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對秦王朝的內政外交所施加的影響力無人可以比擬,也無人可以企及。秦朝暴興,他居功至偉;秦朝暴亡,他難脫干系。真可謂成也李斯,敗也李斯。此公顯然是一把最能夠開啟秦朝興亡“黑匣子”的金鑰匙。
一、拿定主意做皇家倉廩的碩鼠
年輕時,李斯做了幾年楚國的芝麻官,毫不起眼。他有閑暇也有閑心就去觀察衙門廁所里的鼠輩,它們瘦骨伶仃,怯頭怯腦,每天吃些穢臭不堪的食物,尚且屢受虛驚。他轉而前往糧倉轉悠,卻發(fā)現一個天壤之別的事實:倉中碩鼠飽吃好糧好粟,個個大腹便便,卻高枕無憂。李斯善于思考和總結,由鼠及人,不禁感慨系之:
“無分賢良與陋劣,人類跟鼠輩并無不同,關鍵就在于自身所處的環(huán)境和位置!”
李斯從此不甘人下,說白了,是不甘鼠下,他決心做一只皇家倉廩中的碩鼠,這個理想乏善可陳,但也無可厚非。讀者若肯動腦筋,讀書面又夠寬,或許會想起明末清初那位特立獨行的鼓詞藝人木皮散客,他的《歷代史略鼓詞》中有這樣專揭世相畫皮的句子:
“忠臣孝子是冤家,殺人放火享榮華。太倉的老鼠吃得撐撐飽,老牛耕地倒把皮來扒!”
李斯熱衷勢利,視太倉碩鼠的處境為優(yōu),若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問題,老黃牛犁田耕地累死累活到頭來被人扒皮吃肉是活該,嘆苦嗟悲鳴冤叫屈有什么用?關鍵是要找到那座現實中的“太倉”,實現碩鼠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生理想。
當初,李斯拜楚國蘭陵令荀況為師,修習帝王術,同門師弟是大名鼎鼎的韓國王室子弟韓非。何謂帝王術?帝王術并非一門艱深的學問,任何“學”多多少少總要講求一點人文關懷,具備一點人間善意。而“術”則大不同,它講究通權達變,抹殺人道精神,毫無準則,純屬工具理性。帝王術的要點是:只判明敵我利害,不分辨是非曲直,與馬基雅維利主義的精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高度一致。書生修習帝王術,只有一個動機,那就是充當帝王之師,既幫助帝王統一天下,治理天下,同時也鞏固自己手中的權力,長期成為帝王倚重的股肱之臣和信賴的主心骨。蘇秦和張儀都是參透了帝王術精義的超一流高手,因此他們獲取卿相高位如拾草芥。這兩位老前輩正是李斯心目中效法的楷模和崇拜的偶像。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崩钏狗€(wěn)打穩(wěn)扎,夠謹慎,夠精明,深知“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的訣竅,賣身歸賣身,但絕對不能賣個跳樓價。他擦亮眼睛,反復權衡:楚王胸無大志,鼠目寸光,不值得他去煞費苦心;韓國、魏國、趙國、燕國、齊國的君主非昏即愚,這些混世魔王就像引頸待宰的牛羊,也不值得他去奔走趨奉;李斯想來想去,只有秦國的政治舞臺最為軒敞,可供自己大展宏圖。于是,他告別恩師荀況,行前剴切陳詞,發(fā)表獨到的見解:
“您曾經告誡愚生:時機稍縱即逝,必須好好把握?,F在七國爭雄,正是游說者建功立業(yè)之秋。秦王想問鼎中原,吞并天下,這正是布衣封侯、游說者拜相的大好時機。讀書人要是不能學以致用,博取富貴榮華,與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最恥辱的事情莫過于卑賤,最悲哀的事情莫過于貧窮。長期處在卑賤的位置和貧窮的境地,憤世嫉俗,淡泊名利,這絕對不是讀書人的本心,而是無能的表現。我打算去秦國游說秦王。”
孟軻主張“人之初,性本善”,荀況主張“人之初,性本惡”,看看血流成河的亂世吧,你砍我,我砍你,吃人也不稀奇,到處遭遇黑社會,人性之惡就像瓦斯爆炸一樣難以遏止。荀況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他手中掌握著絕對真理。無奈荀況老了,心勁和腿力都已不濟。倘若再年輕二十歲,他早就去黃河北岸高唱信天游了。年輕的時候,荀況曾不遠千里,跑到秦國拜晤過秦昭襄王,秦昭襄王用藐視的語氣問他:“儒生專治無用之學,對國家有何益處?”聽了這話,荀況的臉皮一下子就紅得像是猴子屁股,他申辯道:“儒生在朝廷任職就能美化政治,在民間生活就能淳化風俗?!彼€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通,出于禮貌,秦昭襄王口頭贊了聲“不錯”,心里卻不以為然,他習慣重用0aArA1LUtE7BgJ8D0TGaDv6Pf5p8KrIUZwmwCvzawlU=策士,對儒生不感興趣。當時秦國的丞相是范雎,荀況跑到豪華的相府去拜訪,拍了范雎一通馬屁,同樣毫無效果,只好卷起鋪蓋走人。這次不愉快的經歷對自負才高的荀況打擊不小,對此他一直耿耿于懷。秦國是荀況的雄心未曾征服的地方,弟子李斯要去那里一試身手,替恩師爭口硬氣,主意很好,荀況點頭贊成。
