸說:“難道你就忍心讓大伙永遠(yuǎn)餓肚子?你就不想拼一拼?”三叔被說動了,他果真毛遂自薦,并提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奮斗目標(biāo)——讓大伙吃飽飯。這個目標(biāo)擱在現(xiàn)在就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時就有轟動效應(yīng)。它不僅得到全大隊社員的擁護(hù),更得到公社領(lǐng)導(dǎo)的大力支持。三叔很快就走馬上任。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三叔采取兩個措施,一是大量開荒種地,擴(kuò)大種植面積,二是興修水利,提高產(chǎn)量。開荒種地在我們那兒是不成問題的,我們那里有的是土地。晚上回到家,三嬸就對擔(dān)任飼養(yǎng)員的二叔說:“得給在工地上的幾頭牲口加料,那活太重了,弄不好會將牲口乏倒的。”二叔說:“是這個理,這幾天我也看見那幾頭牲口乏得很。就是料不多,這該咋辦?”
二叔是個十分稱職的飼養(yǎng)員,敦厚、勤快,又有多年飼養(yǎng)牲口的經(jīng)驗。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三嬸是知道的。為了幫著二叔把牲口喂養(yǎng)得更強(qiáng)壯些,三嬸就常常往飼養(yǎng)棚里跑,即使晚上還要起來添一兩次草料。
正當(dāng)施工進(jìn)入緊張階段,二叔受傷了。那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場暴雨,二叔走得急了一點,在大門外的坡下摔了一跤,一條腿骨折,坐在炕上動不了。飼養(yǎng)工作便暫時交給三嬸擔(dān)任。
三嬸愛惜牲口這是人所共知的,這恐怕也是隊里選她代理飼養(yǎng)員的主要原因。果然三嬸不負(fù)眾望,她對牲口的飼養(yǎng)比二叔還精心,砍草、鍘草、上草上料、飲水、打掃槽底、墊圈、起圈樣樣都做得十分認(rèn)真。特別是晚上,她不停地起來為牲口加料,很少睡個囫圇覺。在她飼養(yǎng)的這一段,牲口不但沒掉膘,還長了膘,這讓三嬸很是欣慰。
二嬸丟了這么大的人,又讓二叔痛罵了幾天,這就與三嬸結(jié)了仇。
二嬸與三嬸家隔著一道墻,關(guān)系好時妯娌倆經(jīng)常隔墻拉話說笑,相互有了好吃的東西,從墻頭上就遞過去了。如今關(guān)系僵了,這堵墻卻成了二嬸發(fā)泄怨恨的對象。每天,二嬸都要對著墻壁罵,雖然不是指名道姓,卻指桑罵槐。三嬸家的雞跑到二嬸家院子里,并搶食二嬸家雞食,二嬸就邊打雞邊高聲罵:“壞松,你也知道偷吃哩,我還以為你只知道顯能,我打死你這個壞松!”接著就聽見雞被打得咯咯咯地叫著亂飛亂跳。二嬸還恨一個人,這個人是李生華。她每次見了李生華都要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以示不滿。
二叔在炕上躺了二個多月就再也躺不住了,他每天都要拄著拐棍去牲口棚幾次。他發(fā)現(xiàn)他的那些寶貝不但沒掉膘,還渾身油亮油亮,槽頭干凈,圈內(nèi)干燥,他放心了。三個多月后,二叔正式接手飼養(yǎng)工作。他上任沒幾天,料室又丟過一次糧食,也是黑豆。二叔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二嬸,他擔(dān)心這件事又是二嬸所為。讓他沒想到的是二嬸卻主張挨家逐戶搜查,而且態(tài)度十分堅決。二叔便去與三叔商量,開始三叔并不同意挨家逐戶搜查,轉(zhuǎn)念一想,糧食這么金貴,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類似的事件可能還會發(fā)生。三叔點了頭。
挨家逐戶搜查是由民兵排長李興旺領(lǐng)隊進(jìn)行的。搜查的第一戶就是三嬸家。本來李興旺不同意首先從支書家搜起,這不僅因為三叔是支書,更重要的是他對三嬸三叔的人品堅信不疑。但三叔堅持從自家搜起,李興旺也沒辦法。讓李興旺震驚的是丟失的黑豆竟在三叔家的米屯中搜出來了,這讓三叔大為震怒,他當(dāng)著大伙的面對三嬸甩去兩個耳光:“把別人餓不死,就能把你餓死?你咋能做出這么丟人背信的事!”
從自家搜出丟了的黑豆,三嬸就驚得目瞪口呆,挨了三叔的耳光她更是一頭霧水。家中所有盛糧的甕、屯幾個月前就空了,三嬸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去揭甕蓋和屯蓋了,這黑豆從哪里來?
三叔打過三嬸,還不依不撓,硬是逼著讓三嬸說清楚。三嬸說:“我現(xiàn)在沒法給你說清楚,但隊上必須成立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如果真是我偷的,任殺任剮我無怨無悔?!?br/> 三叔冷靜下來。三嬸的正直、賢惠他深信不疑。自進(jìn)李家門她沒享過一天福,吃糠咽菜倒成了家常便飯。最困難的時期她幾次都餓得昏過去,卻從未拿過別人一米一面,咋可能把隊里的糧食往自家拿!但是,丟失的黑豆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家米屯?實在是太蹊蹺了。
這件事讓三叔大傷腦筋,組織調(diào)查組公開調(diào)查,別人會說從你家搜出糧食,你調(diào)查什么?不調(diào)查,他知道三嬸是冤枉的。三叔悄悄察看過料室現(xiàn)場,料室門上的鎖子完好無損。三叔與二叔商量,二叔說:“這事不宜張揚(yáng),我也替你了解了解?!?br/> 正當(dāng)三叔和二叔私下調(diào)查了解時,二虎告訴三嬸二嬸來過三嬸家。三嬸是個十分大氣的人,外出從不鎖門,不管家中有人沒人,村人們都可以隨便進(jìn)出。但是二嬸已有好長時間沒有踏三嬸家門坎了,為什么突然又來了,而且不見三嬸的面又走了?三叔把這個情況對二叔說了,二叔本來就懷疑此事是二嬸所為。他問二嬸,開始二嬸不承認(rèn),問得急了,二嬸終于承認(rèn)了,她說:“三婆姨讓我丟了那么大的人,我也要讓她丟一次人?!彼脑掃€沒說完,就挨了二叔一個耳光。二叔很少對二嬸動手。在這個家中,一貫是二嬸要強(qiáng),二叔總是被二嬸支使來支使去。今天,二叔如此暴怒,二嬸一下子懵了。待二嬸反應(yīng)過來時,爆發(fā)出最大的反抗就是放聲大哭,邊哭邊罵邊撕打二叔。二叔甩門而去。
二嬸與三嬸的疙瘩就這樣越結(jié)越大。
在三叔的領(lǐng)導(dǎo)下,我們大隊在郭家溝、馬兒溝、胡樹溝打了三座土壩,到了第二年這些土壩差不多都漫平了,新增加了200多畝壩地,加上新開墾的荒地,全大隊的餓肚子問題基本就解決了。與此同時,郭家溝的攔河引水工程也完成了,又增加了200多畝水澆田。水澆田全部用來種蔬菜,全大隊社員第一次吃上了品種齊全的時鮮蔬菜。我們大隊便提前邁過了困難時期,成為全縣的先進(jìn)典型。
三
三嬸去縣城開了三天會,她現(xiàn)在是大隊的婦女主任,時不時去縣里開會。和往常一樣,她進(jìn)村第一個迎接她的便是二虎。三嬸把一包水果糖遞給二虎,并囑咐他給我一些。二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壞二嬸癱瘓了?!比龐鹨惑@,隨即拉了二虎往二嬸家奔。到了二嬸家門口,二虎說什么也不進(jìn)去,他說:“二嬸罵人,二嬸壞?!倍鸪3AR二虎三嬸是知道的,她嫌二虎臟,只要二虎接近她家門口,二嬸就攆:“臟死人了,快滾?!比龐鹦Φ溃骸拔覀兌⒁矊W(xué)會記仇了?!彪S放開二虎的手走進(jìn)二嬸家。
二嬸的兩個女兒雪花和雪英及我的姐姐巧珍是前幾年相繼結(jié)婚的。二叔又是那種只會干地里活不會干家務(wù)活的北方男人。二嬸癱瘓后一切都亂了套。窯洞內(nèi)充斥著熏人的臭味,炕上炕下零亂不堪??簧戏胖鴽]有倒掉的屎尿盆,鍋臺上散亂地擺著沒有洗滌的鍋碗瓢盆,灶火圪嶗里雜亂地堆著柴草煤塊。二嬸躺著,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
