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琇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200092）

同時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和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翻譯了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于1933年在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同時出版，書名被譯為《四海之內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s），她的翻譯忠實于原文，再現(xiàn)了漢語句式齊整對稱的特點。本文基于實例將賽珍珠與沙博理、登特楊、杰克遜的譯本作平行對比，剖析賽譯中蘊涵的平衡和諧之美。本文選擇的賽珍珠譯本是1948年由美國喬治·梅西公司出版的，書中附有林語堂撰寫的導言，沙博理譯本是2003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登特楊父子譯本是1994年至2002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杰克遜譯本是1968年由紐約帕拉貢圖書重印公司出版的。由于賽珍珠與杰克遜都是以金圣嘆的七十回版本為依據(jù)進行翻譯的，因此本文選擇岳麓書社2006年出版的七十回《金圣嘆批評本水滸傳》作為漢語原本。

一、賽譯平衡和諧風格的具體表現(xiàn)

首先我們從“諺語翻譯、詩句翻譯、敬語翻譯和擺設翻譯”四個方面作橫向對比，具體分析賽珍珠翻譯中體現(xiàn)的平衡和諧的風格特點。

1．諺語翻譯

各國經典小說的情節(jié)有不謀而合之處，翻譯經典著作的意義，不僅在于轉述情節(jié)，更在于傳達不同文字語言特點背后折射出的思維特征和文化心理，諺語的翻譯是展現(xiàn)民族文化特質的重要方面。請看下例諺語的處理。

例1：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第四十四回）

賽譯：Even among the virtuous there is lack of virtue；even among the charitable there is dearth of charity．（第四十四回）

沙譯：Believe not that in straight forwardness there is only honesty．Beware，rather that evil lurks behind the guise of virtue．（第四十五回）

登譯：Virtue’s not always what it seems，morality is oft a sham．（第四十五回）

杰譯：How deceptive are appearances．（第四十四回）

評析：賽譯緊貼原文，保留了原語的概念和意象，上下句工整對稱。這樣的直譯絲毫不顯生硬，相反卻顯示出勻稱和諧之美。賽珍珠在翻譯中程度控制得當，并非機械照搬原文句式結構，皆經過了斟酌考量。雖然她的譯文閱讀起來不像標準的英語小說那樣上口，但是卻引人入勝，并且不時可感受到其轉化、調整原語、自然整合的努力痕跡。她仔細體味，本著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時時度量如何平衡譯文的忠實性和可讀性（Intelligibility），當然這更是她文風、譯風之自然流露，她說自己常常是隨性而寫而譯。

2．詩句翻譯

賽 譯：It was as though in the City Of Jade a fabulous beast were caught，it was as though in the City Of Gold a faery lion were sought．（第五十四回）

沙譯：From the capital of jade and gold，a man fabulous as a unicorn and bold as a lion was lured to captivity．（第五十五回）

登譯：A plan to steal the Unicorn from the jade city；A plot to grab the fabled beast in the golden palace．（第五十五回）

杰譯：A plan to seize a monster，complete in all its detail．（第五十四回）

評析：原文“豸（zhi）”與“猊（ni）”押“i”的韻，賽譯通過上下句末的“（c）aught”與 “（s）ought”巧妙押韻，再現(xiàn)音韻之美，譯文與原文相似，兩分句結構相同、字數(shù)相等，形成對偶。而沙譯、杰譯均屬解說性翻譯，未出現(xiàn)平行結構，上下句句尾單詞也缺乏音韻關系；在登譯中可見模仿原文詩句語言結構的痕跡，遺憾的是句末未能形成相同韻尾。翻譯家許淵沖說：“幾百年前，中國的詩韻早已具備，所以即使是那時譯詩，也應該把中國元音、輔音都押韻的方法介紹到西方去，促進西方詩歌的發(fā)展。因為翻譯的目的應該是促進文化交流，使兩種文化都得到提高，而不應該是開倒車，向落后看齊，反而降低了原來的文化水平?！雹僭S淵沖：《翻譯的藝術》，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年，第117頁。賽珍珠努力追求詩歌理想翻譯的“三似”即“意似”、“音似”和“形似”以及“三美”即“意美”、“音美”和“形美”?？梢娰愓渲樽巫我郧蟮姆g態(tài)度，創(chuàng)造音韻美感、平衡力度的執(zhí)著精神。在翻譯這些詩歌時，她充分調動了自己的審美心理前結構，使自己處于最佳狀態(tài)，用情感、感知、想象去感受原文的美，充分理解其意蘊，使其重現(xiàn)于譯文中。賽珍珠敏銳的語言感悟與駕馭能力，與她幼年起就生活在中國，接觸漢語古典文學的特殊經歷具有直接關系。

