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與哭
我們鎮(zhèn)境內(nèi)有一條含沙河,上通洪澤湖,下達通洋河,曲曲折折入了黃海。相比平原上眾多的溝渠河塘,它是史詩,別的只能算小令或者民謠。
我家在北岸,離含沙河一里多遠(yuǎn),南岸是園藝場。
兩岸都種植蠶桑,從春至秋一片蔥綠。北岸的河堤就是大道,道旁楊樹高聳,仿佛翩翩少年。南岸的河堤則以蒼老的刺槐為主,間雜各種灌木,猶如暮年窮漢,陰深、死寂,人跡罕至。
少年時候,我卻在那里遇到一個奇人。
每次往返于村鎮(zhèn),我總見到南岸有一個人,30歲左右,蓬頭垢面,雙腿盤起,坐在看青人廢棄的小棚內(nèi)。棚子的西側(cè)是一條死水溝,溝邊墳塋密布,東側(cè)是一片洋芋頭(洋姜)。因為洋芋頭是多年生植物,秋天挖過后無人平土,所以地里坑坑洼洼。他在洋芋頭地邊上挖了一個洞,放上一口小鍋,用來燒飯。
很多人都說那人是個癡子,我以為也是的。后來的一天,又聽很多人說,一個姑娘投河,被他救了起來,我就想他未必是癡子。
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決定走近他看個究竟。
我選擇了一個陽光大好的中午去了那里,這樣林中就不那么陰深恐怖了。走到他的棚子邊時,我聽到他在背古文:“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底氣足,節(jié)奏感強。我知道這是莊子的《逍遙游》,在課本里學(xué)過,我也背得上,他背的一點沒錯。我一下子判斷他不可能是一個癡子。于是我近一步走到他的床邊。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一點不吃驚,對我點頭笑笑,叫我“小兄弟”。
我說:“你真的救過一個人?”
他說:“嗯,那女的投了河,被我撈起來,勸了幾句,走了。”
我點點頭。
他拍拍床沿說:“小兄弟,不嫌臟,就坐坐?!?/p>
他這么說,我更確定他不是癡子了,毫無顧慮地跟他坐到了一起。
他告訴我,他家離含沙河三十多里,在一個叫芝麻的村莊里。他考了兩年大學(xué)都沒考上,就在家養(yǎng)牛,但是幾頭牛全死了,他欠了上萬元債務(wù)。他又去學(xué)獸醫(yī),心想有了技術(shù)再搞養(yǎng)殖就保險了,但是原來非常喜歡他的女朋友反對他做這行,嫌這行臟,名聲也不好聽,跟他分手了。原來帶他為徒的獸醫(yī)突發(fā)疾病死了,他又沒事可干。他還說,他喜歡寫作,帶著兩部長篇小說去全國各地流浪了三年,結(jié)識了不少文友,拜訪了不少名人,但是一事無成。等他回到家后,母親已經(jīng)死了,死時連棺材都買不起。
當(dāng)時年少,我沒有經(jīng)歷過滄桑,但是仍能體會他強大的精神壓力。多年以后,我想起他說的那一段經(jīng)歷,總會想起《活著》中的福貴,倒霉的事全讓他攤上了。雖然他們不是同一時代的人,他的結(jié)局也比福貴幸運得多。
他說了他的經(jīng)歷后,又提起救人的事。他說,我對那個姑娘說:我也想過死,恐怕比你想的次數(shù)多,但是我想,死了有什么用,我們這種人死了連條狗都不如,別人照樣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誰為你悲傷,今天我救了你也是救了我,自找死路是最沒出息的。
他說完,問我:“你說是不是?”