三嬸站在炕沿下,用手輕輕地?fù)崦鸬哪?,將那些散亂的頭發(fā)撥向兩鬢間:“二嫂,咱們上醫(yī)院去,住一段院你肯定能好?!倍饟u搖頭,眼淚撲漱漱地往下滾。三嬸用自己的手帕替二嬸擦著眼淚:“二嫂,你得聽我的,醫(yī)院會治好你的病的,有許多像你一樣的人經(jīng)過治療又重新站起來了?!倍鹬活櫫鳒I,三嬸說什么她都只是搖頭。
三嬸還是帶著二嬸去了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院。二嬸竟恢復(fù)如初。二嬸患得是缺鉀癥疾病,只要補(bǔ)足了鉀,人就可以康復(fù)。這是二嬸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她原來不想上醫(yī)院,總以為自己患上了腦中風(fēng)癥,是不會治好的。沒想到這么快就康復(fù),自然十分感激三嬸。妯娌兩的關(guān)系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從醫(yī)院回來,三嬸覺得很累,她又一次懷孕了。她在炕上躺了一會,起來做好晚飯,便去了牲口棚。這是三嬸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不管有多忙,每天總要到牲口棚看看,順手加點草料,清理清理槽內(nèi)槽外,在每頭牲口的頭上撫摸撫摸,似乎在表示一種情感。
做完這一切,三嬸發(fā)現(xiàn)那頭老犍牛槽內(nèi)的草料原封不動地堆著,老犍牛閉著眼臥在圈內(nèi),精神很是不好。她走進(jìn)牲口棚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老犍牛身上傷痕累累,有幾處還滲出了血跡,她的心一沉。三嬸試著將老犍牛往起拽,它卻紋絲不動,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三嬸從家中端了半盆米湯喂它,它連眼都不睜。三嬸急了,忙去找二叔,別人告訴她二叔已經(jīng)知道了,他去找獸醫(yī)了。三嬸就一直守在老犍牛身旁,她用四環(huán)素軟膏為老犍牛抹著傷口,她的手不經(jīng)意間碰到傷口上,老犍牛渾身一哆嗦,三嬸的淚水奪眶而出。三嬸邊抹邊說:“是誰這么狠心,把你打成這樣?”“你做錯了什么事了嗎?人家咋會對你下這么狠的手?”“好可憐啊,牲口不會說話,就是有再大的理由,也不應(yīng)該將它打成這樣,簡直是蛇蝎心腸”,“……”
獸醫(yī)來過了,為老犍牛灌下一付湯藥,沒起任何作用,半夜時分老犍牛死了。三嬸一直守在它身旁,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氣。
這件事鬧到了隊部,經(jīng)隊委會研究決定:牛肉還是分了吃,老犍牛的死因繼續(xù)調(diào)查了解。不過,三嬸無論如何也不要分到她戶下的那份牛肉。其后好長時間,她都為老犍牛的死痛心,不愿意再去牛棚。
在全體社員大會上,鐵牛受到了大伙嚴(yán)厲的批判,并被罰款50元。在上會之前,三叔和二叔已對鐵牛進(jìn)行了訓(xùn)罵,三叔罵鐵牛是蛇蝎心腸,說我們李家怎么會出了你這樣一個惡徒,丟盡了先人的臉。二叔還動手打了鐵牛。這讓鐵牛最為惱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向溺愛他的二叔和三叔竟如此暴怒,如此不講情面。鐵牛出走了。
老犍牛的事讓二嬸與三嬸之間的隔閡再起。二嬸認(rèn)為三嬸是多管閑事,專門與自家過不去,便到處說三嬸耍兩面派,是個笑面虎,那種對著墻指桑罵槐的叫罵聲又隔三差五地響起。有時一盆污水也會越墻而過,潑在三嬸家院子里。
在二嬸的叫罵聲中,三嬸的兒子小龍出生了。
四
挨餓的日子剛過去父親就去世了。又是三嬸、三叔和二叔張羅著料理了后事。二嬸沒有來幫忙,她說:“要我?guī)兔?,三婆姨就不能插手。三嬸自然不會置之不管,二嬸就有了不來的借口。父親在世時盡管他什么活也干不了,但我們兄弟倆在精神上有一種依托,覺得很踏實。父親一去世,心里便覺得空落落的。好在有三嬸在,我們心里還踏實一些。但我們知道三嬸是十分辛苦的。她要料理自家那一攤,還要照顧我們兄弟倆b/CDG3v9cF7oMuRdodFYlA==,常常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這一時期三嬸留給我的印象總是背上背著小龍,一手拉著小燕,一手拿著玉米面窩頭,邊走邊吃,一路爬山。到了地里,將小燕放在地頭,小龍仍背在背上。耕耘播種、鋤草整地、收割碾場,永遠(yuǎn)是這樣。小龍不知多少次將屎尿拉在她的背上,弄得她十分尷尬。我明顯感覺到三嬸削瘦了,精力也大不如從前了。三嬸常常打瞌睡,有時在田間地頭也打瞌睡,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鐵牛出去了一年多又回來了,他是攜帶著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風(fēng)暴回來的。鐵牛一回來就成立了造反司令部,在成立造反司令部的當(dāng)天就貼出了揭發(fā)三叔、三嬸的大字報。鐵牛在大字報中說三叔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因為三叔說過:“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管社會怎么發(fā)展,種地打糧不能少”,這是“唯生產(chǎn)力論”,三叔上任后擴(kuò)大了社員自留地,鼓勵社員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羊,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在鐵牛的扇動下,大字報一批批貼出來,村中所有的墻壁上都貼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樹桿上都貼著“打倒走資派李俊杰”的標(biāo)語,李俊杰是三叔的名字。當(dāng)然還有生產(chǎn)大隊大隊長李富生和三嬸的大字報。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成了村上的一大景觀,吸引了不少人圍看。
緊接著三叔、三嬸及李富生都被奪了權(quán),并隔三差五地接受造反派的批判斗爭。
批判大會一般都設(shè)在大隊部院內(nèi),挨批斗的對象除了三叔、三嬸外還有李富生。被批斗對象都戴著用白紙制作的高帽子,脖子上掛著寫有:“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dāng)權(quán)派XXX”的木牌子。會場周圍貼滿了各種關(guān)于“打倒走資派李俊杰!”“打倒走資派李富生!”的標(biāo)語。會場上是坐著的站著的社員,鐵牛和幾個造反派頭頭坐在主席臺上,所謂的主席臺就是一張長條桌下放了一條長條凳而已。會議是由鐵牛主持的。按照程序開會前要唱《東方紅》,會議結(jié)束后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鐵牛引領(lǐng)唱歌,不知是由于激動還是緊張,竟出了差錯,“太陽升……預(yù)備唱”,臺下“哄”地笑了。鐵牛也知道錯了,但面子上下不來,他竟板起面孔訓(xùn)起人來:“笑什么,太陽不升,東方咋能紅呢!”臺下笑得更起勁。鐵牛大發(fā)雷霆:“誰再笑,就是故意破壞大批判,破壞大批判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唱!”臺下果然唱起來,但唱得參差不齊,十分混亂。接著下來是喊口號,由鐵牛領(lǐng)喊,臺下跟著喊:“打倒走資派李俊杰!”“文化大革命萬歲!”