李斯到了秦國,正趕上莊襄王駕崩,十三歲的嬴政即位。他要拜碼頭,首選的對象肯定是文信侯呂不韋。呂不韋賞識荀況的這位高足弟子,器重這位來自楚國的年輕人,沒過多久,就任用他為宮廷近臣。嬴政采納了李斯不少重要的建議,比如用重金離間六國的君臣,遣刺客暗殺六國的名士,留用外籍優(yōu)秀人才,明法度,定律令,焚書坑儒,多修行宮,皇帝巡狩天下,等等。
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斯的大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的郡守,相當于現在的省委書記,其他幾個兒子個個都是駙馬爺,娶的都是公主,李斯的女兒則嫁給了秦始皇的兒子。在秦朝,李斯既是丞相,又是皇親國戚,這樣的身價和地位自然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了。李由請假回家,李斯為兒子設宴,百官前來捧場助興,寶馬香車數以千計,滿街滿衢,水泄不通。這本是賞心樂事,李斯卻從中看到了盛極而衰的征兆。他感嘆道:
“我曾聽恩師荀卿講過‘物禁大盛’。我原本只是楚國上蔡的平民,皇上不嫌棄我愚鈍,將我提拔到眼下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的地位,可謂富貴到了巔峰。物極必反,盈滿則虧,可我還沒有找到歇腳息肩的地方!”
李斯說出這番話,算不算個明白人?他的確記住了荀況的諄諄教導?!拔锝笫ⅰ钡囊馑际牵喝魏问挛锒急仨毩粲谢匦挠嗟?,切忌過于旺盛。李斯對物極必反、盈滿則虧的道理了然于心,但他迷戀權勢,患得患失,又很難說他是一個真正的明白人。
其實,李斯還有一條路可走,只要他肯豁出老命,勸導秦始皇在法政之外多施仁政,說不定能整出個太平盛世來,成為萬古流芳的賢相。事實上,李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秦始皇死于巡游江南的途中,皇位繼承人本來沒有疑問,李斯若能出于公心,不向趙高妥協,不向胡亥讓步,哪怕把身家性命全押上賭臺,孤注一擲,也是值得的。何況他的勝算極大。但李斯胸中懷揣著一條私欲的毒蛇,被噬咬后,神經毒素令他方寸大亂。
當智者不智時,他甚至會比蠢人更蠢,比庸人更庸,比廢人更廢。這既是李斯的個體悲劇,也是古今落馬政客的普遍悲劇。
二、逢君之惡,死有余辜
趙高大力推行鐵血政策,日光之下只見刀光,血流漂杵的結果就是民怨沸騰。秦二世驕奢淫逸,瘋狂縱欲,不知死活。李斯身為丞相,大權旁落,但這位吃了許多年政治干飯的老手,憑著敏銳的洞察力,不難預見到一個日益迫近的危機:秦二世和趙高再這樣不管不顧地折騰下去,秦王朝縱然固若金湯,也將搖搖欲墜。一旦秦王朝宣告滅亡,李氏家族的榮華富貴就必然化為齏粉。于是李斯決定冒險去規(guī)勸秦二世改邪歸正,為他自個兒好,也為大伙兒好。東方的造反者越來越多,秦朝軍隊四處挨打,眼看就要吃不消了,于是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將軍馮劫三人聯手叩宮進諫:
“關東的盜賊多如牛毛,軍隊前去鎮(zhèn)壓,殺死了許多,卻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全是因為勞役太苦,賦稅太重所致。請皇上停建阿房宮,減少邊境的兵力調動。”
聽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這么咋呼,秦二世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就是一番痛責。他蠻不講理的時候不可笑,他嘗試講道理的時候才是最滑稽的,簡直令人噴飯。
“韓非子說過:‘堯帝有天下,堂屋僅有三尺高,簡陋之極,就是荒村野店也比它強。冬天穿著鹿皮袍,夏天穿著麻布衣,粗茶淡飯,用的全是陶器,就是看門人的生活也不比他差。大禹治水,十年不歸,胼手胝足,面目黧黑,最終客死異鄉(xiāng),葬在會稽,奴隸的辛勞也不過如此?!欢?,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誰愿意苦形勞神,住著破旅館一樣的屋子,吃著看門人的伙食,干些奴隸的活計?只有蠢貨才會勸人那樣去做,賢能的人可不會自討苦吃。帝王擁有天下,用它來供自己享樂,這才是擁有天下的好處。賢明的帝王嚴明法律,一定能安撫四海,統治萬民,要是自己得不到享受,還哪有心思去管理國家?所以朕要極情縱欲,長享安樂而不受損害。朕即位才不過兩年,強盜就像一窩窩馬蜂四處亂飛,你們身為大臣,不能平息叛亂,卻想停建先帝夢寐以求的阿房宮,居心何在?你們既愧對先帝的在天之靈,也沒有為朕盡忠效力,為何還厚著臉皮尸位素餐?”