例2：計就玉京擒獬豸，謀成金闕捉狻猊。（第五十四回）

3．敬語翻譯

在中國長期的生活經歷，使得賽珍珠對中國特色鮮明的“貶己尊人”的稱謂體系以及謙語、敬語的運用相當熟悉，因此在翻譯時，她也十分忠實，通過特定的語言表現(xiàn)方式塑造出原文未有的平衡對稱效果。翻譯的處理方法也是譯者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現(xiàn)舉一例敬語的翻譯如下。

例3：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郎貴鄉(xiāng)何處？高姓大名？”（第四十四回）

賽譯：Then the priest asked Shih Hsiu in an even，polite voice，“Sir，where is your noble village，your honored home？What is your high name，your revered surname？”（第四十四回）

沙譯：“Where are you from，sir？”the monk queried，with polite gravity．“What is your name？”（第四十五回）

登譯：Smiling meekly the priest said：“May I be permitted to ask your name，sir，and where you are from？”（第四十五回）

杰譯：The priest had suspicions at once and hurriedly inquired，“Brother，may I ask where you are from，and also your name？”（第四十四回）

評析：此例賽譯與另三位譯者的譯法迥然相異，采用異化，完整保留了漢語特有的敬語構詞方式，將“貴（鄉(xiāng)）”、“高（姓）”、“大（名）”的修飾詞逐一譯出，恐意義不全，還將“貴鄉(xiāng)”單個詞擴充為“your noble village”和“your honored home”兩個對稱并列的短語，將“高姓大名”也分別譯出，成為“your high name”和“your revered surname”，從而形成四個“物主代詞＋形容詞＋名詞”的偏正短語，結構相同，瑯瑯上口，徐徐漸進，具有排比之勢。而這兩個以“where”和“what”開頭的句子，由于結構一致，詞性相同，也形成了平衡對稱的關系，展現(xiàn)了和諧之美。英語讀者閱讀起來并不會有太大困難，由于對話的語境使讀者自然聯(lián)想到是在詢問對方的家鄉(xiāng)、姓名，且有中心詞“village”、“home”和“name”、“surname”的提示，使西方讀者能夠理解這是中國古代特殊的禮貌用語。賽珍珠將《水滸傳》中的此類禮貌用語不少都做了相似處理，她對中國文化充滿了敬意，希望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介紹到西方。她從小就深諳中國文化的精髓，曾說：“當一位長者與我們說話時，無論他如何開玩笑，回應時我們都必須使用合適的尊稱來稱呼對方?！雹貰uck，Pearl S．My Several Worlds．New York：Pocket Books，Inc．，1956，p．17、p．15－16．類似上例對話的譯文不僅提供了說話的情境語境，而且還提示了說話人之間的關系，便于西方讀者了解漢語中敬語、謙語的社會意義和功能。多次接觸此類譯文，英語讀者就能切身感悟到中國古代注重禮儀、等級分明，上下有別的社會特點，有助于真正理解漢語文化的深刻內涵和中國古代社會“溫良恭儉讓”的人際交往風尚。賽珍珠在自傳中提到，中國的孩子雖然在幼年很受長輩遷就，但七八歲之后就要學會人際關系的準則，這是儒家倡導的“禮”的教義；對于男孩，在他七歲后，老師在他一生中的作用極其明顯，老師不僅傳授知識，還幫助學生進行自我約束，培養(yǎng)其得體的社會舉止、言行，在內、在外如何稱呼家人、朋友，在不同場合如何稱呼具有不同關系的對象，如何做到舉止得當。②Buck，Pearl S．My Several Worlds．New York：Pocket Books，Inc．，1956，p．17、p．15－16．而其他三位譯者在翻譯上例時，省去了上述敬語修飾詞，將短語“高姓大名”簡化為“你的名字”，沙僅在動詞后加入說明“with polite gravity”表示尊敬，登、杰僅在句首加入英語中常用來表達禮貌語氣的“May I be permitted to ask”，“May I ask”。對于“大郎”的翻譯，賽、沙、登都用了“sir”，屬于歸化，而杰譯“brother”屬于異化。賽在整句話中，唯獨“歸化”了該詞，可見在整體異化的過程中她仍然會有意識地選擇翻譯策略，偶爾改變一貫的方法，進行靈活處理。