批判會正式開始時已是日上中天。先由幾個人輪流念批判稿,念一陣喊一陣口號,最后由三叔表態(tài),他說:“在我擔(dān)任支書的幾年間,做過錯事,有時也出現(xiàn)過工作方法簡單粗暴問題,但我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更沒有反對中央?!辫F牛和幾個造反派說三叔“狡辯抵賴、態(tài)度惡劣”,于是將三叔的頭往下按,人已成“n”型了,還不松手,三叔被壓得氣都喘不過來。他們一邊按一邊叫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三叔不作任何反應(yīng),鐵牛便逼迫三嬸揭發(fā),三嬸說:“如果你們認(rèn)為抓生產(chǎn)有罪的話,那我也有份,因為我是婦女主任?!比龐鸬脑掃€沒落地,三叔就吼起來:“王春花你呈什么能?我是大隊書記,一切決策都是由我決定,你攬什么責(zé)任?”三嬸確實想攬一部分責(zé)任過來,她想減輕三叔的責(zé)任,但三叔不同意,在私下他多次告許三嬸不要引火燒身。他一個大男人,一切責(zé)任都應(yīng)該由他來承擔(dān)。他還說他堅信自己沒有大的問題。但三嬸總是放心不下,不由得攬責(zé)任,便招至了更大的罪受。這一天造反派的脾氣更大,他們用雨點般的拳頭和震天的口號聲來回敬三叔和三嬸。
就在造反派動武的時候,臺下突然冒出一句罵聲:“瞎松,瞎松!”不用看大家都知道是二虎,鐵牛讓造反派將二虎趕出會場,二虎出了會場,仍坐在高高的樹杈上罵:“瞎松,瞎松!”
自批判會后,二虎見了鐵牛就吐唾沫,罵“瞎松!”見鐵牛追來了轉(zhuǎn)身就跑,鐵牛轉(zhuǎn)身走了,他又唾又罵。讓鐵牛很是無奈。
以后還開過幾次批判會,每次召開批判會,鐵牛都讓造反派嚴(yán)格把門,決不讓二虎進(jìn)入。進(jìn)不了會場的二虎就坐在墻頭上、樹杈上叫罵:“鐵牛瞎松!鐵牛瞎松!”三嬸怕二虎吃虧,多次告訴二虎:“不能罵人,罵人不好。他們也不會把我們咋樣的,二虎盡管放心好了?!比龐疬€專門囑咐我:“召開批判大會時,你把二虎領(lǐng)開!”但二虎似乎早就知道,就是不跟著我走。有時我將他領(lǐng)開了,一會兒他又出現(xiàn)在會場周圍。那一次鐵牛和幾個造反派正對三叔、三嬸拳打腳踢,一塊石頭朝鐵牛砸下來。正好砸在鐵牛的腳上,鐵牛當(dāng)時就痛得坐在地上。石頭是從窯鹼上扔下來的,是二虎扔的。二虎見砸著了鐵牛高興得又是拍手又是跳。
二虎被揪到了會場,先是當(dāng)作“?;逝伞边M(jìn)行批斗,繼又以破壞革命大批判為由,當(dāng)作“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進(jìn)行批判。鐵牛問:“二虎,你為什么要破壞革命大批判?”二虎說:“狗攆貓哩,好玩,嘿嘿嘿!”臺下“轟”地一陣大笑。
鐵牛再吼一聲:“我問你為什么要破壞革命大批判,你扯啥蛋!”二虎大叫:“我要尿,我要尿尿!”說著就在臺上尿起來。鐵牛和幾個造反派一齊竄上去,對二虎一陣拳打腳踢。二虎的衣服被撕爛了,鼻孔出血了。三嬸去護(hù)佑,也挨了一陣拳腳。三叔暴怒了:“日他先人的,有什么氣就對著老子來,不要在一個又傻又呆的娃娃身上出毒氣!”鐵牛怔了一下,隨即竄上去對三叔拳腳相交,三叔被打倒在地。
“要文斗,不要武斗!”臺下有人高聲說。鐵牛朝臺下望去:“誰在那里干擾革命大方向?”“我”,說話的人是李興旺,他幾步竄上臺搶過話筒說:“我在這里正式宣佈:“我們紅色造反司令部今天成立,同時正式宣佈,李俊杰是革命干部,我們要實施保護(hù)——,”話筒被鐵牛他們搶走,數(shù)十人擁上臺又將話筒搶回來,李興旺接著說:“毛主席說‘抓革命,促生產(chǎn)?!€說‘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李俊杰領(lǐng)導(dǎo)大家開荒種地,興修水利,解決了大家餓肚子的問題,是有功之臣。相反,李鐵牛破壞生產(chǎn)力,打死老犍牛,應(yīng)該是被打倒的壞分子——,”話筒又一次被搶過去,同時會場里響起了口號聲:“打倒?;逝桑;逝蓻Q沒有好下場!”臺上臺下亂作一團(tuán)。批判會不了了之。
從此,我們村分成兩大派,他們在田間地頭|、村落道路上不停地辨論、相互謾罵,你撕我的大字報,我撕你的大字報,火煙味很濃。這一年我們在郭家塬修梯田。郭家塬是我們村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上極目,天湛藍(lán)如洗,四周逶迤的群山被縱橫交叉的溝壑雕刻得十分俊美、壯觀。遠(yuǎn)處,一層薄紗似的霧靄飄浮著,讓群山時隱時現(xiàn),如一幅飄渺迷人的山水畫展現(xiàn)在你眼前。我們就在這幅圖畫中作畫,很有幾分詩情畫意。
修梯田的主要工作是拍梯田楞,先將地層下面潮濕一點的土挖出,用鐵锨堆起來,再一銑一銑地拍成一堵墻。三叔、三嬸都是拍楞的好手,理所當(dāng)然地被分派到拍楞人員之中去。二虎不會拍楞,只能鏟土、推土。這是一個流水作業(yè)法,拍楞的拍起一截楞,上面的人就將坡上的土鏟了,用架子車推來墊在新拍的楞中,拍一截,墊一層。這樣楞拍起來了,土也就墊得差不多了,再將梯田內(nèi)不平整的地方攤一下,一個坡地就修成了水平梯田,這樣的地既可防止水土流失,又便于機(jī)械化耕作。
中午休息時,二虎吃過干糧就爬上一棵椿樹,樹上有一個喜鵲窩,二虎從喜鵲窩中捉下來四只剛剛孵出的小喜鵲。小喜鵲絨毛還未長出,大概十分饑餓,個個都大張著嘴。三嬸放下鞋底,與二虎一起捉蟲喂小喜鵲。兩個大喜鵲在頭頂嘰嘰喳喳地盤旋著。喂過小喜鵲,二虎拿在手中玩了一會就想摔死它們,慌得三嬸一把抓住二虎的手:“可不敢,這是個命命嘛。你看見它們的爸爸媽媽急成啥哩,趕快送回窩里去?!倍⒂行┎粯芬?,三嬸說:“二虎再不聽話,三嬸就不喜歡二虎了?!倍⑦@才將小喜鵲放歸鳥巢。
午休后拍梯田的人分成兩組,一組拍內(nèi)楞,一組拍外楞。這樣三嬸和三叔就分開了。三叔拍外楞,三嬸拍內(nèi)楞。二虎拿了镢頭從上往下刨土墊楞。二虎像個吃奶孩子一樣無論干什么總愛跟著三嬸。誰也沒有想到快要收工時,一輛裝了土的架子車突然從坡上滾下來,三嬸眼疾手快,一把將二虎推開,自己卻被沖下來的架子車撞昏在地,眾人趕快將三嬸扶起,只見她的頭部鮮血直流。三叔抱住三嬸,用拇指緊緊掐她的鼻根。李富生趕緊從棉衣中抽出一團(tuán)棉絮用火燒成灰往傷口上壓,血流得太快,無法止住。他抽出更大的一團(tuán)棉絮點了壓在傷口上,血這才慢慢止住。
二虎驚恐萬分,放聲大哭:“三嬸,三嬸……”三嬸慢慢醒過來,她說:“二虎,別怕,三嬸沒事!”然后又對三叔說:“把血擦一擦,二虎怕血,別嚇著他!”