秦二世只知人頭畜鳴,李斯也跟著人頭畜鳴嗎?他的初衷是要保住自身和子孫的榮華富貴,現在才猛然發(fā)覺,能保住半條老命就算不錯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在江河中溺水的人可望獲救,在“鱷魚潭”中失足的人僥幸生還的幾率則微乎其微。
這時,煩心事已找上門來,李斯的兒子李由是三川郡守,吳廣領導的農民起義軍過境,他竟然無力阻截。按照秦朝嚴酷的刑法,縱寇可不是瀆職那么簡單,它是重罪,甚至是死罪。秦二世派遣宦官來責備李斯:
“你身為丞相,為何使國內盜賊蜂起?”
最大的禍源明明是秦二世和趙高,李斯卻不敢吭聲。到了這會兒,棺材、長釘和墓磚差不多準備齊全了,就擺在面前,李斯抱著螻蟻惜命的心理,主動變招,上書討好秦二世,他決心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這封奏章的大意如下:
“賢明的君主善于使用督責的手段,臣子則應盡忠效力。君主是天下至尊,決不受制于萬事萬物,應該享受人間極樂?!?/p>
“申子(申不害)說:‘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就是說,身為君主,不善于使用督責的權力,反而親身體驗勞苦,像堯和禹那樣,天下就成為他們受罪的刑具。帝王要是不能修明申子、韓子(韓非)的法術,強力督責群臣和萬民,把天下當做自己的玩具,卻去為百姓費力操心,簡直就不明白如何管理天下,也不懂得什么才是無與倫比的高貴!讓別人來依順自己,則自己高貴而別人卑賤;反之,則是自己卑賤而別人高貴。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從來沒有例外。古代之所以尊重賢者,是因為賢者高貴;之所以輕視孬種,是因為孬種卑賤。像堯、禹那樣做天下公仆,大家反而尊重他,簡直大錯特錯,錯得太離譜了?!?/p>
“韓子為何說:‘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就因為重罰能起到很好的作用。所以商君的刑法十分苛刻細致,甚至嚴厲懲處那些將垃圾扔在路上的人。扔垃圾,只是小小的過錯,卻要判刑,遭到重罰。唯有賢明的君主才能用重刑懲處小小的過錯,百姓受到震懾,重罪就必定銳減。圣明的帝王之所以能長久地居處至尊的地位,掌握無上的權力,擁有天下的利益,沒有什么別的道理,就是能夠獨斷專行,精于督責,輕罪重罰,所以天下沒人敢犯上作亂。”
“節(jié)儉仁義的人立身于朝廷,縱情任性的快樂就只好叫停;據理力爭的人站在身邊,放浪形骸的念頭就只能作罷;烈士死節(jié)的德行受到表彰,淫逸健康的歌舞就只得收場。所以賢明的君主能避開這三種情況,獨攬大權,責令臣子唯命是從,否則繩之以法。如此一來,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受到天下人的尊重。因為督責嚴厲,群臣百姓唯恐犯罪,自顧不暇,還哪能產生貳心?像這樣高明的帝王手段,就算是申子和韓子復活,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議了。”
李斯這人,早先羨慕太倉碩鼠的快活而踏上仕途,精神境界低下可想而知。做了大官后,為了不從尊貴的太倉碩鼠淪落為卑賤的廁所老鼠,費盡了所有的心機。秦始皇在位時,他助紂為虐,主張焚書坑儒;秦二世在位時,他又逢君之惡,勸他把暴行進行到底。這樣的政客,為了個人的私欲得逞,完全罔顧禍患,在拋棄天良的同時,還不惜丑化自己安身立命的學術,比曲學阿世走得更遠。正因為他倒提太阿(古劍名),授人以柄,給了昏君和暴君放肆作惡的理論依據。倘若申不害和韓非地下有知,肯定會氣憤得踢爛棺材板。法家的學說經李斯如此斷章取義地發(fā)揮,從此臭名昭著。作為政客,李斯墮落到這一步,也就是最后一步;用完這一招,也就是最后一招。然而,這一步已踏進地獄,這一招并不足以起死回生。
《周易·坤卦》中有“履霜堅冰至”的說法,意思是任何禍事都有一個苗頭、一個端倪、一個初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斯貪生怕死,竟至于說出喪盡天良的胡話來,他用“鮮肉”飼養(yǎng)那頭惡狼,這樣的保命之術也太拙劣了吧!他降志辱身,一味諂諛,與趙高又有什么區(qū)別?難怪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批評李斯“不待上蔡東門之嘆,肝肺先已自裂”。