4．擺設翻譯

例4：日期已近，向那忠義堂前掛起長幡四首，堂上扎縛三層高臺，堂內鋪設七寶三清圣像，兩班設二十八宿，十二宮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第七十回）

賽譯：Before the Hall Of Righteousness And Loyalty were hung four great banners of cloth．In the hall was erected a three－storied dais and there were placed upon it the seven precious things and the likenesses of three gods，and beside them were placed the twentyeight god－like stars which govern the days of the moon and there were placed the likenesses of the twelve god－like beasts，which govern the moons of the year，and all the starry gods which take charge of masses chanted by men．（第七十回）

沙譯：As the time drew near，four banners were hung in front of Loyalty Hall．Inside，three high altars were built，and idols of the Seven Precious and Three Clean Saints were set．On either side stood the Spirits of the Twenty－Eight Constellations and the Twelve Watches —for these were the true officiators over all important masses．（第七十一回）

登譯：When the time drew near four long banners were hung in the front of the Ceremonial Hall and three high altars set up within．The interior of the hall was decorated with representations of the Seven Treasures and images of the three Pure Ones．Arranged in two rows were the twenty－eight constellations and the twelve mansions which properly preside over sacrifices of this kind．（第七十一回）

杰譯：When the day was drawing near they erected two large flagstaffs in front of the hall，and also a three－storied terrace for the use of the service．Inside the hall they had the three Taoist idols，and on each side of them were the Signs of the Zodiac．（第七十回）

評析：原文并未使用平衡對稱句式，賽譯根據(jù)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文化常識，通過兩個結構相似、主干詞語基本相同（…were placed…which govern…）的復雜句的和諧并列，解釋了堂內擺設的“二十八宿”和“十二宮辰”的職責和含義，營造了神秘深邃的意境，星宿的內涵是文化的重要方面。賽譯最長，力求完整翔實。沙譯、登譯類似，相對籠統(tǒng)，而杰譯遺漏了“七寶”，僅譯“三清”，“二十八宿”和“十二宮辰”被簡略為“the Signs of the Zodiac”。面對文化現(xiàn)象，如能譯出而不給讀者造成明顯的閱讀障礙，應盡力而為。

在以上四個方面還有諸多類似實例，由于篇幅所限，不再一一贅述。此外在描寫人物服飾、兵器等方面，賽珍珠也善用結構呼應、對稱平行的分句，以增強語言的力度和連續(xù)感。賽譯與另外三個譯本的對比，集中展現(xiàn)了賽珍珠翻譯風格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平衡和諧的特點。她一方面忠實于原文，擅于保留原文漢語的“固定模式”，將漢語句式齊整對稱的特點移植到英語譯文中；另一方面自身也具有追求語言對稱和諧之美的傾向，即使原文為非對仗句式，她也會酌情處理，創(chuàng)造出類似的效果，這是她的行文風格。而另外三位譯者的譯文中未明顯看到大量對稱句式的連續(xù)運用。對稱平衡句式的使用是表現(xiàn)漢語原著細節(jié)的一個重要手段，通過這樣的結構，賽在翻譯中不厭其煩地描寫人物外表，精雕細琢。在她以中國人為題材的作品中，隨處可見這種表面的、具體的、名詞式的工筆畫描寫，她把許多筆墨花在作品角色看得見摸得著的外表上，尤其是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行為與穿戴上，可以說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①參見賀曉星、仲鑫：《異鄉(xiāng)人的寫作——對賽珍珠作品的一種社會學解釋》，見許曉霞、俞德高、趙玨編主編：《賽珍珠紀念文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63頁。她的風格沒有受到大量描寫亞洲的西方作品中“東方化”色彩的“污染”，沒有用“東方妖魔化”塑造神秘的異國情調來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口味。②Conn，Peter．Pearl S．Buck：A Cultural Biograph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84．