誰也不曾想到,三嬸蘇醒后,二虎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一樣向二嬸沖去,他揪住二嬸邊撕打邊罵:“壞松,壞松!”原來,沖下坡的車子是由二嬸推著的。三嬸受傷后,二嬸也嚇呆了。二虎這一撕鬧,她才醒悟過來,忙說:“我不是故意的,車子到了畔上我沒把著就沖下來了?!倍⒉挪宦犨@些,他不停地罵著撕打著,直到三叔將他拉開。
三嬸是被三叔背回家的,二虎一直在后邊跟著,時不時地問三嬸:“疼不疼?”他聽三嬸說:“不疼!”就高興了。
三嬸受傷的第二天,二虎端了一木升煮熟的雞蛋送到三嬸家,非要三嬸全部吃下。這是我與二虎積攢了幾個月的雞蛋,二虎全部煮了。
看著這些雞蛋三嬸流淚了,她說:“虎兒,你咋這么實成呢!三嬸又不是豬八戒,哪能吃了這么多雞蛋?!?br/> 二虎見三嬸不吃急了:“三嬸吃,都吃!”
三嬸拿起一個雞蛋剝起皮來。顯然雞蛋煮熟后沒有在冷水中浸泡,剝起來十分費(fèi)勁。三嬸剝好一個雞蛋讓二虎吃,二虎說什么也不吃。三嬸乖哄說:“二虎吃了三嬸高興,傷才能好得快。”二虎這才接了雞蛋吃起來。三嬸也為自己剝了一個,咬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雞蛋煮的時間太長,嚼起來如同嚼肉皮一般。
鐵牛結(jié)婚了,他娶的是鄰村一個叫玉蘭的女子,盡管人不是太漂亮,卻十分賢惠能干,二嬸很是滿意。
五
生產(chǎn)大隊和公社先后成立了“三結(jié)合”的革命委員會,三叔和鐵牛都進(jìn)了大隊革委會班子。三叔是作為新解放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進(jìn)班子的,鐵牛是作為造反派代表進(jìn)班子的。三叔開始領(lǐng)導(dǎo)生產(chǎn)大隊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工作。
我就是在這個特殊時期結(jié)的婚,婚禮自然又是三叔、三嬸和二叔他們操辦的。
我結(jié)婚不久,社會上開始清理“文化革命”中的三種人,鐵牛當(dāng)屬被清理對象,他的大隊革委會副主任職務(wù)自然被免掉了。我們大隊的清理工作由三叔負(fù)責(zé)。三叔說:“鐵牛雖是造反派頭頭,也打過人,但沒有違法行為,建議不再追究其過錯?!惫绺镂瘯杉{了三叔的建議,鐵牛在全體社員大會上作了一次檢討就算過去了。
鐵牛又一次出走了。出走的原因除了丟官外,更重要的還是對妻子玉蘭的厭惡。鐵牛嫌玉蘭長得不漂亮,嫌玉蘭結(jié)婚幾年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所以經(jīng)常打罵玉蘭,慢慢地玉蘭就由一個機(jī)靈、勤快的女人變成半呆半癡的懶女人,不再會體貼照顧婆婆公公。有時甚至不知道收拾自己,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衣服臟乎乎的,令鐵牛十分厭惡。
玉蘭的這種變化也讓二嬸頗為厭惡,更重要的是玉蘭始終沒有生育。這讓二嬸大為不滿。婆媳倆的關(guān)系就越來越緊張。到后來,簡直成了仇家。二嬸見了玉蘭就吐唾沫,玉蘭見了二嬸扭頭就跑,嘴里還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說什么。
看著玉蘭這個樣子,三嬸心疼得直掉眼淚。三嬸只好將弄臟的衣物拿到河里再洗。三嬸做飯,讓玉蘭坐在灶火圪嶗里燒火,結(jié)果玉蘭將灶口中的柴禾撒了出來,點燃了灶火圪嶗的柴禾,要不是三嬸反應(yīng)快,差點釀成一場火災(zāi)。
為了玉蘭的病,三嬸去關(guān)帝廟祈禱過,也多次領(lǐng)著玉蘭去醫(yī)院治療。應(yīng)該說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心療。三嬸用一腔母愛去撫慰玉蘭受傷的心,用柔聲細(xì)語去開導(dǎo)玉蘭。有時三嬸干脆與玉蘭睡在一個炕上,與她說長道短拉家常,讓玉蘭有一種被關(guān)愛、被親近的溫暖感。逐漸地玉蘭的病情好轉(zhuǎn)起來,不但可以幫著三嬸干點活,還知道收拾自己了。這讓三嬸十分欣慰。然而,好景不長,玉蘭又一次犯病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嚴(yán)重。
玉蘭犯病的因由還是因為鐵牛。鐵牛回來過一趟,是騎著摩托車回來的。他身著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隨鐵牛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且頗有些姿色的女子。鐵牛告訴村人,他在省城做生意。聽那口氣是很賺了一些錢的。鐵牛是回來辦離婚的,這讓二叔和三叔、三嬸大為光火。二叔對鐵牛又是罵又是勸,整整一個晚上,鐵牛不為所動。鐵牛沒離成婚,怏怏地走了,卻扔下一句話:“婚非離不可?!?br/> 鐵牛走后玉蘭的病就犯了。這次犯病,不光在公路上跑,還往外走,有時幾天見不上人影。每次玉蘭出走,三嬸都要打發(fā)二叔和三叔四處尋找。有時能找著,有時找不著,這讓她十分焦灼。在玉蘭未歸的夜晚她幾乎徹夜失眠。常常獨(dú)自在鹼畔上站站,在村口望望,總希望玉蘭能突然出現(xiàn)。玉蘭這次出走的時間最長,三嬸擔(dān)心極了,連連做惡夢。有時夢見玉蘭被車撞了,滿身血污地躺在公路上,她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有時她夢見玉蘭被人凌辱了,披頭散發(fā)地在風(fēng)雨中奔跑,她去追,卻怎么也追不上。惡夢越多,三嬸的心越惴惴不安。這次玉蘭出走后,二叔和三叔同樣出去尋找了幾天,卻蹤影不見,這讓三嬸更是心急如焚。
讓三嬸驚喜不已的是星期六晚上玉蘭回來了,是由女兒小燕和兒子小龍帶回來的,他們是在縣城碰到玉蘭的。玉蘭披頭散發(fā)、滿臉臟污,腳上的鞋也丟了。玉蘭簡直餓壞了,一回來就抓住三嬸為小燕和小龍做的芝蔴餅大口吞咽起來。二虎從她手上邊奪邊喊:“不準(zhǔn)吃,那是小燕小龍的?!庇裉m只顧狼吞虎咽,根本不管二虎在說什么。三嬸倒了一碗開水,順手挖了一勺白糖放進(jìn)去遞給玉蘭,并告訴玉蘭:“慢慢吃,小心噎著。”
一口袋芝蔴餅差一點讓玉蘭吃光,二虎硬是奪走了口袋。三嬸也怕她撐了胃,就讓玉蘭坐在炕沿上,為她洗臉洗頭。玉蘭每次外出,都會生出一頭一身虱子,只要她一回來,三嬸就為她洗臉梳頭換洗衣服。三嬸一開始洗滌,小龍就笑說:“媽又開始大掃除了。”小燕說:“應(yīng)該說是開始大圍剿了?!比龐鹦πΓ骸熬蜁X氉?!”
