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婚姻里的橡皮

1

陳陌氣鼓鼓踏進(jìn)家門，腳一踢，重重甩掉腳上的皮鞋，一雙藍(lán)絲絨軟底拖鞋早就整齊擺放腳下；陳陌一把扯掉外套，一杯清茶和一份晚報不早不晚地遞了過來，廚房里飄出排骨湯的濃濃香味，家里窗明幾凈，妻子甘薇的臉上如春風(fēng)拂過，陳陌訕訕垂了頭，他就是安心找碴要跟甘薇吵上一架，這碴，也沒找到。

打從陳陌擺著一張臭臉進(jìn)門，甘薇就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氣，為什么生氣她也猜出了八九分，陳陌的小牛皮鞋后跟上有不少泥漿，他這個建筑師肯定是從工地徑直回家的；陳陌的額頭青了一塊，襯衣的第一顆紐扣掉了，這兩天一直有操著各種口音的民工往家里打電話，質(zhì)問陳陌跟拖欠工資的開發(fā)商是不是一伙的，憤憤討要工資。所以，甘薇知道陳陌剛剛在工地上是有理也說不清，甚至還發(fā)生了肢體沖撞，她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做的，不是繼續(xù)跟他討論這些工作上的煩惱，膨脹他的壓力和暴躁情緒，而是用一份妥帖安寧的生活化解他通身的戾氣。擺正拖鞋，遞茶送報紙，煲湯做飯洗衣，這些按部就班的小事情她一做就是經(jīng)年，因為她熟悉他的每一個需要，壓根不用他開口。

吃過晚飯，甘薇洗碗，陳陌擦桌子倒垃圾，然后照舊一個進(jìn)臥室看書，一個去書房上網(wǎng)。陳陌隨意瀏覽網(wǎng)頁，看到一則新聞—一項調(diào)查顯示，75.7%的受訪者表示周圍存在“橡皮婚姻”，在已婚人群中，19.8%的人承認(rèn)自己的婚姻正處于“橡皮”狀態(tài)，確認(rèn)自己婚姻沒問題的，只占56.4%。對于“橡皮婚姻”，互動百科網(wǎng)的詞條中包含4種狀態(tài)，分別是雙方惜字如金、不再興奮、不再爭吵、激情偃旗息鼓。

陳陌覺得，橡皮婚姻就是自己跟甘薇五年婚姻的寫照，生活平淡無味，兩個人別說談情說愛，甚至連吵架的激情都沒了。在外人眼里，他事業(yè)有成，妻子賢惠善良、持家有方，只有自己知道，這個貌似“幸?！钡募彝ノC重重。雖然有過甜蜜浪漫的熱戀，可婚姻就是個消耗熱情的冰箱，因為熟知對方的一切反而越來越?jīng)]有開口交談的必要，他們就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時，甘薇輕喚：“十一點了，睡吧，明早還得上班呢?！标惸奥勓躁P(guān)電腦，洗漱，躺在床上，陳陌的手心里還攥著一塊灰不溜秋的橡皮，皮實、麻木，一如他們的婚姻。

墜入夢鄉(xiāng)的前一刻，陳陌仍在思索，處在“橡皮婚姻”這種尷尬狀態(tài)下的人們會選擇何去何從？

2

陳陌沒找到如何改變橡皮婚姻的答案，卻迎頭撞上了像麋鹿一樣跳躍、活潑的鹿小可—公司派給他的新助手。

鹿小可是個腦袋里裝滿十萬個為什么的女子，她一串一串的發(fā)問，陳老師，您干嘛總喝黑咖啡？陳老師，您是不是有點偏執(zhí)狂，不然怎么只穿白襯衣？陳老師，您十年前就這么老氣橫秋？有沒有人告訴您，您一天難得笑一下，可一笑起來就像犯了牙疼……

每每，陳陌只打算用一句話作答，順便堵上鹿小可那張伶俐的嘴，可鹿小可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一個問號接一個問號打出來，他就不得不用十句百句來招架，漸漸的，他覺得，跟鹿小可相處起來挺有意思挺快樂的，她就像個女柯南，對他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感興趣都想知道，而他也樂于奉陪。