為什么分析各例，僅賽譯明顯帶有漢語工整對稱的特點，這和譯者的翻譯策略選擇具有一定關系。對比四個譯本，賽譯總體采用異化策略，盡量貼近原文，發(fā)揮的成分較少，她期望將中國原汁原味的語言文化推廣到西方，會有意識地保留漢語原著中對仗平衡的句式，但當她認為異化對生動表現(xiàn)故事并無裨益或會拖延故事情節(jié)或明顯影響讀者理解之時，也會進行歸化處理。沙譯以歸化策略為主，雖然語言地道，但原始的漢語風格就很難為目標語讀者所感知。登譯以不通中文的西方普通讀者為對象，總體也采用歸化，努力使譯文符合英語行文習慣，因此漢語特有的平衡秩序感也不可能在譯文中得以明顯再現(xiàn)。杰譯與賽譯均選擇了七十回的原著版本，但杰譯對原文本進行了大量任意的刪節(jié)和改寫，長度僅為賽譯的三分之一，它保持原著情節(jié)相對迅速地發(fā)展，卻犧牲了原文如詩如畫的語言之美，③Irwin，Richard．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Shui－h(huán)u－chua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p．96．體現(xiàn)出譯者西方文學形式規(guī)范中心論的價值觀念。賽珍珠在1940年3月2日指出一家電影公司未經允許使用她的譯本作為電影腳本時，直言不諱地說：“從風格和準確度來看，杰克遜的譯本質量較低，但作為電影腳本之用未嘗不可?！雹軈⒁姡骸癐t is a very poor on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style as well as accuracy，and yet I suppose it could be used as the basis for a motion picture．”引自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手稿珍藏部賽珍珠文檔《賽珍珠致Lloyd先生的信（1940年3月2日）》。在信中，賽珍珠就電影公司使用她的《四海之內皆兄弟》譯本及其書名拍攝電影一事，提出自己應該擁有版權，并對一年前英國杰克遜先生翻譯的《水滸傳》直言不諱地給出了自己的評價。

二、賽譯平衡和諧風格的哲學基礎

賽珍珠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是《水滸傳》最早的英語全譯本，力圖完整準確地傳達原文的意思，保留當時漢語特有的表達方式和行文習慣，包括詞語結構、句型特點、修辭手段等，勻稱齊整之句式反復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平衡之美。世界上無法找到另一種語言能像漢語這樣工整、簡潔、精致、完美地營造出對仗（對偶）的效果。①辜正坤：《中西詩比較鑒賞與翻譯理論》，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頁。漢語的魅力與“形式感”，或者說與“律”、“規(guī)則”有直接關系。賽珍珠用英語努力再現(xiàn)、模擬漢語的這種和諧之美，構建、營造對稱的視覺效果。

賽珍珠鐘愛“固定模式”，即使原文沒有形成對稱、押韻，她根據(jù)需要仍會創(chuàng)造出類似的對仗平衡的效果。文學上的平行對應是合理的，自然界每每可見兩兩對稱之形，“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文心雕龍·麗辭》）②［美］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265頁。。保羅·多伊爾（Paul Doyle）在《賽珍珠傳記》中提到：賽珍珠承認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和金·詹姆士的《圣經》共同對她的文風產生了影響，兩者的相似之處在于皆運用平行對應手法，語言表達具有一種古樸蒼勁的質感。③Doyle，Paul A．Pearl S．Buck．New York：Twayne Publisher，Inc．，1965，p．40、p．41．這種平衡手法的運用，與賽珍珠客觀寫實的表現(xiàn)方法是一致的，是現(xiàn)實主義風格在其翻譯中的一種體現(xiàn)。對稱句、平行句的反復應用創(chuàng)造了音樂的旋律和節(jié)奏，有助于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