三嬸先用溫水為玉蘭洗頭,然后用篦梳刮虱子。虱子刮得差不多了,就在篦梳上緾了線刮蟣子。蟣子很小,密密麻麻地全粘在發(fā)根上,只有用纏了線的篦梳才能刮下來。三嬸刮完蟣子就用滅虱靈兌了水往發(fā)根上抹。三嬸清理完頭發(fā),接著又清理衣服。玉蘭的衣服上也盡是虱子和蟣子。三嬸先用溫水洗滌,然后用開水泡燙。最后也要抹上滅虱靈。這樣處理上一次,是能管一段時間的。
三嬸做完這一切,便開始做飯。飯做好后,三嬸為二虎和玉蘭各盛上一碗,然后讓三叔、小龍、小燕自己盛飯吃。小燕說:“媽還是看見二虎親?!比龐鹫f聲:“不要胡說,好好吃你們的飯,”就去為二叔、二嬸做飯。這一段二嬸又犯病了。
小燕沒考上大學(xué),先在縣城打工。以后又去省城,在省城與同是打工的同學(xué)結(jié)婚。
三叔買回的藥還真管用,痛止住了,二虎逐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然而止痛藥效一過,二虎又喊叫著疼。三嬸不敢一個勁地給他吃止痛藥,怕對身體不好,就用糖果、糕點乖哄二虎。那時,我和小燕不時為三嬸三叔買些食品回來,三嬸總是將這些食品分為五份,二叔二嬸、三叔各一份,二虎和玉蘭各一份,自己卻一口也舍不得吃。自二虎燒傷后,這些食品就全歸了二虎,只要他一哼哼唧唧地鬧騰,三嬸就拿出來乖哄他,這倒成了特效止痛藥。甚至后來二虎的傷愈后,他還用這招來索要吃食。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村。臨走時,三嬸為我拿了許多東西,有小米、綠豆、豇豆,有各種時鮮蔬菜。她說:“城里的東西貴,拿上省點錢,供孩子們上學(xué)。”這些東西也能買到,但這是一個母親的心意,它讓我感受到了母愛的溫暖。我知道三叔、三嬸種了不少地,糜子、谷子、玉米、高粱、黃豆、黑豆、綠豆、豇豆、紅豆、蔓小豆、豌豆、小麥、芝蔴、麻子幾乎樣樣齊全。在川道里,三嬸還有一塊菜地,也是各類蔬菜樣樣齊全。每逢集日,三嬸就摘了各類蔬菜捎給我們。有時還將這些五谷雜糧及時鮮蔬菜通過班車往省城捎。至于逢年過節(jié)所做的油糕、黃米酒、黃米饃、油忽拉和酥肉,在外的人則是家家有份。我和小燕勸過多次,讓她不要再捎?xùn)|西給我們,太麻煩,三嬸就是不聽。
小龍沒考上大學(xué),在家住了一段日子就去省城打工。男娃娃心性高,不愿在縣城打工,怕碰見昔日的同學(xué)丟臉。
六
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二叔與三叔家的許多活都是在一塊干的。三叔買了一頭牛讓二叔喂養(yǎng)。說是二叔喂養(yǎng),那只是指白天,晚上還是由三嬸來添料加草。因為牲口棚在三嬸家院子里,三嬸方便。即使白天,只要三嬸經(jīng)過槽頭,都要添一把草,撒一把料。三嬸為這頭黃牛起名為:“小寶”,她常常一邊添草加料,一邊與小寶拉話:“小寶,好好吃,吃飽了,干活才有勁?!薄靶?,今天耕了那么多地,該累了吧,多吃點長精神?!比龐鸪3S妹樾毷崂?。一邊梳理,一邊還用手輕輕地在它身上撫摸。也許小寶懂得了三嬸的關(guān)心,只要三嬸從槽邊路過,它都要揚(yáng)起頭朝三嬸看看。
天剛麻麻亮,二叔就和三叔趕著小寶上山了。這天播種小麥,三叔耕地,二叔跟在小寶后面點籽并撒糞。二叔左肩挎著用棘條編制的糞斗,右肩挎著種子袋。一手點籽,一手撒糞,籽點下去后再踩上一腳。這一踩很重要,它讓種子與土壤緊密結(jié)合,以保證種子的發(fā)芽率。
吃過飯,三叔、二叔繼續(xù)耕種。三嬸和玉蘭拿了木拐子打土圪瘩。耕過的地里有許多大小不等的土塊,用木拐子將這些土塊打碎,既為保墑,也有掩埋沒有種在壟溝內(nèi)的種子的作用。要是在平地,讓牲口拉著耙耙一遍就解決問題了。但在太陡的坡地,耙的作用就不太大了,只能用木拐子齊齊往過打。三嬸和玉蘭拿了拐子還沒動手,二虎攆上來了,非要奪三嬸的木拐子不可。三嬸知道二虎干不了,但不給又不行,就順手給了二虎。二虎力氣倒有,就是不會干,拿著木拐子到處跑,東一拐西一拐,打過的地上與沒打過的差不多。三嬸便乖哄二虎:“你去撿草,犁起來的草不撿走,幾天后又復(fù)活了。”支走了二虎,三嬸便與玉蘭一起干起來。玉蘭倒是像個干活的,一招一式挺在行,干過的活也像個樣。如果不是生病,無論家里還是地里,玉蘭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病魔把她折磨成這樣,想著這些,三嬸的心里不禁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快晌午時,地里突然傳出一聲尖叫。三嬸、三叔、二叔幾乎同時轉(zhuǎn)過頭去看,只見玉蘭坐在地頭,用雙手捂著一只腳。他們跑過去一看,玉蘭的腳被放在地頭的镢頭割破了。在我們那個地方,上山勞動都是赤著腳的,穿著鞋不行,盡往里灌土。那把老镢頭是三叔、二叔用來刨蘆根的。這種蘆草根系十分發(fā)達(dá),如果不將其根系刨凈,過不了多少時間就會長起來與莊稼搶奪營養(yǎng)。所以,我們那里耕地的人都要帶一把老镢頭,遇到蘆草,先刨其根,然后再接著耕種。三叔刨過蘆根后便把老镢頭放在地頭,也許風(fēng)將它吹到在地上,玉蘭只顧干活沒有看見,腳就被割破了。傷口很長,但深度不大,鮮紅的血不住地往外流。三嬸看見血先就慌了,還是三叔提醒:“趕快止血”,三嬸這才將一些干燥的黃土撒在傷口上,然后用手捂住,不一會血就止住了。三嬸用自己的手帕將傷口包住,扶著玉蘭向大樹下走去。玉蘭坐在大樹下淚流滿面,三嬸從頭上摘下毛巾一邊為她擦眼淚,一邊安慰:“玉蘭不哭,過一會就會好的。”正在這時,二虎也坐在地上直喊腳疼,三叔跑過去一看,二虎的腳既沒破也沒傷,知道是二虎妒忌三嬸對玉蘭的親昵,便笑笑說:“二虎,你的腳上大概扎進(jìn)刺了,讓三叔給你剜?!闭f著拿了镢頭就在二虎腳上比劃,二虎一竄就跑了。
