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人們包括司法實務普遍認為,出租車公司與出租車司機二者之間是承包經(jīng)營關系而不是勞動關系。然而,江蘇省海安縣一位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打工妹卻向這一傳統(tǒng)行規(guī)叫板:當出租車司機的丈夫載客途中墜入河中身亡后,她連續(xù)打了數(shù)場官司,在勞動仲裁裁定、一審法院判決均認定她的丈夫與出租車公司不構成勞動關系的情況下,她不屈不撓地上訴,堅信丈夫與出租車公司形成勞動關系、丈夫系因工死亡。2012年5月21日,隨著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一紙裁定,這一場異常艱辛的官司塵埃落定,她用堅忍不拔的意志改寫了出租車司機與出租車公司不構成勞動關系的歷史,為自己的丈夫也為整個行業(yè)的出租車司機討回了一個公道。
丈夫出車途中遇車禍溺水而亡
2010年2月8日上午9點多鐘,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在江蘇省海安縣一家企業(yè)打工的馮家平接到電話,說她的丈夫駕車途中出了意外。
原來,2月8日凌晨1點左右,馮家平的丈夫王金喜駕駛出租車從海安縣城送客到鄰縣泰興市,行駛到泰興市古溪鎮(zhèn)境內時不幸墜入河中,與車中的兩名乘客同時溺水而亡。
馮家平含淚處理了丈夫的后事。然而一天早上,忽然一群人氣沖沖地找到她,要求她賠償40萬元。來人是當初坐她丈夫的出租車溺水而亡的一位乘客的親屬。
丈夫去世后,她上有84歲的公公和77歲的婆婆需要贍養(yǎng),下有剛入大學的女兒需要撫養(yǎng),全家的月收入全靠她打工掙來的1200多元錢工資,哪里還能拿得出錢來賠償?
死亡乘客家屬于是將馮家平及其女兒、公公、婆婆4人和丈夫生前所在的出租車公司告上了海安縣人民法院,索賠41萬余元。
法庭開庭時,出租車公司辯稱,王金喜所開的出租車系于2009年5月9日從呂秀手中轉租而來的,公司只與呂秀簽訂了《出租車全額租賃承包經(jīng)營合同》,約定呂秀通過支付車輛全額租金的方法取得公司出租車輛使用權,公司每月向呂秀收取280元管理費。這份合同是經(jīng)濟合同而不是勞動合同,表明出租車公司與呂秀之間是租賃合同關系。呂秀在其承包期間轉讓了出租車使用權,每月向王金喜收取4000元租金,王金喜與呂秀之間形成了轉租合同關系,王金喜不受雇于出租車公司,其與出租車公司之間不構成勞動關系,因此出租車公司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出租車公司的抗辯理由得到了海安縣人民法院的支持,法院一審判決馮家平及其女兒、公公、婆婆4人繼承王金喜遺產(chǎn)范圍內賠償原告各種損失41萬余元。出租車司機與公司沒有勞動關系?
一審宣判令馮家平大吃一驚:丈夫開的車明明掛有出租車公司標識,為何最后出了問題,出租車公司卻把責任撇得干干凈凈?一審判決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僅有初中文化的她并不了解。朋友告訴她,“王金喜在送客途中如果不是故意墜河溺水而亡,那么依照工傷保險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應屬因工死亡。你不但不需要賠錢,而且還應該領到一筆工亡補助金?!?br/> 丈夫不可能故意墜河,王家平認為領到這筆工亡補助金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H欢?,海安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接到她的工傷申請后,要她提供王金喜與出租車公司所簽的勞動合同,因為依據(jù)《工傷保險條例》和《工傷認定辦法》規(guī)定,在認定工傷過程中,受傷害的職工必須向工傷認定機構出具證據(jù)證明自己與用人單位存在勞動關系或事實勞動關系。如果職工認為自己所受傷害為工傷,而又不能舉出證據(jù)證明時,就要通過勞動爭議的途徑先來解決與用人單位之間是否存在勞動關系的問題。
2010年6月30日,海安縣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作出裁決,確認王金喜與出租車公司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
馮家平轉而找到呂秀,提出,既然與公司沒有勞動關系,那王金喜受雇于呂秀,應該形成雇傭關系吧。
呂秀辯稱,她與王金喜之間不是雇傭關系,而是轉租賃關系。王金喜每月向她繳納固定營運收入,余額歸他自己,“他的工資并不是我來發(fā)”;在客運期間,車輛損壞由王金喜自行維修并承擔費用,油費也是他承擔,而在雇傭關系中,雇員是不需要承擔經(jīng)營成本的。海安縣法院的法官也認為呂秀與王金喜之間不存在雇傭關系。
難道出租車公司領個執(zhí)照,就可以坐在家里每月收取上千元“份子錢”,卻不承擔任何責任,世上哪有這種美差?馮家平認為法院的這份判決不公平,準備向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許多人勸她,在海安縣乃至于整個南通市,出租車公司與出租車司機之間沒有勞動關系是行業(yè)慣例,你這個官司即使打到南通市中院,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此時的她已經(jīng)一貧如洗。女兒在南京上大學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生活費了,她將家里的400斤稻子賣了湊了280元錢,剛給女兒寄去。
為了籌錢,馮家平賣掉了家里剩下的口糧,義無反顧地向南通市中院提起上訴。
