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詩一首
紫顏色
紫顏色一聲尖叫
所有的植物都改變了模樣
原先茁壯成長的一代
也都現出逼真的蒼白來
不妨試想一下:
就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和我以及更多的
流浪者們,不幸都闖進了這樣的格局
看著我們的身影被月光無限拉長、虛化
看著我們走出自己的身體并迅速消失掉
最后只留下紫顏色,把人間涂抹得是非難辨
無處不在的眼睛閃閃爍爍,卻只能看到尖叫
看不到生存
我們經歷的世界終于被縮小了
最后成了一道燙金的咒符,深深植入到
我們的身體中或是潛伏在下一站的關隘處
“沒等掙扎就已被成功降伏”
——這聲音就來自頭項的不遠處
讓我們無路可退。在彌眼的月光中
思想潰爛一地,發(fā)出丁丁冬冬的聲響
多希望有另一批形象
成功地穿插到我們中間來
撿拾起我們的衣缽篡改我們
就像篡改遲遲不來的黎明
舒丹丹詩二首
交換秘密
我上山,下山,自在如鳥鳴。
像一片新葉竄上樹梢,我加入這仲春的風景,
與一座春山交換秘密。
山路上,我陸續(xù)丟掉一些汗水,憂郁,和孤獨——
假如還有什么是我不能背負,
也大可以把它丟掉。
溪水從鳥喙里流出,
蒼蘭花在緩緩打開自己。
我體內的一棵松樹,動用它所有的枝葉和我低語,
我聽見,一枚松針的刺痛融入獵獵松濤。
即使生活只是大夢一場,
總會留下些什么有跡可尋。
我朝山下擲一顆石子,
很快,它就被草叢和暮色吞沒,
但它握在我手心里的感覺,
和它劃過風聲時發(fā)出的呼嘯,
像在提醒我,
那是我與命運交戰(zhàn),或妥協(xié)時
發(fā)出的回聲。
踏青
她看見草木攢力,掙脫
去冬的倦怠。新綠的鼠尾草和百香果,
呼出柔軟的香氣。她看見枝葉簇簇,
正被未來的風觸動。一只松鳥
撲翅而起,朝著光的方向
飛去。而自己
衣衫潔白,點亮
一整座林子。在一朵花
和消散在風中的花香之間,
她該信仰她看見的,還是
猶疑或珍愛
那隱在的?直到
伸過來一只牽引的手,
將一山春天,忽然
拉到眼前。
高春林詩二首
自由
王者。開疆的意志之鐵。
整個世界都是你曲張的血管。
而春天,悲傷的調子,
它如此咬你。越過所有已然劃定的邊界。
越過泯滅了氣息的生活。
爛吉他說:“我們都是春天的漫游者”
長腿。緊身衣。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路上。
有銀器碰撞的聲音。天很暗。
你問:“在時間給出的盡頭怎么辦?”
答日:“我用你去交換身體里的血液?!?/p>
迷途。孤絕之旅。夢之隊。
行走在時間之上的一絲不安。不安分。
塵世之雪啊,盛開的玉蘭。
被遠方引領著,在空曠的大地上,
游蕩。春天的孩子。
祠堂
我拜隱喻的灰塵,
在一個深邃的小院里。
時間褪掉彩繪和語言的皮,
我站在卷棚下,深呼吸。
一些木質氣味,一些虛擬暗示。
罵我的人,在修正我,
給我理由和煙斗。
我注定有一個時間的山坡,
讓已屆不惑的靈魂,
種上詩歌,和生活的小夜曲。
一切都在游離,我想,
這并非過錯。世界傾斜著,
我也選擇遠行。砸碎所有鐐銬,
有未來。即真理。
桑地詩二首
日記
有時,我會在夜深的時候
悄悄翻開日記本,看看青春年少時的校園
看看那時的麥地、河流、花
草尖上的露珠,或蘆葦間沙沙的風
更多的時候是再往后,翻到十七歲
那年的晚春,會有一段桐花下的暗戀
讓我再次停下來。怯怯的
像是出自一個陌生人之手,難以相信那就是我自己
后悔?。∧请p清澈的眼神
那些躲閃和驚慌,還在這里相守著秘密
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
如果我能緩緩展開柔情
我會不會打開一個甜蜜的果園?