晌午過后地里的活就干完了,三嬸讓玉蘭騎著小寶往回走。小寶也許很餓,不停地啃吃路邊的小草,二虎就不停地用鞭子抽打,三嬸多次阻止他都不聽,她便奪走他手中的鞭子。誰也沒有想到二虎又在路邊揀了一根樹枝猛地朝小寶打去,小寶被打痛了,揚(yáng)起蹄子朝正扶著玉蘭的三嬸踢去,玉蘭從小寶身上跌下來。三嬸一驚,忙與三叔、二叔一起將玉蘭扶起。玉蘭渾身是土,直喊屁股痛。三叔氣壞了照準(zhǔn)二虎就是一巴掌。“別,別打,”三嬸幾步竄上去,擋在二虎與三叔之間:“娃嫉妒了,他在渴望母愛,甭兇娃。”二虎嗚嗚地哭著,鼻涕淚水抹了一臉。三嬸為他擦干凈滿臉的臟污,又將他摟在懷里柔聲哄著,一只手在還他的頭上輕輕地?fù)崦?。等二虎停止了哭泣,三嬸這才感到腿痛得厲害,挽起褲子一看,腿上一大片紫青。她坐下來,讓三叔為她撫揉,疼痛使得她汗珠直淌。看見三嬸傷得不輕,三叔的火又竄起來:“松娃,這么不聽話。”二虎又被嚇哭了,三嬸趕緊安慰二虎:“虎兒,別哭,三嬸一會就好了?!币姸⒖蘼暡恢?,三嬸不再讓三叔再撫揉,她站起來拄著镢頭跛著腿往回走去。
正如三叔所說,國家關(guān)于退耕還林的政策很快就實施了。在我們那兒,除了塬地、川地,其余的山地、坡地都退耕,栽種成棗樹、杏樹、蘋果樹、槐樹和苜蓿、銀條、沙打旺。退耕還林戶的口糧由國家供給,幾年后又變成現(xiàn)金補(bǔ)給。
三嬸、三叔和二叔原來就喜好栽務(wù)樹木,在院內(nèi)院外、自留地邊角栽種了不少果樹。退耕還林政策一出,他們?nèi)玺~得水,干得可歡哩。桃、杏、梨、棗一下子就栽了二十多畝,還有十多畝用材林和十幾畝苜蓿。三嬸他們栽種的林木質(zhì)量好,成活率高,管理又認(rèn)真。每年縣上驗收,都被評為優(yōu)等。頭幾年,我還經(jīng)?;丶?,山是一年比一年綠了,河水也變清了。一些多年不見的飛禽,如麻雀、喜鵲、山雞、野雞等又出現(xiàn)了,當(dāng)然最多的是兔子,簡直隨處可見。還有一個變化,就是人的勞動強(qiáng)度小了,空閑時間多了,聚在一起玩耍的閑諞的人也多了。三嬸家就是一個聚會點,凡是天陰雨濕日和夜晚,三嬸家就坐滿了人,有打牌的、有?;ɑㄅ频?,也有閑諞的。常常是前炕里一堆,后炕里一堆,灶火圪嶗里還有一堆。他們在那里玩,三嬸為他們炒南瓜籽、泡茶水,熱鬧得很。開始,人們一見二虎進(jìn)門就攆:“快出去,憨小子,臟死人了!”三嬸就將二虎拉到一邊,為他洗臉梳頭換洗衣服,慢慢地人們也就不好意思再攆二虎了。
鐵牛又回來過一次,是開小車回來的,還帶了他新娶的妻子和只有幾個月大的女兒。聽說鐵牛的生意做大了,在省城買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帶回村的這個妻子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長得確實年輕漂亮,說一口普通話,穿一身十分漂亮的衣服,顯得很是洋氣。鐵?;貋碇辉诖逯型A袅税胩?,就住進(jìn)了縣招待所,第二天就返回了省城。
三嬸還是忙,忙地里,忙家里。每天下午還要去河岸攔牛。攔牛是我們那里的方言,就是放牧的意思。三嬸每次攔牛,二虎總喜歡跟隨著,三叔說二虎是三嬸的“尾巴”。
應(yīng)該說這一時期,三嬸的日子是舒心的。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噩運(yùn)卻偷偷向她靠攏。那是一個黎明時分,三叔剛從炕上爬起來準(zhǔn)備穿衣卻一頭跌倒不省人事,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對三嬸說就走了。
三叔向來體格強(qiáng)健,一生連頭痛腦熱之類的小病都很少發(fā)生,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后來我才知道,三叔是有高血壓病史的,只是農(nóng)村人保健意識差,從來不去醫(yī)院檢查,也不治療,這樣,病魔就來算總賬,把三叔帶走了。
三叔的去世,不要說三嬸,就是我們這些侄兒侄女也無法接受。好長時間,我們都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中。三嬸幾乎被這巨大的悲痛擊垮了。有好幾天,她不吃不喝,只是流淚。這個時候,三嬸的腦震蕩后遺癥又復(fù)發(fā),整天頭痛,無法入眠,人消瘦了許多??粗龐鹫觳脩玫臉幼?,二虎和玉蘭就守在三嬸身旁,勸她吃,勸不動三嬸,二虎就用勺子盛了飯往三嬸口中喂,弄得滿炕都是飯菜渣子。最后還是二叔的勸說起了作用,二叔說:“走了的已經(jīng)走了,誰也沒辦法?;钪娜诉€要想開些。你不吃不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小龍小燕咋辦?二虎玉蘭咋辦?”