秦二世胡亥的桀紂之行得到朝廷內首屈一指的權威理論家的高度肯定,后果可想而知。從此,這位年輕暴君底氣十足,對群臣的督責更為嚴厲,酷吏橫征暴斂,受刑的人日益增多,死囚的骸骨堆滿街頭,殺人多的是忠臣,心地善的是奸宄。秦二世得益于趙高的啟蒙和李斯的開導,終于嘗到了專制極權帶來的一整套變態(tài)狂歡。李斯完成了魔鬼作坊里的最后一道工序。為了保全身家性命,他不去打敗魔鬼,而是順從魔鬼,討好魔鬼,給魔鬼更大的膽量。他這樣飲鴆解渴,真是利令智昏。
李斯上書逗得秦二世心花怒放,樂不可支,趙高可不愿意在大白天聽到這類“好消息”。講理論,李斯頭頭是道。玩陰謀,趙高則招招占先,他要摧毀掉秦二世對李斯剛剛萌芽的好感,于是略施小計,去拜訪李斯,憂心忡忡地說:
“關東盜賊橫行,皇上卻大修阿房宮,聚集狗馬無用之物。我想勸諫,但人微言輕。您是丞相,一言九鼎,干嘛不去說說?”
“這話如鯁在喉,我老早就想說了??苫噬仙罹雍喅?,我想勸諫,苦于無人通報?!?/p>
“您要是真想勸諫皇上,我來替您妥善安排?!壁w高一口應承下來。
嗣后,每逢秦二世左擁右抱、尋歡作樂時,趙高就叫人去招呼丞相李斯入宮奏事。李斯穿戴整齊,坐上馬車,到宮門求見。這樣折騰過幾次后,秦二世大光其火,不禁怒氣沖沖。
“我經常有空,丞相不來商談公事。我剛想尋點樂子,他就來攪局敗興。莫非丞相認為我年輕,存心輕視我?”
這正是趙高想要的效果,此時夯下去幾句讒言,保準李斯吃不了,得兜著走。
“事情很危險了!沙丘密謀,丞相曾參與其中?,F在陛下的帝位確立不拔,丞相的尊貴卻毫無增加,看來他希望得到大片的土地,分封為王。陛下不問微臣,微臣不敢講。丞相的大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楚地的盜賊陳勝就是丞相鄰縣的人,所以楚地的盜賊橫行無忌,路過三川時,郡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還聽說,他們父子通信頻繁,具體內容不得而知,所以微臣沒敢奏明皇上。再說,丞相在宮外,權力可要比陛下大得多,誰也不敢招惹他?!?/p>
秦二世胡亥也覺得事情蹊蹺可疑,他想逮捕李斯,又嫌證據不足。于是,趙高建議,將李斯的大兒子李由作為突破口,嚴查他串通大盜反賊的罪證。只要此案成立,按照秦王朝的連坐法(一人犯罪,株連家族),李斯縱然貴為丞相,也可不扳自倒。李斯深知秦王朝刑法的厲害,也清楚趙高在背后搗糨糊。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李斯這樣的資深政客竟然找不到一位高參,他想出的高招(與趙高暗中掰腕子)十分離譜,估計學齡前兒童也會不以為然。李斯天真地認為,讓秦二世充當裁判,他可以一舉擊敗趙高,并且將這個沒卵泡的變態(tài)小人徹底制服。李斯出此下策,真是越老越昏憒。
當時,秦二世正在甘泉宮興興頭頭地看摔跤比賽。李斯照例被排除出了嘉賓名單。他只好用一度靈光過的招法,上書給秦二世。大意是:
“我聽說,群臣要是懷疑君主,沒有不危及國家的;妻子要是懷疑丈夫,沒有不危及家庭的?,F在有大臣在陛下面前決定何者為利,何者為害,與陛下沒有區(qū)別,這很不妥當。從前,司城子罕出任宋國的相國,執(zhí)掌刑罰,以威嚴行事,一年后就劫持了國君。田常是齊簡公的大臣,爵位國內無人能出其右,私家的富有與國家相等,布施恩惠,收攏民心,群臣都只聽從他的指示,最終他在朝堂上公然殺害了齊簡公,霸占了齊國。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史實?,F在趙高有邪惡放縱的意念,有危險反動的行為,就好比子罕出任宋國的相國;其私家的富有卻比齊國的田常有過之而無不及。趙高同時運用田常和子罕的叛逆之道,竊取陛下的威信,陛下要是不趁早將他解決,我擔心有朝一日他會發(fā)動政變。”
應該說,李斯不愧為老政客,他還是有些預見力和洞察力的,趙高的狼子野心被他一眼看穿,但他見機太晚,趙高的迷魂湯和蒙汗藥已經將秦二世灌醉麻翻,此時李斯想一語喊醒夢中人,已經太遲。秦二世讀了這封奏章,大為光火,他把李斯叫來,質問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趙高只不過是個宦官,他人品高潔,心地善良,修養(yǎng)極佳,他完全是憑Zki7LHHrIO37AKIHLaL5GPB8wF5RdTX5rtapu81O5jo=著忠貞得到提拔,憑著誠實堅守本職,寡人認為他十分賢能,您卻懷疑他是亂臣賊子,這是為什么?再說,寡人少年喪父,沒有多少知識,不懂得治理百姓,您的年紀又大了,說不定哪天就會棄世。寡人不信任趙君,該信任誰呢?何況趙君為人精明能干,體察民情,又與寡人關系融洽,您就別多疑了,好不好!”