一次，甘薇在飯桌上忍不住開口問：“老陳，你最近洗個澡都在吼歌，看電視專揀喜劇片，是不是老板給工人發(fā)工資了，你們設(shè)計部躲開了這場是非？”陳陌趕緊打馬虎眼：“差不多吧，只是一時的資金周轉(zhuǎn)困難，馬上就解決了?！弊源?，陳陌收斂好多，下意識地不再把公司里的雀躍心情帶回這個一成不變的家里，讓甘薇再生疑竇。

當(dāng)陳陌在這個家恢復(fù)如常時，卻惴惴發(fā)現(xiàn)，甘薇變了，從前素面朝天，現(xiàn)在不畫個淡妝不出門，從前選衣服就是黑白灰老三色，現(xiàn)在桃紅柳綠的、低領(lǐng)的、短裙的，統(tǒng)統(tǒng)買回家，逝去的青春似乎也跟著回了家，從前她不會沒話找話說，現(xiàn)在的她哪怕是廢話，一天也要跟陳陌叨叨上幾句。

對于甘薇的改變，陳陌驚比喜多，她會不會在外面遇上了一個藍(lán)顏知己？她是不是知道了鹿小可的存在？陳陌反省，對于這個家，他算是個盡職盡責(zé)的好老公，可他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他貪圖家庭之外那點新鮮和熱情，他不是不知道一寸生機可能就是一寸危機，可他還是身不由己的左右搖擺，欲罷不能。

直到有一天，鹿小可對陳陌哭訴自己的失戀，繼而坦白對他頗有好感，陳陌頓時心亂如麻，他沒想到，面臨抉擇的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來，他握緊那塊橡皮，還有一手心滿滿的汗。

3

這晚八點一刻，陳陌才磨磨蹭蹭地從公司里走出來，他對甘薇說加班，甘薇就哦了一聲：“忙吧，晚飯我給你留著。”就收線了。其實整個公司的同事早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來沉淀一下最近跌宕起伏的心情。

路口轉(zhuǎn)彎，是一條靜僻小巷，街燈這兩天突然壞了，陳陌慢慢穿行。突然，一只口袋罩下來，四只鉗子般的大手扭緊他的胳膊，把他拽進(jìn)一輛顛簸的車。

車子哆哆嗦嗦開了一段漫長的路，剎車，陳陌被拽下來，頭頂有晃得人刺眼的燈泡，他看清這里正是上次勘察的工地，幾張與其說是兇悍不如說是慌張的面孔圍著他。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漢子率先開口：“陳工，我們不想為難你，可包工頭、老板一個也找不到，我們家里急需這筆工資，你只要說出他們在哪兒，我就放了你?！?/p>

陳陌搖搖頭，他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說，如果說了，他們會犯下再也回不了頭的彌天大錯，他想救自己，更想救救他們。

任陳陌費了多少唇舌，沒人相信他的苦心，他們都被騙怕了。

一籌莫展之際，陳陌上衣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唱起歌，是鹿小可。陳陌看到一線生機：“我老婆來電話，如果我不接，她會起疑心的。”一把三棱刮刀抵在陳陌脖子上：“接，小心說話?！?/p>

陳陌按下接聽鍵，搶先開口：“老婆，今晚我要加班就不回家了，加什么班？就是上次去勘察那個工地的圖紙要修改，你先睡吧，別等我。”說完掛斷。這段話在這群急紅了眼睛的人聽來，天衣無縫，可鹿小可這個女柯南能聽出蹊蹺，她對他所有的事都是充滿熱情和關(guān)注的，她肯定會不解，他怎么會喊她老婆，提那個工地是什么用意，前后一想，她一定警覺起來。

陳陌放松下來，他篤定自己跟鹿小可心有靈犀，他馬上就會逢兇化吉。這時，手機再次來電，是甘薇，陳陌不想接，推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同事，三棱刮刀命令道：“接！”

甘薇淡淡地問：“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陳陌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是小甘啊，有事嗎？我還在加班，就是上次去勘察那個工地的圖紙要修改，沒什么要緊的事回頭再說?！?/p>