我并未完全理解他的話,含糊地點著頭。
自此,我們成了朋友。我從家里偷了蘿卜干和雞蛋給他,騙他說是我家里人叫給他的。他說,你們家人有慈母一樣的心腸。繼而又背起了《道德經(jīng)》: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還是不大的聲音,很強的節(jié)奏,仿佛唱出來的。
我也向他說起我的煩惱,我說家里讓去學(xué)廚師,我不想學(xué),他們就天天叨嘮我。他說,不管你想做什么,按你想的去做,但是準(zhǔn)備吃苦吧,活著要掉幾層皮的。
說完,看著緩緩流動的含沙河水,目光中有堅定的憂傷,憂傷的堅定。
但是,我們這樣的好朋友,有一天卻鬧了不愉快。
那是一個傍晚,天色陰沉,比較悶熱。我剛在他那兒坐了一會兒,他就催我回去。我說再聊聊吧,他說你還是早點走吧,雨說下就下了。我開玩笑說,雨下大了,我就在你這住了,看有沒有女鬼。
正說著,雷聲就響起來了。他催我快走。雨點馬上也落下來了。我說,走不成了,我就在你這住了。誰知他突然發(fā)起火來:你現(xiàn)在就走!我一時發(fā)呆,但仍是說:不走了,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他竟然暴跳如雷,自己站到雨中,對我大喊:再不走,我揍死你扔河里去!
看來他是動真的。我在心里罵著他,快速奔向了林中,雨嘩嘩地下起來。
我生氣了幾天,才決定去他那看看,我還想責(zé)問他憑什么那樣對我。
但是,小棚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空無一物。
18年后,也就是去年,他設(shè)法與我聯(lián)系上了,我們迫不及待地見了面。他年過50,卻比小他12歲的我還顯年輕。他在南寧扎了根,是一家專做海外工程的公司老總。我們緊緊擁抱,他淚流滿面。
他說:這是我與你分別后的第一次流淚。
然后,他又對我說:那時候,我住在含沙河邊,每到下雨時,就會在雨中大哭,想要把所有的淚水都哭出來。在雨中大哭,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見,我不想讓別人聽到我哭,見到我哭。那天傍晚,你走后,是我哭得最厲害的一次……
我告訴他,我這些年反而做了他當(dāng)初想做的事,一直靠文字混飯吃。我把曾經(jīng)寫過的一首詩背給他聽,他聽了,重重地將手放在我的肩上。
那首小詩是這樣的:
當(dāng)你一人獨處時
不妨痛哭
雖然沒有人理解你的淚水
但你在淚水里看見了自己
知道了:活下去
就是把淚水擦掉
……
光與影
這是古淮河生態(tài)園里的一條路,緊挨著南岸河堤。
路不寬,一米多一點兒。但是很長,夾在河堤和梨園邊上,從東到西,有二十多里。
三年前,當(dāng)?shù)卣疄榱舜蛟炀G色城市,開辟了這條路。沿清理了河堤上的雜物,又刨了一些梨樹,種植了黑心菊、郁金香、黃金葉、桂花等花木,這條路就顯得格外美了,頗有嬌生慣養(yǎng)的樣子。
盡管古淮河的水質(zhì)無法整治,還是污濁的,流著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垃圾,但是阻止不了岸上萬物生長。
一有這條路時,她就喜歡上了。她家就在南岸。天天放學(xué)都要來散散步。吃了晚飯,還要來走一走。
她生活的地盤實際很小。早上6點就得到校,負(fù)責(zé)早讀課,中午在食堂吃飯,晚上7點才放學(xué)。家里只有母親和孩子。
她也很孤獨。六年前,父親去逝了,不到65歲。三年前,先生去世了,才42歲。這兩個男人在她的感情里占著十分重要的位置。小時候,父母兩地分居,是父親把她從幼兒帶到了初中畢業(yè)。父親很疼她,從來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親在報社做編輯,是用腦子的人,手并不巧,對家務(wù)事之類的事其實不在行??墒菫榱怂?,學(xué)會了燒菜,學(xué)會了縫被子。有一次,為了給她房間換電棒,笨手笨腳的父親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腿跌成了骨折。父親退休后,毅然為她操勞,接送孩子上學(xué),買米買菜。別看這些事情小,離了父親不知倆口子要花多少精力。最重要的是父親和她說得來,她教的是文科,父親對這一塊比她還在行,沒少給她提建議、出點子,所以她教的班級都很出色,她早早地就成了特級教師。父親的離世,讓她覺得心中缺了很大一塊。