二審開庭前,馮家平找到了在南通市有一定知名度的江蘇洲際英杰律師事務所咨詢,楊海燕、謝慶斌兩位律師聽了她的遭遇后,決定無償向她提供法律援助。兩位律師看了她提供的材料后告訴她,王金喜取得二駕資格,一定有汽車駕駛員服務卡,因為依照《南通市出租汽車駕駛員服務卡管理規(guī)定(試行)》,凡在南通市駕駛出租汽車必須持有服務卡,無卡不得上崗。
馮家平在律師的幫助下,到管理出租車行業(yè)的市客管處查找丈夫生前的汽車駕駛員服務卡。在一大堆材料中,她終于找到了那張小小的卡片,原來,出租車公司在丈夫與呂秀簽訂協(xié)議前的2009年4月14日,專門為王金喜辦理了汽車駕駛員服務卡。這充分說明出租車公司對丈夫的二駕身份是認可的。
誓將官司打到底
不久后,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審理這起要求確認勞動關系的上訴案件。
庭上,出租車公司再次申辯與王金喜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
馮家平的代理律師拿出出租車公司幫王金喜辦理的汽車駕駛員服務卡說,如果沒有勞動關系,出租車公司為什么要幫王金喜辦理服務卡?這表明出租車公司對王金喜的公司二駕的身份是明知的,也是同意的。如果出租車公司不為王金喜辦理服務卡,丈夫也不會作為二駕上崗服務,也就沒有后來的駕車墜河溺水而亡一說。
出租車公司辯稱,出租車只是一種勞動的工具,出租車公司以出租勞動工具獲取利益,駕駛員通過支付租金來取得勞動工具使用經(jīng)營權,這是一種經(jīng)營模式,而不是勞動關系。王金喜所開出租車公司雖然帶有公司標識,但王金喜經(jīng)營不受公司約束,具有自主決定勞動時間、勞動地點的權利。而勞動關系的前提是,勞動者必須遵守公司規(guī)定的作息時間和指定的勞動地點。
馮家平反對說,表面上看丈夫開出租車時間、地點不受出租車公司控制,而實際上出租車公司有只無形的手無時無刻不在管理著出租車司機。出租車公司不管刮風下雨,也不管天冷天熱,每月收取4000元“份子錢”雷打不動,這就迫使像丈夫這樣的司機每天沒日沒夜地先掙完份子錢,再掙夠汽油費,最后才掙自己的那一塊收入。如果不是這樣,哪有人臨近年關深更半夜寒風凜冽仍在外出車的?
馮家平和她代理律師的當庭辯駁得到了二審法院的支持。
2011年5月11日,南通市中院終審撤銷了海安縣法院的一審判決,判決王金喜與出租車公司存在勞動關系。
由于南通市中院判決王金喜與出租車公司存在勞動關系,那么王金喜開出租車的行為就是職務行為,其駕駛出租車發(fā)生交通事故所造成的乘客傷亡損失就應當由出租車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于是,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海安縣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作出改判,認定乘客的損失由出租車公司承擔。
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后,應馮家平的申請,海安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認定王金喜受到的事故傷害為工傷。2012年2月10日,海安縣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裁定出租車公司支付馮家平及其女兒、公公、婆婆4人喪葬補助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近38萬元,并每月向馮家平的公公、婆婆各支付供養(yǎng)親屬撫慰金178.5元。
終審判決后,出租車公司不服,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2012年5月21日,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民事裁定,認為南通市中院的判決并無不當,駁回再審申請。
用經(jīng)濟合同規(guī)避勞動合同行不通
江蘇省高院和南通市中院審理此案的法官接受記者采訪時談了此案判決的依據(jù)和意義。
法官說,本案中,從事出租車經(jīng)營業(yè)務的出租車公司采取的是出租車車輛的產(chǎn)權與出租車的經(jīng)營權相分離的經(jīng)營方式。在這種經(jīng)營模式下,出租車公司與出租車司機之間構成勞動關系,主要基于以下理由:出租車司機要接受公司的教育培訓,對外以出租車公司的名義搭載乘客,雖然表面上看,出租車司機具有自主決定勞動時間、勞動地點的權利,但工作內容的特殊性決定了其不可能選擇不提供勞動,也就是說其收入來源只能依靠公司,因此出租車司機相對于出租車公司在人格上、組織上、經(jīng)濟上有一定的從屬性,二者之間符合勞動關系的特征;同時,法律、法規(guī)及政策性規(guī)定也要求出租車公司為出租車司機購買社會保險。
法官說,出租車公司通過承包經(jīng)營合同的方式規(guī)避自身的義務,將與司機的關系定位成承包經(jīng)營關系,是目前出租車行業(yè)的普遍現(xiàn)象。這種做法,否定了用人單位自身的性質,繼而也否定了出租車司機勞動者的地位,使眾多出租車司機無法享受到勞動者應享有的社會保險等待遇,致其勞動保障權利嚴重受損。此案中,馮家平?jīng)]有選擇通過上訪、無原則地組織協(xié)調等手段來解決勞動關系爭議,而是通過訴訟的法律程序,不屈不撓地將官司打到底,最后通過省市兩級法院的判決裁定,明確了一直懸而未決的出租車司機和出租車公司二者之間究竟是承包經(jīng)營關系還是勞動關系,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充分說明了簽訂“承包經(jīng)營合同”或“經(jīng)濟合同”的行為只是出租車行業(yè)對從業(yè)人員進行管理的經(jīng)營管理模式,“承包經(jīng)營合同”(“經(jīng)濟合同”)本身是從屬于勞動合同的內部管理合同,而不能替代勞動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