賽珍珠的這種譯風貫穿整本譯著，她的翻譯風格與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一脈相承的。保羅·多伊爾評述賽珍珠《大地》的寫作風格時，指出她用詞簡單樸實、具體明確，強調蜿蜒長句、平衡（balance）對稱（Parallelism）和重復手法的運用；盡管她所用的句子大多較長，但是都可以劃分成跌宕起伏、思想火花熠熠閃耀的簡短分句；這種緩慢節(jié)奏營造了一種高貴（stateliness）和莊嚴（seriousness）④Doyle，Paul A．Pearl S．Buck．New York：Twayne Publisher，Inc．，1965，p．40、p．41．。帕救牡納·肖漢（Pradyumna S．Chauhan）在《賽珍珠的〈大地〉：史詩般的小說》中指出，賽珍珠的《大地》具有舊約敘述方式的特點：重復運用詞語，時間循環(huán)輪回。這也是賽珍珠追求平衡和諧效果的體現(xiàn)，她通過排比、并列、對應句式釋放內心世界的“渴欲”，通過這種儒家的溫柔敦厚的方式在作品中實現(xiàn)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綿延。⑤Chauhan，Pradyumna S．Pearl S．Buck’s The Good Earth：The Novel As Epic．In Lipscomb，Elizabeth J．，Webb，F(xiàn)rances E．and Conn，Peter（Ed．）．The Several Worlds of Pearl S．Buck：Essays Presented at a Centennial Symposium，Randolph－Macon Woman’s College，March 26－28，1992．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4，p．119－125．⑥Harris，Theodore F．Pearl S．Buck：A Biography．New York：The John Day Company，1969，p．329－330．

對平衡和諧之美的追求來源于她對于任何事物的秩序感。在小說寫作方面，即使賽珍珠創(chuàng)作前在腦海中構思一個小場景時，也會進行嚴密組織，只有將細節(jié)有序安排之后，她才會放松下來，否則總感不適。盡管在許多方面她表現(xiàn)出美國人的特點，但這種秩序感卻是亞洲式的，更可以說是中國式的。即使在對家具的擺設上，也能窺見她的這種秩序感。晚年一直伴隨她左右的哈里斯說賽珍珠到美國家庭做客時從未徹底自在過，而在亞洲朋友家里卻十分自如，因為在亞洲人的居室里，家具的線條方直簡約，家具的擺放平衡對稱，絕對不會看到美國家庭常見的椅子歪置或者橫躺角落的現(xiàn)象。亞洲人屋內的小擺設也少，家具的位置都是仔細規(guī)劃過的，以保證一種平衡美；如果房間的一邊有一張椅子，另一邊一定也會看到同樣的一張，賽珍珠習慣于這種中國式的秩序。⑥正如哈里斯在《賽珍珠傳記》中所說，賽珍珠的家庭布置、生活細節(jié)和內心思想活動都體現(xiàn)出她的平衡秩序感（sense of order and balance）。

這種秩序感實質即為對規(guī)范與準則的鐘愛，可追溯到法儒傳統(tǒng)中“法”的概念，這一傳統(tǒng)自漢代初期（公元前一、二世紀）一直是中國文化的主導思想。在儒家思想中這一特色更多地表現(xiàn)為禮儀規(guī)范，即“禮”。其實，正統(tǒng)的中國傳統(tǒng)是“外儒內法”的儒家思想。賽珍珠在中國生活了近四十年，自幼受教于秀才孔先生，中國傳統(tǒng)哲學對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因此她在語言表現(xiàn)法中，不斷追求秩序之美和規(guī)范之式，在翻譯中體現(xiàn)出對并列形式的情有獨鐘，這是平衡與和諧特性的表現(xiàn)。這種特性蘊含了以下傾向：看待事物時不是依據(jù)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而是采取亦此亦彼的陰陽模式。①卜松山：《譯不可譯之文——研究中國文化的方法》，見高建平、王柯平編：《美學與文化·東方與西方》，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1－107頁?！吧词强?，空即是色”，最終的境界是和諧融合、天人合一，宇宙與人和諧統(tǒng)一，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的精髓。