“事情可沒那么簡單。趙高本來就是賤人,不識大體,貪得無厭,權力僅次于皇上,所以我說形勢危急?!?/p>
論恩德,秦二世對李斯和趙高都是感激的,畢竟憑著三人的沙丘密謀,他順利登上了皇帝的寶座,李斯、趙高二位居功至偉。但現在李斯與趙高水火不容,兩人中間必須倒下一個,恩功之外,就還得講點情分。趙高是秦二世的師傅,他們朝夕相處,臭味相投,關系親昵,李斯根本沒法兒比,如果李斯、趙高二人對掐,不用秦二世裁判和權衡,我們也能猜出倒下的那個人會是誰。秦二世擔心李斯對趙高下毒手,就把他與丞相的談話抖摟給了趙高,后者的反應果然激烈:
“丞相眼下所顧忌的只有趙高,趙高死了,丞相就可以效仿田常弒君篡位了!”
瞧,李斯啰啰唆唆講了一大篇,引用了許多歷史典故,同樣聲明自己是為秦二世“著想”,鼓動力卻遠遠抵不上趙高這樣冷冰冰的一句狠話。秦二世那張沒二兩肉的臉上青筋突暴,顯然是同仇敵愾,他手臂一揮,對趙高說:
“李斯就交給你了!”
秦二世將李斯交給趙高干嘛?當然是法辦。李斯落在仇人手中,趙高又是刑法專家,要羅織罪名,簡直易如反掌。李斯身陷囹圄,這才有了遲到的一點覺悟,然而死到臨頭,他還要為自己臉上貼金。
“可悲啊!昏庸無道的君王,哪值得為他著想!從前,夏桀殺害關龍逄,商紂殺害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害伍子胥。這三位大臣,難道還不夠忠誠嗎?然而,難逃一死。三人死后,他們效忠的君王都鑄成了大錯。我的智慧不及這三位先賢,二世的殘暴卻超過了夏桀、商紂、夫差,我因為忠誠而死,理所當然。二世的統治真夠昏亂的!鏟除手足兄長而自立為帝,殺害忠臣而重用賤人,興修阿房宮,橫征暴斂。我并不是沒有勸諫過,但他對我的忠告充耳不聞。古代圣明的君王,飲食有節(jié),車器有數,宮室有度,凡是要增加開銷而又無益于百姓的項目,一律罷免,所以能夠長治久安?,F在二世壞事干絕,天下已不再聽命,全國一半的百姓都在造反,他還執(zhí)迷不悟,以趙高為輔佐,我一定能見到造反者殺入咸陽,朝廷化為廢墟?!?/p>
李斯的這番話一味地譴責秦二世和趙高,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反省,將自己的遭遇與關龍逄、比干和伍子胥的遭際相提并論,更是不倫不類。如果說他助紂為虐,焚書坑儒,多少還有維護秦王朝利益的苦心在,屬于事出有因。那么殘害忠良,難道軍功章就沒有他的一半?當初,扶蘇之死,蒙恬和蒙毅兄弟之死,若不是他李斯點頭,跳梁小丑趙高肯定無能為力。秦二世登基稱帝,若不是他李斯有意成全,也必定泡湯。何況他還曾因為妒火焚心,暗算了他的師兄韓非。李斯的悲慘遭遇只能說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是他自己種下孽因,最終自食惡果。他又哪能與烈性男兒關龍逄、王子比干、伍子胥相比?他去舔這三位先賢先烈的腳趾頭都不配。李斯死有余辜,改變歷史的樞紐原本就在他手中,他可以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幸免于難,當然他自己也會有更好的結局(至少不會更差)。但他卻將歷史賦予的機會拱手讓給了趙高那個沒卵泡的家伙。秦的天下血流成河,多半是拜他所賜。