如今她去了哪里?真的杳無
音信。她不知道她有一段青春
被存放在一個人的日記里。當
老之將至,我從夢中醒來
不再祈求什么,幸福,歡樂,前程
這些散落的詞的碎片
還在日記本里的某些章節(jié)和句子間
行走著,浩浩蕩蕩。翻開日記本
我寫下的都己離我而去,獨立地遠游
我成為早年的敵人,得到的只是一種茫然
和遲到的晨痛
我知道,我渴望的僅僅是一點兒平靜
不憤世,不向
無恥者放冷槍,不拔劍四顧
并刺向茫然,不與一些人深談
讓這個世界的表演繼續(xù)
讓謊言繼續(xù),讓指指點點繼續(xù)
我一向運氣不佳,被奴役
我不祈禱什么,不奢望命運的饋贈
不在別的女人身上
竊取溫暖。不發(fā)表意見
不關心點鈔的手在角落里沙沙作響
不幫忙尋找它們丟失的靈魂。它們
從來都沒有真實和平靜,從來都沒有
’
它們的生活在敗壞
我見過湖泊變成草原,我見過
古代的城堡坍塌成滿目廢墟
然后平靜下來。我見過火葬場,見過死亡
閉著嘴,不再爭取優(yōu)厚的
待遇,不再撒謊。它們等著同樣的爐子
同樣的結局,成了同樣的過客
而白天和夜晚同樣周而復始
我和它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溝壑?
我不能確定。但我確定我已棄絕它們
我知道,我渴望的僅僅是一點兒平靜
月光有它自己的緘默,一匹低頭吃草的馬
有時眺望響動的樹林,星星草
坦然面對著過境的大風。這些現在
并不在我身邊,也許只是在我思想的星空里
我靜靜地坐著,輕松地呼吸
好了,我已經拉上有水和草的窗簾
為片刻的平靜而拒絕了這個世界
飛廉詩二首
與鄰叟對飲,醉后書
可恨我晚生數日,未得與偉大領袖
共噓1976年的空氣。
三十余載附纏不止,我最初的恐懼,
來自饑寒,惡鬼。祖國,對我
僅意味著親人,少數幾個朋友,
屈原以來郭泰、顧憲成、陳寅恪
一干人(此輩清流,可投濁流)
堅秉的書生傳統(tǒng)。自由則意味著
根據好惡,今晚選擇跟誰喝酒。
早年的我,夢想落木千山天遠大,
然最終被自己嘲笑;既如此,
今后再不該無端憤怒。
我軟弱,貪色,暴戾,好大喜功,
幸沒有機會成為皇帝,亦再難遭逢
一場民族亂局,考擊我的節(jié)介。
到我這般年紀,仍濩落無成的讀書人,
都難免喜歡醉酒,難免一副壞脾氣。
夏日山居
近來頗恨慈眉善目,當青白眼閱世。
自兄弟入獄,再不看《死屋手記》。
拿起筆,有時竟恍惚成了另外一個人:
知蒼生,懂鬼神,治國則《論治安策》,
治文則《柳如是別傳》。放下筆,
立即跌回庸碌的現實。此處曾為南宋
深宮禁地,兩百年繁華,全作了糞肥。
年年我在此種下鳳仙花,年年花枝
招搖,風月凱旋。唉,兩百年苦短,
這胸腔淤血的中午卻太長!昨晚曼殊
招我落發(fā)為僧,我答曰干脆一起革命。
非亞詩一首
夜行火車
在巴塞羅那,傍晚,我坐上去南部格拉納達的
火車,軟臥包廂的車廂,沒幾個人
我到隔壁一間大門敞開的包間
洗漱,結果引來女服務員的大聲抗議
晚上,我們四個人(兩男兩女)
遵照導游的意見,關好門
半夜上洗手間,得喊醒另一個同伴
火車開得不快,一路咣當咣當
在一種聲響中我半夢半醒
第二天一早,天色漸亮,光線從窗戶透進包間
兩個上鋪的女孩,開始低聲說話