三嬸終于爬起來了,只是很虛弱。但是不管精力怎么不濟(jì),她每天都要去三叔的墳地里坐一坐,與三叔拉一陣子話。她給三叔帶去他生前最愛吃的羊肉、魚肉及各種面食、水果。換季時,三嬸還要用各色彩紙為三叔做各種換季衣服,連同大量冥幣在三叔墳前一起燒化,三嬸說:“你三叔生前沒過幾天富裕的日子,一定不能讓他在那邊挨餓受凍缺錢花?!?br/> 一臉血污的二虎剛跑回家,二嬸就攆上門來,人還沒進(jìn)門,罵聲先傳來了:“三婆姨,養(yǎng)不起你那毛老子該想什么法子嘛,不能靠日踏人家樹苗過活吧!”三嬸正一頭霧水不知怎么一回事,二嬸又罵開了:“你眼沒瞎了,到對面山看看,看把我們家樹苗糟踏成什么樣子了!”三嬸猜想這事可能與二虎有關(guān),忙問:“二虎,咋回事?”二虎低下頭:“小寶啃了樹苗子?!钡昧硕⑦@句話,二嬸更是氣沖斗牛,罵人的話越來越難聽。
看見二虎滿臉血污,三嬸就來氣了:“把你的樹苗啃了,天能塌下來?”二嬸的兇勁又來了:“你這是人話嗎?怪不得憨小子敢日踏我的樹苗,原來有你這個老勢支持著哩!”三嬸說:“你罵夠了,就先回去,樹苗我肯定要看,但必須把二虎的傷處理好。人都成這樣了,樹苗總不能比人還金貴吧?”二嬸還是不走,三嬸火了:“樹苗已經(jīng)啃了,要?dú)⒁獎幬叶颊J(rèn)了,但你把人打成這樣,我還沒找你算帳哩,你倒得理不饒人。告訴你,人不能白打,你得給我說個黑紅青白。”
三嬸向來好脾氣,今天突然發(fā)這么大火,二嬸一下子愣住了。她還想說點什么,見三嬸一付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三嬸處理好二虎的傷口,就去了對面山二嬸家的林地。這是二畝剛剛栽上的小樹苗,小寶進(jìn)去連啃帶踩,確實破壞不少,但還可以補(bǔ)救。踩倒的可以扶起來,啃過的可以補(bǔ)栽。這本是件很好處理的事。但對二嬸這樣一個具體人而言事情就復(fù)雜了。這一時期,二嬸對三嬸的仇恨又增加了,這是因為三嬸對玉蘭的關(guān)心和照顧,讓二嬸心里很不痛快。更何況事情是二虎所為。本來二嬸就討厭二虎,自被二虎撕打過后,就更是懷恨在心。三嬸知道這件事輕易放不下,便決定用自己的二畝半地兌換二嬸這二畝地。三嬸的二畝半地在東坬山,土質(zhì)好,已長成幼林。以前二嬸曾幾次提出用自己的這二畝地兌換三嬸的那塊地,三嬸沒同意,現(xiàn)在要息事寧人只有隨二嬸的愿了。這個處理方案二嬸當(dāng)然喜不自禁,但二叔不同意。他說苗子該扶直的扶直了,該補(bǔ)栽的補(bǔ)栽了,你還要什么?二叔與二嬸為此事大吵一頓,有好幾天兩人誰也不理誰。
三嬸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讓她沒想到的是幾天后縣林業(yè)局來人調(diào)查了。他們說有人反映三嬸違犯封山禁牧法,破壞退耕還林政策。調(diào)查組剛進(jìn)村時口氣十分強(qiáng)硬:“一定要嚴(yán)肅查處,抓一個反面典型。”但是,兩天后他們不置對錯地走了。后來三嬸才知道,他們看過那塊被啃過的林子,樹完好無損,因為三嬸早已補(bǔ)栽、扶正了。加之村長李富生從中周旋,請調(diào)查組吃了飯,喝了酒,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玉蘭又犯病了,是在鐵牛開著車領(lǐng)著妻子回過一趟村之后。按理說像玉蘭這樣的情況,法院是不應(yīng)該判離婚的。但鐵牛有本事。不,應(yīng)該說鐵牛的錢厲害,在玉蘭沒有到庭的情況下,法院判鐵牛與玉蘭離了婚。本來離婚的事玉蘭是不知道的,村上人同情玉蘭,從不在玉蘭面前提及此事。不知怎的玉蘭還是知道了。從此,越發(fā)瘋瘋癲癲地滿公路跑,有時幾天幾夜不知去向。這讓三嬸擔(dān)心死了,她四出尋覓過好多次,總無下落。最糟糕的是令三嬸擔(dān)憂的事發(fā)生了。玉蘭被車撞了,是被一輛小車撞的。她躺在公路上昏迷不醒,是鄰村的一個人認(rèn)出了玉蘭并告訴三嬸的。
三嬸聽到這個消息后簡直嚇呆了,直到來人提醒:“得趕快把玉蘭送醫(yī)院”,三嬸這才醒悟,慌慌張張地向出事地點跑去。
玉蘭滿身血污地躺在公路上,整個身子呈“Y”型,身邊還有一灘血跡,看來流血不少。三嬸撲上去,抱著玉蘭大聲哭喊:“玉蘭、玉蘭,你醒醒!”三嬸用手掐玉蘭的鼻根,手卻顫抖得用不上勁。她想把玉蘭抱起來,卻怎么用力都站不起來。幸好有幾個村人聞訊趕來了,他們攔了一輛公交車,將玉蘭和三嬸送上車,直奔縣醫(yī)院。
在醫(yī)院搶救室玉蘭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嬸就一直守在搶救室外邊。第三天下午,玉蘭清醒了,三嬸這才回了一趟家,她取了一些玉蘭需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她去了一趟關(guān)帝廟,為玉蘭做了一次十分虔誠的禱告。
玉蘭已經(jīng)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玉蘭身上的傷很多,最重的傷有兩處,一處在頭上,一處在腿上。經(jīng)檢查頭上不僅有外傷,還有內(nèi)傷,顱內(nèi)有瘀血。左腿屬粉碎性骨折,屬重度創(chuàng)傷。按常規(guī)是需兩人晝夜輪流護(hù)理的。二叔曾希望二嬸與三嬸一起擔(dān)當(dāng)這個工作,但二嬸說什么都不肯。她說鐵牛與玉蘭早已離婚,她與咱家已毫不相干。三嬸知道二嬸與玉蘭關(guān)系一直不好,就是不離婚她也未必會來。三嬸便安慰二叔:沒事,我能護(hù)理得了。話雖這么說,三嬸心里還是直打鼓。畢竟自己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玉蘭的傷勢又那么重。四肢基本不能動彈,一張臉腫脹得如同發(fā)面饅頭。,一雙眼只有一條縫隙,嘴也無法張開。喂飯喂水都十分費(fèi)勁。最讓三嬸頭痛的是每天的大小便,她力量小,無法將玉蘭的身體托起,得讓護(hù)士幫忙。但我們那里的醫(yī)院護(hù)士特少,服務(wù)態(tài)度又差。三嬸每次喊護(hù)士都得好幾次。喊得急了人家還直發(fā)脾氣。有幾次玉蘭都將屎尿撒在了床上。即是能將護(hù)士叫來,她們都不懂得對付,每次都弄的玉蘭直喊疼,護(hù)士的脾氣還很躁:“叫喊什么,骨頭斷了能不痛?”看著玉蘭痛得直咧嘴,三嬸心痛得直掉眼淚,還不敢發(fā)作。誰知護(hù)士嘟囔起來還沒完:“要都像你一樣,躁聲還不樓抬起來?!比龐鸬幕鸾K于壓不住了:“人心都是肉長得嘛,娃痛成那樣,你還不讓呻喚,你還有點人性沒有?”護(hù)士狠狠地瞪了三嬸一眼甩手走了。此后護(hù)士就更難叫了。就是叫來了態(tài)度也很不好。三嬸吸取了教訓(xùn),無論護(hù)士怎樣發(fā)脾氣,也不敢再吭聲了。那一次個護(hù)士正幫三嬸往起扶玉蘭,另一病房喊護(hù)士拔針,護(hù)士急了,猛一用勁,痛得玉蘭一聲慘叫。此后幾天玉蘭的腿愈痛愈烈。醫(yī)生打開石膏一看,接骨的地方又錯位了。這下三嬸不干了。她去找骨科主任非要那位護(hù)士向玉蘭道歉不可。歉是道了,從此三嬸就再也喊不來護(hù)士了,也不敢再喊護(hù)士了。三嬸無耐,就給我打電話。我也很無耐,不要說我得打工,得養(yǎng)家和口,就是有時間,一個大男人,怎么去護(hù)理呢?我讓妻子去幫幫三嬸,她去了幾次,因孩子生病,就再也沒去。這樣就只能靠三嬸一個人支撐。最讓三嬸揪心的是玉蘭的病痛。特別是剛?cè)朐耗切┨欤裉m常常痛疼得喊爹叫娘。,三嬸就一邊抹淚,一邊不知所措地在地上轉(zhuǎn)圈圈。更多的時候是去找醫(yī)生,找得多了醫(yī)生也不耐煩,三嬸就在醫(yī)生辦公室外邊徘徊。焦慮、辛勞讓三嬸精疲力竭,常常感到頭暈、力乏,無法支撐。那些日子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家メt(yī)院看看,幫三嬸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我?guī)状翁岢龉鸵粋€護(hù)理工與三嬸一起護(hù)理,三嬸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我知道她怕增加費(fèi)用。