酷吏辦案,沒什么大學問,一言以蔽之,重刑之下必有懦夫。一個經典的黑色幽默經常被人提起:唐朝的大酷吏來俊臣奉旨辦案,要去懲治另一位大酷吏周興,于是,他不動聲色,大擺宴席,向周興討教如何才能夠讓那些寧死不屈的犯人乖乖招供。周興無私地貢獻出一個金點子:將犯人裝進一只大甕,然后燒火去烤,沒有人能夠受得了這般烤炙還不坦白交代。周興的話音剛落,來俊臣就放下酒杯,站起身子,恭請周興入甕?!罢埦氘Y”的成語由此而來。趙高也是酷吏,他辦李斯和他的長子李由謀反一案,用的是毒打一招,直打得李斯身上無一塊完整的好肉,實在忍不住疼痛了,只好自誣,承認他有謀反之心。與李斯同時被捕的還有大臣馮去疾和馮劫,他們悲憤不已地說:
“身為將相,絕不能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
李斯很快就聽說兩位同僚在獄中自殺了,不免兔死狐悲,但他仍然茍且偷生,自負有雄辯之才,為秦始皇父子立過大功,又確實沒有謀反的證據,他決定上書給秦二世表白自己的心跡(他太迷信自己文筆的感染力了),僥幸于秦二世一夜之間霍然頓悟,成為圣人。應該說,凡事所要求的條件越多,所要求的條件越難,愿望能夠達成的可能性就越小。李斯是資深政客,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常識。然而,死馬權當活馬醫(yī),即將遭到滅頂之災的人只要雙手撈到一根救命稻草,就會產生幻想。李斯決定給秦二世寫信,這封信一定要措辭講究,擺功要擺得巧妙,用情要用得濃烈,講理要講得透徹,才可望打動那位昏君的鐵石心腸。李斯的書信大意如下:
“微臣擔任丞相,治民已三十余年。秦國的土地原先很狹隘,先帝時秦國的領土不過方圓千里,擁有數十萬士兵。微臣竭盡所能,謹慎地執(zhí)行法令,暗地里派遣謀臣,讓他們帶著黃金美玉游說諸侯。暗地里厲兵秣馬,修明政教,任用勇士,尊重功臣,所以能夠脅持韓國,削弱魏國,攻破燕國和趙國,蕩平齊國和楚國,終于兼并天下,俘虜六國的君王,立秦王為天子。這是我的第一宗罪行。領土并非不夠廣大,又在北方驅逐胡、貉,在南方平定百越,以顯示秦朝的強大。這是我的第二宗罪行。尊重大臣,使他們的爵位非同尋常,強化他們對國家和君主的感情。這是我的第三宗罪行。立社稷,修宗廟,借此顯示君主的賢德。這是我的第四宗罪行。統一度量衡,將法律公布于天下,樹立秦朝的聲威。這是我的第五宗罪行。修驛道,建行宮,借此表明君主的得意。這是我的第六宗罪行。減輕刑罰,降低賦稅,借此為君主博取民心,使皇帝受萬民擁戴,至死不忘。這是我的第七宗罪行。李斯這樣擔任丞相,罪過之大,老早就該死了。幸而皇上信任,微臣才能竭盡綿薄之力,直到如今。請陛下明察!”
李斯以正話反說的技巧,擺功擺了七樁,只看他這“七宗罪”,你會覺得他是偉人,也是完人。事實上,他不會揭穿自己的膿瘡,把助紂為虐、逢君之惡的那些陰事、壞事自動抖摟出來。不管他的信寫得多么打動人,甚至連秦二世那樣的狼心狗肺都能被打動,有一個死對頭、活冤家卻無法繞開。兔子一定要穿過老虎洞才能逃命,還用得著問那封信的下落嗎?趙高將它扔到地上,狠狠地踐踏了兩腳,然后獰笑著說:
“囚犯有什么資格給皇上寫信!”
趙高的狡詐真可評為九段、黑帶、橫綱、特級大師。他讓門客十多人冒充御史、謁者、侍中,不斷去提審李斯。李斯次次如實相告,次次都遭到毒打。后來秦二世派宦官來核查口供,李斯不知道這回來的是救命真神,以為還是那些蠻不講理的惡棍,他不敢再說實話,就承認自己確實有罪,以免遭受皮肉之苦。秦二世聽宦官匯報案情,李斯在獄中已親口認罪,竟面露喜色。
“要不是趙君,我差點被丞相給賣了!”
