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勇(江西省九江市第三中學)
《孔雀東南飛》是光耀千古的漢樂府民歌佳作,與另一首《木蘭詩》并稱“樂府雙璧”,其價值之高、影響之大已成公論。其中,劉蘭芝這個勤勞、善良、堅強、對愛情忠貞、不為威勢所屈、不為榮華所動的婦女形象的成功塑造,應是該文最富有光彩的一筆。首先,讓我們來重溫一下這個可歌可泣的愛情悲?。簼h末建安年間,廬江府小吏焦仲卿與妻劉蘭芝情投意合、恩愛有加,但令人痛心的是,婆媳矛盾重重,“共事二三年”,劉蘭芝即為專橫粗暴的焦母所遣,回娘家后自誓不再嫁,無奈又有惡兄咄咄相逼,最終只得和焦仲卿約定共赴黃泉,在再婚之日,一個投水而死,一個自縊庭樹,留下了令后人扼腕感嘆的愛情悲歌。
在主要的人物形象中,劉蘭芝贏得了千百年來人們所有的謳歌與贊美,焦母、劉兄等人也得到了應有的指責與唾罵,惟有焦仲卿,卻歷來是眾說紛紜、褒貶不一。人們更多地肯定他對愛情的忠誠,偶爾也指出他性格的懦弱,可筆者認為,正是因為類似焦仲卿這樣的人物出現,悲劇的形成才有了更多的可能,焦仲卿是悲劇走向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在故事開始或者沖突爆發(fā)之前,他不了解蘭芝在家的辛勞和孤苦,更不知道家里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這從蘭芝的申訴“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中可以看出,他為人子、人夫,不能及早發(fā)現、調解婆媳矛盾,本已有錯,等事情發(fā)生了,又不經過大腦地只顧一頭跪倒在母親面前,以“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這樣的話質問脾氣暴躁的母親,可以說直接導致了積聚已久的矛盾的總爆發(fā)。
其次,他性情懦弱,過于順從母親蠻橫的意愿;如果實在要說這是孝,也只能算是愚孝。“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這哪里像是一個堂堂男子漢該說出的話?將休妻的責任往老母身上一推,自己落個干凈爽快。我想,蘭芝當時的感覺肯定是兜頭一盆冷水,她本來在丈夫身上還寄有最后一絲希望,誰料這根救命稻草竟如此不可靠!“勿復重紛紜”,的確令人心酸、心寒!而焦仲卿自己,原本想做個孝子,最后殉情,丟下老母,又成了大大的不孝子,也算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吧!
接下來,盲目的樂觀構成了焦仲卿的第三宗罪,他從一開始就不了解事態(tài)到了多么嚴重的地步,所以一直妄圖以緩和的方式解決問題,勸慰蘭芝“卿但暫還家”“且暫還家去”,同時一再許諾“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對前景過于樂觀,沒有絲毫的預見能力,等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只剩下手足無措的份兒,作過的承諾當然也無一能兌現。
另外,焦仲卿的愚拙遲鈍是顯而易見的,依照蘭芝倔強、好勝的性格,她一旦被掃地出門,就很難再回頭,而且她在言語中一再暗示這一點:“勿復重紛紜”“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于今無會因”??山怪偾鋵Υ司购翢o知覺,除了愚笨之外,也說明他并不完全了解蘭芝的性格,而且當蘭芝指出面臨的最大困境是“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時,他依然麻木不仁,任由妻子一人去面對苦難的無底深淵。
焦仲卿的第五宗罪是出口傷人。不了解蘭芝被迫再嫁的內情,再度相見時,別的話不說,沖口全是冷言譏諷,“賀卿得高遷”“卿當日勝貴”,沒有問候,沒有撫慰,絲毫不顧念蘭芝所經受的折磨和逼迫,也沒有考慮到蘭芝的哀痛與苦衷。即使是出于一片真愛,即使是在急憤攻心的情形之下,這幾句話也不該原諒,它大大加重了劉蘭芝的悲劇命運。
輕言生死是焦仲卿的第六宗罪,別看幾句話輕飄飄地從口中說出來沒什么,關鍵時候實在是不能亂說,尤其是生死之言。像劉蘭芝,縱然飽受困苦,早有赴死之心,也從不輕言,倒是焦仲卿,能耐沒有,卻“黃泉”不離口:第一次說“結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激起了焦母的憤怒;第二次說“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按蘭芝的性格,豈有讓焦仲卿“獨向黃泉”之理?你既說“死”,那便一起“死”吧,才有了“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的約定,可以說,焦仲卿的輕言生死,在一定程度上激起或強化了蘭芝赴死之心。
接下來,就走到了殉情這無可退避的一步。蘭芝大義凜然、剛烈從容,“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對“吃人”的塵世不牽掛、不留戀,質本潔來還潔去,留得清白在人間;相比之下,焦仲卿就顯得猶疑彷徨,“上堂拜阿母”“徘徊庭樹下”,雖有其值得同情、嘆惋之處,不算什么大罪,卻總不及蘭芝的決絕堅定。
而焦仲卿的第八宗罪,也是他最不可原諒、最不能饒恕的罪過,就是他的無為和無能。從事情的開始,一直到結束,他都是懵懵懂懂,隨波逐流,手忙腳亂,只會說胡話、說大話,亂表態(tài)、亂發(fā)誓,沒有做過一次積極的努力,沒有掌握過一次事態(tài)的主動權,沒有推動事情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沒有想過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的降臨,救不了蘭芝,救不了母親,也救不了自己。
焦仲卿當然是個好人,他最后的殉情也堪稱悲壯,但正因為這好人性格中的懦弱無能,才使得丑惡勢力如此肆無忌憚,悲劇誕生得如此順理成章。焦仲卿的光芒只表現在最后奮不顧身的一刻,在那之前則一無是處。他自己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同時又是造成悲劇的重要原因,這個人物形象有著雙重的悲劇意義;當然,也正因為有了對這樣復雜人性的成功塑造,《孔雀東南飛》的故事情節(jié)才顯得如此紛繁跌宕、搖曳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