這是我在異國火車上度過的一個
早晨,我起來,穿衣
去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洗漱
半個小時后,陽光從車窗掃進走道,樹木的陰影
房舍,一輛小車,大片低矮的橄欖樹
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天藍得特別
人煙稀少,這里屬于伊比利亞半島
靠近地中海和北非,有
充足的陽光,遠離中國
我觀察這里,和我生存之地的區(qū)別
在一種速度中保持耐心
八點半,房屋越來
越多,鐵軌外的圍墻到處都是涂鴉
火車慢慢變緩,最后停下
之后的站臺,涌出一大群乘客
我拉著行李,東張西望
對這里一切感到好奇
兩個來自英國的年輕人,背著吉他走過我的身邊
我抬起頭,看向車站遠處
在群山和屋頂之上,有一片閃閃發(fā)亮的雪山
田桑詩一首
正月初二午后,在房檐下曬暖,讀《心經》
他們都出去了
或者在午睡
兒子在堂屋玩電子游戲
整個院子安靜、空曠
寒冷也收斂了一些
好像它的腰帶勒緊了一個扣眼兒
院墻根的積雪
不是很白
只有陽光,明凈、空無、不可把捉的陽光
直達房檐之下
我的臉上、手上、腿上、書上
一個字一個字上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再一轉眼
你我會在哪里,會在哪里
五蘊皆空,諸法空相
這個冷峭、空曠的午后
這個安靜的小院
書、房檐、陽光以及遠在短信之外的你
張永偉詩二首
在大海,或破舊的書里
爐火和風,已被埋葬。
神,也睡了,在破舊的書里。
大家臉色青紫,在藍灰色的
暮雪里。制造毒品。
當呼嘯的石頭擊中我們的房屋,
漫天的火山灰冷卻吐火的
眼睛。我們鑿開大海的冰面,徒勞地找尋——
那些早已消失的,曾經引領我們的事物。
魚的角度
長廊和垂柳,書寫著
歡顏、淚眼,初夏的黃葉。
日影靜止的蝶翅邊,
我們曾有一顆雪山的心。
穿過殘磚碎石,我是一條剛剛
逃出河流的魚,在柳葉的身體里
愛著你緊縮的眉頭,和
腐爛的塵世。
平靜的泥土里,潛藏著風暴。
他把閃電的灰燼,描繪在,
燕子的翅尖——
提醒你靜坐,并且仰望。
簡單詩一首
1940年的本雅明
沒有什么,還會有什么?
懷表?那些舊信,以及舊信上的郵票?
不!再也沒有什么!
還有什么,值得去玩味?
炮火,就在耳邊,刺刀和鐵絲網,
就在窗外!
這可憐的人世,我的朵拉和斯特凡,
你們在哪里?
這黑暗中的邊陲小鎮(zhèn),
多像一個仿真的微縮景觀。
我是那個駝背小人兒嗎,站在命運的
哪一個邊?
不!再也沒有什么了,
那些淚呀,那些痛——
莫斯科郊外的月亮,
歌聲,和拉西斯[4]同志式的冷與冰……
不!再也沒有什么,沒有什么
去搪塞生了,
死,變得多么安靜l
滴滴答答,這鑲金的懷表,
兩個針,一個小小的圓,
驅趕了我一生——
再也不需要它了!
我曾熱愛的世界,現在,就讓別人
去愛吧,還有我的痛苦
和絕望,現在,都算不上什么了。
我的一生,不值得去玩味,
在時間單調、壓抑的容器里,
我不會是靈魂,唯一的
泄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