大臣謀反非同小可,李斯被腰斬于市,還被誅滅三族(父母、兄弟、妻兒)。腰斬是一種超級酷刑,死囚被攔腰斬斷,血非放盡,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舊筆記上有一則驚悚的傳聞,曾有一位被腰斬的秀才竟用衣角醮著自己的鮮血,在地上一連寫了三個“慘”字。真要是有那樣一幕,見到的人必定終生都會陷入地獄般的夢魘而不能自拔。專制王朝的極端殘忍通過一系列的酷刑表現無遺:拶(夾手指)、熏(弄聾耳朵)、劓(割鼻)、刖(砍腿)、炮烙(逼迫犯人從燒紅的銅柱上走過)、宮(割去男性生殖器)、剮(割肉離骨,又名“凌遲”)、醢(剁成肉醬)、鍘(用鍘刀斷頭)、磔(類似于車裂,又名“拉殺”)、車裂(五馬分尸)、腰斬(攔腰斬斷)、點天燈(掛到高竿上燒死)。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林林總總,不下數十,可謂名目繁多。與專制魔王倡導仁義并行不悖的竟是殘忍的高度發(fā)達,由此可見專制魔王的“仁義”底下不僅藏有貓膩,簡直就是一盒貌似巧克力的狗屎。那些至今還在搖動筆桿為歷代專制魔王猛唱贊歌以換取大把鈔票的人又是什么呢?要我說,頂多也只能算是狗屎中的蛆蟲。
李斯與兒子李由被綁赴刑場,咸陽萬人空巷,都去伸長脖子看戲,有拍手稱快的,也有同情落淚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斯望著滿臉豬肝色的兒子,臨終遺言卻是這樣一句:“我想與你再牽著黃狗一同出上蔡(李斯的老家)東門去追逐狡兔,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還怎么可能呢?”
父子相視而哭。太陽依舊熱辣,從此只為他人而熱辣。天空仍然湛藍,從此只為他人而湛藍。咸陽的繁華輻輳,笑鬧笙歌,衣袂如云,花香如霧,都成為了一個夢,一個昨夜的夢。刀光血雨之后,也許魂魄飄飄,還能回返故里嗎?
李斯的臨終告白包含了深深的悔意。其實早在他爬上權力的濤頭浪尖時,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就應該預料到自己遲早會有這樣一天。在權力斗爭的漩渦中心,他能夠苦撐三十多年,這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尤其是他侍奉的是兩位頂尖級的暴君。
三、富貴誤人多
在中國古代,追逐權力的人近乎癡狂,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特級廚師易牙為了得到齊桓公的寵幸,也就是為了得到孜孜以求的權力,不惜將自己剛出生的兒子烹成美味,讓齊桓公吃得咂嘴咂舌,開胃開心。另一位奸猾之徒豎刁為博得齊桓公的信任,竟然揮刀自宮,成為了沒卵泡的閹人。這兩位奸臣“強強聯手”,最終要了齊桓公的老命,也把自己榮華富貴的大泡泡徹底吹破。吳起為了當上魯國的將軍,不惜殺掉他齊國籍的妻子,只為洗脫自己身在魯營心在齊的嫌疑。魏國大將樂羊率軍攻打中山國,中山國用他兒子的死活來要挾他,他無動于衷,攻勢更加凌厲,中山人將他兒子熬成肉羹送給他,他居然當眾吃得干干凈凈,以表示他對魏君的耿耿忠心。樂羊的招數太離譜,魏文侯聽說后,也受不了這番惡補,盡管在慶功會上賞賜樂羊的十分豐厚,但他從此冷落了這位鐵石心腸的將軍。
李斯被腰斬了,居然還有人艷羨李斯的“鴻運”,至于砍頭,至于滅族,他們倒并不在意。這樣的權力狂往往會講出驚人之語,做出驚人之舉。
漢武帝時,大臣主父偃根本不把諸侯王放在眼里,燕王劉定國就栽在他手上,同僚更是畏之如猛虎。不過,仍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在餐桌上,仗著酒勁,批評主父偃過于驕橫。且聽主父偃的慷慨陳詞:
“從少年時代以來,我游學四十多個春秋,郁郁不得志,父母不把我當兒子,兄弟不肯接納我,賓客棄我而去,困苦的日子我已過夠了。大丈夫活著的時候要是不能五鼎食,死去的時候就讓五鼎烹好了。我年紀大了,想做的事情還很多,所以要倒行逆施,快愜我心!”
主父偃這樣的權力狂,其結局可想而知,砍頭加滅族,所不同的是,他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決不后悔,什么“上蔡黃犬”,在他心目中全是浮云狗屁。
西晉文學家陸機因為兵敗被盧志讒害,臨刑前,也曾懷念故園,愴然感嘆道:
“我想再聽一聽華亭(今上海一帶)的鶴唳,還哪有機會呢!”