電話那端依舊淡淡地答：“知道了，掛了?！?/p>

陳陌心頭還是泛濫起失望沮喪的浪花，為甘薇那近乎冷漠的淡淡，為甘薇那掛斷電話的匆匆。

4

沒多久，工地四周想起警笛聲，警察很快控制了局面，在陳陌一再苦勸下，這些討薪者主動自首，幸好沒鑄成大錯，他們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

做完筆錄，陳陌從警察口中得知，是一個女人急匆匆報的案，她正在門口等他。陳陌拔腳急匆匆向門口跑去，向黑暗中隱隱綽綽的纖弱身影跑去，那三個字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身影轉(zhuǎn)過頭，是甘薇！

甘薇也沒別的要說，只一句：“咱們回家吧。”陳陌追問：“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險的？”甘薇白了他一眼：“做夫妻這么久，這點默契肯定是有的，你什么時候稱呼過我‘小甘’？那個工地因為拖欠薪資早就停工了，我掛了你的電話又打去問公司保安，他們說你一個小時前就離開公司了，前思后想你八成是出事了，馬上報警?！?/p>

這話像記重錘把陳陌砸得一愣一愣的，就是這些他平時厭惡的婚姻特質(zhì)——彼此太過熟悉的生活習(xí)慣，一成不變的生活秩序，還有扼殺了激情的默契，才凝聚成一股神奇的力量，解救他于危難之時。這些被他揉搓成一團褶皺的表象，重新攤開來其實就是一張經(jīng)緯交錯、安全妥帖的網(wǎng)，他置身其中，久而不覺它的美好。

鹿小可的電話再次熱辣辣打進(jìn)來，陳陌淡淡喂了一聲，鹿小可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陳老師，你今晚是不是喝醉了，剛才一直在電話里喊我老婆老婆的，真好玩，我就是想跟您請個假，明天我有事晚來兩個小時，沒問題吧？”陳陌答復(fù)鹿小可又像是答復(fù)自己：“沒問題沒問題，一切，都不是問題了?！笔堑?，他找到了久久不得的答案，她與他，沒有開始，已經(jīng)結(jié)束。

夫妻雙雙進(jìn)家門，陳陌腳一踢，甩掉腳上的皮鞋，一雙藍(lán)絲絨軟底拖鞋早就整齊擺放腳下；陳陌脫掉外套，一杯溫?zé)崆宀韬鸵粭l毛巾不早不晚地遞了過來，甘薇進(jìn)廚房拿保著溫的飯菜，家里窗明幾凈，甘薇臉上如春風(fēng)拂過。陳陌怔在原地，這一幕何其熟悉又那么陌生，以前他只抱怨這一幕代表著乏味和麻木，如今他才看清，這一幕背后，是堅持著把巨大的愛無休止重復(fù)滲透到每一處沉悶細(xì)節(jié)里的偉大女人，他差一點就傷了這個最懂愛的女人的心。

陳陌接過清茶與毛巾，復(fù)又遞到甘薇手里，他幫甘薇掛好包包，主動下廚房盛飯，搶著洗碗，破天荒地沒一頭扎進(jìn)書房，而且在燈下與甘薇聊了很久。他這才知道，甘薇近來改變自己的妝容衣著，努力找話題跟他聊天，就是想改善成長他們的婚姻，她用心良苦。

從這一刻起，陳陌要把從甘薇那里得到的愛回報給她，他明白了，婚姻里從不缺少幸福，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幸福的眼睛。每樁婚姻總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冷漠逃避、消極尋找另一個出口，都是自欺欺人的。 改變在婚姻里是個雙面詞，不要總是自私的期望另一半為你改變，更要努力改變自己，跟心愛的人攜手一起成長，是一件快樂幸福的事。

周日，陳陌主動帶著甘薇去郊游，花草叢中的甘薇別樣明媚而動人，陳陌悄悄走到湖邊，把手中的橡皮用力扔出去，這是一塊差點擦去了幸福的橡皮，然后，他心無旁騖地大步朝甘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