三、賽譯平衡和諧風格的接受效果

賽珍珠通過運用對稱平衡的手法，塑造語言的靈動之美。語言美是一切表現(xiàn)法的目標，表現(xiàn)法的終極目標是語言的“真善美”。由于英語的“真善美”標準與漢語不盡相同，賽珍珠的英語譯文體現(xiàn)出漢語的痕跡時，就引起了閱讀的某些不適。英漢兩種語言文字結構存在異質性，英語文字過于符號化，無聲調，同韻詞少，不容易形成對稱（symmetry），因此賽珍珠英語譯文中的對稱句型結構可能不符合英語讀者的常規(guī)閱讀習慣。然而用習慣的語句傳達在本土從未產生過的思想、文化，那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這種情形下，“寧以義害辭，毋以辭害義”。賽的譯文能夠引起西方讀者的興趣，帶給他們啟示，甚至令他們產生學習中文的欲望，這樣中國人的語言、文化就能真正地昭著于全世界了。

評判賽珍珠翻譯的接受效果可以借用劉宓慶教授的詞語意義多維性理論。意義在本體結構層具有概念意義、引申意義、形象意義、聯(lián)想意義和含蓄意義，在社會結構層上有語境意義、情境意義和文化意義，在功能結構層具有形式意義、交流意義和風格意義。②劉宓慶：《翻譯美學導論》，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5年，第10頁。向英美人介紹中國文化須將文化詞語的不同意義中的成分轉變成為英美文化中的相應成分?！跋鄳辈皇恰暗韧?，而且有時根本沒有“對等”成分。此外，隨著文化差異而產生的文化信息差異，必須求助于語境線索和有效的語言手段才能得以清楚表達。賽珍珠保留原語的語言文化特點的同時，努力保留這些語境線索，為讀者完成這種意義系統(tǒng)中的轉化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條件?？梢哉f，在翻譯不可譯的文化現(xiàn)象時，賽譯發(fā)揮了“助跑器”和“催化劑”的作用，為讀者的最終理解而服務。

評價賽珍珠的譯文，譯文的“達”與“不達”，“美”與“不美”，不能普遍地以“一切可能的讀者為標準”，乃只相對于一部分人，即該翻譯的“理想讀者”，也只有這些人方能評判譯文是否滿足了“達”的條件。③參見《陳康論哲學著作翻譯》，見陳?？担骸吨袊g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82－286頁。賽珍珠是本著“為大眾寫作、翻譯”的初衷，但是客觀結果是只有具有一定漢語基礎或對中國文化、文學充滿興趣甚至致力于對其研究的英語讀者才可能成為這部巨著的真正讀者，④2008年11月14日筆者在美國拜訪了賓州賽珍珠故居博物館館長唐納·羅茲女士，就賽珍珠的創(chuàng)作、翻譯等方面進行了訪談。對于《水滸傳》賽珍珠的翻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讀者群，唐納表達了上述觀點。他們閱讀該譯作后感覺仍是“順達”的。而如果由于自身對中國文學、文化所知甚少，對譯本一知半解、淺嘗輒止或斷章取義，是沒有資格評價賽譯風格的。賽珍珠帶有對稱、平衡句式的譯文有人說很美，可有些人不能欣賞、無法感受，如果能夠回溯到賽珍珠翻譯小說的二十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了解一下當時的中國、美國國情和各國之間的文化交流狀況，賽珍珠譯文的思想光輝就閃耀而出了。

四、結 語

由于深受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文化的影響，賽珍珠追求“禮”與“律”，對于事物具有強烈的“秩序感”，在翻譯中即表現(xiàn)為注重句式的工整對仗，追求語言的平衡之美與和諧之序，“山峙而雙峰，禽飛而并翼”。這種平行對稱句式的反復出現(xiàn)乃賽珍珠文風之自然流露，所謂“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文心雕龍·麗辭》）①［美］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265頁。。分析賽珍珠的翻譯風格，須擺脫僅從是否忠實于原著來評價譯文的兩極化標準，不囿于從譯文個別字句優(yōu)劣來考察譯文的微觀視角，應全面客觀地考察翻譯風格的特點，特別是深入探究其形成的哲學基礎。