她沒想到,先生也英年早逝了。先生和自己父親挺像的,也是用腦子的人,手不算巧,但是也會疼人,從來把她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先生還很浪漫,年年情人節(jié)都送她玫瑰。出差回來,必然給她帶一些特色禮物。若是她出差回來,只要時間允許,他就會去車站接她,其實從家到車站也就兩站路遠(yuǎn)。孩子都七八歲了,私下里還叫她“小寶貝”。
兩位最親的人先后幾年間離去,對她的打擊可想而知。她快樂不起來,只有拼命工作,忘掉傷心。閑下來時,她形單影只。因此,就常常到這種條小路上來。
去年,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叫陳非,很不錯,帥氣,精干??伤岵黄鹋d趣。陳非也是個好脾氣,沒事就來電話聊兩句。她雖不冷落,卻也不熱情,說我們就當(dāng)一般朋友處吧。陳非說你能把我當(dāng)朋友我很感動了,好朋友就要多交流嘛,所以不要煩我給你電話哦。其實,她聽得出來陳非是不想放棄的,還在努力。但是她難以動心。
這一天晚上,她心情比往日好多了。期中考試結(jié)果下來,她教的科目在全校都是第一。
晚飯后,她又去了小路上。
梨花剛打花骨朵,露著一點兒白,交錯的枝頭上星星點點。月光很亮,布滿梨園。
梨樹枝伸過她的頭頂,她踏著小路上的樹影,真像在畫中走一樣。
河堤上的迎春花已經(jīng)開了,長長的枝條上綴著黃艷艷的花朵,有幾分對月賣弄的意思。垂柳比冬日綠了許多,枯黃的葉子掉了,如新披了綠紗。河對岸的路燈映在水里,好像燈籠,讓人猜想水下是不是住著前朝的人家。
風(fēng)不大,有著春天的暖意,讓她的身心完全舒展了。往日,她越是想理清生活的頭緒,越感覺有黑暗的東西往心中聚攏。而現(xiàn)在,她有說不出的愉悅。她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春風(fēng)沉醉”。
她在微風(fēng)中甩了一下頭發(fā),覺得身子變輕了,好似可以向月飛奔了。此時,一切都寂靜如水。她再次想起了父親和先生。但是很奇怪,她的心中不再疼痛了。她仿佛看見他們在梨園間走動,在河堤上散步。
她突然明白她為什么不再悲傷了:以往她和別人一樣,將“死”當(dāng)作消失,將“死者”當(dāng)作另一個世界的角色,永不可見,一去不返,而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换钪?/p>
她頓時醒悟:生命只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有短有長,長長短短,各有原因,為死者痛心是人之常情,卻不必為他們的不在而沉淪于悲嘆。死與生,其實處于同一個天地間,猶如灰燼與樹木,以不同的方式親近著泥土。
難道那些草木間沒有他們嗎?難道那些流水里沒有他們嗎?難道月光里樹影里沒有他們嗎?以往,她認(rèn)為他們活在自己心中,其實是將他們放在自己的悲傷中,卻沒有將他們安放在天地之中,放在萬物之中。
都說草木有情,都說天地有大悲憫,可有幾人能夠深刻領(lǐng)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發(fā)現(xiàn)事物之美,更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將這種美融入心靈和智慧。她為自己的醒悟而充滿喜悅。
她想起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中的一段話:
……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dāng)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是的,放在天地之中,放在萬物之中,生命就永遠(yuǎn)是生命,生和死不過是命名的不同。他們都是來來往往的“孩子”,天地的孩子,抱著玩具的孩子。
如果有愛,能夠愛,陳非和父親和先生有什么不同呢?他們和她都走在一樣的光與影中。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感覺月更亮了,更近了,自己也更沉醉了,更柔軟了,快與月光融為一體了。
她不禁有與人分享的沖動,甜絲絲地笑著,摸出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