《世說新語》將他的這句話列入了“尤悔”的欄目。人人可牽的上蔡黃犬,李斯卻再也牽不到;人人可聽的華亭鶴唳,陸機卻再也聽不到。他們都是在刑場上才悔悟到這一點,可見權力不僅是烈性的春藥,也是烈性的迷藥,聰明人一旦鬼上身,也是至死才悔,就算悔青了腸子,又有何益?還是主父偃為人徹底,要么不追求權力,既然追求權力,生命押在了賭臺上,愿賭服輸,就決不后悔。
在中國讀書人的心目中,“道德”無論經過怎樣的修配和改裝,一旦遭遇“勢利”,就會敗得極慘。結果,“道德”成為幌子,“勢利”才是終極目標。子夏是孔圣人的大弟子之一,其修為不同尋常,他也曾坦白道:“出見紛華盛麗而悅,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zhàn),不能自決?!保ā妒酚洝ざY書》)子夏在孔子門下修讀過博士后,尚且免不了羨慕勢利,其他境界相差甚遠的儒生又怎么可能抱著冰冷的道德在荒村野地樂呵呵地高枕安眠呢?道德與勢利開戰(zhàn),勢利差不多可以百戰(zhàn)不殆,這就可以看出儒學極大的脆弱性。
身為戰(zhàn)國晚期大儒荀況的弟子,李斯一生成就斐然,卻也劣跡斑斑。荀子的學說如何?大烈士譚嗣同的評價只用了兩個字評價,那就是“鄉(xiāng)愿”。何謂“鄉(xiāng)愿”?鄉(xiāng)愿就是同流合污,偽善欺世。譚嗣同曾在《仁學》中對“荀學”進行過猛烈的抨擊:
“……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唯大盜利用鄉(xiāng)愿,唯鄉(xiāng)愿工媚大盜?!?/p>
大盜利用鄉(xiāng)愿的儒學就不用多講了,李斯以其鄉(xiāng)愿之學“工媚大盜”秦始皇和秦二世,工媚的水平絕對一流,但他最終仍難逃慘死滅族的厄運。這就更可見出大盜的無情和絕情,怪只怪鄉(xiāng)愿之徒自己犯賤,引鬼上身。還是明代異端思想家李贄罵得痛快淋漓,他罵那些鄉(xiāng)愿之徒:“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斯早年羨慕太倉鼠,中年超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擔任太倉鼠的頭號領班,晚年卻因為突然清倉而遭到滅頂之災,可見做太倉鼠也是風險與利益并存。當初,李斯只看到躋身皇家倉廩的好處,飽食甘肥,坐享利祿,做這樣的碩鼠固然可以傲視那些專撿臟東西充饑的同族賤類,卻也容易結仇樹敵,必然會有垂涎于側的鼠輩窺伺和覬覦那個油淋淋的肥缺。世間的風水寶地多乎哉不多也,拼擠傾軋的結果必然是權力的更替。有所得必有所失,這正是合乎自然的道理。丟掉身家性命,代價固然高昂,但畢竟瀟灑走過一回,五鼎烹之前畢竟有過鐘鳴鼎食。他們的悔悟也僅僅是靈光一現而已,要是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仍然會追逐權勢,把悲劇重演一幕又一幕,把相同的臺詞再說一遍又一遍。食槽也就是死槽,說可悲也可悲,說不可悲也不可悲,因為各人對生命的價值和生命的形態(tài)有不同的理解。但在權力不受制衡的專制時代,身處權力潮頭浪尖的人不僅要維系個人的生命,還要維系親友之外千萬人的生命,他們的“失誤”總歸是災難性的,將開啟淚河血海之閘。
太史公司馬遷對李斯的評語很差,他說:李斯從布衣發(fā)跡,輔佐秦始皇,逮住六國政治軍事上的破綻,幫助秦始皇成就帝業(yè),李斯身為丞相,可謂受到了重用。李斯深知儒家六藝的宗旨,卻不肯致力于修明政治,補救君主的過失,只是一味地貪戀爵祿,見風使舵,偷容茍合,聽信趙高的歪理邪說,害死扶蘇,立胡亥為帝。等到諸侯紛紛叛亂,他才去規(guī)勸秦二世棄惡從善,豈不是太晚了嗎?人們都認為李斯極其忠誠,卻遭受酷刑而死,可是考察他一生行狀,竟與市井的評議大有出入。李斯真要是極其忠誠,他的功勛就可以與周公和召公比肩看齊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
李斯把一個成為千古名相的機會白白地斷送了,淪為一個助紂為虐、逢君之惡的反面典型,可是他仍然是后世鼠輩學習的光輝榜樣,這的確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