二叔來過一次,二叔來醫(yī)院時,還帶了二虎來。是二虎纏著要來的。幾天不見,二虎看見三嬸親熱得很,他一直站在三嬸身旁,看著三嬸為玉蘭洗臉擦手,喂飯喂水。
二叔離開時,二虎非要留在醫(yī)院不可,還說他要幫三嬸護(hù)理玉蘭。三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虎,她知道二嬸不喜歡二虎,她擔(dān)心二虎吃不飽穿不暖,她希望二虎在自己身邊,但條件又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只好將二虎乖哄走。
二叔曾給鐵牛打過電話,讓他回來幫助三嬸護(hù)理玉蘭一段時間,并帶些錢回來。因為肇事的司機(jī)逃掉了,玉蘭住院的費(fèi)用得全部自理,三嬸和二叔幾年積攢的退耕還林補(bǔ)助費(fèi)已花光了,醫(yī)院天天喊著要停止治療。三嬸已在親戚熟人中借了不少錢。鐵牛的回答是:“我已與玉蘭離婚,我們之間已沒任何關(guān)系,我沒這個義務(wù)?!倍鍤鈮牧?,他在電話中罵鐵牛:“放你娘個臭屁,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要不是你作孽,玉蘭咋能成這個樣子,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鐵牛終沒回來,只寄回500元錢。玉蘭只住了一個多月院,本來還應(yīng)治療一段時間,因為沒錢就回了村,由三嬸在家中護(hù)理。
兩個多月后玉蘭才完全康復(fù)。說也奇怪,經(jīng)過這一場劫難后,玉蘭的病情又有了好轉(zhuǎn),往外瘋跑的時候倒少了。玉蘭又開始為三嬸砍柴、割艾蒿,把那雜亂無緒的柴禾和pB31HL4WB7XqHF7cUjfcUQ==艾蒿一捆捆地往三嬸家院子里背。在三嬸家的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
三嬸突然病了,是腦中風(fēng)。病來得很突然,一發(fā)病,人就動不了,也說不成話。就在她發(fā)病的前幾天還給鐵牛打過電話,讓鐵牛回家來。鐵牛的生意賠了,欠了人家一屁股債,僅有的一套住宅樓房和汽車也讓那個年輕漂亮的妻子賣成錢卷走了。鐵牛成了在省城無立錐之地的窮光蛋,連生計都成了問題。三嬸在電話中告訴鐵牛:“回來吧,咱這個土圪嶗和土圪嶗的人永遠(yuǎn)也不會嫌棄你,你也不要嫌棄家鄉(xiāng)。有三嬸一口吃的,就有鐵牛一口吃的?!钡F牛終不好意思回來。本來三嬸還準(zhǔn)備去省城一趟,看看小龍、小燕及他們的孩子,多時不見,三嬸還真想念他們。三嬸更重要的目的還是想勸勸鐵牛。這期間,我見過一次三嬸,對三嬸所做的這一切我總感到不可思議,我問三嬸:“你不記恨鐵牛?”三嬸笑笑說:“氣是生過,但不記恨?!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比龐鹫f:“娃娃嘛,咋能記仇哩!”我說:“鐵牛不是你親生的??!”三嬸說:“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心里親哩!”
三嬸中風(fēng)后,小燕和小龍都回來了。他們將三嬸送往醫(yī)院,一起招呼了一段時間,待三嬸恢復(fù)了神志,有了語言能力,小燕便因孩子生病回了省城。三嬸一恢復(fù)神志就鬧騰著要出院,她知道倆個孩子的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這是孩子用汗水換來的,她花得心痛。小龍與醫(yī)生商量,醫(yī)生說再治也就這個效果了,三嬸便被領(lǐng)回了家。小龍一直沒走,他與老板鬧翻了,打工生活讓他厭倦,他不準(zhǔn)備再去省城。他打算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他先打算搞種植業(yè),后又打算搞養(yǎng)殖業(yè),但籌劃來籌劃去,都無法付諸于實施,因為他既無資金,又無技術(shù)。三嬸的這場病更讓他一籌莫展。他伺候三嬸雖也精心認(rèn)真、盡心盡力,但他的煩燥情緒還是被三嬸看出了。因為他常常在手機(jī)上與人吵架。三嬸問小龍,小龍什么也不說。后來她通過二虎又了解到小龍被女朋友踹了,這讓三嬸心里好難過。三嬸就天天勸小龍回省城去,小龍總是不語。那一天三嬸讓小龍去縣城買藥,待小龍回到家時,三嬸已經(jīng)去世了。小龍在發(fā)現(xiàn)三嬸去世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扔在地上的農(nóng)藥瓶子,他從地上揀起農(nóng)藥瓶子,怔怔地看了一會,突然抓住二虎的領(lǐng)口一聲大吼:“這是怎么回亊?”二虎被嚇哭了:“三嬸說頭痛,要喝甕圪嶗的止疼水,我就拿了?!毙↓垖⒍⑾频乖诘兀┌l(fā)出撕心裂肺的悲嚎。二虎這才知道三嬸已經(jīng)去世,隨放聲大哭,他一邊哭著,一邊搖動著三嬸的身子:“三嬸,三嬸”,他的哭聲透出一種痛不欲生的悲傷,讓人聽了肝腸寸斷。
下葬那天,二虎抱住三嬸的遺體死活不讓入棺,二虎像瘋了一樣,誰去拉他,他就咬誰,踹誰。幾個人好不容易將他拖開。到了陵地,他又趴在棺材上大聲哭喊著:“三嬸睡著了,別把她埋了!”二虎哭得聲嘶力竭,鼻涕、口水和眼淚流了一大灘。惹得在場的人個個淚流滿面。但是按照風(fēng)俗眼淚滴在棺材上是不吉利的,二虎哪管這些,兩手死死扒著棺材棱不放,大伙硬是將他的手一只一只地掰開,才拖離。
二虎的舉動讓小燕和小龍更是痛不欲生,姐弟倆哭得幾次休克,被眾人掐著鼻子救醒。
三嬸走了,二虎連續(xù)幾天一直坐在三嬸的墳上不回家。我和二叔好不容易將他乖哄回家,不一會,他又坐到三嬸墳前。我們告訴他:“三嬸已經(jīng)去世,回不去了!”他罵我們:“瞎松!”
二虎在三嬸墳前守了多少天,我也說不清。后來,他就為三嬸送吃的東西,家中做的飯菜他送,別人送給他的糕點水果他也送。特別是三嬸愛吃的東西,他幾乎不讓別人吃,全要給三嬸送去。二虎說:“三嬸餓哩!”
玉蘭是在三嬸去世幾天后才回來的。玉蘭還是上山砍柴、割艾蒿,背回來就往三嬸家院子里送,柴禾和艾蒿幾乎將院子堆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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